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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人生之艰难与哀乐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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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生之寂寞苍茫的氛围

人生的艰难,与人生之原始的盲昧俱始。庄子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又说“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话中实包含无穷的慨叹。我们且不要说佛家的无明,基督教之原始罪恶一套大道理。记得我在中学读书时,看见一首诗。第一句是引鲍照“泻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下面一句是“父母生我时,是并未得我之同意的”。实则世间一切人、一切英雄豪杰、文士哲人,亦同样是未得同意而生。一切人当其初生,同是赤条条的来,同是坠地一声啼。世间的婴儿之环境,千差万别,却无一婴儿曾自己选择他的环境。婴儿或生于富贵之家,或生于贫贱之屋;或生而父母早亡,或生而兄弟成行。真如范缜所谓一树花,任风吹,而或坠茵席之上,或坠粪溷之中。婴儿坠地一声啼,乃由外面的冷风吹他,他不曾相识;其啼,表示其对于此世界之原始的生疏。但是他一被携抱入母怀,便会乐被抚摩,进而知吮吸母乳,张目看世界。此又表示他对此世界有一内在的亲密与先天的熟习。而当其一天一天的长大,即一天一天的增加其对环境之亲密与熟习,而要执取环境中之物为其所有,并同时负荷着其内在之无穷愿欲,在环境中挣扎奋斗;亦必然要承担一切环境与他的愿欲间,所发生之一切冲激、震荡,忍受着由此内在愿欲与外在环境而来之一切压迫、威胁、苦痛、艰难。这是一切个体的人生同无可逃避的命运。一切个体人生,如是如是地负荷了,承担了,忍受了。由青年、而壮年、中年、老了、死了。一切人的死,同是孤独的死。世界不与他同往,其他一切的人,亦不与他同往。他死了,日月照常贞明,一年照常有春夏秋冬,其他的人们照常游嬉。人只能各人死各人的。各人只能携带其绝对的孤独,各自走入寂寞的不可知之世界。此之谓一切人由生至死的历程中之根本的盲昧。

对于这种个体人生,由生至死的历程中之根本盲昧,我在此文不想多说什么。生前,我不知自何来;死后,我不知将何往。何以造化或上帝,不得我同意而使我生,亦不必即得我同意而使我死?这是一最深的谜。此在宗教家可以有解答,哲学家亦可以有解答。但是我们同时要知道,此一切解答,一方似消除了此谜,同时亦加深了此谜。而我所信的最高的哲学宗教上之解答,正当是能解答此谜,同时能真正加深地展露此谜于人之前。所以我们亦可暂不求解答,而只纯现象的承认此一事实。此事实就是人生原是生于一无限的盲昧之上。生前之万古与死后之万世之不可知,构成人生周围之一无限的寂寞苍茫之氛围。以此氛围为背景,而后把我们此有限的人生,烘托凸显出来。人生如在雾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见的,远望是茫茫大雾。人生如一人到高高山顶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四围是寂静无声。人生又若黑夜居大海中灯塔内,除此灯光所照的海面外,是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大海。人生是“无穷的生前死后的不可知,而对我为一无穷的虚无”之上之一点“有”。何以此无穷的虚无之上,出现此一点有?这是人生之谜,这是人生之神秘。诗人常能立于此有之边沿,直面对此神秘而叹惜。宗教家修道者,由此“有”向无穷的虚无远航,而或不知归路,亦无信息回来。而常人则在灯塔中,造一帐幕,把通向黑暗大海的窗关上,而视此神秘与谜若不存在,而暂居住于此灯塔内部之光明中,以只着眼在此一点“有”之上,亦暂可使这些问题都莫有了。而此一点“有”之自身,亦确可展现为一无穷的世界,其中有无数的人生之道路。而我们今天所能讲的,亦只是此一点“有”中之人生之路上的一些艰难。

(二)生存之严肃感与人为乞丐之可能

我所要说的人生之艰难,是要说人生之路,步步难。这难处实是说不尽的。我在十五六年前便曾写一书,初名《人生之路》。后分为《人生之体验》,《道德自我之建立》,及《心物与人生》之上卷,分别出版。我当时想人生之所求,不外七项事,即求生存、求爱情、求名位、求真、求善、求美,与求神圣。到现在,我还可姑如此说。人生实际上总是为这些要求所主宰的。而这些要求之去掉与达到,都毕竟一一同有无限的艰难,此艰难总无法根绝。我现在即顺此线索,一一加以略说。

前三种要求,是俗情世间最大的动力。因其太平凡,哲学家恒不屑讨论。然而这亦是哲学家的错。实际上这些要求,都有其平凡的一面,亦有其深远的一面。对此二面,有大愿深情的人们,同不应当忽略。

