有那么片刻工夫,一片沉默。每个人都望着莫弗,看他蹲在壁炉前生火。他迟缓的动作叫人想起某种仪式,我借此机会仔细打量他。他比其他人年轻得多。迅速升起的火光在他脸上舞动,勾勒出不断变幻的轮廓:惹人注目的嘴巴,敏锐地颤动着的鼻孔。当木柴的噼啪声变成嘶嘶响,会长捡起铸铁火钳,敲打木头。“注意了,字母杀手俱乐部第七十三次周六聚会现在开始。”然后,他朝门口慢慢走去,故意拖长这仪式。咔嗒,咔嗒。钥匙在泽斯摊开的手掌里闪着光。“拉尔,钥匙和场地都交给你。”
过了一会儿,拉尔说:“我构思到第四幕,题目是actus morbi(拉丁文,意为‘一种疾病的历史’)。”
会长将脖子往前一探。
“不好意思,没听明白。是一个剧本吗?”
“是的。”
“我知道。你总是同俱乐部的传统对着干。我认为你是有意的。戏剧化,就是粗俗化。为舞台而设计的构思是苍白的,也不够……丰赡。你总是想要从锁眼里溜出去——并且溜掉:从壁炉的灰烬到舞台上的脚光。小心那些脚光!还有,我们才是你的听众。”
开始陈述故事的那个人脸上毫无表情。被打断后,他平静地听完这番抨击,然后继续:“莎士比亚的著名角色[即哈姆雷特,语出《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问,他的灵魂是否比一支笛子更容易玩弄,后来,他丢掉了那根笛子,却留下了他的灵魂。这就是我的看法。这里仍然有某种相似性:要让竖笛发出最低沉的音调,就必须堵上它的全部通风孔——那些通往外界的窗口;要洞悉一颗灵魂的深度,也必须关闭它全部的窗口——它通往世界的出口。我的剧本就试图这样做,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一种疾病的历史》并没有分成许多‘幕’,而是(按照哈姆雷特喜欢的那种语言的精神)分成许许多多的‘姿态’。
“现在,谈谈我对角色的塑造。在《哈姆雷特》里,有个双重角色一直让我着迷,让我想到一个有机细胞分裂成两个并未完全分离的子细胞。我指的是罗森格兰兹(rosencrantz)与吉尔登斯吞(guildenstern)[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哈姆雷特》中的角色,原本是哈姆雷特的朋友,后被丹麦国王指派护送哈姆雷特去英国。]。他俩是秤不离砣,不能分开想象,就其本质而言,他俩是一个角色被复制到两个笔记本里。分裂的过程三百年前就开始了,我打算把它再往前推进一步。模仿那位为了戏剧效果而把哈姆雷特的笛子一折两段的乡下悲剧演员[此处指布思。布思(edwin booth,1833—1893),美国戏剧演员,16岁登台,1869年建立布思剧场。他扮演的哈姆雷特被评论家描述为会“在膝盖上折断笛子,把碎片丢掉”。],我抓起吉尔登斯吞(就他吧),把这半个存在再一折两段,变成两个角色:吉尔登(guilden)和斯吞(stern)。奥菲利亚(ophelia)这个名字及其组合的意义,现在从喜剧的角度认作菲利亚(phelia),从悲剧的角度认作菲厉亚(phelya)。因为,假使如今给谁的头顶戴上苦芸香的花环,箍上卷发纸,就得一分为二地看待他。
“所以,现在就开始游戏吧。第一步,四个棋子进入游戏。让它们在一个想象的舞台上四处移动,像一个不看棋盘下棋的棋手,我到了接下来的——”
拉尔突然停了片刻。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修长手指在空气中摸索,似乎在测试其材料的可塑性。
“如他们所说:‘场景设置在……’哦,总之……”
斯吞,一个年轻演员,把角色同自己锁藏在一起。甚至不用独白,这个角色也能被探测到:一件黑色斗篷挂在一把扶手椅椅背上;书桌上——在成堆的书与艾森诺王子的画像中间——放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上面插有一根残破的羽毛。另外,还有一件紧身上衣和一个衣架。
斯吞(没刮胡子,满面倦容,用细剑尖轻拍半闭的窗帘):一只老鼠。
有人敲门。眼睛没离开剑尖拨动的窗帘,斯吞用左手拨开门闩。菲厉亚进场。
“我们看到她:可爱的脸蛋,带酒窝的面颊,在戏里总是被两个人爱着,但迫切的心理需求是二中选一。”
斯吞(没有看到她进来):一只老鼠!
