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我是一个年轻的学生,与老师未曾有过一面之交,突然给您写这样的信件,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现在要给老师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请您无论如何要看到最后。——在您百忙之中,十分惶恐。——先拜托您了!
可是,我要说的这件事多少也有点儿任性,我在私下里想,要讲的这个故事,或许对老师而言,并不是使您感兴趣的事。倘若多少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话,老师愿把它当作创作的某种材料,我压根儿不会有任何异议,不仅如此,还会大大地感到光荣。说句老实话,我打内心里希望老师来日将它写成小说,我正是抱着这样的野心写下这封信的。若不是老师,不是一直崇拜的老师,就不可能会有人能理解这个故事中主人公那可怜的、不可思议的心理。能对主人公表示同情的,除了老师之外就别无他人。——如此一想,我写这封信的最初动机,就是只要您能够听我说,我就十分满意了,希望您尽可能把它作为材料。只顾着自说自话,也许会惹您生气,不过,您若能接受,故事的主人公会十分高兴的。我相信,像老师这样具有丰富想象力、迄今为止又积累了大量经验的人,这个故事所讲述的事实,绝不会没有一读的价值。要是像我这样没有文采的人来写,就算不上是件什么特别的事。但是,请老师对这件事抱有兴趣,把我信上写的这件事看完,这是我再一次的恳求。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前不久已经去世,此人姓塚越,从江户时代起就在日本桥的村松町开了当铺营生,我要说的塚越是从先祖传下的第十代了。两个月前他刚走,那是今年二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三岁。塚越四十岁左右时患上了糖尿病,像相扑运动员那么肥胖,正好五六年之前又并发了肺结核,一年比一年瘦弱,死前一两年已经衰若游丝,搬迁到久别的镰仓的七里滨别墅居住,肺部的疾患比糖尿病恶化得更厉害,这正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迁居镰仓后,自己开始隐居,把原来的店家让给了养子角次郎,家族里的人都叫他“隐居某某”,我在这个故事里将他称作“隐居先生”,他与东京的家族关系相当不好,就在他临终之际,前来探望他的只有独生女,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塚越家是江户时代的世家望族,在东京市内出人头地的亲戚少说也有五六家,这些亲戚在他生病期间很少来看望他,葬礼也搞得极其质朴,草草下葬了事。因为这样,隐居先生生病时的情况,死亡前后的光景,清楚了解的只有当时在床头服侍他的佣人阿定、小妾富美子和我三人。在此,我必须说明一下自己与隐居先生的关系以及我的境遇。我出生于山形县饱海郡,今年二十五岁,是美术学校的学生。我家与塚越家是相当远的亲戚,我首次到东京来的时候,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地方,到达上野车站后,怀揣着父亲的信件,找到了村松町的当铺。当时,还是隐居先生当老板的时代,我多少受到了他的关照。之后,我每年都去村松町造访两三次。与隐居先生的交往超过一般程度地密切起来,乃是最近这一年半年来的事情。我想,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隐居先生,还有他的小妾富美子,外加上我,都和这故事有着关联。我并非一名单纯的旁观者,也许视角不同,我还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再说,我在说明隐居先生的心理时,或许同时也在做自己的心理解剖。
我和隐居先生的关系是如何变得亲密起来的呢?要说这个问题,莫如说我是因何才开始接近隐居先生的,故事必须从这儿开始。在山形县乡下长大的青年时代的我,与出生在旧幕府时代工商业者聚居区的隐居先生,无论是兴趣、知识,还是整个人的气质、风格,都完全没有共同点。我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书生,一个向往西方文学与美术的青年,把将来能当个洋画家当作自己的目标。隐居先生呢,他是江户哥儿中正宗的东京人,崇尚德川时代古老的传统和习惯,用我的说法是有点装模作样、硬充行家的有着城市平民区趣味的老头。所以隐居先生和我,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道上的人,属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一类。我们俩之所以会变得亲近,完全是我主动靠拢他的结果。对隐居先生而言,在亲戚和亲属都嫌弃自己的时候,即便是个远房亲戚,我能够“隐居先生、隐居先生”地挂在嘴上频频造访,他也不会不高兴的吧。更何况到了临终时分,小妾富美子当自有别论,我若不是每天出现在他的床头,隐居先生也不应允。不过,要是一开始不是我积极靠拢他,我们也不会变得这么亲密的。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充满善意地解释:我是同情被亲戚和家人放弃了的隐居先生的境遇,才那样常常去探视他的。听他们那么说,我真是会面红耳赤的。我接近隐居先生,完全没有那么值得赞赏的高尚动机,老实坦白说吧,与其说我是去见老人,毋宁说是为了去见他的小妾富美子。当然,我并不具有见到她后想干点什么的深刻的野心,而且深知像自己这样的乡下书生即使具有那种野心也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富美子的身姿却终日在我眼前晃动,对她的思恋已到达十日不见便坐立不安的程度。所以我才找出种种借口,无事自登三宝殿,跑到隐居先生家去。