人之求生存,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步的事。而世界上确确实实有无数的人,其一生盘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世界上生存。人为生存而辛苦劳动,为生存而走遍天涯,谋求职业。当我听见凤阳花鼓词中“奴家莫有儿郎卖,背起花鼓走四方”时,我了解人生无职业的真正艰难,知此中有无限悲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职业,亦都是人互求解决其衣食住等生存问题的职业。人为什么要求生存?这实与上文所说人生之盲昧俱始。我之生,确不是父母、上帝、或造化,得我同意而生的。如我之前生曾表同意,我亦记不得。而我生了,我会有继续生存的要求,此要求之何以会出现,这本身亦并非出自我之要求。然而此要求,就如是如是的出现了。人都怕饥饿与寒冷,人有空虚的胃与在冰雪中会战栗的皮肤。都不是我先要求此怕、此胃、此皮肤,而后他们才存在。人生百年中,每日吃了又饿,饿了再吃;破衣换新衣,新衣还要破。如此循环不息,毕竟有何意义?我们说只求食求衣的人生,是衣架饭袋的人生,这人生是可笑的。但是说其可笑,是穿暖了吃饱了以后的话。在人饥寒交迫时,人仍不能不求衣求食。这中间莫或使之,而若或使之。此中有无限的严肃,亦有无限的悲凉。人不能笑。此无限的悲凉之最深处,不只是饥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而是人为什么会饥会寒,会要求生存?此求生存之愿欲,亦是天所赋予我之性。但是我为什么有此性,却非我之自由意志或自觉心所决定。此只是一顽梗的事实。然而我之自由意志与自觉心,则不能不承担此事实。不承担可以吗?可以。如我可自杀,宗教家亦可发愿要断绝求生之意志。但是人在实际上除非逼到山穷水尽,很难安然的自杀,亦很难自动的断绝求生意志。这须大工夫、大修持。然而人不自杀,不断绝此求生意志,人即须承担此不知所自来的求生存之愿欲,照顾此空虚的胃与怕冷的皮肤。人之自杀难,断绝求生意志更难,而求继续生存亦难。此是一切人同有的艰难。

能读我之文章的人,大概是已吃饱了的人。但是世界上确确实实有无数未吃饱的人,为生活之担子所重压;而吃饱了的人,又有其他的求物质生活舒适的欲望。这些欲望,必然掩盖了未吃饱的人所感的此问题之严肃性,亦必然掩盖了对未吃饱的人之同情。这是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极易说明,此问题之不能掩盖。此问题实永在任何人任何时的眼前。因为我无论如何富有,我今天吃饱,并不能绝对保证明天之必能吃饱。而我之求进一步的物质生活舒适的欲望,亦不能保证其必能逐渐满足。当然,我们可本自己当前的处境来推测,我们之饿饭的可能性极少。或者还有种种征兆与凭借,以多少保证我之物质生活可逐渐舒适,以及财产之逐渐积累。但是一切之保证,永不能成绝对的。而穷饿之可能性,即终不是莫有。如果你真赤贫如洗,以至沦为街头之乞丐时,你怎么办?在文明社会的人,用各种社会救济、保险制度、银行制度、经济政策、国际安全组织,来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其用心可谓至矣。但是这些真能绝对的保证人们的生命财产之不丧失吗?你能保证战争之不消灭人类吗?能保证地震之不震毁世界吗?就是莫有这些,你又能保证你自己之必受到此各种社会救济与制度等之恩泽与利益吗?你的才能、学问、知识,可因你忽然神经错乱,而全忘失;而你之一切地位名誉,亦即被社会上的人忘了。你有什么把柄,到那时不为乞丐?现在,实际上有街头的乞丐,则你即可能沦为街头之乞丐。此可能是你无论用多少力量,都不能根绝的。到为乞丐时,你将知生存问题的严肃。

此问题的严肃性,人常不能真切认识,因为真感此问题的人,他已无暇对此问题作思索,而能思索此问题的人,通常生活在此问题的外面。对此文的读者,我说他可能沦为乞丐,他或想此是不敬;或以为当不至此,此是一极少的可能性,可不在考虑之列;或想到那时再说,现在还是只享受我现在的生活,我亦不须对未来的我之遭遇负责,那是未来的我的事。但是这些想法,同依于人之未能面对真实人生。这些想法,都由于人自龟缩于暂时的安全,而想掩盖人生的真实。因为这些想法,并不能掩盖我们沦为乞丐之恐惧,而且正依于此恐惧,才有这些想法。然而此恐惧之存在,即同时展露此沦为乞丐之可能为一真实的可能。从一切人之恐惧沦为乞丐,而要尽量求保护他的财产,增加他的财产,即证明沦为乞丐的阴影,在一切人之旁,或在一切人心之下蠕动。人总是在向此阴影搏斗,又一手压住它,而不敢正视此阴影。能承担程伊川先生所讲“今日万钟,明日饿死,唯义所在”,是不容易的,能如孟子所讲“不忘在沟壑”的志士,是不容易的。二十多年来,我自己的物质生活,实际上是在中人以上。我总时时在试想,我如只在荒山旷野的三家村,教教几个小小蒙童,食淡衣粗又如何。我想象莫有什么难。而在实际上,仍当远较想象为难。至于我自问:如我真在饥寒交迫,以致我母亲弟妹皆病之际,又如何,则这些煎熬,便在想象中,亦承担不下。从这些地方,便证明了生存问题的严肃,证明人生之路之最简单最粗浅的第一步的艰难。

