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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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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因为一件事情而心情浮躁,想远离迄今为止裹挟着自己的热闹氛围,也想悄悄地逃离因各种关系持续交往的男女圈子。到处寻找避人耳目的住处,结果找到浅草松叶町边真言宗寺,租下庙里的一间僧房。

到达新堀的水渠,从菊屋桥到门迹的后面一直往前走,寺庙位于十二阶下方喧闹阴暗的小街中。宛如倾覆的垃圾桶,那一带一大片贫民窟的一侧,黄橙色的土墙长长地延伸着,给人以一种沉稳、庄重和寂然之感。

一开始,我就觉得与其去涩谷、大久保那样的郊外隐居,还不如找个市区里不为众人注意的萧条冷落的地方住为好。如同水流湍急的溪流之中深深的水潭那样,那地方必须在平民区混杂的街巷之中极为特殊的地方,抑或除特殊之人绝不会行走到的寂静角落。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自己喜欢旅行,从京都、仙台、北海道到九州,均已走过。可是自打从人形町出生之后,始终住在东京的市区之中,一定有尚未涉足的街道,不,一定比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且,在大都市的平民区里,像蜂巢一般犬牙交错的无数条马路之中,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走过的和未走过的孰多孰少。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我和父亲一起去深川的八幡,父亲说:

“现在过渡口,到冬木的米市请你吃有名的面条。”

父亲带我到神社院内的神殿后面,那儿与小网町和小舟町一带的水渠情趣迥异,水渠宽度狭窄,河岸低矮,水流充沛。浑浊的渠水把两岸盖得密密匝匝家家户户的小房子分开,然后阴郁地流去。小小的摆渡船来回往返,在比水渠的宽度还长的运货船和舢板之间穿梭,只要往河底点上两三篙就能过河。

在此之前,我也时常去八幡神社参拜,但是,从未想象过神社后面是什么模样。我总是从正面的牌坊到神殿参拜,自然而然地认为神社只有正面的全景画似的景观,后面是没有看过的。

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小河与渡口,以及它们前方那广阔的无休止延伸的土地,这种迷幻般的景致,让我觉得自己与东京的距离比京都和大阪都远,看到的仿佛是梦中常常遇到的世界。

接着,我又想象浅草观音堂后面街道的景象,脑海里只能清晰地浮现出从浅草的商店街上仰视宏大的红色观音堂琉璃瓦房顶的情景,其他景观则全无印象。渐渐长大成人后,随着阅历的增加,或造访朋友之家,或游山玩水赏花,似乎走遍了东京的每个角落,却常常会遇到孩提时代体验的不可思议的另外的世界。

我思忖,这样的另一世界乃自己最好的藏身之处,曾在各处寻寻觅觅,越看越发现竟有那么多自己未曾到过之处。浅草桥与和泉桥走过多次,可两桥之间的左卫门桥却未经过。去二长町的市村座,我总是在电车路的面条店旁右拐,而柳盛座剧场前那条三四百米笔直的路段,一次也未曾涉足。从前永代桥右岸的桥下到左岸呈何等模样,我也不甚了了。此外,还有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线堀、山谷堀附近一带,好像还有许多不曾了解之处。

松叶町的寺庙近旁是其中最奇妙的街区。六区和吉原近在咫尺,往小巷子一拐就是寂寞颓废的区域,极其令人满意。我会撇下迄今为止自己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华丽奢侈且平凡的东京”,静静地旁观该区域的躁动,同时悄悄地隐身其中,体味无上的快乐。

我隐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习。当时我的神经就像刀刃磨平了的锉刀,锐角全无,倘若遇不上色彩浓艳腻人的东西,就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兴趣。对需要细腻感受的一流艺术、上乘料理的玩味均不可能,对于平民街区里被称为精华的茶馆厨师的钦佩,对于仁左卫门和雁治郎演技的赞美,接纳一切来自都会的欢乐之心早已荒废。每一天都重复着因为懒惰而带来的惰怠的生活,终究难以忍受,想完全摆脱一切老套,想找到令人喜欢的、人造的生活方式。