隐居先生遭到亲戚一族人的排斥,是在他为柳桥的艺伎富美子赎身、带入自己家中后的事。不错,那是在前年十二月,隐居先生年满六十,而富美子则正值十六岁的年末,刚刚可以自立。不过,早在这之前,隐居先生的放荡成性就已经成了问题,年轻时代,他就是一个成天吃喝玩乐的人,大家认为他一到花甲之年,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吧,所以在这之前,亲戚们倒并没有多少唠叨。据我了解,隐居先生二十岁时开始结婚,以后换过三次夫人,三十五岁与第三任妻子离异后,一直保持独身(据说独生女初子是与第一任妻子生的)。关于这样频频的婚姻破裂,除了他风流成性的原因外,还有别人所不知的某种秘密的原因隐藏在他的癖性当中,只是这一点直到最近大家才有所察觉。不光是选择妻子,哪怕是挑选艺伎,隐居先生也非常见异思迁。刚刚喜欢上一个女人,不到一个月就已厌弃,又迷上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同于其他的风流浪荡者,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相恋者——没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人。迄今为止,隐居先生爱得天旋地转的女人太多了,可那些女人全都是为了钱才委身于他的,没有一个是为了由衷地回报他的爱情。隐居先生是一位有活力、有气势的江户哥儿,是自己和旁人都承认的精通游乐之道的老手,也具备一般的男子汉气度,漫长的岁月中结识一位感情亲密的女子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女性嫌弃,受她们欺骗。抑或刚才所说的他那见异思迁的原因,尽管一时间异常着迷,女方却没有多少可以进入亲密阶段的时间。
“像他那种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风流玩乐,要是能包养一个小妾,固定一人,说不定反而会安定下来。”亲戚们经常异口同声这样说。
但是,只有最后的富美子显得特别。隐居先生认识她是在前年的夏季,之后对她的热情始终没有消退,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她的爱恋日益强烈。到了那一年十一月,富美子从雏妓自立时,他负责一切所需费用,甚至连独立开业的资金都为她准备好了。没过多久,他又不甘于已有的一切,终于硬把她拽进了村松町的家门,不知算老婆呢,还是当妾。然而,尽管隐居先生如此热心,女方照例并不那么喜欢他。毕竟年龄相差四十多岁,只要不是傻瓜或神经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富美子之所以听话让他为自己赎身,一定也是看穿隐居先生来日不多,还是看中他的财产了吧。
我第一次发觉村松町的他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女人是在去年正月初,我去问候隐居先生的时候。当时我在当铺后面住房的隔扇门处求见,像往常一样,我被带到里面隐居先生独立房子的房间里。
“你好,宇之先生(我的名字叫宇之吉,不知何时起,隐居先生就简称我为宇之先生。我并不喜欢他那么叫,好像我是个什么工匠似的),欢迎欢迎!来,请进!请一直往里走。”
大概他刚喝过了酒,他那国字脸的额头红得发亮,就是在家里待着,也围着暖和的丝织围巾,钻在被炉之中,以江户哥儿特有的卷舌腔调发出流畅的声调,一副落语家的口吻。这时我发现,隐居先生的对面,被炉的这一头有一位陌生而有气度的女子。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女人的一条胳膊搁在被炉桌边,膝盖处有点分开,身子和脑袋向我这头扭转过来。我之所以说“脑袋”和“身子”,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分别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虽说是扭转“身子”,但当时的印象更像是她的柔美、纤长的脖子和苗条、窈窕的胴体恰似一波一波漾动的涟漪那样在蠕动,等到完全转向我的方向后,其波纹还在身体的某处,譬如长长的颈项穿过的衣裳肩胛处微微颤动。那女人的身姿竟然让我感到如此婀娜、妖艳和优雅。使我产生这等感觉的或许还有她身着的衣裳的关系。她穿着进口的条纹布制作的质朴的装领子衣服,拖着长长的裙摆,以当下华丽的流行服装看,或许可以说是落伍的。隐居先生神定气闲地轮流打量着我和女人的脸说:
“这位是宇之吉,我的远房亲戚,美术学校的学生。他老家的父亲拜托我照顾,虽说我是照顾不周的……”
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痴痴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他看着谁在笑。就这样,他把我介绍给了那个女人,却一个字也没向我介绍她是何人。
“我叫富美子,请不必客气。”
她有点儿腼腆,边说边朝我点了点头。受她的影响,我也跟着点头致意,像是被狐仙勾住了魂。
“哈哈,这女人一定是他的小老婆。”
我想这一准没错,偷窥一下隐居先生的脸色,只见他盘腿而坐,红鼻子的两侧刻着粗粗的皱纹,“蛤蟆嘴”的大嘴角边,依旧挂着不怀好意的嗤笑貌,不过那笑容里面,可以判定他对我的估计是给予肯定的。“没错,如你所见,她就是我的妾,这次我决定让她住进家里。”
不光如此,我还立刻发现,隐居先生一定十分疼爱这个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女人虽不是什么出色的大美人,但具备隐居先生喜欢的平民区居民特有的潇洒情趣、令人感到舒服的身高和容貌。想到这些,就会觉得隐居先生咧开嘴的微笑中潜藏着几分得意的神色:“怎么样?我又发掘到一个好女人吧!”