菲厉亚因为恐惧而拉起裙子。两人对话。
斯吞(没有朝尖叫的菲厉亚转过身去):
别老拧着你的手,你坐下来,
让我拧拧你的心,我一定拧。
他把窗帘猛地往后一拉。窗台上没有波洛涅斯[波洛涅斯,《哈姆雷特》中的角色,丹麦的御前大臣,后死于哈姆雷特的剑下。],而是两个空瓶子和一个单灶煤油炉[以上描述为典型的苏联时期的生活用品:瓶子用来回收或继续使用,单灶煤油炉用在公共厨房里煮饭烧菜。]。
一个落魄、褴褛的国王,
生前是个愚蠢饶舌的家伙,
来吧,先生,让我把你拖向结局。
他在过道里撞上了菲厉亚。
菲厉亚:你这样要去哪儿?连上衣都不穿。清醒点!
斯吞:是你吗?哦,菲厉亚,我……要是你知道……
菲厉亚:我完全知道我的角色。可你呢——你是个大笨蛋。别再念诗了——现在又不是在舞台。
斯吞:你确定?
菲厉亚:现在,别想说服我,别告诉我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有一个观众,我也不会这样做(踮起脚尖,吻他)。噢,这样吵醒你了吗?
斯吞:亲爱的。
菲厉亚:终于来了一个不是角色说的词儿。
“在此,我必须打断这令人厌倦的爱情回合:你们需要知道,此时菲利亚比斯吞的对手与替身吉尔登更接近斯吞。她想要斯吞去赢得那个角色。无论如何,我都能断言:对话在展开,它让棋子更接近棋子,斯吞更接近菲厉亚。因此,舞台指示是:前括号,亲吻,后括号,句号。这一次也适用于斯吞,那个吻不是发生在角色之间,而是在现实中。好好看一眼。现在把目光微微向左移。”
之前半开着的门,猛地被打开,吉尔登进来。
吉尔登(笑得有点邪邪的):旁观者不受欢迎。我马上就走。
当然,那对恋人要留住吉尔登。一分钟尴尬的沉默。
吉尔登(扫视零落散乱的书):我知道,角色并不那么顺从,像……(看了一眼菲利亚)莎士比亚。嗯。不像在莎剧里。又是莎士比亚。顺便说一下,刚才在电车上,有个傻瓜注意到我口袋里伸出来的剧本,他故作友好地评论道:“有人说莎士比亚不存在,可是看他留下了多少剧本啊;现在,要是他存在,那剧本的数量很有可能……”他还用那种白痴一样的好奇眼光盯着我看。
菲厉亚笑了。斯吞仍然一脸严肃。
斯吞:他可能是个傻瓜,但是……你怎么对他说?
吉尔登:没说。电车停了,我必须下车。
斯吞:你知道,吉尔登,不久以前,你的废话还因为纯粹的愚蠢而让我震惊。但现在,有差不多三个星期,我挣扎着在非存在中生存,占据一个角色——该怎么说呢——一个你会说没有自身生命的角色。现在我对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说法都非常小心。你看,在它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或”字。每个人都喜欢选择。某些人已经做出选择:一些选择为存在而努力,另一些则选择为不存在而努力。越过脚灯线就像越过海关:为了获得在灯光的另一边暂留的权利,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职责,原文为duties,也有“关税”之意。]。
吉尔登:我不明白。
斯吞:啊,但理解并不是一切。你还必须下定决心。
菲厉亚: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斯吞:是的。
吉尔登:你是个怪鸡。如果我们告诉泰姆尔,他会哈哈大笑。尽管我们这位赞助人近来相当严厉。昨天,你又没参加排练,他大发雷霆。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要提醒你,如果今天你还打算在排练时再次“不存在”,泰姆尔已经威胁要——
斯吞:我知道。随他便。我什么也没有,你懂的,我没有什么东西,更准确地说,没有什么人可带去参加你们的排练。除非角色到我这儿来,除非我就在这儿看到它,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否则我就没必要参加你们的聚会。
菲厉亚恳求地望着斯吞,但他已经沉浸在自我中,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吉尔登:可是,应该有一些外部的目光。首先是导演的,然后是观众的——
斯吞:垃圾。观众:把他们的衣服从衣帽间的钩子上取下来,让衣服坐进剧院,而把这些观众挂到衣帽间的钩子上,这样艺术就不会受苦了。至于导演,你说到他的眼睛,我会把它们挖出去——从剧院挖出去。让它们见鬼去吧!一个演员需要他角色的眼睛。只需要这个。如果哈姆雷特走进来,用他的眼睛搜寻我的瞳孔,对我说话——你懂的,我的朋友,别发火,我必须工作。我迟早会把他唤来,然后……离开。
吉尔登:菲厉亚,你听到了吗?刚才他对我们说话的口气还真像个王子。我们最好走吧。15分钟后排练就开始了。
菲厉亚:斯吞,亲爱的,跟我们去吧。
斯吞:别烦我。求你们了。对我来说也是,它就要……就要开始了。
“斯吞独自留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然后……”——拉尔突然把手伸向书架上幽暗的空虚:他的听众目光随之而动——“然后……他取出一本书——手碰到的第一本。我会概述一下他的独白。”
斯吞:那么,让我们看吧。第二幕,第二场:“我会再对他说。”(对我)“您在读些什么,殿下?”“空话,空话,空话。”哦,多希望我知道——那本书的词句。多希望我能知道——那意义的纽结。“讲的是什么事,殿下?”——“谁同谁的什么事?”
