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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记录·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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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对大自然是最能欣赏的。无论“三百篇”之“杨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辞之“嫋嫋兮秋风”(屈原《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对大自然之欣赏。今所说在于对人生之欣赏,如李义山。

义山虽能对人生欣赏,而范围太小,只限自己一人之环境生活,不能跳出,满足此小范围。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女”,同汝;“画”,停止、截止,意谓“画地自限”。满足小范围即“自画”。此类诗人可写出很精致的诗,成一唯美派诗人,其精美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严格地批评又对他不满,即因太精致了。

义山的小天地并不见得老是快乐的,也有悲哀、困苦、烦恼,而他照样欣赏,照样得到满足。如《二月二日》一首: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此首是思乡诗,而写得美。看去似平和,实则内心是痛苦,何尝快乐?末尾二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不要但看它美,须看它写的是何心情。“滩”,山峡之水,其流顶不平和;“莫悟”,不必了解;“游人”,义山自谓。此谓滩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给一种警告,你不了解我。然义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写出此诗前四句“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这么美的诗?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义。

观照欣赏,得到情操。吾人对诗人这一点功夫表示敬意、重视。诗人绝非拿诗看成好玩。我们对诗人写诗之内容、态度表示敬意。只是感情真实,没有情操,不能写出好诗。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虽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

另一类诗人姑谓之曰:记录。诗人所写非小天地之自我生活,而为社会上形形色色变化的人生。姑不论其向上、向前,而范围已扩大了。即如老杜所写,上至帝王将相,下至田父村夫。用“记录”二字实不太好,太机械。其记录非干枯、机械之记录,写时是抱有同情心的。更进一步言之,只是同情还不够。在诗人写此诗时,乃是将别人生活自己再重新生活一遍,自己确有别人当时生活之感觉。如老杜《无家别》,别已可惨,何况无家?当其写其中主人公时,的确是观察了,而且描写了,即王静安先生所谓“能观、能写”。而老杜之“观”、“写”并非冷静的、客观的,而是同情的;并非照相,而是作者灵魂钻入《无家别》的主人公的躯壳中去了;是诗的观、写,不是冷酷的。故但用“记录”二字,不恰。

近代西洋文学有写实派、自然派,主张用科学方法、理智,保持自己冷静头脑去写社会上形形色色。而老杜绝非如此。也可以说是《无家别》的主人公的灵魂钻入老杜的躯壳中,所写非客观而是切肤之痛。黄山谷之“看人秧稻午风凉”(《新喻道中寄元明》)不好,太客观,人该这样活着吗?诗该这样写吗?说这样话,真是毫无心肝。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西洋写实派、自然派如照相师;老杜不是摄影技师,而是演员。谭叫天演戏说我唱谁时就是谁,老杜写诗亦然。故其诗不仅感动人,而且是令人有切肤之痛。

旧俄朵思退夫斯基[1](dostoyevsky)(现实)说:

一个人受许多苦,就因他有堪受这许多苦的力量。

老杜能受苦,商隐就受不了。商隐不但自己体力上受不了,且神经上受不了,如闻人以指甲刮玻璃之声便不好听,受不了;他不但自己不能受苦,且怕看别人受苦,不能分担别人苦痛。能分担(担荷)别人苦痛,并非残忍。老杜敢写苦痛,即因能担荷。诗人爱写美的事物,不能写苦,即因不能担荷。法国腓力普(聪明)将朵思退夫斯基的话写在墙上而注曰:

这句话其实不确,不过拿来骗骗自己是很不错的。

法国人聪明得像透明的空气、玲珑的水晶一般。腓力普不信宗教,而颇有宗教精神。因人的生活必有信仰,如快要淹死的人见什么都抓,不论是一根草、一块木头,都要抓。人生亦如此,不论宗教、文学、艺术、富贵、功名,总要抓住点东西才能生活。腓力普想抓住朵氏之话而抓不住,不过知道拿来骗骗自己是很好的。

而对老杜一派尚有不满。此非“善善从长”(《公羊传·昭公二十年》),而是“春秋责备贤者”(《新唐书·太宗本纪赞》)之意——老杜一派缺乏理想。

理想非幻想、梦想。理想者,是合理之想。幻想、梦想或许是美的、新鲜的,能吸引人,但不合理,最终是空虚;理想是合理的,虽然现在未必现实,而将来必有一日能成为人生实际生活。总之,理想应该是能实现的。

吾人岂能只受罪便完了?应该有一个好的未来。外国语录说诗人都是预言家,预言家当然有理想。如此,则吾人对老杜诗自有不满。

记录与欣赏近似,只不过把范围扩大而已,仍不能向上、向前,没有理想。有力量,则可以担荷现实的苦恼;诗中有理想,则能给人以担荷现实的力量。人说文学给人以力量,而中国旧诗缺乏理想,易于满足。《离骚》中屈原是追求理想的,而其所追求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不可知。李白诗只是幻想、梦想,而非理想。义山对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为他有观照、有反省。这样虽易写出好诗,而易沾沾自喜,满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没有理想,没有力量。老杜是伟大的记录者,已尽了最大义务、责任,而尚缺少理想。

理想可使人眼光、精神向前向上。西班牙的阿佐林(azorin)(梦想)说:

工作,没有它,没有生活;

理想,没有它,生活就没有意义。

老杜诗理想虽少,然尚有。这在唐朝是特殊的。凡一伟大诗人在当时都是特殊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为时人所了解。老杜有理想的诗即余在《论杜甫七绝》中所举七绝: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两个黄鹂”是静,“一行白鹭”是动;“窗含西岭”是静,“门泊东吴”是静。诗人静时如黄鹂,动时如白鹭,而此静是点,动是线;至后二句之静是一片,动是无限。诗人动静应如此。岭之雪乃千秋以上之雪,船虽泊而自万里外来,在此表现老杜理想。以前无人做此解者,而以为四句皆不过老杜空说梦话。然四句的确有其理想,如此说,庶几得其诗情!而在老杜集中只此廿八字。

义山虽亦有时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诗,而究竟太少。韩偓《别绪》中有:

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这四句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正如金圣叹批“续西厢”曰:“若尽如是,我敢不拜哉!”惜其仅此耳!

注释

[1]今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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