作为一个小妾,她身穿拖着长长下摆的和服,将珐琅瓷般光亮的乌发梳成岛田髻,打扮成即将出场的艺伎模样,有点怪怪的,这恐怕是穿上舶来品的有领子衣装,顺应隐居先生的情趣而故意这样打扮的吧!(隐居先生如此沉醉于江户情趣,而我的推测后来得到印证,是正确的。)我个人的兴趣怎么说也是喜欢有异国情调的女子,不过看到眼前这一位完全江户情调的女子,也并没有恶劣的感觉。只是从完美的角度说,她的五官也并非没有缺点。倒是有那么一些缺点的话,反而会增添一种情调,会强化俊俏、有气度的女人的效果。这个女人为了发挥这样的美,就必须具备必要的缺陷,而且不能再有其他不必要的缺点。她的脸型是蛋形的,尖下颏,脸颊过分掩盖情绪,不过倒也不觉得怎么僵硬,每次讲话时受到嘴唇运动的牵扯,柔软的肌肉好似波浪状,莫如说给人以一种柔和、丰腴的感觉。前额大部分被头发掩盖发际,虽不像富士额那么齐整,但是从富士形状顶部稍稍下垂的刘海左右两边,都有些脱发之处,又像富士山形状开阔到眼角边。服饰形状的不完备,直线少有弯曲,乌黑的头发之间,额头部分晕出一点白色,青色的弯入之处——在狭小的额头不仅多有变化,头发黑色的色泽也引人注目,也都是事实。她的眉毛很粗,且往上吊,幸好颜色不同于头发,带有淡淡的红色,不会给人以可怕的感觉。说到鼻子的形状,高挺,鼻梁直,鼻肉均匀,不过也有点不足之处。即鼻尖处肉显得较多,眉宇之间的突起点缓缓下斜到鼻尖处的直线,到底部由于肉嫌稍多,因而缺少了陡峻感。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容貌,比起鼻子完全像雕刻般的形状来,一定会少了冷冰冰的感觉。要是搞成大蒜鼻子就不好了,鼻尖稍有点肥,多少会有点温暖的感觉,还是不错的。接下去是嘴形的问题(如此将她脸部的器官一一用我拙劣的文章来加以说明,我觉得会给老师造成困惑,可是我又不能不尽量精确地描述她的相貌。希望老师了解,富美子究竟是个长相怎样的女人。给您添麻烦了,请您耐心地看下去)。她的蛋形收缩的下颏上,长有均衡可爱的小嘴,最吸引人的就是江户儿女特有的下唇。没错,要是她的下嘴唇像普通人那样往里缩进去,那么她的脸型会显得更端庄,但我觉得同时也会丧失掉她的妩媚的韵味以及狡猾和聪明的情趣。说到聪明,最能体现的就是她的眼睛,又大又水灵,青贝色眼白的中央是宛如闪光的玻璃体似的黑眼球,显得十分聪慧和深沉,犹如一条把灵活的身体下沉到阳光照射的清澈的水底、静静地舒展尾鳍休憩的鱼儿。而且,就像保护着鱼体的水藻,遮蔽着瞳孔的睫毛长度,只要闭上眼睛,眼睫毛的前端就悬挂在脸的半当中。迄今为止,我从未看到过如此漂亮、美观的眼睫毛,令我担心它的长度是否会妨碍眼睛的使用。眼睛张开时,分不清眼球与睫毛的连接处,甚至会产生黑眼球溢出眼睑之外的错觉。使睫毛和眼珠特别显眼的是脸部整体的肤色。近来的年轻女子(尤其是艺伎出身的女人)流行极为淡淡的妆,并不浓艳,带有磨砂玻璃一般的迟钝味,在毫无血色、梦幻般白皙的脸上,只有那双黑眼睛像在白纸上蠕动爬行的甲虫一般鲜活。实际上,我并没有对这女人的美进行夸张,我只是老老实实地表述了自己的感受。
如是往年,新年的拜会差不多就可结束,可是我就像捡到了什么便宜似的,从那天的早上一直待到下午两三点钟,吃午饭的时候,陪着隐居先生,在富美子的敬酒中,隐居先生醉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也醉了。
“宇之先生呀,真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你的画作,你是学西洋画的,肖像油画一定很拿手吧。”
隐居先生忽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早已是酒过数巡的时候了。
“什么拿手不拿手的,应该是相当了不起了。您可不要生气啊。”
富美子话音亲昵地说着,把脑袋朝我的方向伸过来,长长的后颈处的发际扭曲,又向上噘起了下嘴唇。
“说到拿手,其实并不是我看不起宇之先生。如你所知,我是个老派人物,对于油画我是分不清好坏的……”
“那就更奇怪了,分不清好坏,那就更不应该用那种说法嘛。”
富美子以如此老成的口吻来戏弄和教训隐居先生,她的年龄正值十七岁的春天,每次受到她的责备,隐居先生虽然一一辩解,但是,眼边和嘴角处都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微笑,他的高兴的神情过于露骨,反而令我感到羞怯。有时,他又会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又被你将了一军!”隐居先生挠着头,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他那模样,好像完全被富美子所耍弄,变成了一个老好人,一个不懂事的大婴儿。在场的三个人中,隐居先生六十一岁,我十九岁,富美子最年轻,今年十七岁,但从话语上看,顺序正好颠倒过来,在她面前,我和隐居老人都被当成了孩子。
隐居先生突然提出油画一事令我感到奇怪,原来他是想让我为富美子画张油画。
“虽然不懂画的好坏,但油画看上去总比日本画来得真实。”
他这样说着,拜托我尽量把她的样子画得鲜活一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画得令老人满意,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以此为机缘,我能够亲近富美子的野心占了先机,便说一不二地答应了下来。之后,就每周大约两次跑到隐居先生家里以富美子为模特画肖像画。
东京的平民商业区的老商家建筑结构大致相同,入口处狭窄,里面开阔,而且越往里走光线就越黯淡,大白天也像仓库那么幽暗。塚越家也一样,隐居先生的房间在后面独立屋子的客厅,只要天气不怎么好,下午三点起就暗得看不清报纸上的文字,加上正月正好是日头最短的时候,所以等到我从学校下课后绕到他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他的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在这样的房间里画油画,实在是很勉为其难的。能够采到的光只有房间前半部从五坪的中庭院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冬季阳光,宛如被太阳抛弃后的寂寞、朦胧、浅白色的反射光。在黑暗中端坐着富美子,她的蛋形脸、下滑的肩膀,外露后颈的发际都承接了反射光而微微发白——怎么说才好呢?这种情景严重干扰了我烦恼的神经。我停止了画画,想久久地凝视那白细柔软的肉体曲线。
总算到了开始工作的阶段,隐居先生点亮了六十支光的大灯泡,外加一盏瓦斯灯,将室内照得通亮,刺得眼睛发疼。光线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不,毋宁说补充得有些过头了,接下来是就模特姿势的商讨,这是一个麻烦的问题。隐居先生一开始说要画肖像,所以我决定帮她画一幅半身像。可是,隐居先生又提出:
“怎么样?宇之先生,就这么坐着画没啥意思。在画里摆出个造型,请你把她画下来如何?”