房间里,渐浓的黑暗中,角色无声地出现在过道里。在黑暗中看来,他像是一面廉价穿衣镜里的影子,模仿着演员的一举一动。斯吞,背对门坐着,没有注意到角色,直到角色从背后滑来,碰他的肩膀。
角色:听,你想知道那本书里第二幕第二场的词句吗?过去足足三百二十年里,我已经细细地读够了。我觉得可以把它们借给你——当然,不是免费的。
这个黑色幻影已经坐入演员对面的空椅子里:斯吞和角色专注地互相凝望了片刻。
斯吞:不。你不会。我想象的哈姆雷特不是这样的。抱歉,你太苍白、太黯淡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角色(冷静地):不过,你会如我一样地扮演我。
斯吞(痛苦地打量他的双身):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要和你一样。
角色:也许我也不想——像你一样。其实,我只是不愿失礼,被召唤,我就来。来这儿的路上,我也疑惑呀,为什么?
拉尔的手指拍打空气,仿佛一个运动的尾白[尾白(cue),戏剧或电影中用来暗示演员开始表演的提示性的台词。]正在看不见地旋转。手指抓住什么东西,然后突然又放开;拉尔望着那词语展翅远去。
“亲爱的构思者们,就在这里,我会试着堵上竖笛的第一个通风孔。斯吞需要撞上那个为什么。作为一个演员,一个专业叙述别人文字的人,他可能没法儿用自己的语言向他的映象去解释自我——他那个反射出来的自我。
“我认为这一切都很简单:每个三维存在都会两次倍增自身——向外和向内反射自己。这两种反射都是不真实的:向外投射,如镜子般的反射冰冷、扁平,是不真实的,因为它少于三维;向内投射,沿着神经传向头脑的脸的另一个映象,是由一套复杂的情绪组成,也是不真实的,因为它超出了三维。
“可怜的斯吞想要将其自身的内在相似性具体化,将它从灵魂深处抬升,用表演将它诱出,把它强加给角色;但那另一个映象,回应了他的呼唤——藏在表面之下、向外反射的那个僵死而呆滞的映象。他不想要它;他排斥这个唐突的幻影,因此为它创造了一个外在于它的客观存在。这也发生在戏剧之外;以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再发生。举例来说,埃内斯托·罗西[埃内斯托·罗西(ernesto rosis,1827—1896),意大利悲剧演员,曾巡回欧洲扮演莎剧中的角色。从1856年开始,他在人生的后四十年中反复扮演哈姆雷特。]在回忆录中讲述了一次参观艾森诺城堡废墟的经历。大概内容如下:在距离城堡还很远的地方,他就叫停了马车,改成步行。夜色渐浓,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前进。此刻,丹麦王子的永恒故事攫住了他。大步走向吊桥的黑色轮廓时,他开始朗诵(起初是自言自语,后来声音渐渐变得响亮)哈姆雷特向父亲鬼魂的恳求。在渐渐融入这个熟悉的角色时,他读到了鬼魂的尾白,然后以熟悉的方式抬起头。他看到了它。鬼魂从大门中浮现,无声地滑向横跨护城河的吊桥——果不其然。罗西只是告诉我们,他一路狂奔回马车,找到车夫,命令他用最快的速度策马狂奔。大演员就这样逃走——从来到他面前的角色那儿逃走。但他本可原地不动,待在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那座桥边。事实上,斯吞一定会原地不动——这不需要什么才能,意志就足够了。但是,让我们回到戏剧吧。我们的角色一直在等我们:我已经让他停顿太久了。那么……”
斯吞:你的意思是,人们会这样看我?像看你一样?
角色:是的。
斯吞(心不在焉):现在,另一个问题,你来自何处?其实,不管你从哪儿来,你都该走了。我拒绝这个角色。
角色(起身):如你所愿。
斯吞(试着跟随):停。我害怕有人会看到你。我不想除了我还有人看到你——你懂的。
角色:别那么快地把我纳入空间。可以说,看到我,是一种选择。我们存在,但是临时的。谁想要看到我,谁不想看到我……其实,强制性的真实,是一种暴力,而且极为粗俗。说到底,要是同你们这些仍然在继续的人一起,那么——
斯吞:等等,等等。我想要看另一个……
角色:我不知道。也许给驿马的指令搞混了。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眼下,大家对哈姆雷特有着巨大的需求,但哈姆雷特堡其实已经荒废了。
斯吞:听不懂。
角色:非常简单。你向档案馆申请要一个哈姆雷特,但他们从车间里给你派来一位。
斯吞:但是,我们怎样才能……把这事情理清?