难道世上没有那种因普通的刺激而神经颤抖般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吗?人难道不能栖息在远离现实的野蛮荒唐的梦幻之中吗?如此想来,我的灵魂就迷失在巴比伦和亚西利亚古代传说的世界中,想象着柯南·道尔[1]与泪香[2]的侦探小说,迷恋阳光炙热的热带的焦土与绿野,憧憬顽劣少年时代那些反常古怪的恶作剧。

即使从喧闹社会上突然韬晦,尽量使自己的行动变得隐秘,我觉得依然可以赋予自己的生活以神秘而又浪漫的色彩。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深深体味到秘密这玩意儿的乐趣。捉迷藏、寻宝、茶鬼和尚[3]等游戏——尤其是晚间一片黑暗的时候,或在阴暗的堆物小屋里,在对开折合门前玩时的趣味,一定主要在于其间潜藏着“秘密”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情的缘故。

我想再一次体验幼年时代捉迷藏时的趣味,故意藏身于平民区不为人知的模糊地区。而那个寺庙的宗旨也是与什么“秘密”“巫术”及“诅咒”之类的有着密切关系的真言宗,那也诱发了我的好奇心,觉得那是个正好培育妄想的好地方。房间是新建僧房的一部分,朝南,八铺席大小,被阳光晒成了茶褐色的榻榻米,反倒给人以安详温暖的感觉。一过正午,和睦的秋阳如同幻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亮走道边的纸槅门,房间就像一盏很大的纸罩烛灯一样亮堂。

接着,我把自己喜爱的哲学和艺术类的书籍全放进了橱子,又把魔术、催眠术、侦探小说、化学、解剖学、奇怪的传说和有不少插图的书籍散放在房间里,就像伏天里晾晒东西一样。我只要躺下就能伸手取到书入迷地阅读。其中有柯南·道尔的《四个签名》(the sign of four),德·昆西[4]的散文《谋杀被视为一门艺术》(on 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或《一千零一夜》那样的阿拉伯童话,还混有法国奇妙的《性学》(sexuologe)之类的书籍。

我强烈恳求这寺庙的住持将他秘藏的《地狱极乐图》《须弥山图》《涅槃像》等各种古老的佛画随意吊挂在房间的四壁,就像学校的教员室里垂挂的地图那样,以便于欣赏。从屋内壁龛的香炉里垂直升腾而起的紫色香烟,弥漫在明亮温暖的室内,我还不时去菊屋桥边的香铺里买白檀和沉香木来焚烧熏屋。

天气晴好的日子,白昼灿烂的阳光照满纸槅门的时候,室内呈现出一派惊人、壮观的景象。色彩绚烂的古画上的诸佛、罗汉、比丘、比丘尼、居士、清信女、大象、狮子、麒麟从四壁悬挂的纸幅内,在充满光亮的空间里悠游起来。从散抛在榻榻米上的无数书籍中,各种各样的傀儡——残杀、麻醉、魔药、妖女、宗教,全都融入了熏香的青烟中。被熏香笼罩的朦胧之中,卧铺上二铺席大小的红色毡垫,躺在上面,张开野蛮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每日都在心里描绘着各式幻觉。

夜晚九时许,寺庙里的人大都睡下了。我打开方形威士忌酒痛饮,有了几分醉意后,我随意卸下走道边的防雨套窗,跨过墓地的矮树篱外出散步。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每天都换一套衣服,或潜入公园拥挤的人群中漫步,或到旧货店和旧书店去逛逛。我用手巾包住双颊,披上棉质短外褂,在磨得好看的脚趾上涂上红色的指甲油,拖上一双竹皮草屐。有时我也会戴上金边有色眼镜,竖起双重的衣领外出,贴上假胡子和假痣,变换各种各样的面相,颇觉有趣。有一天晚上,在三味线堀的一家旧衣店,我看到一件蓝底有大小雪珠花纹的女式和服夹衣,突然萌发了想穿上试试的冲动。