(三)在自然生命之流中与岸上之两面难

“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生之路之第二步的艰难,是男女之爱情。这亦是家家户户中最平常的事。但是这亦有其最深远奥秘而不可测的一面。人之需要爱情与人之要求生存,都是人之天性。而此天性的要求,都同不是先得我之同意,而赋予于我。人生下地,便带着这些要求来了。它们驱迫人生前进,使人自觉似有满足之的责任。但是人真有必须满足之的责任吗?亦真非满足之不可吗?这亦似不然。因为人可不结婚,或自动的断绝一切绮障。此亦如人之可自杀,皆见人之异于禽兽处。因而世间亦确有不要爱情亦不结婚的人。然而这事分明是艰难的。捱过青年,壮年怎样?捱过壮年,中年老年又怎样?临老入花丛,是可叹息,亦可同情的。这些要求,都从生命之深处涌出,不知自何处来。但它来了,就来了。人由父母男女之合而有生命,则人之生命之根柢,即是男女性。父母还有他的父母,直上去是无穷的父母,即无穷的男女性。我们每一人的生命之结胎,即是无穷的男女性之凝结。是谓天地之乾坤之道合而人出生。然而此乾坤道,才合又分。此凝结成的东西,只能具有其所由凝结成之男性或女性之一,所以人只能或为男或为女。而其为男或为女,则反乎其生命之结胎时,所根之男女性之凝结。生命之根柢为无穷男女性之凝结,而我们每一人又只能为男或女。此中,有我之性别,与我生命之根柢之先天的矛盾。此矛盾自然解消的道路,便是男索女,女索男。男女得其所索,人所生活之现实,与其生命根柢中之无限的男女性,有一遥相照映,人欢喜了。而宇宙之无限的生命之流,亦通过男女之得其所索,与他们自身生命之凝结所成之子孙,一直流下去了。人中除千万人之一二,天生而具神圣的品质,其心灵原与其自然生命有一疏离者外;人如决定不结婚,断绝一切男女关系,他即须与他之男女之欲作战,同时即与他生命根柢之无限的男女性作战,与天地的乾坤之道作战。否则即须与他之为男之性或为女之性作战。人在此,又如要想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中,抽出身来而退居岸上。然而退不到岸上,便只有带着生命之流水,旁行歧出,成绝港枯潢。人此时便又若从自然生命之大树飘落的花果,须另觅国土,自植灵根,否则便只有干枯憔悴。我们不能说断绝男女关系是不应当的,而且我认为这是人生最伟大庄严的事业之一。因为人于此敢与天地乾坤之道作战。此处见人之为一超自然的存在。凡人之自由意志自觉心所能真想的关于他自己的事,皆是应当而亦真实可能的。人能自拔于无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之外,而退居岸上,或使从自然生命之大树飘落的花果,另觅国土,自植灵根。这不能不说是最伟大庄严的事业。宗教家、大哲人,及乡里中的无知识的人,同有对此人生之绝对贞洁的爱慕。但是这事真要作到家,须把自然生命之流之浩浩狂澜翻到底,直到伏羲画卦前。这当然是艰难的。

顺自然生命之流行的方向走,是比较容易。但是其中亦有无限的艰难。人们都知道失恋离婚的苦恼、男女暧昧关系、情杀及奸淫的罪恶。这些事,我们总是日日有所闻。这些事之所以有,其最深的根据,是每一人皆有与任何异性发生男女关系的可能,亦有失去其关系的可能。这一可能,都是直生根于人之存在之自身,故人之存在之自身,即涵具了此无穷苦恼与罪恶之根。又常言道,世间的怨偶比佳偶多,又据说怨偶之苦,“床笫间的悲剧,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托尔斯泰语)。这些苦恼、罪恶、悲剧,当我们幸居事外时,我们不求了解,亦不能真了解。而当其不幸居事内时,则只有忍泪承担,亦无法完全说出,使人了解。此中最关心的人,最亲切的同情安慰,亦透不到此中苦恼罪恶悲剧的核心。因为这是与唯一无二之个体生命不可分离的事。这是直接浸润个体生命之全体的苦酒,只有各人自咽自醉。而一切幸居事外的人,亦不过适逢居事外,他并不必能根绝忽居事内的可能。一切爱情之后,皆有失恋之可能。一切结婚之后,皆有离婚之可能。一切佳偶,皆有成怨偶之可能。只是可能性或大或小,但人总很难绝对根绝此可能。诚然一绝对互信之佳偶,赖无限之互信的精神力,可构成一永恒的心之环抱,而将上述之可能完全根绝。但是佳偶,或异地而长别离,或同心同居而不能百年偕老。纵得同心同居,百年偕老,亦很难同年同月同日死。则恩情似海的夫妇,到头来,终当撒手。在“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时,“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时,这中间的人生之悲痛寂寞艰难,还是只有人在身当其境,才能真正了解,而独自忍受的。怨偶,人或求离而不得,而佳偶则逝水流年,终有一日要被迫分离。你尽可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仍是一最后的真实。

