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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律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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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写了两本关于诗词格律的小书。由于写的是通俗的小册子,我就完全是用自己的话来讲述诗词格律。其实我所讲述的东西,大部分是吸收了前人研究的成果。现在我写这一篇“余论”,就是想把前人的话,扼要地加以叙述和评论。一方面表示我不敢“掠美”,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它跟我那两本小书互相补充。当年我写《汉语诗律学》的时候,只参考了董文涣的《声调四谱图说》,近来逐渐参考了其他书。董文涣的书大致是根据赵执信的《声调谱》写的。现在董文涣的书不在手边,我就不去谈它,而专谈近来看到的书了。

本文所谈到的书大致有下列几种:

1.赵执信:《声调谱》(前谱、后谱)

2.王士祯:《律诗定体》1

3.王士祯:《五代诗话》

4.何世璂:《然灯纪闻》2

5.严羽:《沧浪诗话》

6.谢榛:《四溟诗话》

7.王夫之:《姜斋诗话》

限于篇幅,这里只谈谈关于近体诗的问题。第一是关于平仄的问题;第二是关于押韵的问题;第三是关于对仗的问题。

一、关于平仄的问题

我在我的关于诗词格律的著作里批评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一口诀的片面性。这个口诀大约起于明代。释真空的《贯珠集》载有这样一段话:

平对仄,仄对平,反切要分明。有无虚与实,死活重兼轻。上去入音为仄韵,东西南字是平声。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这种分析并不完全合于律诗的实际情况,所以王夫之在他的《姜斋诗话》里批评说:

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不可恃为典要。“昔闻洞庭水”,“闻”“庭”二字俱平,正尔振起。若“今上岳阳楼”易第三字为平声,云“今上巴陵楼”,则语蹇而戾于听矣。“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虚混太清”易作“混虚涵太清”,为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黏(力按,合于黏在这里指合于平仄),则情文索然,不复能成佳句。又如杨用修警句云:“谁起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烽烟?”若谓“安”字失黏(力按,失黏在这里指不合平仄),更云“谁起东山谢太傅”,拖沓便不成响。足见凡言法者,皆非法也。

王夫之这一段话有许多缺点:第一,“昔闻洞庭水”“八月湖水平”恰好是不合常规的句子,不足以破“一三五不论” 的规则;第二,“混虚涵太清”按平仄说的正是律诗所容许的(这是所谓“孤平拗救”),不能视为泥磬土鼓;第三,“太清上初日”与“太清初上日”,“谁起东山谢安石”与“谁起东山谢太傅”,在平仄上同是合于诗律的,只是语法和词汇上有所不同罢了;第四,王夫之看见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一个口诀的片面性,因此就得出结论说“足见凡言法者,皆非法也”,从根本上否定了诗律,这更是不妥的。但是,他否定这个口诀则是对的。

同样是批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赵执信却比王夫之高明多了。赵氏在《声调前谱》说:

平平仄仄仄,下句仄仄仄平平,律诗常用;若仄平仄仄仄,则为落调矣。盖下有三仄,上必二平也。

律诗平平仄仄平,第二句之正格3。若仄平平仄平,则变而仍律者也(即是拗句);仄平仄仄平,则古诗句矣。此格人多不知者,由“一三五不论”二语误之也。

平平平仄仄(这是五言平起的正格)可以改为平平仄仄仄,似乎可以证明“一三五不论”;但是,第三字改仄后,第一字不能再改仄,否则变为仄平仄仄仄,就落调了4。可见“一三五不论”的口诀仍旧是不全面的。

仄平仄仄平,就是我的书中所谓犯孤平。孤平是古体诗所允许的,所以赵氏说是“古诗句”。仄平平仄平,就是我的书中所谓“孤平拗救”,救后仍旧合律,所以赵氏说是“变而仍律者也”。王夫之所说的“混虚涵太清”,正是变而仍律的例子。