他说着,从地柜底下抽出一本陈旧的草双子插图读物,翻开来让我看其中的一幅插图。那是柳田种彦的《乡下源氏》,记得插图是歌川国贞画的,图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恰似富美子那样具有国贞式的美貌,赤脚走过长长的乡间道路而来,这会儿总算走到了古寺庙的空房间。女子想进屋子,正坐在廊檐边用手巾擦净被污泥弄脏的双脚。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倾斜,几乎要倒地外斜的胴体只靠细细的胳膊支撑,从走廊垂下的左脚趾微微踩住地面,右脚弯曲成“く”字形,用右手擦着她的脚底心。年轻姑娘的姿势,足以证明从前的浮世绘画家对女性柔美的肢体变化具有何等敏锐的观察能力,并抱有多大的兴趣,画出令人惊叹的绝妙图画。最令我钦佩的是,他们笔下的女人手脚柔软、纤弱,不仅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弯曲,而且这种扭曲并非随意,而是极其细微的、贯彻全身各个部位的力量的平衡。女子虽然坐在廊边,但绝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就像刚才叙述的,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右脚朝外弯曲,只要稍稍一拉支撑廊缘的左手,马上就会失去平衡而跌倒,她的姿势就是如此危险。所以,为了应付这样的危险,必须将自己纤细的肌肉像一根铁丝一样绷紧,这就展现出难以言喻的姿态之美,那是全身的任何部位都充满力感的缘故。譬如说支撑着下落肩胛的左手手指,整个手掌紧贴在走廊的地板上,五根手指恰似痉挛一样高低不一。此外,垂向地面的左脚,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地垂荡,她的脚底几乎与小腿垂直,大脚趾的尖端竖起,仿佛是一只鸟喙。这些都是人物用尽全身力气的证明。其中最微妙的是弯曲着的右脚,因为女子试图用右手去擦她的右脚,就势必要采用这种姿势。弯曲的右脚其实是用右手擦拭时的勉强的需要,倘若她一松手,右脚就会一下子落下撞到地板上的。所以,女子的右手不光在擦脚,同时也在扯住那只脚不让它掉下去。看到这些,我不得不承认浮世绘画家精密的观察和丰富的才华。因为用手让一只脚向上翘,抓住脚踝或脚背比较容易,可是画家故意不那么画,而是将手指从脚的无名指和中指处嵌入,只捏住两根脚趾,勉为其难地把整只脚往上扳。穿过两根脚趾的玉手控制住弯曲的脚,宛如被压制住的想要松弹开的钟表发条,使悬在半空中的膝盖瑟瑟颤抖。我这是在努力说明所谓画面究竟是怎样的东西,相信老师应该有所了解了吧。一个妖娆的女人,像纤柔垂柳一般放松自己的手脚,茫茫然地伫立或睡姿不雅地躺在自己的住所,固然有她的情趣,不过像这张画那样画出全身弯曲,具有鞭子一般的弹性,亦完全无损于女性的特有之美,在描绘时无疑是更具难度的。因为其中“柔软”中有“强直”,“紧张”中见“纤细”,“运动”中存“优柔”,犹如声嘶力竭扯破嗓子在不停鸣啭的黄莺的可称为认真、可爱的模样。实际上,要为这样的姿势赋予如此的美感,那么,画家必须将那位女子的手脚上的根根指头到指尖的肌肉,都画得充满生命的活力。画中女子的姿态,虽说为了表现其娇媚并非没有精心雕琢和夸张之处,但是,绝不是不自然或牵强的。只是用这一姿态表现她的娇媚,就必须具备画上的柔韧、娇艳的与生俱来的舒畅完美的肢体。如果给一个丑陋的、腿短的、脖粗的胖女人画上这种身姿,那就无法入目了。创作这幅画的歌川国贞一定是亲眼目睹过摆出如此姿态的美女,被她那妖艳的身姿所吸引,准备好在合适的时间用画来再现。如若不是,我觉得单凭想象,是无法把这么难的姿势画得如此完美的吧。
按照隐居先生的要求,让富美子摆出这样的姿势,将她画成油画。可是,这最终是做不成的事情。要是以我拙劣的画技尝试,怎么可能达到歌川国贞版画那种美妙的效果呢?我觉得隐居先生完全不懂油画,只是一厢情愿地要求。在隐居先生看来,没有颜色的木版画尚且可以呈现如此生动的美艳,改以活人体为模特的油画,那该增添多少美色啊!我十分诚恳地向隐居先生说明:正因为是版画,所以才能画到如此巧妙的地步。要用油画画出同样的效果,需要画家有相当了不起的才能和天分以及熟练的技巧才行,并以此为理由固辞。然而,不管我怎么说,隐居先生就是听不进去。他搬出夏天乘凉用的竹制长凳,放到客厅中央,让富美子坐在凳子上,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我画她擦脚的姿态,画得好不好反正自己也不懂,只要多少有点儿像模特的姿态就满意了,反正你得画着试试,礼金要多少都给。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点头,执拗地要我画。
“你千万别再推辞啦,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拜托……”
隐居先生说着,绰号“蛤蟆嘴”的大嘴上浮现出令人不舒服的狞笑,搞不清那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他用态度暧昧的口吻,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件事。平时隐居先生的行事风格十分干脆,明白事理,到现在才知道他还潜藏着这样固执的一面。他居然有与人家黏黏糊糊地纠缠一双脚的倔强个性,对我而言完全是意外的发现。而且,当时隐居先生的表情实在是叫人不可思议。他说话的样子和态度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而眼神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大不相同。对我讲话的时候,眼睛好像始终注意着其他事物,瞳孔被吸进了眼窝的底部,呈一种异样兴奋的神情,从中可以领略到不同常人的精神错乱的神经。他的眼神中肯定隐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隐居先生受到亲戚们嫌弃的缘由,说不定就隐藏在这眼神之中。我是冷不防地这样感觉的,同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受到了冲击。
特别推动我产生这种直觉的是富美子的态度,她注意到隐居先生的眼神变化,一副“又来了”的尴尬表情,皱着眉头,“啧”地咋了咋舌,瞪着隐居先生,以斥责喜欢磨人的小孩的口吻说:
“你是怎么搞的!宇之先生说不行的事,你非要去做能行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吗?要在客厅当中的竹子长凳上摆出坐姿,那么麻烦的模仿,我可做不到!”