(四)社会的精神生命之树及飘零之果与名位世间

人之求名位与人之求生存及求男女夫妇之爱,同是一最平凡而又极深奥的事。此可称为人生之路上第三步的艰难。在儿童时期,人所最感兴趣的事,是饮食。在青年时期,是男女爱情。在壮年以后,是名位。但人之好名位,只是人之望人赞美之心的推扩与延长。人之望人赞美之心,则当小孩在知道有他人时,便有了。当小孩喜欢人说他乖,怕看大人之怒目与厌恶之面色时,已是有一求人赞美心之流露了。一切希望名高一代、流芳千古、位居万人上的好名好位之心,不过是此小孩心理之推扩延长。我记得当我十四岁的时候,在中学读书。同学们都穿线袜,但是我父亲要我穿布袜,而我即怕人笑。此怕人笑之念,由何而生,即成了我当时最大的苦恼与疑惑。我当时并不觉线袜舒适,我相信父亲的话,穿布袜更经久。我已知佩服一特立独行的人。我责问我自己,难道对此极小的事,还不能特立独行?我记得一次从家中穿了布袜走到学校,有一点钟的路程。在此一点钟,我全部的思想,都在想人当特立独行的理由,目的就在克服我之穿布袜而怕人笑一念。但是到了学校,全部失败了。这事与我当时之下棋怕输之事,即引起我对此种心理之毕竟由何而来的反省。至少有一二年间,都时有此问题在心中。当时我的答案,其大意同后来所想的在原则上并无分别。即人恒要求人承认我之所为是好的,或要求我之所为为他人承认是好的。这中间见一人与我之不可分的精神系带。但是我后来同时知道,此中尚有种种复杂的人心问题与价值问题。我之一些意见,已另见于上论人生中之毁誉现象一文中。而我现在特要说的,则是人之“要求他人之承认其所为是好的”之心理,虽亦是出自人之天性,但是此天性之赋予我,仍不是我所先要求,我亦不是必然须服从此天性的。因为在当我是而人非时,我可自觉应当特立独行,而不必顾他人之赞否与毁誉的。顺此下去,我之一切思想行为人格之本身价值,是不受他人之毁誉而增损的。因而一个人之在社会上,是否有名有位,纯为我外在的事。人当行其心之所安,遁世不见知而无悔,这才见我之为我之无上的尊严。这个道理,我后来全了解了。然而真要做到这一步,却又是一人生的极大的艰难。因为真要作到此事,我们必需假想,在世间一切人以至最亲近的人,都骂你,诋毁你,侮辱你,诅咒你的时候,怎么办?在一般的情形之下,总不至一切人都如此待我,即总有些人拿正常的面色对我,或多多少少还有人赞美我,承认我的。但是如我……为千夫所指,儿子清算我,父母妻子朋友亦清算我,这时我试设身处地一想,毕竟怎么办?这就难了。这难处是,在这时一个人的精神,同一切人的精神都分离了,成了一绝对孤独寂寞,而又自觉其绝对孤独寂寞,兼自觉为无数他人精神的压迫下之被舍弃者。独身不婚的人,如从自然生命之树上脱离的果子。如此之被舍弃的人,则是从社会的精神生命之树上,被拋掷而脱离的果子。……但是我们自己如身当其境,又将如何?这是耶稣被徒弟出卖、被徒弟所不认识,而上十字架前的心境。这是人之精神之失去一切人的精神之滋养,而绝对飘零之时。然而精神之果,必须得滋养。因为精神的周围,不能是只有无限的冷酷与荒漠。这时除了上帝降临说,你是我的爱子,人生毕竟无路可走。人之精神,只有在飘零中死亡。然而人真要特立独行,便必须预备承担此一考验。这事之艰难,是不必多说的。

在我们一般人,可以自勉于使名位之心渐淡,但是在实际上,仍免不掉要多多少少赖他人之赞美,高高低低之社会名位,来滋养其精神。而顺此心以求大名高位,则是一最自然最滑熟的人生道路。然而此滑熟的路,同时亦是一最陡峭的路。其中亦有无限艰难。这艰难,是人所较易知的。

