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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哈伊尔·普里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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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然界也懂得知遇之恩,感谢人们通晓它的生活,感谢人们赞美它,那么它首先应当感谢的是米哈伊尔·普里什文。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这是他在城市中用的名字。至于在那些他觉得如同在家中一般自在的地方,如护林员的小木屋、雾霭沉沉的河滩地、绵亘在俄罗斯天空的浮云和繁星之下的旷野,人们只简简单单称他为“米哈伊雷奇”[83]。每当米哈伊雷奇离开他们去城里,他们显然就感到难受。在烦嚣的城市中,只有在铁皮屋顶下营巢的燕子,才能使他联想起“仙鹤之乡”。

普里什文的一生,是一个人摆脱环境强加于他的一切非他所固有的东西,而只“按心灵的意志”生活的范例。这样的生活方式体现了最健全的理智。一个“按心灵”,按内心世界生活的人,永远是创造者,是造福于人类的人,是艺术家。

假若普里什文始终当农艺师(这是他最初的职业)的话,他的一生会有什么建树就不得而知了。至少他未必能够把俄罗斯的自然界像现在这样作为无比美妙、光明的诗的世界展示给千百万人。因为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作家要在他心灵中创造出这个自然界的“第二世界”,创造出能够用思想充实我们,用艺术家所观察到的自然界的美来陶冶我们性情的第二世界,是必须目不旁骛,必须不间断地思索的。

要是我们把普里什文所写的全部作品仔细地读一遍,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他来得及告诉我们的,还不到他对自然界广博的见闻和精深的知识的百分之一。

对于像普里什文这样的大师,对于能够把飘落下来的每一片秋叶都写成一首长诗的大师来说,仅仅活一世人生是不够的。因为落叶是很多的。有多少飘零的树叶带走了普里什文来不及诉说的思想呀,他自己就曾说过,这些思想像落叶一样轻易地飘落了!

普里什文出生于古老的俄罗斯城市叶列茨。蒲宁也是这一带的人,他跟普里什文一样,也善于用人的思想和心绪的色彩点染大自然。

这是什么原因呢?显然是因为奥廖尔省东部的自然界,叶列茨周围的自然界,是极为俄罗斯式的,是极为朴素恬淡的。正是自然界的这种特性,甚至正是它那种一定程度上的森然萧瑟之气,锻炼了普里什文作为作家的洞微烛幽的洞察力。唯其因为是朴素的,就可更清晰地看到故土的优美,就可使目光更锐利,思想更集中。

朴素较之使人眼花缭乱的艳丽,诸如色彩斑斓的落霞、繁星闪烁的夜空、五光十色的热带植物、由绿叶和鲜花汇成的尼亚加拉大瀑布[84]等,对人的心能起到更强烈、更巨大的作用。

要写普里什文是一大难事。他所讲的话,需要记到秘藏的笔记本中去反复研读,在每个句子中去发现永远是崭新的珍宝。读他的作品,我们就好似顺着勉强可辨的小径进入泉水淙淙、绿茵芬芳的密林,置身在这位具有纯洁的理智和心灵的人的形形色色的思想和心绪之中。

普里什文认为自己“是一个被钉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诗人。其实他对自己的这种评价是不正确的。他散文中的诗的汁液,远比许多诗歌要浓厚得多。

普里什文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层出不穷的发现的无穷无尽的欢乐”。

我有好几回听到刚刚看完普里什文作品的人,掩上书,异口同声地赞叹说:“这简直是真正的魔法!”

在跟他们进一步交谈后,我明白了他们这句赞词是指他们感受到了普里什文所特有的那种难以解释,然而却异常清晰的魔力。

怎么会产生这种魔力的呢?它的奥秘何在呢?他作品成功的窍门是什么呢?像“魔法”“奇异”这类字眼通常都是用来形容童话的。可普里什文不是童话作家。他是大地之子,是“湿润的大地母亲”的儿子,是他周围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的目击者。

普里什文的魅力的奥秘,他的魔法的奥秘,正是他这种洞察力。

这种洞察力能够在每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中发现有意义的东西,在周围一切貌似无聊的表面现象中,洞烛它们深刻的内涵。

普里什文笔下的一切都闪耀着诗的光辉,就像沐浴在露水中的亮晶晶的青草。一片最微末的白杨树叶都有它自己的生命。

我取过一本普里什文的书,打开来读着:

