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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摘星录》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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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几个短篇小说。两千年前《汉书·艺文志》给“小说”二字所加的界说,用到我这些作品上,实在还有意义。三几个有会于心的读者,以为这些作品虽无当大道,治身理家或者还有可观之处,能做到“君子虽勿为亦勿灭”的情形,就已够了。不过,既然是小说,照近二十年社会习惯看来,很可能会得到些不必要的褒贬,所以我想引用另外一个故事上几行关于小说的意见,预作注解,免得好事读者从我作品中去努力找寻本来缺少的人事背景,强充解事。因为这种索隐很显然是无助于作品欣赏的。

“我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他在人我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或丑恶,道德的成见与商业价值无从掺杂其间。精卫衔石,杜鹃啼血,事即不真实,却无妨于后人对于这种高尚情操的向往。

“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全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出生命的庄严,产生那个高尚情操。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已经被官僚,政客,肚子大脑子小的富商巨贾,热衷寻出路的三流学者,发明烫发的专家和提倡时髦的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够丑陋!一切都若在个贪私沸腾的泥淖里辗转,不容许任何理想生根。这自然是不成的!人生应当还有个较高尚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还容许在文学艺术上创造几个标准,希望能从更年轻一代中去达到那个标准。因为不问别的如何,美就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善或美一种象征。竞争生存固十分庄严,理解生存则触着生命本来的种种,可能更明白庄严的意义。

“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最后一句话,已离开我写这几个故事的本意稍远。我并非为任何读者受用而写这类故事。说真话,我是不大对于读者有何别兴趣的。我永远只想到很少几个有会于心的读者,能从我作品上见到我对于生命的偶然,用文字所做的种种构图与设计。

我这本小书最好读者,应当是批评家刘西渭先生和音乐家马思聪先生。他们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伦理道德价值,从篇章中看到一种“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因为在中国,这的确还是一种尝试的。我对于音乐可说是个完全的外行,对于一支小曲的进行,以及它的发展过程,总觉得除用音符排比以外,或容许用文字,如此或如彼,试作处理。这其间,没有乡愿的“教训”,没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浸透了矜持的忧郁和轻微疯狂,由此而发生种种冲突。这冲突,表面平静,内部却十分激烈,因之装饰人性的礼貌与文雅,和平或蕴藉,即如何在冲突中松弛其束缚,逐渐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时间流注,生命亦随之而动与变,作者与书中角色,二而一,或在想象的继续中,或在事件的继续中,由极端纷乱终于得到完全宁静。科学家用“热力均衡”一名词来说明宇宙某一时节“意义之失去意义”现象或境界。?我即借用老年人认为平常而在年轻生命中永远若有光辉的几个小故事,用作曲方法为这晦涩名词重作诠注。唯美派大师王尔德说:“叙述美而不真之事物,乃艺术之正务”,“文学之美妙,即在于能使不生存的人物能生存。”另外一时节,对于他这类意见,我觉得有可商量处,未能完全同意。在这里,字里行间或依稀可看出他的主张的回音与反光。

另外合乎理想的读者,当是一位医生,一个性心理分析专家,因为也许可以作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份“情感发炎”的过程记录。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个无形无质的“社会”压抑下,常常变成为各种方式,浸润泛滥于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上,形成历史过去,而又决定人生未来。这种生命力,到某种情形下,无可归纳挹注时,直接游离,成为可哀的欲念,转入梦境,找寻排泄,因之天堂地狱,无不在望,从挫折消耗过程中,一个人或发狂而自杀,或又因之重新得到调整,见出稳定。这虽不是多数人所必经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发展一种形式,且即生命最庄严一部分。比如近二十年来谈解放,在男女关系重造问题上,中层阶级知识分子对于这个问题取予之际所感到的困难,以及填补生命空虚的方法,就无不可归纳成三五个公式。一个作者若能客观地谨慎地用一支笔来表现它,自然还望产生若干优秀艺术品。然而,人类的可悲处,或竟在此而不在彼,即由于社会中那个性的道德的成见,最初本随同鬼神迷信而来,却比迷信更顽固十分,在人类生活中支配一切。教徒都能娶妻生子的今日,二千年前僧侣对于两性关系所抱有的原人恐怖感,以及由恐怖感而变质产生的诃欲不净观,却与社会上某种不健康习惯相结合,形成一种顽固而残忍的势力,滞塞人性作正常发展。近代政治史上,阴谋权术的广泛应用,阿谀卑鄙所形成的风气的浸透,即无不可见出有性的错综问题在其间作祟。若五四以来这方面观念健康一些,得到正当的发展,所谓由思想问题而引起的纠纠纷纷,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种种牺牲悲剧,便可能会减少了许多。民族品德亦必能重新见出原有的素朴与光明。只因为性道德在新陈代谢过程中,过去两性关系属于抽象的庄严责任既已失去,当前两性关系属于具体的家庭幸福又得不到,唯一存在于社会,即那个“道德”名词,这名词且因混合于政治习惯中而加强其限制。即以艺术而言,所有艺术作品,都得先在“是道德的”筛孔中滤过,表面上都必须净化清洁,其实,则不可免成为虚伪和呆板的混合物。当前既是个在重道德下求发展的时代,所以多数人生活在不可想象的平凡脏污关系里,社会照例认为十分自然,看到个作品时,反而会要说一声罪过。好像生活本身的极端丑恶,算人类的污辱。一个文学作品,若美而有毒,即将教坏了人。其实,真正能使人堕落的,何尝是文学,只有人的事能教坏人!二十年前的北洋军阀,用内战作赌具,找了千万不义之财,讨过三五十个姨太太后,忽然关心起世道人心来,一面消极禁止学生作白话文、写爱情诗,一面便积极提倡打拳、读经,以为如此培养男女道德,即可将社会风气重造。这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如今说来,已近于历史传说,然而,这种情感若基因于某种人不正当权力之获得,以及权力消失的恐怖,经过若干年后,安知不会有军阀时代似异实同的现象发生?