人之所以乐得名位,依于人之欲被人承认为好,为有价值,此即依于人之欲被人认识,亦即欲存在于他人之精神之内。但名位二概念,又有不同。名之大,由于认识之者之多。名之大小,是一数量的概念。位之高低,初则纯是一价值秩序的概念。人依于其内心之某一种价值秩序之格度,遂把能多少实现某一种价值的他人,排列于此秩序之格度之中。于是有的人对我而言,其地位较高,有的较低。此便成纯内在的主观的位之秩序。由许多人之内在主观的位之秩序之客观化,而有公认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学术地位、人格地位。此是位之第二义。其形成较复杂,今暂不多说。一个人之所以通常都多多少少有其名位,依于总有认识他的人,亦即总有认识他的价值的人,人亦总可比另一些人能多实现某一种之价值。如一群小孩在此,年长的比年小的,气力较大。气力大,亦是一生命的价值,他亦即在小孩群中有一较高之位。而人求大名高位之所以难,则因一人之价值,要为无数的人所认识,并在人之价值秩序之格度中居最高位,是极难的。此一方依于人自己所表现之价值之为有限,亦依于他人之认识力之同为有限。如果人能表现无限之价值,一切人皆有无限的认识力,则一切人皆可同名垂宇宙,一切人之位,皆上与天齐。此而不可能,则无人配得至大之名与至高之位。除了我们在人生之毁誉现象第一节所说,人之毁誉之标准之无定,而人皆可斥责外;即使毁誉标准全定,一切人仍皆是在原则上可斥责的。名愈大而位愈高的人,当其所实现的价值愈彰著于人心之前,其未能实现而人望其实现的价值亦愈彰著于人心之前,因而责望必然愈多。由责望多而斥责随之,是之谓名位之“危”。而人之名乃或扬而或抑,或荣而或辱,人之位或升而复沉,或尊而或卑。又以各人所认为有价值者不同,而一人之价值,亦可根本不为他人所认识。由是而世间永有无数有才而无名,有德而无位的人。有才有德而见知于人,必系于遇合。遇合为偶然而不必,其得之为天恩,而失之不能无怨于天。由是见名位之世间,必然有无穷冤屈。此冤屈或有申于死后,然其人已不知;而大多数则亘千秋万世而永不申。再则由人之记忆力有限,人为节省记忆力,而有以一人之名之记忆,代替一群人之名字之记忆之倾向。由是而一群人之工作之价值,或为一人之名之所代表,而被归功于某一人。如在一政府与一社会经济文化团体中之一群人之工作,与其对社会之贡献之价值,恒被归功于其领导者。又人之认识,恒有种种错误,而恒将此人之功,误归诸彼人。此皆使人有无意之盗名。此外又有蓄意之盗名,与贪天功以为己力之事。人如对此数者,有透辟之认识,便知名位之世间,乃一最奇妙而又艰难之世间。芸芸众生之求名求位,既表示人之精神之须存于他人精神中,而欲他人之认识其价值;亦鞭策人之认识他人所求之价值,认识他人所视为有较高价值者为何,而自勉于实现此价值,冀其名之大、位之高;名位心遂亦成使人向上之一动力。然而人所能实现之价值,永不能完全,以副一切人之责望,而名大位尊者必危。又人之能实现某价值者,又不必被认识,以得名而得位;其被认识而得名位也,有偶然之遇合在,亦永有无意或有意被盗之可能在。由此见名位世间,乃一缰绳之世间,乃一浮沉之世间,乃一偶然遇合之世间,亦名实恒相违而相盗之世间。然世人之生也,即生于此中,明知其为如是之世间,而奋力以求自固其名位,侥幸于遇合,苟免于被盗,而或冀盗人之名。则人之艰难之感,必愈入此世间,愈有大名高位,而入愈深。然愚者慕之,智者笑之,唯贤者哀之,非圣者其孰能拔之。而吾人则皆愚者也,悲夫。

(五)价值世界与人间天路

更高的人生,是在俗情世间名位财色之世间之外,看见真善美神圣的世界。这是一永恒普遍纯洁而贞定的世界。这些道理,说来话长。最粗浅的说法是,这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的世界,同时是人可能赖自力以升入的世界。财物我享,则你不能同享时,爱情有独占性,名位则我高而你必低。名位待他人之赋予,爱情与婚姻是双方的事,人之得财富,赖于各种外在的机缘。人之得这些,说好一点,是人之福命。但是这些福,都可与祸相倚。祸之可能,就站在福之后,背靠背,是谓相倚。因福祸相倚,故安而有危。知危而有惧,故安而未尝无不安者存。此中福祸安危,常在波荡中,以呈于人之意识之前。故知“道”者,知此中之福无可恃,安无可居,而自忘其福与安;于祸与危,亦知其无原则上之不可转,而自忘其祸与危。故诸知道者,或处安、或处危、或载福、或载祸,其心乃毕竟平等,其位亦同齐于道。在一切真理美善神圣之价值之体验与实践之前,一切人之心与人之位,亦实为一毕竟平等。我们说,这个价值世界乃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而互不相碍的世界,其自身亦贞常不变。如一个人生的真理,一人了解它是这样;千百人分别了解,它仍是这样。一张佳山水的画,一人看是如此美;千万人分别看它还是如此美。一家有孝子贤孙,亦不碍家家同有孝子贤孙。一人向上帝祈祷,不碍一切人同声祈祷,共沐灵恩。真善美神圣之世间,是一真真实实可为一切人所共同享有而永贞常不变的世间,他们分见于千万人之心,有如月之映万川,而一一皆为满月。他们如耶稣的饼,让人人都能吃饱。又如观音的瓶中之露,滴滴遍洒人间并蒂莲。亦如今日的广播,凡有收音机的地方,都听见声音;若莫有人去听此声音,此声音自在太空中旅行,如天下万川皆干涸,而中宵明月依旧圆。故对于真善美神圣之世界之自身言,千万人知之,它不增;无人知之,它亦不减。它是天荒地老而万古恒贞。而就此世界之表现于人心言,则它似能永远的分化为无尽的多,而仍未尝不一。自人之共同享有此世界言,则不仅每人之享有,不碍他人之享有,而且此世界中的每一东西,每一条被发现的真理,每一被表现的美的境界,每一被实现的善德,每一真呈现的神圣的征兆,都是一人之心通往他人之心的桥梁与道路。这世界中之一切,全是纵横贯通世界人心,使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的桥梁与道路。这些事,说神圣深远,其神圣深远,无穷无尽;说平凡,亦平凡。这亦只是眼前我们朝朝暮暮遇见的事实。君不见一次学术讲演,使多少听众聚精会神?一处之名胜山水,引起多少诗人在壁上题诗?一场电影,使多少观众如鸦雀无声的看?谁能不承认,此中有若干心灵由讲演中所启示的真理而交会,由名胜山水与电影而交会?然则谁又能不承认此真与美,是人心与心相交会相接触相贯通之桥梁与道路?这是天桥与天路,同时是眼前的。人之每一报导事实的话,都是说一真理。每一不使人讨厌的表情或事物,都有一种美。每一我所不反对的人之行为中,都有一善。这些东西,朝朝暮暮接于我们之眼前,成为我心与人心间之天桥与天路。而一切人与人之眉目传情,人与人之相互谈话与讨论,人与人间之点头握手,则都是人与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须知凡有人情往来之处,即有人心之往来。凡有人心之往来之处,亦即有心灵之统一,亦即有天心之呈露。而一切人心之往来,即天心之往来升降。这是朝朝暮暮,不待入教堂,不待入庙宇,而时时处处显在我们面前的神圣。在此种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实际上,人要赞美就有可赞美,要崇敬就有可崇敬,要生悱恻就有悱恻,要生喜悦就有喜悦。随处可使人流泪,亦可使人微笑。随处有孔子所谓“哀乐相生”。然“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这是眼前的天桥天路,这是人间的天国,这是洋溢的神圣之遍地流行,这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当下境界。然而真到此境界又至易而实至难。此至难不在欲仁而仁不至,而在我之可不欲仁;则一切眼前的天桥天路天国,都迢迢地向天边退却了。