角色:也非常简单。我会带你去哈姆雷特堡,你可以自己找一个合意的。
斯吞(困惑地):可是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去那儿?
角色:什么地方?在角色之国有这么一个地方。至于怎么去,那既不能说清楚,也不可能展示。我认为观众会原谅我们,如果我们……闭幕的话。
拉尔平静地打量着我们。“这个角色大体上说的是对的。如果你们允许的话,让我说一声:落幕。现在往第二个地点去吧:试着描述出一个渐渐消失的视角,在哥特式的拱顶下紧挨着汇合到一起的墙壁中间。这个奇妙的隧洞内墙糊着方形的彩色纸片,上面用各种字体、各种语言写着‘哈姆雷特’。在向深处延伸的这多语言的节目单下面,两排扶手椅也一直向尽头延伸。扶手椅上坐着一连串裹着黑色斗篷的哈姆雷特。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每个人都弓着背,面色苍白,神情专注,眼睛直盯着书页。这里或者那里,不时传来翻页的沙沙声,能听到持续不断的轻柔的念诵:
“‘空话,空话,空话。’
“‘空话……空话。’
“‘空话。’
“构思者们,我再一次邀请你们好好看看这一队幻影。在这些悲愤王子的黑色贝雷帽下面,你看到的面孔会把你引向哈姆雷特的问题,引向那条又长又窄、没有窗户、蜿蜒穿过世界的走廊。举例来说,我现在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左边第三把椅子——萨尔维尼[托马索·萨尔维尼(tommaso salvini,1829—1915),意大利悲剧演员,高额头,鹰钩鼻,曾经在俄罗斯巡演。他扮演的奥赛罗充满激情,给导演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留下了深刻印象并被其写进书里。]轮廓分明的哈姆雷特,对着一段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文字皱眉。右边更远处,层叠的沉重黑色布料下面,纤弱的轮廓像是莎拉·伯恩哈特[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国女演员,1899年在巴黎首次扮演哈姆雷特。首演之夜,观众最初态度冷淡,却逐渐被其演技折服。]:钉有铜扣的对开本重重地压得她纤细的手指青筋暴出,但她的目光却顽强地捕捉其中隐藏的象征与意义。舞台前部,一张脏兮兮的红色节目单下面,罗西满脸焦虑的褶子,一只手托着憔悴的面颊,胳膊肘搁在雕花靠椅的扶手上;他膝部肌肉紧绷,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管在搏动。舞台后方,在这场景的纵深处,我看到阴柔的肯布尔[约翰·菲利普·肯布尔(john philip kemble,1757—1823),英国著名演员,以俊美著称。其姐姐也扮演过哈姆雷特。]那秀美的面庞,还看到基恩[爱德蒙·基恩(edmund kean,1789—1833),英国演员,1814年,作家威廉·海兹利特评论他扮演的哈姆雷特向奥菲利亚所行的吻手礼是“对莎士比亚最精微的评论”。]锐利的颧骨与咬紧的下颌,最后会在灭点附近看到理查·博比奇[理查·博比奇(richard burbage,1568—1619),第一位扮演哈姆雷特的英国演员,他与他的兄弟合作创立了环球剧场,莎士比亚为环球剧场成员。]头向后昂,眼睛半闭,唇边一丝傲慢的微笑——这嘲讽的假面偶尔闪光,有时又在反光与阴影中隐没。这么远很难看清,但他好像是把书给合上了,搁在腿上不动,就看着封面。我移回目光:一些面孔在阴影中,另一些望向别处。是的,然后我就把目光移回戏剧。”
深处的那道门,像幕布一样升起来,透出一道刺眼的光,还有两个人影:角色以导游的姿态大模大样走进来,后面跟着斯吞,羞怯地东张西望。他身穿黑色紧身裤(鞋带松开,散乱)和紧身短上衣,显然穿得很匆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他们沿着埋首于书本的众多哈姆雷特的行列走来。
角色:你很幸运。这正是你想要看的场景。随你挑,从莎士比亚当年一直到如今。
斯吞(指着几把空椅子):为什么这些空着?