说起衣服和料子,我除了对于色彩的好坏、图案的精美之外,还有着更深刻和敏锐的爱恋。不仅仅限于女装,一切美丽的绢织品,只要看到、触摸到的,我总想搂抱它,常常会恰似凝视恋人的肌肤颜色那样达到快感的高潮。特别是我最喜爱的衣裳和绉绸,对于女性可以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任意穿着打扮的境遇心生嫉妒和艳羨。

垂挂在那家旧衣店头的生动的小花纹绉绸夹衣——令我想到那细腻雅致、清凉而有质感的绢布紧紧包裹着肉体时的愉悦,不禁战栗起来。我想穿上这衣服,以女装到大街上走着试试。……一产生这种意念,我就迫不及待地买下它,顺便将与之搭配的友禅绸的长衬衫和黑绉绸的外褂也一并买了下来。

看来这衣服是大个子的女性穿的,对我这个小个子男人而言尺寸倒正合适。夜色深沉的寺庙之中万籁俱寂,我悄悄地对着镜台化起妆来。先用黏稠的白粉涂抹黄色的鼻梁,刹那间,那容貌变得有点儿怪诞,不过,用手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往脸上涂抹、匀开浓稠白色的液体,就比想象的来得好,那甘甜清香的凉凉的液体沁入肌肤时的愉悦,相当特别。随着涂上口红和抛光粉,我那张雪白的脸如同石膏一般,变成了一张生动光彩的女性面庞。真是太有趣了!我开始懂得:演员、艺伎和一般妇女,经常以自己的肉体作为化妆用的材料来尝试化妆的技巧,这比起文人和画家的艺术来,不知道有趣多少倍。

长衬衫、和服衬领、贴身内裙,还有会发出啾啾之声的红绸袖兜——使我的肉体体会到了与所有女性同等的触感,我从脖颈的发髻到手腕,都涂成了白色,在“银杏叶发髻”[5]的假发上戴上高祖头巾[6],下决心混进了嘈杂的夜间街道。

那是一个雨云密布的阴暗的夜晚,千束町、清住町、龙泉寺町——那一带河渠众多,我在寂寞的大街上徘徊了一阵,可是,执勤的巡警和行人,没有人发现我男扮女装。我干巴巴的脸上仿佛贴了一张嫩皮,冷冷的夜风拂面而过。掩住嘴巴的头巾由于呼吸而变得湿热,每走一步,那长长的绉绸贴身内裙的下摆,嬉闹似的往脚上缠裹。从心窝到肋骨边紧紧束就的礼服宽带和绑在骨盆之上部位的捋腰带,使我体内的血管里、女人般的血液自然开始流动,而男子的心情和姿态则渐渐地消失了。

从友禅绸衣袖里伸出涂过白粉的手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那男人手臂强劲有力的线条不见了,呈现出丰满白皙的柔软,对于这双手的美丽,我自赏自恋,心驰神往。若是实际拥有如此美丽之手的女人,将是令人羡慕的。倘若以如同戏剧里的弁天小僧[7]那样的打扮,去犯下各种罪行,那该多么有趣呀……怀着喜爱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的读者们“秘密”和“疑惑”的心情,我慢慢地朝人流密集的公园六区的方向走去,而且可以把自己认定为一个干下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做了异常残忍的坏事的家伙。

从十二阶到池塘水边,走出歌剧院的十字路口,彩灯灯饰和弧光灯的光亮明晃晃地照在我浓妆艳抹的脸上,身上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一目了然。来到常盘座剧场跟前,尽头处照相馆门口的大镜子里,照出了来回拥挤人流中巧妙化装成女人的我。