(六)天路历程与现实世界之裂痕

据我的经验,一些真实的真理、美境、善德与神圣庄严之宗教感情之呈露于我,确实有时觉得这些东西,是从天而降。忽而觉自己之心扉开了,这世界原是如此永恒而坚贞之世界。但是这些经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刹那间或一点钟不违仁的境界,我亦有过。于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我亦有一点真实的体证。但是我之此境界,距“日月至焉”还远,更莫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了。而此处之工夫如何用,我觉真是难上难。我自己实际上亦莫有工夫。如有工夫,只在求见理。而此中见理之大难处,则在要说此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全是超越于现实世间,固有语病;说其即在此眼前之世间,亦有语病。此中必须兼超越于现实世界与内在于现实世界之二义,即:不即俗世,亦不离俗世之二义,出世间,而又不舍世间之二义,以得其中道。但此中道又如一无厚之刀锋,一不当心,便落入边见。因而对此中道之真正相应的体验,亦一滑开,便不是。但在此二边见间,人第一步理当落入前一边。即人首须肯定此世界在眼前的现实世间之上。而首先的体验,亦是体验其洋洋乎在现实世间之上,这步作到,则下一步之落下而圆成,便似难而又不难。而此第一步之难,则在人之真见得此世界之为一永恒、普遍、纯洁、贞定之世界而心好之之难。凡人之世俗情识之见之所向,无不与之相反。因而依世俗之情识之见,而生之哲学思想,莫不欲泯没或毁灭此世界之存在。此中人要剥落此情识之见,即须大费工夫。而此情识之见,即已剥落,如未有真工夫,去超化此情识之见所自生之根,则人亦不能安住于此世界。更莫说落下而圆成之一步了。

关于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在现实世间之上的证据,并不难找。在世间第一流的哲人、诗人、道德性宗教性人物,同有其亲身经验的叙述。当柏拉图说他望见理念世界的庄严的秩序,当牛顿在晚年自觉为真理的大海边拾蚌壳的小孩时,当耶稣说有天国在上,宋明儒标出一天理流行的境界,及一切诗人音乐家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听见天音时,他们必然同有一不与现实界之万物为侣的心境呈现。在此心境中,视现实界若无物,而上开天门,另呈现一超越的世界。这世界又不真是孤悬外在,而只是从人心深处所现出之万宝楼台。这些事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忽而豁然贯通一道理,忽而想好一文章之结构,及忽而有一道德上之觉悟,并无本质上之不同。但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对于这些事,常来不及反省其含义,我们的心又闭了。于是其再回头来所作的哲学上与心理学上的解释,便都是些情识之见,而不能与之相应,更不能由之以透识大哲人大诗人真正之宗教性道德性人物之心灵境界,是怎么一回事。此之谓人之上升至真美善神圣的世界而觉悟之的艰难。

至于真向上以求升到真美善神圣的世界的人,又决不能把其中的境界,一眼望透。此中的开悟,实际上常一时只开悟一方面。万宝楼台一时看不尽。一切真理,皆可隐藏另一真理。一切美的境界之外,还有其他美的境界。善德是无穷的。宗教上的与神圣境界之交通,亦有各种不同的亲密之度。人在此世界中行,直向上看,又总是前路悠悠,随时可觉日暮途远。而此中的甘苦,亦犹如世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甘苦,常是无法为外人道的。人把他于此世界之所得者,表露出来,而流落人间,供后人享受,后人崇敬;但在当时,他的精神却常是极端寂寞而不被了解的。所谓“历史上的诗人是诗人,隔壁的诗人则只是一笑话”。可见此世界与现实世间,有永远不能弥补的裂痕与深渊存在。

上所述之裂痕,亦常为真正求真美善等向天路上行的天才人物在生活上之所感受,并表现于其生活之自身。从最深处说,在俗情世间的人,对于这种人之出现于世,恒有一种厌恶与畏怖。因为这种人将世俗之人所居住之俗情世间,另开出一裂口,而将其表面的完满性,加以戳破。这种人常看不起或破坏此俗情世间之原有的真美善之标准。这就使俗情世间的人,厌恶而恐怖,至少加以冷淡的待遇。此即耶稣之所以上十字架,苏格拉底之所以被判死刑,布儒诺之所以被焚,杜甫之所以说李白为“世人皆欲杀”,及无数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哲人,所以皆遭当时时代的压迫与忽视。这些人与俗情世间裂开,而俗情世间的人,即要其感受此裂开之苦,使此裂开之苦,为其所感受担负,以为报复。而此正是一人生最难的担负。