角色:那是留给未来的哈姆雷特的。有人扮演我的时候,我也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如果坐不到这儿,就坐到侧边的高凳上。相反,我们一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来到这儿,就必须站着。喏,让我们忘掉这片已完成的领地,去那构思者的领地吧——那里还有许多空间。
斯吞:不。我一定要看看这里。那是什么?(高高的拱门顶部上方涌来一阵掌声,然后归于静默)
角色:那是一群掌声。它们有时也会飞进来,像候鸟一样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但我不能待在这儿了——在构思者的领地里,我要被错过了。快跟我走。快。
斯吞摇头,他的向导离开;他独自留下——留在词语中,词语之间。像乞丐瞪眼望着商店的橱窗似的,他贪婪地凝望角色的行列。他迈步,再迈一步。他踟蹰。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探索,突然发现尽头处矗立不动的理查·博比奇的魁伟身躯。
斯吞:就是他了。
然而,有另一个哈姆雷特早就放下了书,以便更好地观察新来者。这时他站了起来,挡住去路。斯吞惊慌地后退,但那角色也很窘,几乎被吓到:他走出暗处,进到亮处,结果暴露出借来的那件糟糕的大衣上遍布的洞眼与补丁,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角色:你是从那边来的?(斯吞点头作答)看得出来。也许我能够问问你。为什么我不再被扮演了?你听说过吗?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悲剧演员赞图蹄耳斯基[赞图蹄耳斯基(zamtutyrsky),作者在此描述了20世纪之初俄国外省演员的典型形象。zamtutyrsky这一假名,初听貌似高贵响亮,但总体显得愚蠢而荒唐。俄语中,za作为前缀,意为“超越”,zam作为前缀,意为“副”,tut则意为“这里”,如果意译,可理解为“超越这里斯基”。]是个酒疯子、是个流氓。但那不公平。首先,他不学习我。你能想象不被学习是多么快乐吗?——你或是被学习,或是不被学习。在第三幕,“是或不是”的桥段里,我们搞得太混乱了,要不是提词员帮忙……从那以后,一场表演都没有了。一次都没有被召唤到存在中去。告诉我,他出什么事儿了?他彻底完蛋了吗?或者是他改变了类型?如果你回去,去骂他一顿。那不公平,他创造了我,就应该演我。否则——(斯吞伸手推它,想要走开,但这个滑稽的角色说个不停)对我而言,只要有什么我能做的……
斯吞:我会去第三幕里找那本书[这里暴露出斯吞是不完善的。原剧中哈姆雷特看书是在第二幕,而不是第三幕。所以斯吞应该说去第二幕,但赞图蹄耳斯基的哈姆雷特始终醉醺醺,没有注意到这一错误。]。我就是来找它的意义的。
角色:来这里之前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只是别忘了还书呀。像你一样,赞图蹄耳斯基全部的表演都围绕着这本书而建立。他完全不了解我,所以他在舞台周围游荡,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去看书。“既然哈姆雷特在第三幕能去看书,”他会说,“那为什么不能在第二幕,或者第五幕里?他没有复仇,”他会说,“因为他没时间,他很忙,是个有学问的书呆子,是个知识分子;他读啊,读啊,读得停不下来;他太忙了,没时间杀人。”所以,如果你好奇的话,就请看一眼鲍立维[鲍立维(n. a. polevoi,1796—1846),俄国翻译家,由他翻译的《哈姆雷特》俄文译本在1837年出版,并成为权威译本,先后再版超过十次。]的译本,帕夫连科夫[帕夫连科夫(f. f. pavlenkov,1839—1900),圣彼得堡出版商。]出版。
斯吞推开赞图蹄耳斯基那个寄生虫一样的角色,向视界的深处走去,走向博比奇傲慢的侧影。他站在那儿,不敢开口。博比奇开始没注意到他,后来慢慢抬起眼皮。
博比奇:他为什么在这儿,这个有影子的存在?
斯吞:你可以把他当作一道阴影来欢迎。
博比奇:你想要说什么,新来的?
斯吞:我是一个嫉妒自己影子的人——影子能变大变小,而我总是与自身等大,总是同一个人,有不变的尺寸、日常和思想。我早就不再需要阳光,而是选择了舞台脚光;我的全部生命都用来寻找角色的领土,但它拒绝接纳我。你看,我只是一个构思者,我什么都没法完成,藏在你书中的字母——哦,那些伟大的形象——将永远不被我读到。
博比奇:你永远不知道。在这个远离熄灭了的脚灯的地方,我住了三百年。这时间足够耗尽一个人的心思。你知道,在地球上做个临时演员,也好过在这里,在一个演完了的戏剧的世界里当头牌。做生锈的钝刀子,也好过做名贵的空剑鞘;事实上,不管怎样生活都要强过气派十足的不存在,现在我不会同这种困境搏斗了。如果你真的想——
斯吞:我真的想!
博比奇:那就换位思考一下,为什么一个角色不可以扮演一个扮演角色的演员呢?