于是,隐居先生三拜九叩似的恳求富美子,连哄带骗地取悦她,请她一定要摆出坐在竹长凳擦脚的姿势(诚然,在恳请她的时候,他的脸是笑盈盈的,只是眼神越来越显得亢奋)。我只得把自己的事情撂在一旁,不由得同情起富美子来。为什么呢?因为歌川国贞的画只是捕捉了女人瞬间的动作,要摆出那样的姿势对模特而言,实在非常困难,我想那模样很难维持三分钟。尽管如此,这位任性的富美子却又依从了隐居先生的要求,并不情愿地坐到竹长凳上——我暗自推测,那里一定有着某种深刻的理由。要是富美子坚持不从,隐居先生的发疯似的眼神会越来越亢奋,最终就不光是疯狂的眼神,连语言和行动也会发作的吧。——富美子有着这样的担忧才妥协委屈自己的。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宇之先生真是可怜呀。不过,这个人是疯子,惹不起的。行啦,不管画得成还是画不成都没关系,做个样子画一下,让他气顺就行。”富美子坐到竹制长凳上说。由此我更加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了。
“是嘛,那我就试着画画。”
说着,我不得不转向画架。当然,并不是真的下了要画的决心,只是理解了富美子的用意,不去忤逆隐居先生而已。
不一会儿,富美子模仿隐居先生出示的草双子绘本中的女人,左手撑在竹制长凳上,用右手扳成“く”字形弯曲的右脚脚趾尖,做出与原画作完全相同的姿势。说来十分简单,可当时我却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富美子坐在竹长凳上一摆出这个姿势,立刻化作了歌川国贞画作中的那个女人,我这样说或许更贴近真相吧。我先前说以这样的姿态表现女子的娇媚,必须是具备与生俱来的柔韧而娇艳肢体的女性,没想到这样的表述用来形容富美子的纤细的手脚是最合适的。如果不是富美子那样俊俏的体态,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模仿出画中女子的姿态?听说她当艺伎的时候,就特别擅长跳舞,果不其然。如若不然,一般的模特女性是无法模仿这么高难度的姿势,摆出如此柔美、优雅而又轻松自然的体态的。一时间,我以一种沉醉其间的心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较画作中的女子与富美子,看看哪边是画作哪边是真人。是的,真是越看越分不清画与人了。富美子的躯体——画中女人的躯体,富美子的左手——画中女子的左手,富美子的左脚大拇指尖——画中女子的大拇指尖,这样一一查看下去,哪一边都充满了相同的力量,同样富有紧张感。这么说似乎有点儿啰唆,在此我再说一遍,富美子的体态有多么娇艳。一般的模特也未必一定无法模仿画作中女子的姿势,但是比模仿更难的是,一道道细致的肌肉曲线所表现的力量与健美,如果不是富美子恐怕无法复制。我想说的不是富美子在模仿画作中的女人,而是画中女人在模仿富美子,甚至可以说,歌川国贞就是以富美子为模特画出这幅画来的。
即便如此,在为数众多的草双子插画读本中,隐居先生为何特别选中这幅画要求富美子模仿呢?隐居先生为什么如此喜爱这个姿势呢?由于他的热切希望程度强烈,导致我想到了这一点。当然,摆出这样的姿态,一定能使富美子比一般姿势更能发挥体态的娇艳,不过,仅仅是这个理由,恐怕不至于使隐居先生的眼神变得那么疯狂,着迷到头晕目眩的程度。对于他的“眼神”始终抱有疑问的我,很快就想到这种姿势中一定潜藏着吸引老人的东西,而那东西若是普通姿势所无法表现的肉体美的一部分,那就一定是从和服衣摆中露出的活动的双脚——从小腿到脚趾尖部分的曲线。我是一个从孩提时代看到年轻女性美好脚形就会产生异样快感的人,其实,我早就对富美子光脚的曲线美着了迷。她那挺直、犹如精心削刻过的白乳木似的小腿,越往下就越细,来到脚踝处一下子收紧,尔后再缓缓地倾斜成柔软的脚背,在脚背的尽头,五根脚趾从小指依次向前延伸,到大拇指脚尖处并列,让我感到简直比她的相貌更美。富美子的“容貌”在世间并非独一无二,但是她那完美、漂亮的“脚”倒是从未见过的。脚背扁平,脚趾之间分开,看得见指间的空隙,那种脚就和丑陋的容貌一样惊人,看了不快。可是,富美子的脚背上的肌肉隆起,五根脚趾像英文字母“m”一样并拢,像整齐排列的牙齿,又像是用糯米粉做成的脚形,脚趾部分是用剪刀修剪出来的脚趾一样,显得整齐、美观。倘若说她的每一根脚趾都是以糯米粉做成的工艺品,那么脚趾尖端的指甲又该怎么比喻呢?我想说它像是排列的围棋子,却比围棋子更艳丽、更小巧。恰似技艺高超的工匠将珍珠贝壳切割成又小又薄的壳片,经过仔细的打磨,然后用镊子之类的工具将它们一片一片地镶在糯米粉做成的脚趾上,这才成就了如此漂亮的脚趾。每当我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总会感到造化之神创造每个人时的不公,一般的野兽和人类的指甲是“长出来的”,而富美子的不是,只能说是“镶嵌出来”的。是啊,富美子的脚趾天生就是一颗颗的宝石,要是取下她的脚指甲,连接在念珠上,一定可以做成最高级的女王首饰。
富美子的两只脚随意地踏在地面上,抑或说是懒洋洋地抛在榻榻米上,显示出一种建筑物式的美观。然而在她的身子左侧,受到向左倾斜的上半身的影响,脚有力地向下伸出,只是稍稍碰到地面的大拇指承担了整只脚的重量,脚趾尖牢牢顶住了地面。因而,从脚背到五根脚趾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同时,又显露出莫名的害怕、恐惧、缩成一团的神情。(对脚用神情一词有点儿滑稽,不过,我相信脚和脸一样都是有表情的。一个多情的女人和冷酷的女人,只要看她脚的表情就能明白。)这就如同一只受到威胁马上想飞走的小鸟,会刹那间紧缩翅膀,腹部憋足一股气的感觉一样。她的脚背呈弓状竖起,连里侧的柔软的肌肉也叠加起来,可一览无余。从里面看,锁在一起的五根脚趾,排列成贝柱状。另一只脚因为用右手拉住距离地面两三尺,所以显示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如果我说它“在笑呢”,一般人可能无法接受,即使是老师,您也会扭转头去露出奇妙表情的吧。可是,我除了用“在笑呢”之外,找不出更加确切的语言来形容她右脚的表情。那么,她的右脚呈现一种怎样的状态呢?由于小拇指和无名指被捏住吊在半空中,其他三根脚趾各自分开,呈现出脚底心被人挠痒痒时的奇妙扭曲的娇态。是的,脚底被挠痒痒时,脚背和脚趾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由于是搔痒,所以说脚是在笑,应该没有问题吧。我刚才说是娇态,脚趾和脚背彼此朝相反的方向弯弓,其连接处的关节呈凹下深陷的模样——整只脚犹如一只装饰用的弯曲的大虾,这在观赏者的眼中却是一种娇态。要是没有富美子那样的舞蹈素养,身上的关节可以任意伸缩自如,那她的脚就不可能弯转得那么娇艳,它就仿佛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人在那儿飞身曼舞的娇态。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她那浑圆的脚踝。大部分女人从脚踝到脚后跟的线条多少会露出破绽,而富美子的则完美无缺。我好几次没事绕到她的身后,悄悄欣赏正面无法把玩的她的脚后跟曲线,贪婪地将它深深地印入脑海之中。她的脚踵下是怎样的骨骼,上面附着着怎样的肌肉,才会形成如此浑圆、优雅、光滑的脚后跟呀!富美子从出生到十七岁的芳龄,这脚踵除了榻榻米和棉被之外再没有踩踏过什么坚硬的东西吧。我生为一个男子,真想变成一只这样的美丽的脚踵,附着在富美子的脚底,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如若不然,我也想成为被富美子脚踵踩过的榻榻米,要问这世上我的生命和富美子的脚踵何谓尊贵,我的回答是后者。为了富美子的脚踵,我将欣然赴死。