孤平是诗家的大忌,所以赵执信和王士祯都反复叮嘱,叫人不要犯孤平。赵执信于杜牧诗句“茧蚕初引丝”注云:“第一字仄,第三字必平。”又于王维诗句“应门莫上关”,特别注明“应”字读平声5,怕人误会,以为王维犯孤平。王士祯在《律诗定体》中说:

五律凡双句二四应平仄者(力按,即对句第二字应平,第四字应仄者),第一字必用平,断不可杂以仄声。以平平止有二字相连,不可令单也。6

他在“怀古仍登海岳楼”的“仍”字下,“玉带山门诉旧游”的“山”字下,“待旦金门漏未稀”的“金”字下,“剑佩森严彩仗飞”的“森”字下,都注云“此字关系”。在“万国风云护紫微”的“风”字下注云“关系”,可见这些地方都不能改用仄声字。看来在清初的时代,已经有不少人为 “一三五不论”的口诀所误,初学作诗时没有注意避免孤平,所以王士祯才这样反复叮嘱的。

我在《诗词格律》中提到一种特定的平仄格式,赵执信和王士祯也都提到了。这种格式在五言是平平仄平仄,在七言是仄仄平平仄平仄。赵执信在杜牧诗句“行人碧溪渡”下面注得很详细:“碧”字“宜平而仄”,“溪”字“宜仄而平”,这是“拗句”;“第四字拗平,第三字断断用仄,今人不论者非。”赵氏于杜甫诗句“遥怜小儿女”和“何时倚虚幌”也都注明“拗句”,表示这是律诗所允许的特定格式。王士祯在“好风天上至”一句下面注云:“如‘上’字拗用平,则第三字必用仄救之。”又在“我醉吟诗最高顶”一句下面注云:“二字本宜用平仄,而‘最高’二字系仄平,此谓单句(力按,即出句) 第六字拗用平,则第五字必用仄以救之,与五言三四一例。”(力按,等于说,跟五言第三四两字是一样的。)

我在《诗词格律》讲到了三种拗救。第一种是本句自救,讲的是孤平拗救,上文已经讲过了。我所谓的特定格式,其实也是一种本句自救,所以王士祯指出,在第四字拗用平的时候,“则第三字必用仄救之”。但是,由于这种格式非常常见,所以我把它特别提出来作为专项叙述,使它显得更为突出。第二种是严格规定的对句相救:在该用仄仄平平仄的地方,第四字用了仄声(或三四两字都用了仄声),就在对句的第三字改用平声以为补偿。赵执信在他的《声调前谱》里引了杜牧的诗句“苒苒迹始去,悠悠心所期”。他在出句“苒苒迹始去”下面注云:“五字俱仄。中有入声字,妙。”在“心”字下注云:“此字必平,救上句。”又在全句下面注云:“此必不可不救,因上句第三、第四字皆当平而反仄,必以此第三字平声救之,否则落调矣。上句仄仄平仄仄亦同。”他又在《声调后谱》引杜甫《送远》的“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在“草木”句注云:“五仄字。‘木’‘月’二字入声妙。五仄无一入声字在内,依然无调也。”又在“霜”字下注云:“此字必平。”他又引了李商隐的《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他在“高阁”句下注云:“拗句起。”又在“肠断”句下注云:“同起句。”在“花”字下注云:“此字拗救。”在“眼穿”句下注云“同次句”,按即同“小园”句。“小园”句和“眼穿”句都跟上述杜牧的“悠悠”句稍有不同:“悠悠”句只是第三字用平,第一字并没有用仄;“小园”句和“眼穿”句则不但第三字用平,而且第一字还用了仄声,造成了孤平拗救。孤平拗救和拗起句恰相配合,所以赵氏在“眼”字下注云:“此字用仄妙。”我在《诗词格律十讲》中说:“这样,倒数第三字所用的平声非常吃重,它一方面用于孤平拗救,另一方面还被用来补偿出句所缺乏的平声。”