在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下,夜离去了,拂晓前,今年最早的一股寒流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万物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但水洼并没有上冻。当朝阳升起、大地回暖的时候,树木和青草便被大颗大颗的露珠冲洗一新,从昏暗的树林里伸出来的云杉的枝丫上也都缀满了熠熠闪光的花纹,即使动用全世界所有的钻石,怕也难以装点出这样一幅景象。

在这一小段真正由钻石镶成的文字中,并无华丽的辞藻,一切都简朴、准确,充满了不朽的诗意。

只消读一遍这段文字,你就会同意高尔基对普里什文的一句评语。他说普里什文具有一种“将普通词汇灵活搭配,给予你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的十全十美的本领”。

但仅有这种本领还是不够的。普里什文的语言是人民的语言。这种语言是俄罗斯人在同自然界密切的接触中,在劳动中,凭借人民纯朴、睿智的性格形成的。

“在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下,夜离去了”,虽只寥寥数字,却活灵活现地勾画出夜在沉睡着的地域上空默默地、庄严地流逝的景象。此外,像“寒流在大地上蔓延开来”“树木被大颗大颗露珠冲洗一新”,这都是生动的人民的语言,绝不是拾人牙慧,或者是从笔记本上抄来的句子,而是出于作家自己的心裁。因为普里什文是人民中的一员,而不只是为了“搜集创作素材”,在一旁冷眼观察人民的人,遗憾的是,有不少作家却往往安于做一名旁观者。

植物学家有个术语,叫杂类草。这个术语通常用之于遍地野花的牧场。杂类草——这是河滩上繁茂得像一片片湖泊似的数以百计的各种各样欢乐的野花的总称。

普里什文的散文完全有权被称为俄罗斯语言的杂类草。普里什文的语汇像盛开的花朵一般闪耀着鲜艳的光泽。它们时而像百草一般簌簌细语,时而像清泉一般淙淙流淌,时而像小鸟一般啁啾啼啭,时而像最初的冰块那样叮当作响,最后,它们犹如行空的繁星,排成从容不迫的行列,缓缓地印入我们的脑海。

普里什文的散文所以具有魔力,正是因为他知识渊博。人类知识的任何领域都蕴藏有取之不竭的诗意。诗人们早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要是诗人们熟谙天文学,那么他们所喜欢吟咏的星空在他们笔下就会壮丽得多。

吟咏夜晚,可是却不知什么星叫什么名称,因而只能泛泛地描绘星空,这是一回事,而诗人如果知道天体运行的规律,如果知道映在湖水中的不是笼统的星光,而是美丽明亮的猎户座,尽管吟咏的是同一个夜晚,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即使最不重要的知识也能向我们揭示美的新领域,这类例子是举不胜举的。在这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

此刻我想起了一件事,普里什文仅用一个句子就给我解释清楚了我一向认为是偶然的一个现象。而且不仅止于解释,我认为,他还把一种合乎规律的美注满了这种现象。

我早就发现,奥卡河畔茂草丰美的春泛地上,有些地方一簇簇的野花繁茂得好似一个个单独的生机蓬勃的花坛,而有些地方在普通的青草中间,突然会出现一条由同一种野花构成的逶迤曲折的花带。这从小飞机“y-2”上看得尤为清楚,这种飞机常常到草地上空去喷洒农药,消灭水塘和沼泽中的蚊蚋。

多少年来,我欣赏着这些由茁壮芬芳的野花构成的花带,在赞叹之余,总闹不清怎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不过说句老实话,我对此从来没动脑筋去思考过。

后来,在普里什文的《一年四季》中,我找到了解释这种现象的答案,这个答案仅一句话,写在名叫《鲜花之河》的那一小节里:

在春汛时一条条水流经过的地方,如今到处都是一条条鲜花之流。

我读完这个句子,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花带就生长在春汛流经的地方,因为汛水退后留下了肥沃的淤泥。这就像是一幅用花朵绘制成的春汛图。

在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叫杜布纳河。数千年来,人们一直居住在这条河的两岸。这是一条尽人皆知的河流,已标入地图。它缓缓地流经莫斯科郊外绿油油的丘岗和平野,流经一座座开满啤酒花的小树林,流经像德米特罗夫、维尔比洛克、塔尔多马这样古老的城市和乡村。千千万万的人到过这条河畔。其中有作家、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条河有什么特别惹眼的地方值得加以描绘。在它的岸边走过时,谁也没有如入奇境之感。