厚厚的涂脂抹粉完全掩盖了“男性”的秘密,我的眼神和嘴角如同女人那样动作,也像女人一样微笑。甘甜的樟脑油清香,喃喃自语般发出的衣裳摩擦声,与我迎面错身而过的几伙女人,都以为我是她们的同类而毫不诧异,这些人中居然还有人羡慕地打量着我优雅的容颜以及古色古香的衣着品位。

早已习惯了夜间公园的混乱嘈杂,在藏有“秘密”的我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无论走到哪里,不论看见什么,都像首次接触的那样,感到罕见和奇妙。我骗过人们的眼睛,瞒过明亮的灯光,将自己潜藏在浓艳的脂粉和绉绸的衣裳之下,由于隔着一枚“秘密”的帷幕眺望,所以平凡的现实,大概都被不可思议的色彩绘成了美梦一般。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乔装打扮一番外出,有时若无其事地混入宫户座剧场站立着观看,或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回到寺庙将近十二点了,一进屋赶紧点亮煤油气灯,衣服也不解开,就将疲累的身体放倒在毛毯之上,颇为惋惜地注视着那绚烂的和服色彩,还甩甩袖子瞧瞧。对着镜子凝视开始剥落的白粉是怎么渗入肌理粗糙松弛的脸颊皮肤的,一种颓废的快感宛如因陈酿葡萄酒而产生的醉意一般唤醒我的灵魂。有时,我以《地狱极乐图》为背景,穿着花哨刺目的长衬衫,好似妓女一般慵懒地趴在棉被上,翻阅那些奇妙的读物直至深夜。渐渐地,我的装扮技巧日渐巧妙,胆子也越来越大,为了培育好奇的联想,我会在腰带里插上匕首,放进毒品外出。我不会去犯罪,只想充分地体验犯罪所带来的美好而浪漫的氛围。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一天晚上,不经意之中因为不可思议的因缘,我竟然碰到了更加奇怪、更加好奇、更加神秘的事件。

那天晚上,我比平时多喝了点威士忌,走进了三友馆二楼的贵宾席。时间快到十点的时候,观众爆满的场内,充满雾气般的浑浊空气,黑压压蠢动的人群所呼出的温热气息,像腐蚀了脸上涂满的白粉那样漂浮着。黑暗中咔咔作响的令人目眩的电影光柱,每每刺激着我的瞳孔,令我带着醉意的脑袋痛得似要裂开。电影的放映不时中断,那时候电灯会一起点亮,我用深深隐藏在高祖头巾里的眼睛,透过犹如从小溪底部升腾而起的云雾一般浮动在一楼观众头顶的香烟烟雾,环视场内爆满的观众的容颜。看到那些稀奇地窥视我戴着老式头巾模样的男人,以及众多偷看我风流的色彩搭配、打扮并想着模仿的女人,我暗自得意。在欣赏着我的女人中,无论打扮上的标新立异、身姿的婀娜还是容貌的出众,都没有像我这么引人注目的。

一开始我身旁空着的贵宾席,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人坐满了。第二、三次电灯再亮时,发现我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

那女的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实际上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吧。她将头发梳成三个圆圈,用天蓝色的披风裹住全身,露出了鲜艳欲滴的美貌。难以分辨她是艺伎还是小姐,从同伴绅士的态度推测,似乎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夫人。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小声念出影片里的说明。她将土耳其m.c.c烟卷浓郁的香味喷到我的脸上,那比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更大的眼珠,在黑暗中偷偷瞄着我。