“生命流传,人性不易”,佛、释逃避,老、庄否定,儒者戆愚而自信,独想承之以肩,引为己任,虽若勇气十足,而对人生,唯繁文缛礼,早早地就变成爬虫类中负甲极重的恐龙,僵死在自己完备组织上。历世黠诡人看明白这个问题,似乎比道教领袖还深刻,因此照例即不大过问这类抽象原则,一切惟以应付实际为主。凡是最善于应付实际的,且居多表示饮浊含清,兼容并包,实在说来,就是善于利用这个老老作幌子,来收容读书人,并愚弄普通人,国家的事,照例也就安排处置得有条有理。唐初、宋初的局面,正是一个好榜样。若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具有纨绔子情趣;或书呆子气十足的,不被三个老老的主张所引诱,就可能被三个教派流传下来的神话艺术空气所眩惑,一置身其中,便无由自脱。王莽的灭亡,为欲学周公、孔子,梁武帝的台城挨饿,为想做佛菩萨,唐玄宗梦中逛了几回月宫,结果只好骑马经栈道入蜀避难,宋徽宗修筑寿山艮岳,于是让金人俘虏被迫北行。毛病无不出在被三个老老所安排愚弄,终于统治解体。

当时代风气已到思想家或文学家都准备放弃了头颅或双手所能成就的工作,转到新的社交上争取世人尊敬,奴才的奴才也衣冠整齐,到处可以碰头时,巴斯卡所谓“人生全部的尊严在能思想”这句话的意义,真值得人重新分析认识。如果发现这点“尊严”业已掉入烂泥中,或正开始为一部分知识分子有意抛入烂泥中,我们是不是还可希望另外有些人,能用手中一支笔将它拾起,重新交还给年轻人?“思想”二字的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是盲目的信赖,还是深刻的怀疑?爱谈思想的年轻人,是必须透彻明白,方能活得有生气而不至于堕落!

天气阴沉得很。房中真闷人,我从早上五点起始,就守在这个桌边,不吃不喝。到这时为止,已将近十一点钟。买了一小束剪春罗红花,来纪念我这个工作,并纪念这一天。我要写在纸上的已完成了,可是到把它重新抄录一遍时,身心都已如崩如毁。正如同我写到的女主人送走客人以后,独自在庭院中看望天上星子情形,一切似乎都无什么意义,心境寥阔而无边。迨看见住处对窗口破瓦沟中那两线白了头的狗尾草,在薄暮微凉晚风中摇动,从这点启示,我知道,梦和其他,都已成为过去了。我离我自己一小时前那种生命向深处探索的情境,也很远了。“我”正若飘浮于过街小马项铃细碎匀称声音上,消失在为黄黯黯灯光所笼罩的空气中。也许再过五十年,一个年轻读者还希望从我这些仿佛艳而不庄作品中,对于某种女人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俨然即已死去了。虽死而依旧存在,当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脏跳跃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间,未来存在于年轻男女为爱所中时的叹息与微笑里。一个人生命之火虽有时必熄灭,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处却可以永不熄灭。但想想这个火燃来燃去种种燃烧的形式,以及在某种情形下骤被湮抑终于停止的光景,虽可称引现代科学家艾丁敦为神秘主义作的辩护,聊以自解,“我们全都是音乐工作者,我们也都是做着梦的人,……然而我们又永远好像是运动和摇撼这世界的人”,终不能不使人为眼前这个愚昧与贪得虚伪与卑陋交织所形成的“人生”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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