可是普里什文不但有如入奇境之感,而且还描绘了这条河。于是质朴的杜布纳河,在他笔下成了一次地理上的发现,透过朦胧的雾霭和微燃着的落霞,闪耀出了奇光异彩,成为我国最富于诗情画意的河流之一,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独特的植物、独特的景观以及沿河居民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历史。

我国过去有现在仍然有好些学者同时又是诗人,例如季米里亚泽夫[85]、克柳切夫斯基[86]、凯戈罗多夫、费斯曼[87]、奥布鲁切夫[88]、缅兹比尔[89]、阿尔谢尼耶夫[90],再如年纪很轻就死去的植物学家科热夫尼科夫[91]。他写过一本纯科学的然而却引人入胜的书,专门谈植物生活中的春秋两季。

同样,我们过去有现在仍然有好些作家善于把科学写进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去,而且是作为小说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写进去的。这样的作家有梅利尼科夫-彼切尔斯基[92]、阿克萨柯夫、高尔基、皮涅金等等。

但是普里什文在这些作家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通晓民族志学、物候学、植物学、动物学、农艺学、气象学、历史、民俗学、鸟类学、地理、方志学以及其他领域的科学。他的所有这些知识都有机地进入了他的作家生涯。这些知识并非一大堆死的重荷。在他身上,它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被他的经验,被他的观察所丰富,被他那种得天独厚的禀赋所丰富,这种禀赋就是他能一眼看出科学现象的最富于诗意的形态,并能通过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然而始终是出人意料的例子来加以表现。

普里什文在写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微微眯起他的眼睛,以便洞烛人的心底。他对花哨的外表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每个人心底的理想,不管这个人是伐木工人、制鞋工人、猎人还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把人秘之于内心的理想揭示出来,这就是他的任务。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是困难重重的。人身上再也没有比理想隐藏得更深的东西了。这也许因为理想经不住最轻微的嘲弄,即使是开一两句玩笑也会受不了,当然,更不用说听任冷漠的手去触摸它了。

只有对志同道合的人才肯把理想和盘托出。而普里什文正是我国这些藉藉无名的理想家们的志同道合的人。即使举他的短篇小说《鞋子》为例也足以证明这一点了。这篇小说写了好几个来自玛丽亚林的像陀螺一样终日忙碌的制鞋工人,他们的理想就是给共产主义社会的妇女们制作世界上最精致、最小巧的皮鞋。

普里什文身后留下大量的笔记和日记,记下了他就写作技巧所作的思考和他的许多见解。他对写作技巧的了解,就如对自然界的了解一样透彻。

他有一篇议及散文的朴素简练的短篇小说,我认为,就思想的正确性而言,这篇小说堪称典范。小说名叫《著作家》。其中写到作家本人和一个牧童就文学所作的一席对话。

我这就援引于下。牧童对普里什文说:

“‘你要是能照实写就好了,可你写的东西,没准全是编造出来的。’

“‘不全是,’我回答说,‘有那么一小部分是编造的。’

“‘要换了我,我才不那么写呢!’

“‘全都照实描写?’

“‘对。哪怕描写黑夜也行嘛,描写沼泽里的黑夜是怎么过去的。’

“‘你倒说说看,是怎么过去的?’

“‘就这么过去呗!夜。在深水潭旁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边,小野鸭斯威斯、斯威斯地叫着……’

“他把话停了下来。我以为他大概是在寻找词汇,或者在等待形象出现吧。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掏出牛角风笛,开始在上边钻起第七个孔眼来。

“‘那么下文呢?’我问,‘你不是要把夜照实描写出来吗?’

“‘我已经描写了,’他回答说,‘全都是照实描写。一棵很大很大的灌木!我坐在灌木下,小野鸭子一宿斯威斯、斯威斯地叫个不停。’

“‘太简短了。’

“‘瞧你说的,太简短,’牧童诧异地说,‘叫了整整一宿,斯威斯,斯威斯。’

“我回味着他讲的话,不觉称赞说:

“‘太好啦!’

“‘难道不好吗?’他说。”

在写作的事业中,普里什文是一个胜利者。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的一段话:“……即使只有荒芜的沼泽目击你的胜利,它们也会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变得异常美丽,于是春天将永驻在你身边,而且仅仅只有春天,那赞美胜利的春天。”

是的,普里什文的散文的春天将永驻于我国人民的生活之中,永驻于我们苏维埃文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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