他们交换了斗篷。其他的哈姆雷特埋首于书中,没有注意到博比奇(已经学会了斯吞的步态与姿势)朝出口走去,贝雷帽压低,盖着脸。
斯吞:我会等你。(他转向博比奇留下的空椅子,看着那本铜扣闪闪发亮的书)他把书给落下了。太晚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在椅子边缘坐下来,好奇地察看闭合的铜扣。他再一次听到周围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那轻柔的念诵“空话—空话—空话”。)我会等。
第三个地点:后台。菲厉亚坐在后台入口边一把矮长椅上,腿上搁着一本笔记本。她手盖着耳朵,身子前后摇晃,正在研究她的角色。
菲厉亚:父亲,我正在房里做针线活,哈姆雷特殿下……
吉尔登进来。
吉尔登:斯吞在吗?
菲厉亚:不。
吉尔登:你最好警告他,如果他今天再不参加排演,那个角色就归我了。
博比奇(出现在门口,站在讲话者的背后。说旁白):那个角色走了,真的,但并非离开他,也不会走向你。
吉尔登从一道侧门退场。菲厉亚又趴到她的笔记本上。
菲厉亚:
父亲,我正在房里做针线活,
哈姆雷特殿下,紧身上衣松开,
头上也不戴帽子,袜子肮脏,
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
他的脸色像衬衫一样苍白,
膝盖互相碰撞,神情那样凄惨,
似乎刚逃出地狱,
要讲述那恐惧——他——
博比奇(结束那句台词):“他来到我前面。”可不就是这样说的?我的膝盖也互相碰撞。当然了——在走了那么远的路之后。但是,要给你讲清楚,恐怕得费太长时间。
菲利亚(吃惊地瞪着他):亲爱的,你多好地进入了这个角色呀。
博比奇:你那位亲爱的,已经进入了别的东西。
菲利亚:他们想要把角色从你这儿拿走。昨天我寄了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博比奇:我那里恐怕没法收信。另外,你怎么可能把一个角色从一个连自己都被拿走了的演员那儿拿走?
菲利亚:你这说法真奇怪。
博比奇:那么你还是用见怪不怪的态度对待它吧。
泰姆尔,吉尔登,还有其他几个演员走进来,打断了对话。
“泰姆尔是导演,我们不用帮他创造外貌,只需要说他看起来同我差不多:就是让你希望可以凑近了看的那种人的样子。”拉尔微笑着扫视他的听众。
似乎没有人回应这微笑,除了我。这些构思者们坐在一个紧密而沉默的小圈子里,绝不会向故事泄露他们的反应。
“我把泰姆尔看作一个实验者,一个执着于置换法的顽固的计算者,他像数学家需要数字一样,需要那些被他用于生产的人。轮到这个或那个数字的时候,他就把它塞进去,当某个数字轮过了,他就把它划掉。现在,看到他错认为斯吞的这人,泰姆尔毫不惊讶,甚或愤怒。”
泰姆尔:啊哈。你来了。但那个角色跑了。太晚了,吉尔登正在扮演哈姆雷特。
博比奇:你错了。是演员跑了,而不是角色。乐意为您效劳。
泰姆尔:我没有认出你来,斯吞。你似乎总是在逃避演出——甚至用言语逃避。那么,两个演员演一个角色?为什么不?注意了,我要拿起那个角色,把它一分为二[作者曾对莎士比亚有如下评论:莎士比亚完全是对话式的……一个角色,就算在独处时,也会搪塞自己,分成两个自我……如果是哈姆雷特,就分成两个哈姆雷特,在独白中争辩,一个说“存在”,另一个则唱反调,说“不存在”。]。这样做并不难,只需要找到错误的句子。哈姆雷特,本质上是“是”与“否”之间的一场决斗——它们会是我们的中心体,将原细胞分成两个新的细胞。那么,让我们试一试吧!给我两件斗篷,一黑一白。(他同角色们迅速地标记笔记本,把其中一本连同白斗篷递给博比奇,另一本同黑斗篷递给吉尔登)第三幕,第一场。请各就各位。一、二、三,启幕!
哈姆雷特一号(白斗篷):存在?
哈姆雷特二号(黑斗篷):或不存在?
这是一个问题。
哈姆雷特一号:究竟哪样更好……
哈姆雷特二号:究竟哪样更高贵……
哈姆雷特一号: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哦不。
哈姆雷特二号: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哈姆雷特一号:去死。
哈姆雷特二号:去睡——
哈姆雷特一号:就结束了?
哈姆雷特二号: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
哈姆雷特一号:千百种痛苦!
哈姆雷特二号: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哈姆雷特一号:去死?
哈姆雷特二号:去睡。
哈姆雷特一号:去睡,也许会做梦。
唉,这就麻烦了,即使摆脱了这尘世可在这死的睡眠里又会做些什么梦呢?