与她妖艳的身姿不同,那类似粗杆三弦师傅的沙哑之声传来。——那声音正是我两三年前去上海的航海途中,偶然在轮船中有过一段关系的t女。

记得那时候女人身穿的服装分不清是商人还是一般良家妇女。船上与她同行的男子与今夜的男人容貌风采截然不同,不过,也许连接着这两人中间的无数个男人宛如锁链一样贯穿了女人过去的生涯。总之,她是像蝴蝶一样从这个男人飞向另一个男人的那类女性,这是毫无疑问的。两年前在船上熟识以后,我们俩由于种种缘由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姓实名,连对方的地址、境遇都不清楚就抵达了上海。而我对于恋上自己的女子随意敷衍,不露声色地销声匿迹。那以后,只以为是太平洋上梦中之女的那个人,竟然在这种地方再见,简直是纯属意外。那时候稍感肥胖的女人,如今瘦了下来,身材苗条,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擦拭过似的,极其清澈,具有不把男子放在眼里的严肃威猛的权威。那生动的嘴唇似乎一碰就会流出鲜血一般。长长的发际几乎遮盖了耳朵,鼻梁高耸,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挺直。

女人是否已经认出我来了?这一点尚无法断定。场内电灯大放光明时,她与同伴的男子悄悄嬉戏,把我小看成普通妇女,并未特别留意。事实上,她坐在我的身旁,使我对一向得意非凡的打扮感到了自卑,与这位表情自如、活灵活现的妖女的魅力相比,我觉得相形见绌,穷尽技巧的化妆和穿着,显得浅薄和丑陋,简直像个怪物。不论是女性化打扮还是美丽的容貌,我终究不是她的对手,恰似月亮跟前的星星,可怜地虚化黯淡了。

朦朦胧胧罩满剧场内的浑浊的空气中,清晰地浮现出不见阴影的鲜明轮廓,那双从披风里伸出的柔美的手,水中鱼游动似的娇艳,在与男人对谈的时候,她不时抬起梦幻般的眼睛,时而仰望剧场天棚,时而紧蹙双眉俯视观众,时而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每一次都露出别有情趣的表情。即便在楼下场内的角落也能看到她任何时候都表现生动的两只大眼睛,好似两颗明亮的宝石。她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发挥观、嗅、听、说的功能,余韵丰饶,与其说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毋宁说那是诱惑男人心灵的甜蜜诱饵。

剧场内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向我,对于那个夺走我人气的女人的美貌,我愚蠢地开始感到愤怒和妒忌。对于自己肆意玩弄又随意抛弃的女人容貌的魅力,居然转瞬之间就光芒尽失,感到窝心。说不定是那个女人认出了我,故意在进行嘲讽式的复仇吧。

我觉得自己心中那鲜艳美貌的嫉妒之情,渐渐演变为恋慕之情。作为女性形象竞争中败北的我,这一次又想以男性的身份征服她并以此为傲。如此一想,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驱使下,真想冷不防地猛抓住女人柔软的身体使劲摇晃一下。

你可知道我是谁?今夜久违地再见你,我又开始恋上了你。你不想再和我握一下手吗?明天晚上,你不想再到这个位子上来等我吗?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别人,所以只希望明天你能在这个位子上等我。

趁着黑暗,我从腰带里拿出白纸和铅笔,潦草地写下这些文字,将纸条悄悄扔进了她的和服衣袖,然后一直窥视着她的动静。

十一点左右片子放完为止,女人一直在静静地观赏电影。等到全体观众都起身往场外拥挤的混杂之时,女人再一次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说着,用比先前更加自信的眼神大胆地凝视着我的脸,最后与那个男的一起隐没在人群之中。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发现了自己,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悚然。