其次,一切求真美善神圣的天才人物之本身,在另一方面,亦仍是一有血肉之躯的人。上面的真美善等,是一绝对的普遍者,此血肉之躯则形成为一唯一无二之个体。此唯一无二之个体,以其具自然生命,他亦必须生长于自然世界与俗情世间的特殊环境中。在此特殊的环境中,绝对的贫苦、无侣与孤独,仍是难于忍受的。此特殊的环境,要那个体之上升的精神,下降而迁就现实;而那要一往上升求普遍者的精神,则要此个体自此等特殊的环境中超越,以成就其自身之远游。而其远游,亦尚不能只在普遍者中之生活。它还要寻求其唯一无二之个体之唯一无二之交代处。这就可构成天才人物之内在的精神中,所感受之“个体性”、“普遍性”、“特殊性”之三面分裂。人依此分裂而做的事,可不全合于真美善神圣之标准,亦不合世俗之标准,更不合其个人自己之标准,此中有各种复杂的精神之错杂现象产生。在宗教家称为魔障;在心理学家,称为精神变态;在朗布罗棱,则举出无数西方天才的生活,来证明天才与疯狂同根。而今之存在主义者所说之怖栗感、虚无之面对感等,我想均从人精神之种种分裂中生出来。这些深刻的人生之存在性相之体验,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完全了解的,这亦可不必多说。

(七)“我在这里”与学圣贤者之泥泞路

天才人物的道路,首表现为超越俗情世间的精神。这个精神须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裂开。裂不开,其天才不能露出,不能向上面世界远游。既裂开,则须与俗情世间的人作战,而在现实上失败,承担此裂开的罪过与苦恼者,一定是他们自己。他们又须与自己之自然生命之要求及俗情之要求作战。这是随时可胜利,亦随时可失败的。因为此两头的力量,都在一义上是无限。上之天道是无限,下之地道亦无限。而人自己则成天玄地黄战之地。这种人之最后的抚慰,是在其死后升天时,来自宇宙的真宰。在绝对的悲剧之外,另有一神圣的喜剧。但人看不见,人即不能无悲。而宇宙真宰之在此世间挽救天才之道,则在其化身为孔子,以示人以圣贤之道,要人之个体在特殊者中见普遍者,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中,见真美善神圣之洋溢流行,立人道以顺引地道,而上承天道。此是一极高明而道中庸,至简至易的圆成天地之教。但是其中亦不是莫有更大的艰难。人生的行程,精神的步履,无论什么地方,总是莫有便宜可贪。此义我们须随处认取。

圣贤之道之所以为圆成之教,在其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协调,因而他对人精神所向之真美善神圣,及自然的生存爱情婚姻之要求,一切世俗伦理与名誉地位之价值,可以全幅加以肯定,而无一遗漏。因而无论在什么处境中,人总有一条向上之路可发见,而不必去逃遁其自然生命在俗情世间中所遭遇之一切。对此一切,依此“道”,人都可加以同意。无论我发现我在那里,我都可说:“是,我在这里。”是,是,是,之一无限的肯定,可把一切天赋于我的,一切现实的,可能的遭遇,都加以承担,负载,而呈现之于我之自觉心与自由意志之前。我之何时生,何时死,生为男或女,生于富贵之家,或贫贱之家,父母兄弟配偶子孙之如何,与一切穷通得失,吉凶祸福,荣辱毁誉等一切遭遇,都是未必经我之同意而后如此如此。其如此如此,都有偶然的因素在,即都有命存焉。然而依此圣贤之道,则此一切的一切,只要呈于我,我即知命,而承认之,全幅加以同意。于是此中无所谓偶然,皆是如其所如,而定然。我们说一切都是偶然,因为我们可不受一切,而拒绝一切。但是我现在不不受,不拒绝一切,则更无偶然。而我之全幅人生所遭遇之自然世界俗情世间,即一律有了交代,有了归宿地。第二步的事,则为本我之自觉心自由意志,面向真美善之世界,直道而行,或使真美善之本性,自我之扉开处,一一流露展现出来,这条人生之路,当然是最广大的而最平实的。

但是此中之问题是,这些话说来易,初行亦易,而行到家最难。因为人在此之所承担负载者,实无限的重。人依此道行,一方处处都是上升的路,另一方亦处处都是使人陷溺的路。因这条道路,是一平铺于自然世界与俗情世间之上的路。人在此,如不是先经历一求超越飞升而与自然世界俗情世间隔离的精神,则此道路,便可会是一使人随处陷溺的泥泞路,人一天行不了几步,人之一切向上精神之表现,也都不免是拖泥带水。而孔子之最恶乡愿,亦正因依孔子所倡之圣贤之道而行,最难免沦于乡愿。