哈姆雷特二号:就这点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谁甘心忍受那鞭打和嘲弄,受人压迫,受尽侮蔑和轻视,忍受那失恋的痛苦……
哈姆雷特一号:衙门的横征暴敛,默默无闻的劳碌却只换来多少凌辱。
哈姆雷特二号:但他自己只要用把尖刀就能解脱了。
可是对死后又感觉到恐惧,又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国土里回来——
哈姆雷特一号:这话不对,我就是回来的!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博比奇,他刚刚打断了独白,有把它撕成对话的危险。
泰姆尔:这可不是角色的台词。
博比奇:没错。这句话来自角色的王国。(他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苍白的面具傲慢地掀到后面,挂在惨白的斗篷上,眼睛紧闭,嘴唇上挂着一丝小丑的微笑)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威尔演鬼魂[根据莎士比亚的第一个传记作者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we)的说法:莎士比亚并非杰出的演员,他演得最好的角色是《哈姆雷特》里的鬼魂。],我演王子。当天一早就下起瓢泼大雨,池座被水浸没。尽管如此,观众还是满场了。在第一幕最后,我说出“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时,一个偷观众钱的扒手被当场抓住。结果,我的表演就结束在鞋子踩水的呱唧声与压低了的“抓贼……抓贼……抓贼……”声中。按照惯例,那个可怜鬼被拖上台,捆在一根柱子上。在第二幕,他表情窘极了,把脸扭到一边,背对着那些指指戳戳的手指。但是随着戏一场场演过去,他开始放松,几乎成了表演的一部分:他越来越厚脸皮,不仅做鬼脸,还点评台上的表演,我们最终把他松开,丢下台去。(突然转向泰姆尔)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是谁把他捆在这出戏上,但如果你认为你那些偷来的琐碎思想——每个值一便士——能够让我发财——我,所有那些打油诗都是为我而写的!——那就带着你的镚子儿滚吧。
博比奇把角色丢在了泰姆尔脸上。全场震惊。
菲利亚:斯吞,清醒点!
博比奇:我的名字叫理查德·博比奇。而且我正在解开你,你这个小贼。滚出角色的王国!
泰姆尔(脸色苍白,但平静):谢谢你,我会用我没被捆住的双手……继续,把他捆起来!难道你们看不出他已经失心疯了吗?
博比奇:是的,我从远远高过你们头顶的高度,对你们平等相待——而你们拒绝……
“演员们扑到博比奇身上,想要把他捆起来。在激烈的打斗中,他开始尖叫,你明白的,朝所有人尖叫……现在,如果你只会……我会……”
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拉尔就这样说着,把手伸进贴身的口袋——他黑色的双排扣长礼服下面有东西在窸窸窣窣。他突然沉默了,眼神狂野地望着我们。我们都紧张地耸起脖子。椅子往前凑。泽斯跳起来,做手势让人安静。“拉尔,”他厉声说道,“你把文字偷运进这里了?躲着我们藏着?把手稿交给我。马上!”
拉尔踌躇着。然后,在静默中,他把手从大衣下面猛地抽出:微微颤抖的手指间,一本四叠的笔记本白花花一片。泽斯劈手夺过,扫视那些符号:他提溜着笔记本的一角,几乎伸直胳膊,好像生怕那些墨水的线条脏污了自己。然后他一个转身,朝向火炉:火基本上已经灭了,只有几块正在慢慢变紫的煤还一直在炉围上方燃烧。
“根据第五条规则,这本手稿被判处极刑:无须泼墨。有反对意见吗?”
没人动。
会长轻轻一弹,就把笔记本丢进了火堆。如同有生命一般,白色纸页痛苦地扭动,发出微弱、轻柔的嘶嘶声;蓝色的烟打着旋儿上升;然后,一股火苗从底下蹿上来。三分钟后,写着剧本的手稿就在火钳断断续续的敲打下化作一团灰。泽斯放下火钳,转向拉尔,咕哝道:“继续。”
拉尔没有立刻继续他惯常的讲述,显然正在努力控制情绪——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讲下去了:
“你用我的角色对待博比奇的方式对待我。好吧——这是我们活该。我会继续,也就是说,既然我想要读的那些词语再也不可能被读了,”他瞥了一眼炉围中还在闷燃的最后几块煤,“那这一场的结尾就删掉好了。菲利亚被吓坏了,带着那个角色跑去找吉尔登。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地点,将带我们回到斯吞那里。”
还是在角色的王国里,斯吞正在等博比奇。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地球上的表演可能已经开始了——那个杰出的角色为他扮演其自身。尖拱门上方飞过一群喧闹的掌声。
“为我?”