虽然如此,可是她明天晚上会如约前来吗?我无法猜测比过去阅历更加丰富的女人的能力,就做出像以前那样的举动,是否反而会被她抓住弱点。我带着种种不安和疑虑返回寺庙。

像平时那样脱下上衣,只剩一件衬衣时,从头巾后面啪地掉下一个折成方形的纸片,上面写着“mr.s.k”。

透过潦草书写的墨水笔迹,看上去就像发出珍珠丝绸般的光亮。没错,就是她书写的。看电影的过程中,她好像去上过一两次洗手间,看来她就是在那时写好了回信,悄悄塞进了我的后衣领。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君,即使你乔装打扮,三年来梦寐难忘的这一位的面影,如何会疏忽看漏?妾打一开始就知道戴着头巾的女人是君,觉得依然有着好奇之雅兴的君很有趣。妾想,君说要见妾,或许也是出于这种好奇之雅兴吧。太叫人高兴了,简直让人无法分辨,依君的吩咐,明夜一定恭候。然妾亦有自身的情况和考量,能否请君于九时至九时半之间到雷门?那儿有妾遣去迎君的车夫,必能找到并将君接到寒舍。诚如君之住址须保密一样,今日妾之住处亦无法告知。在车上,会请君用眼罩蒙上眼睛,敬请原谅。若君不肯应允,则妾将永远与君无法谋面,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之事吗?

在阅读此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完全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不可思议的好奇心和恐怖在脑海中盘旋。令人感到那女人因为十分了解我的癖好,才故意搞出那样的名堂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场瓢泼大雨。我完全改变了穿着,在对襟大岛绸衣服上穿上用橡胶布抽紧的外套,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绢布雨伞上,我迎着水流外出。新堀的沟渠泛滥,弄得大街上水漫金山,我把布袜子脱下掖在怀里,水淋淋的光脚在成排民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充沛的雨量从天倾泻而下的喧嚣声中,什么都被浇灭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广小路大街上,大都防雨套窗紧闭,两三个男人将衣服的后襟撩起掖进腰带,好似败兵在溃逃。除了电车劈开铁轨上的积水向前行驶之外,只有竖立的一根根电线杆子和广告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大雨迷蒙的天空。

好不容易到达雷门,我的外套、手肘和手腕处到处是水,我茫然若失地站在雨中,借着弧光灯的光线环视周边,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也许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在窥视着我呢。于是,我暂时站立不动,不一会儿,从吾妻桥方向的黑暗处,一盏红灯笼开始移动,哐啷哐啷地从市区电车的铺路石上跑来,那是一辆老式两人座的人力车。

“老爷,请上车。”

车夫头戴馒头式斗笠,身穿雨披,他的话音刚消失在瓢泼大雨声中,突然又跑到我的身后,用双层布条迅速在我眼睛上缠上两圈,连太阳穴的皮肤都被扭曲了。

“好,上车坐吧。”

他那双粗糙的手抓住我,慌慌张张地把我推进车里。

雨水打在一股潮湿味的车棚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我的身旁肯定坐着一位女郎,白粉的香味和温暖的体温充溢在车棚之中。

开始跑动的人力车,为了搞混方向,故意在一个地方绕上两三圈,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似乎在迷宫里打转转,一会儿过电车道,一会儿又过了一座小桥。

我在车子里摇晃了许久,坐在我身旁的,理所当然的就是t女,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大概是为了监督我的蒙眼布是否可靠才来陪乘的吧。其实,即使没人监督,我也绝不想取下眼罩。在大海之上结识的梦幻女,在大雨之中的人力车篷中,夜晚大都会的秘密,盲目、缄默——所有的一切浑然一体,我被抛进了浑如神秘怪异的浓雾之中。

过了一阵,女人分开我紧闭的双唇,将一支烟卷插入我嘴里,还划着火柴为我点燃香烟。

过了一个小时,车子停了下来。车夫粗糙的手牵着我,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走了两三百米,用钥匙打开了像是栅栏的后门,把我带进了家中。

我的眼睛依然被蒙着,独自一人留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传来了纸槅门的开门声。女人像条人鱼,一声不吭地倒向我的身体,仰卧在我的膝盖上,上半身贴向我,双臂绕到我的脖子后面一下子解开了两层布条结扎的带扣。

房间有八铺席大小,不论是建筑还是装修都相当出色。木头花纹都是经过挑选的,可是,如同这女人不明的身份一样,我分不清这儿究竟是酒馆、妾宅还是上流好人家的公馆。此外,走廊外面种有茂盛的树丛,再朝外有板壁围护。就眼前所见,基本上无法判断这个住处在东京的什么方位。

“欢迎光临!”