学圣贤之道,所以反易使人陷溺而沦为乡愿之最深刻的原因,尚不是人之自然的食色之欲之满足,恒须顺应世俗;亦不在人之一定要向他人讨好以得美名,这些问题,还比较容易解决。最重要的是在俗情世间的人,对走这条路的人有一期望。对于离尘绝俗的天才人物,一般人对之无所期望。因为一般人知道他要远游,但对走这条路的人,一般人却觉其可亲而可近,其精神亦恒最能衣被人间,温暖世界,人们亦恒期望得其精神上的衣被。然而俗情世间的人之存心与行为,则处处有夹杂与不纯洁之处。因而要求走这条路的人,对其一切夹杂与不纯洁之处,亦恒势须亦加以衣被;于是把走这条路的人之精神,自然拖下,使之亦贴切于污垢。涅而不缁,谈何容易?于是他亦将被污垢所感染。这是这种精神之下坠,而可沦为乡愿之最深刻而最难克服的魔障。

在另一方,则走这条路的儒者之言行,同时最易为一切人所假借貌袭。此理较易懂。天才人物之超越飞升的精神,人不易貌袭。因为能说者必须能作,而离尘绝俗之事不易作。儒者之教,只要人庸言庸行,则人人皆可同其迹,而实不同其心。中国儒家的社会文化中,所以特多伪君子,这绝非偶然之事。伪君子并不幸福。因人当成为伪君子时,其精神只是照顾润饰其外面的言行。于是其精神之内核,日益干枯而空掉。内愈空而愈在外面照顾润饰,而其用心亦日苦而日艰。然当真君子因亲近世间的理由,或其他理由,不忍与伪君子破裂,而不免相与周旋时,则真君子亦终将受感染,而多少成伪君子。由是而此整个社会文化中之一切人之精神,即可互相牵挂拉扯,而同归于瘫痪麻木。其病之难医,实更过于天才人物之疯狂。

(八)人生路滑与哀乐相生之情怀

对于走孔子所倡的圣贤之路,所生之病痛与艰难,不是绝莫有法子医治与挽救。因知病在即有药在,人可自求而得之。我整个之文章,只是说明人生的行程,人精神的步履,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莫有便宜可贪,道高一尺,魔不必高一丈,但亦是高一尺。然而这些话,并不鼓励一般在俗情世间的人,安于他的现在。因为向上走的悠悠前路,固然艰险,但是只停于现在,亦无立足处。读者如真了解前文全部的话,便知人生的行程,是一绝对的滑路。不上升便只有沉沦,而沉沦下去亦处处仍有艰难,直沉下去亦莫有底。至于说任性而动,任运而转,则偏偏倒倒,到处碰见的仍是铁壁铜墙,可使人肝脑俱裂。如果你不信,再试把本文所说,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试设身处地想想,你纵然安心向下堕落,又在何处立得定脚跟?须知一切艰难,都是人生的荆棘,但人终须赤足走过去。而人亦不到黄河心不甘。黄河在何处?在我们前文所说哀乐相生之处。

此哀乐相生之处之含义,是人必须知道人生的行程中之病痛与艰难。这些病痛与艰难,不是外在的,而在我之存在之自身。依此便知人生在世莫有可仗恃,莫有可骄矜。当我们真肯定一切病痛与艰难之必然存在时,则人之心灵即把一切病痛与艰难放平了,而一切人亦都在我们之前放平了。放平了的心灵,应当能悲悯他人,亦悲悯他自己。而在人能互相悲悯而相援以手时,或互相赞叹他人之克服艰难的努力,庆贺他人之病痛的逐渐免除时,天门开了,天国现前了。此中处处,都有一人心深处之内在的愉悦——是谓哀乐相生。人真懂得此哀乐相生之智慧时,可于一刹那间,超越一切人生之哀乐,此本身是一人生之大乐。但是由此智慧再回到实际生活时,人仍不能不伤于哀乐。这是一如环的永恒的哀乐相生。人生之归宿处,不能是快乐。因一切快乐使心灵凸出,而一切快乐终是可消逝的。亦不能只是悲哀,因长久的悲哀,是心灵全部凹进,而悲哀是不能长忍的。从内部看人生,它如永远有向上的理想,而永不能在现实上完全达到,这是悲剧。他如只有某有限的理想,而再不能了解体验更高的理想,更是可怜悯的悲剧。而从外部看人生,则他在现实上所达到者既如此少,而他偏要如此夸张他的至高理想。你可笑他,这是喜剧。而他如只有卑下的理想,而竟视之为至高无上。你更可笑他。这更是喜剧。但只视人生为悲剧与喜剧者,还是浅的人生观。须知人生如说是悲剧,则悲剧之泪中,自有愉悦。人生如说是喜剧,则最高的喜剧,笑中带泪。人生在世之最高感情,见于久别重逢而悲喜交集之际;而人生之最后归宿,则为一哀乐相生的情怀。由此情怀之无限的洋溢,我想,将可生出一种智慧,以照彻本文篇首所说人生的生前死后的盲昧。但是这些,可留俟我们大家未来的参悟。

我之此文从整个看,将不免使人有沉重悲凉的感觉,因其本偏重于说人生的艰难。从艰难处再说,我想还有更多的艰难可说。这将更增人之沉重悲凉的感觉。但是世间仍有一道理颠扑不破,即人能知道艰难,人心便能承载艰难。人心能承载艰难,即能克服艰难。只要“昨夜江边春水生”,即“艨艟巨舰一毛轻”。人生一切事,皆无绝对的难易。只要人真正精进自强,一切难皆成易。反之,只要懈怠懒散,则一切易皆成难,这话是我们之永远的安慰,亦足资我们永远的栗惧。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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