斯吞焦躁不安地向那些全都沉浸于书本的哈姆雷特求助。他被问题折磨。他转向一个邻座说:“你一定能理解我。毕竟,你知道赞誉是什么。”
回答是:
“空话……空话……空话……”
邻座合上书,走开了。斯吞转向另一个:
“对所有人来说我都是个陌生人。但你们会教我做所有人。”
这个哈姆雷特也严厉地看了斯吞一眼,合上书。
“空话……空话。”
转向第三个:
“在地球上我离开了一个爱我的女孩。她经常对我说——”
“空话。”
他每问一个问题,这些哈姆雷特就像是以站起来作为回应,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书,走了。
“但是,要是博比奇……要是他决定不回来了,事情会怎样?我要怎么找到回去的路?而你,你为什么离开我?他们全都忘掉我了,也许她也忘了。但她发过誓……”
回答仍然是:
“空话……空话。”
“不,不是空话:词语被焚烧,被火钳击打,我的眼睛能看到它——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拉尔抬起一只手按到眉毛上。“原谅我,我搞混了;丁对丁,卯对卯,轮齿对轮齿。有时会发生这种事。容我跳过吧。”
于是,那一连串的哈姆雷特纷纷弃斯吞而去;彩色节目单随之飘走;甚至节目单上的字母也从上面弹出来、溜走。角色王国里这奇妙的景象每一秒钟都在变幻。但斯吞仍然抓着被博比奇忘了的那本书。现在,没有理由再拖延了:已经到了强行取走其意义、揭示其秘密的时候了。但那本书上装有牢固的铜扣。斯吞试图撬开封面。书页紧闭着做出抵抗。斯吞再一次暴怒地发作,手指弄出了血,终于打开了这词语的堡垒。在被撬开的书页上,他看到:
“actus morbi(拉丁文,意为“一种疾病的历史”)。疾病的历史。病人编号。嗯……精神分裂症。发育正常。疾病发作。发烧。反复发作。妄想观念:某个名叫博比奇的男人。胃部正常。变成慢性。无法治愈——”
斯吞抬头看:一条长长的、有拱顶的医院走廊。走廊两侧是有编号的门,还有给值班护士与来访者坐的扶手椅。走廊尽头坐着一个护工,裹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外套,埋头看一本书。他没有注意到画面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一男一女两个人冲了进来。男人转向同伴:“我不管他病得有多重,你至少可以让我脱掉服装,化个妆。”
护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望过去:两位来访者丢掉外衣,露出哈姆雷特和奥菲利亚的戏装。
“现在,你看到了:我知道人们会盯着看。为什么我们必须猛冲呢?”
“亲爱的,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准时到这儿,会怎样呢?因为,如果他不原谅我——”
“别傻了。”
护工完全晕头了。但斯吞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迎接这对访客。“博比奇,终于来了。而你,我的唯一!哦,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我甚至对你产生了怀疑,博比奇。我认为你从我身边偷走了她,还偷走了那个角色,我想要从你那儿夺走你的台词:它们叫我‘疯子’,以此为自己报复。但它们毕竟不过是词语,不过是角色的台词。如果非要我演疯子,好吧,就这样吧——我也会演的。只是为什么他们要改动布景呢?这个布景是从其他戏里搬过来的。但是别介意,我们会从角色到角色,从一部戏到另一部戏,越来越远地深入无限的角色王国。但是,奥菲利亚,为什么你不戴上你的花环?你知道的,为了发疯的场景,你需要墨角兰和芸香[疯狂的斯吞把发疯的场景搞混了。奥菲利亚需要的是迷迭香,而墨角兰是《李尔王》中李尔王发疯时所需要的。墨角兰是被用作治疗脑部疾病的药物。]。它们在哪儿?”
“我摘掉了,斯吞。”
“你摘掉了?或者,也许是你已经淹死了,但还不知道自己死了,而你的花环正漂在水面,在水草和睡莲之间,没有人听到……”
“我想我会离开那里。用不着任何不必要的号角。”
拉尔站起来。
“但是请容我问一句,”达斯的圆眼镜逼视着拉尔,“他死了还是没死?而且,我还不清楚——”
“你对什么不清楚,这一点不重要。我堵上了笛子的全部通风孔。全部。吹笛子的人不问接下来发生什么,他应该了解自己。在一切关键内容之后,剩下的部分才姗姗来迟。就这一点我同意哈姆雷特:‘此外惟余沉默。’落幕。”
拉尔走到门边,把钥匙向左转了两圈,鞠躬,然后走掉了。构思者们沉默着离开。我们的主人还抓着我的手,为“意料之外的不快”毁了这个夜晚而向我道歉,他还提醒我,下周六再来。
走到街上,我看到拉尔远远地走在前面;他很快就消失在一条侧街。我快步走着,从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这个夜晚像是一个黑色的楔子,插进我的生活。我必须得拔掉它。但是该怎样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