富美子的左脚与右脚,居然如此相似,哪儿有姐妹俩的脚会如此相似、如此漂亮的?姐妹俩是会以彼此不同的姿态来比美的。我为了宣扬她的美,用了许许多多的文字,但最后还必须加上一句,那就是刚才形容为姐妹的她的两只脚的肤色,无论形状如何规整,皮肤的色泽不好脚就不可能这么漂亮。想来富美子一定会以自己脚的美丽为骄傲吧。每逢入浴之时,就像做脸部美容一样,也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脚吧。总之,肤色靠的是每一年的不懈的研磨保养,这样才能保持其润泽与光亮,恰似象牙那么洁白和滑溜。不,说句老实话,即使象牙也没有富美子的肌肤那么具有神秘的色彩。只有在象牙中流通上女性温暖的血液,或许才会出现与此接近的、神圣而又润泽的不可思议的色泽。富美子的脚,并不是一色的白皙,脚踵周边和脚指甲上都渗透着蔷薇色,有一条淡红色的边缘线。看到这一切,我就想起了夏天的饮料草莓牛奶,用白色的牛奶冲淡草莓汁——这样的色彩正在富美子的脚部曲线上流通。或许是我的臆测,她为了炫耀如此美丽的脚,才出人意料地轻易接受了这么不舒适的姿势。
我对于异性脚的心情——只要看到美女的脚部,马上就会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憧憬之情,犹如崇拜神另一半的不可思议的心理作用——这种作用,从小隐藏在我的心底,虽然还是个孩子,也知道那是一种病态的感情,尽量不让他人知道。然而,能感到这种疯狂心理作用的人并不只是我一个,这世上渴仰异性之足的拜物教徒,可以被称为foot-fetichist[1]的人,除我之外还有无数人,我是最近从书本上得知这一事实的,所以暗地里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同伴。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塚越的隐居先生就是我的同伴。他跟我不同,不会去阅读那些新的心理学书籍,当然也不懂foot-fetichist的惯用语,或许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有那么多自己的同伴,只像我孩提时代相信的一样,认为只有自己才是那可恶的习性的崇拜者。尤其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有所不知的是,以潇洒的江户哥儿自居的隐居先生,内心暗藏着近代的病态神经,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像我这等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病呀?”隐居先生一定会皱起眉头,担心一旦让他人知晓,那会多么不好意思。如果我没有同样的毛病,不用同样怀疑的眼光去观察他的话,隐居先生或许永远不会暴露出心中的秘密的吧。一开始我就从老人的举止中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动作,他会不时偷偷窥视富美子的脚,那模样和眼神都令人感到奇怪。
“对不起,这双脚的形状实在漂亮,我每天在学校里看惯了模特,却从未看到过这么完美漂亮的脚部。”
我这么说,是故意挑逗隐居先生,于是,他一下子红了脸,眼睛照例发出了可怕的光亮,浮现出想要隐匿的羞怯的苦笑。我积极地向他说明女性脚部的曲线在她们的肉体美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因素,崇拜美丽的脚是普通的人之常情。隐居先生这才放下心来,开始一点点地露出尾巴来。
“哎呀,隐居先生,刚才我虽然表示反对,不过,您要她采取这种姿势,的确也有道理。采用这样的姿势,可以完全表现出她脚部的美丽,您可再也别说自己不懂得作画了。”
“不,谢谢!宇之先生这么说我很高兴。说起来西方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日本的女人从前都以脚美为骄傲的。所以你看呀,旧幕府时代的艺伎,为了让他人看到脚,大冬天也不穿布袜子,说那样才显得俊俏,能取悦于客人。可如今的艺伎出场都穿上了短布袜子,和以前完全不同。这是因为她们现在的脚很脏,所以想脱也脱不了。富美子的脚很美,我坚决主张她任何时间都别穿短布袜。”
隐居先生说着,洋洋得意地扬起下颏,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宇之先生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就无话可说了。画画不好也没啥关系,如果觉得麻烦,别的地方不画也行,请只要把脚部仔细画好。”
隐居先生最后得意忘形地如是说。普通人一般理所当然地只要求画脸部,隐居先生却要求只画脚部。他与我具有同样的毛病,只消那一句话就毋庸置疑了。
以后,我几乎每天去隐居先生的家,即便在学校里,富美子之足也始终在眼前闪现,简直无法好好干事。可是,一旦跑到隐居先生的家里也无法集中精力做好他委托的工作,画作只是随心所欲地应付一下,大多数的时间都和隐居先生一起凝视着富美子的脚轮流发出赞叹之声。十分了解隐居先生病态癖好的富美子,承担了无聊的模特工作,虽然有时会露出讨厌的神色,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在默默地听我俩的谈话。所谓的模特,其实并不是专为了给别人画的模特,而是疯狂的老人和青年的四只眼睛紧盯不放、出神发呆的视线——本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视线——的目标,是为了被人崇拜的模特。富美子的立场可以说是相当奇妙了,如此看来,一双天生美丽的脚,却带来了莫名其妙的麻烦。对普通的妇女而言,这种傻乎乎的工作准会推辞谢绝的,而聪明伶俐的富美子却佯装不知,甘愿当老人的玩具。说是个玩具,其实只是让人看看脚加以崇拜,对方就会高兴得晕晕乎乎不明方向。换个角度说,世上哪有如此容易的工作!