第三种是不严格规定的拗救,我所谓“可救可不救”。这跟《律诗定体》和《声调谱》稍有出入。《律诗定体》在诗句“粉署依丹禁,城虚爽气多”下面注云:“如单句,‘依’字拗用仄,则双句‘爽’字必拗用平。”7《声调前谱》说:“起句仄仄仄平仄,或平仄仄平仄。唐人亦有此调,但下句必须用三平或四平(如仄平平仄平,平平平仄平是也)。”《声调后谱》引了杜甫《春宿左省》的“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掖”字下注云“拗字”,“栖”字下注一个“平”字。又引杜甫《送远》的“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带甲”句下注云“拗句”,“君”字下面也注一个“平”字。王、赵都说“必”或“必须”,似乎是严格的拗救,而不是可救可不救;但是,我考虑到唐诗中的确也有不救的,如李白《送友人》在尾联“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虽然救了,但在颔联“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却是拗而不救。不如说得灵活一些,以免绝对化了,反而不便初学。赵执信在杜牧诗句“野店正纷泊,茧蚕初引丝”下面也说:“第三字救上句,亦可不救。”可见,我说“可救可不救”还是有根据的。

第三种和第二种的性质很相近,所以对句相救的办法完全相同。孤平拗救同样是第三种拗救的重要手段,倒数第三字的平声字也非常吃重,它一方面用于孤平拗救,另一方面还被用来补偿出句所缺乏的平声。所以赵执信的《声调后谱》在分析杜甫《所思》“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的时候说:“观字仄,眠字必平,此字救上句,亦救本句。”这也是一身兼两职的意思8。

用孤平拗救来进行本句自救和对句相救,中晚唐以后成为一种风尚。李商隐用得很多,如上文所引的《落花》,在一首诗中连用两次,显然是有意造成的。其他如《蝉》里的“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例子不胜枚举。用四平的句子来进行拗救(倒数第三字必平),也同样是常见的,如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又《对雪》:“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我们在研究诗的平仄格式的时候,首先要知道字的喜读。上文所说的“应门”的“应”该读平声,就是一个例子。李商隐《隋宫》绝句:“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按《广韵》“障”字有平、去两读,这里应读平声,如果读去声,就犯孤平了。李商隐《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末句“夫君太骋锦障泥”,足以证明“障”字读平声,不读去声。李商隐《漫成》:“此诗谁最赏,沈范两尚书。”薛逢《送李商隐》:“莲府望高秦御史,柳营官重汉尚书。”按《广韵》阳韵有“尚”字,音与“常”同,注云:“尚书,官名。”字典不收此音,这样就让人疑为落调了。

由上所论,可见“一三五不论”的口诀确是不全面的。王士祯也反对这个口诀。何世璂《然灯纪闻》据说是王士祯所口授,其中也有一段说:

律诗只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论”,怪诞之极!决其终身必无通理!

平心而论,“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个口诀对初学诗的人也有一点儿好处;但是要告诉他,仄平脚的七字句第三字不能不论,仄平脚的五字句第一字不能不论等,也就能照顾全面了。

这些书很少讲到黏对的问题,只有《声调后谱》引了杜甫的《所思》:

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

注云:“第七句本是正黏,因第五句不黏,此句亦不黏矣。”由此可见:1.盛唐尚有一些不黏的诗;2.后来诗律渐密,大家开始注意黏的规则,所以有所谓正黏了。

我在《诗词格律十讲》中说:“至于失对,则是更大的毛病,从唐宋直到近代人的诗集中,是找不到失对的例子的。”(在《汉语诗律学》和《诗词格律》里也有类似的话。)这话未免说得太绝对了。最近读了温庭筠的《春日》:

柳岸杏花稀,梅梁乳燕飞。

美人鸾镜笑,嘶马雁门归。

楚宫云影薄,台城心赏违。

从来千里恨,边色满戎衣。

不但“楚宫”句失黏,而且“台城”句也失对,在这种地方,可能是诗人一时失检,也可能是有意突破形式。如果我们说“失对”的情况非常罕见,也还是可以说的,但不能说绝对没有。有些诗人有意模仿齐梁体,如李商隐《齐梁晴云》不但失黏,而且失对。失对的两联是“缓逐烟波起,如妒柳绵飘”,“更奈天南位,牛渚宿残宵”。按,拗黏、拗对正是齐梁体的特点,是又当别论的。

二、关于押韵的问题

《广韵》共有二〇六韵,但是我们研究律诗并不需要掌握这二〇六韵。据封演《闻见记》,唐初许敬宗等人已经嫌《切韵》的韵窄9,“奏合而用之”。后代通行的平水韵实际上可以适用于唐诗,它成书虽晚,但是它基本上反映了“合而用之”的事实。除了并证于径(后来张天锡、王文郁又并拯于迥)是不合理的以外,只有并欣于文不合于唐诗的情况。顾炎武在《音论》中已经指出唐时欣韵通真而不通文,举杜甫《崔氏东山草堂》、独孤及《送韦明府》和《答李滁州》为例。戴震在《声韵考》中又举李白《寄韦六》、孙逖《登会稽山》、杜甫《赠郑十八贲》,证明隐韵只通准,而不通吻。直到晚唐还是这种情况。我注意到李商隐的《五松驿》:“独下长亭念过秦,五松不见见舆薪。只应既斩斯高后,寻被樵人用斧斤。”“斤”字是欣韵字,但是它跟真韵的“秦”“薪”押韵。平水韵把“斤”归入文韵,就跟唐诗不合了。不过,这是仅有的例外,一般地说,平水韵是可以作为衡量唐诗用韵的标准的。

古体诗可以通韵,近体诗原则上不可以通韵。谢榛的《四溟诗话》云:“九佳韵窄而险,虽五言造句已难,况七言近体?”可见近体即使用窄而险的韵,也是不容许出韵的。元稹《遣悲怀》三首,第一首全用佳韵字,第二首全用灰韵字,分用甚明。李商隐用韵,比起盛唐诗人们来,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但是他在近体诗中,对于险韵(如江韵),仍旧让它独用。例如《水斋》押“邦”“江”“窗”“缸”“双”,《因书》押“江” “窗”“缸” “釭”,《巴江柳》押“江”“窗”。

谢榛《四溟诗话》说:“七言绝律,起句借韵,谓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这里谢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实,可惜讲得不够全面。先说,起句借韵不但七言诗有,五言诗也有。再说,不但宋人多有之,晚唐已经成为风尚,初唐与盛唐也有少数起句借韵的律绝。试看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其中就有大量的起句借韵的例子:五律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押“中”“浓”“钟”“峰”“松”;许浑《游维山新兴寺》押“村”“曛”“闻”“云”“军”;五绝金昌绪《春怨》押“儿”“啼”“西”;李贺《马诗》押“江”“风”“雄”;七律李颀《送李回》押“农”“雄”“宫”“中”“东”;李商隐《井络》押“中”“峰”“松”“龙”“踪”;李咸用《题王处士山居》押“寒”“年”“船”“烟”“仙”;章碣《春别》押“山”“残”“看”“漫”“寒”;郑谷《少华甘露寺》押“邻”“闻”“云”“分”“群”;韩偓《安贫》押“书”“图”“卢”“须”“竽”;韦庄《柳谷道中作却寄》押“纷”“魂”“村”“门”“孙”;沈彬《入塞》押“痕”“文”“君”“云”“曛”;七绝张籍《秋思》押“风”“重” “封”;白居易《白云泉》押“泉”“闲”“间”;杜秋娘《金缕衣》押“衣”“时”“枝”;武昌妓《续韦蟾句》押“离”“归”“飞”。《四溟诗话》引张说《送萧都督》,诗中押“江”“宗”“逢”“冬”“重”,以为“此律诗用古韵也”。其实也是起句借韵,因为江韵与冬韵正是邻韵,可以相借。起句借韵的情况并不能说明古人用韵很宽;相反地,它正足以说明古人用韵很平,因为只有起句可以借韵,而且只限于借用邻韵。起句为什么可以借韵呢?这因为起句本来可以不用韵。王勃《滕王阁序》说:“一言均赋,四韵俱成。”他的《滕王阁诗》共用了六个韵脚而说是四韵,就是因为没有把起句的韵算在里边。总之,起句借韵不能算是通的。