说着,女人将身子倚靠在客厅中央的一只方形紫檀木桌子上,两条白皙的胳膊好似动物一般慵懒地耷拉在桌面上,身穿衣领有素雅条纹的衣裳,系着双面用和服腰带,梳着银杏叶发髻,呈现出与昨夜大不相同的情趣,我首先感到了惊讶。

“您对我今天的模样感到好笑吧。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不得不每天更换衣装打扮的。”

女人拿起倒扣在桌上的酒杯,注入葡萄酒,她说这话的举止,比想象的更加贤淑却又消沉。

“不过,请您好好记住,自打上海一别,我与不少男人经历千辛万苦,奇怪的是,怎么也忘不了您。这一次,请别再抛弃我,请把我当作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梦幻女人,永远交往下去。”

女人的一词一句,宛如遥远国度歌曲的旋律,在我心中回响起阵阵哀韵。昨天夜晚那么时髦、好胜、聪慧的女人,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忧郁、奇特的神态呢?莫非她又要舍弃一切,将自己的灵魂丢到我的眼前。

“梦中的女人”“秘密的女人”,难以区分现实与幻觉的“love adventure(爱的冒险)”之乐趣,使我每天晚上来到女人身边,玩到深更半夜二时左右,又被蒙上眼睛送回雷门。我们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地见面,却仍然不知道对方的地址和姓名。我一点儿也没有要打探女人来历和住址的念头,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奇妙的好奇心又促使我琢磨并迫切希望了解:载着我们俩的人力车究竟跑到了东京的什么方位?自己被蒙上双眼所经过的地方,究竟在浅草的哪一边呢?每天三十分钟、一小时,有时达到一个半小时在市区大街上晃荡,停下车到达的女人家,说不定距离雷门很近呢。我每天坐在人力车里摇摇晃晃,禁不住在心中臆测:这是到了这边,这又是到了那头。

一天晚上,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在车上恳求女人:

“哪怕一会儿也行,请帮我取下这眼罩来。”

“不行,不行!”

女人慌了,用力按住我的手,又在上面压上自己的脸。

“请别说任性的话。这一带的马路是我的秘密,让你知道这个秘密,就意味着我或许会被您抛弃。”

“为什么说会被我抛弃呢?”

“因为那么一来,我就不再是您的‘梦中女人’了,与现实中的我相比,您更爱的是梦幻中的女人。”

我说尽好话恳求,无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答应。

“没法子,那就让您看一下吧。……不过,就是一会儿哟。”

女人叹息着说,无力地取下了我的遮眼布条。

“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一副很不放心的表情。

美丽的晴空黑沉沉的,漫天的群星璀璨,一道白色雾霭般的银河,从天际的这头流向那头。狭窄的马路两侧商店林立,灯光照亮了热闹非凡的街道。

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相当繁华的街道,我却完全分辨不出这是哪儿。人力车在街上飞奔,不久,在一两百米街道尽头的正面,我看到了一块写有“精美堂”打字招牌的图章店。

我想在车上远远地看看招牌边上写有路名和门牌号的小字,女人立刻察觉到了。

“呀!”她再次蒙上了我的眼睛。

商家众多的热闹小马路的尽头,有一家图章店。——怎么想,也是我迄今为止不曾到过的街区之一,一种孩提时代经历的捉迷藏的感觉再次引诱着我。

“您看清那招牌上写的字了吗?”