随着我与隐居先生毫无顾忌的交往日渐深入,他的病态癖好暴露得越来越露骨了。我出自一种好奇心,把老人引向更加深入的地方。为了达到目的,我有必要交代一下自己冷酷的个性。我故意夸张地讲述自己过去丑陋的经历,努力从隐居先生的头脑中消除其羞耻的观念。如今想来,那时我并不是只有想知道别人秘密的单纯的好奇心,或许在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种难于抑制的欲求在驱使自己。我和隐居先生成了同伴之后,也许想着在感情的深处搜寻彼此之间令人忌讳的底线。听到我的告白,隐居先生极有同感,把他自己相似的经历也毫无保留地端了出来。他从孩提时代到画家以上的漫长岁月的经验,在滑稽、丑陋和新奇方面比起我的来,要丰富得多,倘若一一记录于此,那就不胜枚举,故一概省略。在此只举一例说说他的新奇。据说隐居先生并不是第一次把竹制长凳当作模特的展台搬到客厅中央来使用,在这之前,他就频频在密闭的房间里放上竹长凳,让富美子坐在上面,自己则像条狗一样在她的脚边逗趣嬉戏。隐居先生说,富美子觉得他的这种行径远比丈夫对于自己的疼爱来得愉快……
这一年三月末,隐居先生真正办妥了“隐居”的手续,把当铺交给女儿女婿经营,自己搬到了七里滨的别墅去住。大面上的理由是,所患的糖尿病和肺结核病渐渐严重,医生劝告他得易地调养,而实际上是为了避人耳目,想与富美子肆无忌惮地过日子。可是,搬到别墅后不久,他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起来,原本表面的理由变成了实际上的理由。隐居老人对于疾病,脾气极为倔强,得了糖尿病,照样大口喝酒,因而恶化是理所当然的。肺病比糖尿病更令人担忧,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三十八九摄氏度的体温,连日不退。以前就逐渐消瘦的身体,一下子急剧衰弱,半个月间羸弱得判若两人。与富美子的逗乐和嬉戏也无法进行了。别墅建在能看到海景的景观好的半山腰上,朝南十铺席的朝南向阳房间是主人的卧室,隐居先生的床铺设在屋里,把枕头放在光亮的走廊边,除了三餐饭,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有时咳血之后,青白色的额头冲着天花板,紧闭上眼睛,就像死去了一般,看上去好像已经大彻大悟了。镰仓○○医院的s医生每隔一天上门诊察,他总是悄悄提醒富美子说:“情况不容乐观,这体温下不去,或许会走得快。即便下去,也拖不了一年的。”随着病情的恶化,老人越来越挑剔,用餐时说口味不佳,常常逮住女佣阿定一顿臭骂。
“这么甜的东西怎么吃啊?你觉得我是个病人就随意欺负吗?……”
他用沙哑苦涩的嗓门骂道,一会儿说盐放多了,一会儿又说味精放多了,摆出一副“料理达人”的派头,尽出些难题。本来身体不好的人味觉就有改变,再美味的食物,患者总难满意。如此一来,隐居先生火气越来越大,一日三餐都把阿定骂得狗血喷头。
“你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东西不好吃又不能怪阿定啊。是你自己的口味变了,一个病人还老说任性话!——阿定,没关系,揍他!那么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隐居先生过分焦虑时,富美子就这样呵责他。被她一骂,老人就像鼻涕虫被撒上了盐巴,闭上眼睛蜷缩起来消失了。那时候的美富子,活像一名驯兽师在调教兽性大发的狮子老虎,让旁观者看得好不提心吊胆。
对于任性又无法处置的老人,不知何时会做出权威举动的富美子,有时候会抛下患者,离开别墅,不知跑去哪儿,过了半天一天的才回来。
“我去东京跑一趟,买点东西回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管隐居先生同意不同意,自顾自地精心地化妆和打扮,然后就外出消失了。富美子这样的荒唐行为(?是的,就是一种不轨行为。隐居先生死后不久,她很快得到一笔不菲的财产,与原演员t结了婚。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掩人耳目地与那男子幽会了。)完全是旁若无人,隐居先生的本家亲戚和眷属早就厌烦他的痴情,没有人出来讲些什么。他们认为现在卧病在床、朝不保夕的老人,如今遭到薄情小妾的虐待,完全是咎由自取。从富美子的角度看,现在正年轻美貌,守在形同骸骨的老人身边,每天眺望着单调颜色的大海度日,一定也是相当郁闷的。他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毫无爱情可言,能榨取的就尽量榨取,幸好隐居老人的亲戚们放弃,加上老人患上了无法动弹的大病,富美子觉得已经到了时候,等不及老人咽气就开始露出了本相。
就这样,富美子每隔五天就消失一次,这一天,病人的心情总是特别不好的。被富美子一说,他就像只猫一样缩下去乖顺,而她的身影一看不到,马上会火冒三丈地朝女佣乱发脾气。可是,即使脾气正发在劲头上,只要一听到富美子的木屐声,他立马停止斥骂,假装睡着,态度的变化之快实在不可思议,连女佣阿定都会忍俊不禁。