这并不是说,通韵的情况就绝对没有了。已经有人注意到,李商隐往往以东、冬通用,萧、肴通用。前者如《少年》押“功”“封”“中”“丛”“蓬”(“封”是冬韵字);《无题》押“重”“缝”“通”红”风”(“重”“缝”是冬韵字);后者如《茂陵》押“梢” “郊”“翘”“娇”“萧”(“梢”“郊”是肴韵字)。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在《茂陵》一诗中引《戊签》云“首二句误出韵”,而自加按语云:“按唐人不拘。”其实两种说法都是不正确的。李商隐有意识地押通韵,我们不能说他是误出韵;唐人近体诗一般都不通韵,李商隐自己也是尽可能不通韵,我们不能笼统地说唐人不拘。

严羽《沧浪诗话》说:“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王士祯《五代诗话》(郑方坤补)第八卷引《缃素杂记》说:“郑谷与僧齐己、黄损等,共定近体诗格云:‘凡诗用韵有数格: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后四; 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失此则谬矣。’余按《倦游杂录》载唐介为台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庙怒,谪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以送行者颇众,独李师中待制一篇为人传诵。诗曰:‘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10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此正所谓进退韵格也。按《韵略》:‘难’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第二十五,而‘还’又在第二十七,一进一退,诚合体格,岂率尔为之哉?近阅《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不知郑谷所定诗歌有进退之说,而妄云云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说:“平水韵视唐韵虽似宽,而葫芦等诸法俱废,则实狭矣。”按,葫芦韵指排律而言,排律共用六个韵,前两个韵脚用甲韵,后四个用乙韵。辘轳韵与进退韵皆指律诗言,双出双入指的是前两个韵脚用甲韵,后两个用乙韵;一进一退指甲乙两韵交互相押。上述李师中的诗就是寒、删两韵交互相押的例子。但是,这些理念是荒谬的。郑谷等几个人不可能定出一种今体诗格来。试看郑谷自己就没有实现,以致《缃素杂记》的作者只好另找李师中的诗为例。所谓葫芦格、辘轳格、进退格,只是巧立名目,让诗人们押韵时有较多的自由。但是,他又作茧自缚,加上一句“失此则谬矣”。依照这种说法,起句借韵的诗以及像上述李商隐的通韵诗反而是“谬”的,真是荒唐之至!即使郑谷有此主张,也不堪奉为典要。诗人们不宗高岑李杜,而崇拜一个郑鹧鸪,那也未免太陋了。

《五代诗话》引毛奇龄《韵学要指》说:“八庚之清,与九青不分,故清部中偏旁多从青、从令,而今‘屏’‘荧’‘声’诸字,则清、青二部均有之。宋韵以删重之令,删青部‘声’字,而唐诗往往多见,此断宜增入者。今但举唐诗声韵,如李白短律:‘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五月南风起,梅花落敬亭。’杜甫《客旧馆》五律:‘重来梨叶赤,依旧竹林青。风幔何时卷?寒砧昨夜声。’李建勋《留题爱敬寺》五律:‘空为百官首,但爱千峰青。斜阳惜归去,万壑鸟啼声。’喻凫《酬王擅见寄》五律:‘夜月照巫峡,秋风吹洞庭。竟晚苍山咏,乔枝有鹤声。’裴硎《题石室七律》:‘文翁石室有仪刑,庠序千秋播德声。古柏尚留今日翠,高山犹霭旧时青。’类可验。”这实际上也是通韵,而“声”是审母三等字,依语音系统是不可能入青韵的。

三、关于对仗的问题

《沧浪诗话》卷五说:“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严羽在这里讲的是特殊情况,因为就一般情况说,中两联对仗最为常见,其次是前三联对仗(这样,则首句往往不入韵);彻首尾全对是相当少见的,至于彻首尾不对,则更为罕见了。

真正彻首尾对的律绝是不多见的。平常总是保留尾联不用对仗,这样才便于结束。《四溟诗话》说:“排律结句不宜对偶。若杜子美‘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⑪,似无归宿。” 依我看来,岂但排律?即以一般律绝而论,结句用对偶,也令人有“似无归宿”之感。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点儿像话还没有说完。绝句本来就是断句,还容许有这种做法;至于律诗,就更不合适了。杜甫的律诗,尾联用对仗的虽然较多,但是往往用流水对,语意已完,也就收得住了。例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又如《垂白》尾联“甘从千日醉,未许七哀诗”,都是《沧浪诗话》所谓“十四字对”和“十字对”(按,即流水对),这样绝不嫌没有归宿。另有一种情况是半对半不对,收起来更觉自然。胡鉴在《沧浪诗话》“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下面注云:“杜少陵《登高》一首是也。诗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⑫”依我看来,尾联正是半对半不对。“艰难”对“潦倒”可以算是对仗,但其余的就不好说是对仗。“繁霜鬓”应以“霜鬓”连读,不应以“繁霜”连读。《佩文韵府》在“繁霜”条下不收杜句,而在“霜鬓”条收杜句,那是很有道理的。杜甫《送何侍御归朝》有“春日垂霜鬓”,《宴王使君宅》有“泛爱容霜鬓”,可见“霜鬓”是杜甫诗中的熟语。“苦恨繁霜鬓”只是“苦恨霜鬓已繁”,而不是“苦恨繁霜之鬓”,因此就不能认为是以“繁霜”与“浊酒”为对仗。这种半对半不对的句子正是适宜于作结句的,更不能算是真正彻首尾对的例子。严羽所说“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的话也是夸大了的。

至于彻首尾不对,那只是律诗尚未成为定型的时候的一种特殊情况。赵执信《声调后谱》说:“开元天宝之间,巨公大手颇尚不循沈宋之格。至中唐以后,诗赋试帖日严,古近体遂判不相入。”这话虽说的是平仄,但是关于对仗也可以这样说。杨慎《升庵诗话》卷二说:“五言律八句不对,太白、浩然集有之,乃是平仄稳贴古诗也。”杨氏的话是对的,平仄稳贴是律,但彻首尾不对则还不完全符合律诗的规格。

《四溟诗话》卷四说:“江淹《贻袁常侍》曰:‘昔我别秋水,秋月丽秋天。今君客吴坂,春日媚春泉。’子美《哭苏少监》诗曰:‘得罪台州去,时违弃硕儒。侈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此皆隔句对,亦谓之扇对格。”我在《汉语诗律学》也讲到过扇面对,举了一些例子。至于《诗词格律》和《诗词格律十讲》,则因扇面对不是常见的情况,所以没有讲。

借对,则是比较常见的,我认为值得提一提。《沧浪诗话》说:“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按,借“杨”为“羊”来对“鸡”,借“楠” 为“男”来对“母”,这是借音;“竹叶”是酒名,借“叶”来对“花”这是借意。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五又引了“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长”⑬,以“朱云”对“白日” 也是借对。《四溟诗话》卷四引沈王西屏道人诗句“九关甲士图功日,三辅丁男习战秋”,以为“后联假对干支,妙”。我们并不提倡借对,但是必须承认古代诗人有借对的事实。像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借汉水的“汉”来对“湘”字,绝不是偶合的。特别是颜色的借对更为常见。李商隐《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借“沧”为“苍”以对“蓝”。杜甫《赴青城县出成都》“东郭沧江合,西山白雪高”,以“沧”对“白”,也是这个道理。甚至《秋兴》第五首“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尾联前半句也用对仗,以“沧”对“青”。