别墅里除了隐居先生和富美子之外,还住有女佣阿定、煮饭婆阿桑、负责烧洗澡水的男子,共五人。富美子如刚才所说,没有好好照看过病人,所以看护工作落在阿定一人身上。医生奉劝要请个看护工来,可隐居先生坚决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隐居先生身卧病床,虽然无法起身,可是以往的癖好并未断念,要是请了个看护,就会干扰到自己的乐趣。知道这件事内情的当事者——除了美足的拥有者富美子和我之外,还有阿定,只有三人。自从隐居先生搬到镰仓之后,我与其说思恋富美子,还不如说是怀恋她的那双脚,所以常往别墅跑。而富美子也不能每天往外跑,没有聊天的对象亦很寂寞,所以大都欢迎我去造访。我向学校请假,两三天住在别墅里是常有的事。可是,隐居先生比富美子还要欢迎我去,这也是自然的。如果我不在,也许隐居先生那秘密的欲望就难以得到充分的满足。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他,我和富美子的存在同样重要,这是毋庸多说的。隐居先生的背脊上已经长了褥疮,连自己上便所都有问题,他已经无法模仿狗的样子嬉闹了。看到富美子的脚部时,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万不得已之中,只能差人把那张竹制长凳搬到枕边,让富美子坐在长凳上,让我模仿狗的样子,他在一旁欣赏着那般光景。隐居先生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衰竭的体力已无法承受强烈的刺激,但是仍然感到渗入心扉的快感。同时也让模仿狗儿的我,同样受到与老人一样刺激,同样体味到刹那间的快感。所以,我欣然应允了隐居先生的要求,还动辄主动上演对方并未要求的动作。那情景,此刻边写边回想,真是一幕幕历历在目。……富美子之足踩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心情——我觉得被踩的自己远比看着出神的隐居先生来得幸福——总之,由我替代了老人,对富美子之足表示崇拜,在她面前上演了许多视其脚为神圣物的动作。不过,就富美子而言,她也许认为两个男人把自己的脚当作玩具,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家伙。
隐居先生的狂暴癖性,由于找到了我这样一个搭档,居然和肺结核病一样日益猛烈起来。让那可怜的老人越陷越深,我真是无法脱罪。没隔多久,隐居先生已经无法满足于观赏我的动作了,自己也想方设法地要触碰富美子的脚。
“富美子啊,你就行行好吧,用你的脚踩一下我的额头,你这样做了,我就死而无憾……”
隐居先生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说话时痰卡在喉咙里,语音轻微。这时富美子美丽的眉头紧锁,以仿佛踩到了毛虫时的痛苦表情,把柔软的脚底默默地搁在病人苍白的额头上。血色良好、丰腴光亮的脚下,是一张病入膏肓者瘦得只剩下骨头、下巴削尖、静静瞑目的脸——这张呈土色的毫无表情的病人面孔,宛如朝阳光下开始融化的冰,令人感到他睡得香甜,正在感谢无上的恩宠,他是否就会这样与世长辞呢?有时候,他也会把枯瘦的双手慢慢拿到头顶上去,摸一下富美子的脚背。
如医生所说,今年二月,隐居先生终于进入了危笃状态,可是意识尚属清楚,不时想起来似的继续说到小妾的脚。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不过,富美子用棉花蘸着牛奶或汤汁之类的东西,再用脚趾夹着送到他的嘴边,他就久久地贪婪地舔舐。这一办法一开始就是隐居先生想到的,病重之后就一直沿用这个习惯。如果不这样,不管谁拿什么东西喂他,一概不予接受。哪怕富美子不用脚夹着给也不成。
临终之日,富美子和我一早起就守候在他的枕边。下午三点左右,医生来了,给他注射了樟脑液后返回。隐居先生说:“啊,我快不行了。……我马上就会断气的……富美子,富美子!把你的脚放在我的头上,直到我死去。我要被你的脚踩着死去。……”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语句却十分清晰。富美子像往常一样,默默地、面色冷淡地把脚放在病人的脸上。直到傍晚五点半隐居先生去世,正好两个半小时时间,富美子始终那样踩着。站立着感到疲惫,于是把竹制长凳搬到枕边坐下,左脚和右脚交替着踩。其间,只有一次,隐居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富美子依旧一语不发。“没法子了,这是他的最后时刻,所以必须忍耐。”或许是我的多心,我看透了她嘴角浮现的微笑。
临终前三十分钟,从日本桥家中赶来的女儿初子,当然目击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卑鄙的、滑稽的、可怖的光景。对于父亲的最后时刻,她低着头,浑身僵硬,难以自持,与其说感到悲哀,毋宁说是毛骨悚然。但是,富美子却若无其事,仿佛在说,我是受他之托才把脚搁在老人眉宇之间的。在初子看来,这是何等叫人感到痛苦的事,而富美子只顾自己,由于对其本家人的反感,或许是故意蔑视他们才这么坚持的。然而,这样的意气用事,不啻是给予病人的无上的慈悲。多亏了富美子这样的行动,老人才能带着无限的欢喜咽下那口气去。逝去的隐居先生脸上那只富美子美丽的脚,看上去活像是从天而降来迎接自己灵魂的一片紫云。
老师:
塚越老人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我原本只想说个简单的梗概,最终还是写得这么冗长。我的蹩脚的演绎,浪费了老师不少的时间,真是深感抱歉。不过,以上这个老人的故事,难道真的没有值得一阅的价值?比方说人性的倔强,在这个故事里是否有所暗示呢?我的文章相当拙劣,要是能以老师的文笔加以粉饰、订正,我坚信这个故事能成为一部杰出的小说吧。
最后祝老师文笔精进,多福多祥!
谷崎老师 座右
野田宇之吉
大正八年[2]五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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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为“足拜物教徒”。
[2] 即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