讲律诗必须分别三种不同的情况:第一是正格,也就是近体诗的一般作法。正格很重要,特别是对初学的人来说,若不讲求正格也就无从掌握诗律。第二是变格,变格只是变通一下,仍然合律,这是赵执信所谓“拗律”和“变而仍律”。赵氏虽然讲的是平仄,但是对于押韵和对仗,也可以由这个原理类推。第三是例外,不构成格律。具体说来是这样:

1.正格 就平仄说,五言平仄脚、仄仄脚、平平脚的句子第一字不论,仄平脚的句子每字都论;七言平仄脚、仄仄脚、平平脚的句子一三不论,仄平脚的句子第一字不论。就押韵说,必须严格地依照平水韵;就对仗说,律诗中两联用对仗。

2.变格 就平仄说,可用各种拗救;又仄仄脚可以连用三仄收尾,如果倒数第五字用平声的话。就押韵说,可以起句借韵;就对仗说,可以在颔联和颈联当中只用一个对仗,又可以共用三个对仗(只有尾联不对)。

3.例外 就平仄说,用古体诗的平仄,如“昔闻洞庭水”(“昔”字仄声),“八月湖水平”(仄平脚的律句倒数第四字不能用仄声),等等。就押韵说,用了通韵(实际上是出韵,又叫落韵);就对仗说,彻首尾用对仗。

讲诗律必须区别一般和特殊,正格和变格。如果过于强调特殊,以例外乱正规,那就简直无诗律可言。如果只讲正格,不讲变格,那又不够全面,会引起读者许多疑问。因此,我认为必须把正格和变格同时讲透;例外可以少讲,对初学者来说,甚至可以不讲,以免重点不突出,妨碍掌握格律。

(原载《光明日报·东风》,1962年8月6日;又收入《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

1《律诗定体》在《天壤阁丛书·声调三谱》内,据说是“先文简公手定。新城家塾传本”。

2原题“渔洋夫子口授,新城何世璂述”。亦在《天壤阁丛书·声调三谱》内。

3指李商隐《落花》的第二句,参看下文。当然这个平仄格式也可以用于第四、第六、第八句。

4关于这一点,我在《汉语诗律学》《诗词格律》《诗词格律十讲》里都没有交代清楚,以后当考虑补充。再者,这种落调的句子,盛唐时也有,如杜甫《送远》:“别离已昨日。”但赵氏注云:“拗句,中唐后无。”作为常规来看,赵氏还是对的。

5我在《诗词格律》的附注里,也注明杜甫诗句“应门幸有儿”“应门试小童”的“应”字读平声。“应门幸有儿”,仇兆鳌说“应”字“蔡云于陵切”。

6依王说,孤平也可以叫作单平。单平指的是相连的两个平声缺了一个,跟我的解释也稍有不同。(我对孤平的解释是:除了韵脚之外,只剩一个平声字了。)但是,所指的事实是一样的。

7《律诗定体》所引的律诗都未列作者姓氏。这里的两种和上文所引的“好风天上至”出自同一首诗里。已经查出是明人金幼孜的诗。其余上文所引的诗句未能查明作者是谁。

8可惜举的例子不很妥当。“醒”字有平、去两读,不能确定杜甫把它读作去声还是平声。

9《切韵》是《广韵》的前身(中间又经过《唐韵》的阶段)。据《切韵》残卷看,《切韵》只有一百九十三韵。

10“众”“不”二字俱仄,下句“人”字用平声,既是孤平拗救,又是对句相救,参看上文。

⑪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

⑫胡鉴又引宗叔敖诗:“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旗列禁营。日映层岩图画色,风摇杂树管弦声。水边重阁含飞动,云里孤峰类削成。幸睹八龙游阆苑,无劳万里访蓬瀛。”其实尾联也是流水对。

⑬今本《梦溪笔谈》无此例,据《修辞鉴衡》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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