“不,我没看清。我完全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对于你的生活状况,我只知道三年之前在太平洋的波涛之上那些事。我总觉得自己受到你的诱惑,来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的幻想之国。”

我做了这样的回答,女人用深切的悲哀之声说道:

“求求您,请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情,把我当作一个住在幻想之国的梦中女人。请再也不要像今晚这样提出任性的要求。”

女人的眼中像是淌下了泪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无法忘怀那天晚上女人让我看到的那条令人不可思议的街道光景,我所见到的那条灯光明亮的热闹小街尽头图章店的招牌,清晰地印在脑中。我要千方百计地找出那条马路的方位,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办法。

长久以来,每一天的夜晚我被陪着到处绕圈圈,人力车在雷门或向左或向右转的次数大致相同,不知何时起我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一天早晨,我在雷门的转角处闭上眼睛转了两三圈后,感觉就是这模样,然后用人力车同样的速度试着跑起来,我只能估摸好时间,在小街上七拐八弯地奔跑,觉得大概就应该在这儿,果然如预想的那样,既有小桥,又有电车路,由此确认就是这条路没错。

行进路线是一开始从雷门沿着公园的外廓绕到千束町,再顺着龙泉寺町的小马路往上野方向行进,到车坂下再向左转,在徒町的街上走上七八百米,又开始左转,就在这儿,我一下发现了上次的那条小街。

不错,正面就能看到图章店的招牌。

我望着它,大模大样地向它靠近,犹如要探究一个潜藏着秘密山洞的深处。可是当我走到尽头处的路边时,竟然意外地发现这条路与我们每天到夜市的下谷竹町的街道连接,上次我购买小花纹绉绸的旧衣店就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这条奇怪的小路横向连接着三味线堀和仲徒町的街道,可是,我没有经过那地方的记忆。站在让我颇费思量的精美堂招牌前,我久久地伫立。头上是群星璀璨的夜空,置身在如梦幻一般神秘的氛围中,然而,此刻的情趣与红彤彤灯火满溢的夜晚全然不同,目睹在秋日艳阳照射下的贫穷、陈旧的一片片房屋,我顿感万分扫兴,失望至极。

在难以控制的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又从这儿找寻目标奔跑起来,仿佛一条狗在路上一边嗅着气味,一边赶着回家一样。

马路再次进入浅草区,从小岛町往右再往右行进,在菅桥附近越过电车路,拐进代地河岸和柳桥方向,终于来到了两国的广小路。由此领悟到,那女人为了不让我明白方位,绕了多大的圈子。经过药研堀、久松町、浜町来到蛎浜桥的地方,我一下子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了。

总觉得那女人的家就在这一带的巷子附近,我花了一个小时,在那一带的巷子里进进出出。

正好到了道了权现[8]对面挤挤挨挨的住房夹道里,我找到了一条不为人注意的狭窄小路。直觉告诉我,那女人的家就潜藏在这条小巷里。走进去只见右侧第二三家,住房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板壁围了起来。二楼的栏杆处,一个脸色像死人一般的女人,透过松树叶子,始终俯视着我。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以嘲笑的眼神仰视二楼。女人假装糊涂,犹如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连一点微笑也没有。她的容貌与昨夜迥异,即使假装不认识她也不令人惊讶。她的脸上充斥着悔恨和失意:虽然只有那么一次,同意了男人的请求只是将罩眼布松开那么一小会儿,就导致了秘密的泄露。过了一会儿,她就静静地躲到纸槅门后面去了。

女人是城郊接合部地区芳野的一个富豪的寡妇。好似那图章店的招牌一样,所有的谜团都被解开了。至此,我甩开了那个女人。

两三天后,我赶紧撤离寺庙,搬迁到田端那边去了。渐渐地,我的心对于“秘密”那淡淡的、温吞水般的快感又感到不满,倾向于去追求更加浓墨重彩的、鲜血淋漓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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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 1859—1930),英国小说家,侦探悬疑小说的鼻祖。

[2]  即黑岩泪香(1862—1920),原名周六,日本小说家、翻译家、新闻记者,创办了《万朝报》。

[3]  一种游戏。几个孩子围成一圈,中间一人为茶鬼,蒙上眼睛,走到一人面前,猜中其姓名,即由那人充当茶鬼。

[4]  即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 1785—1859),英国散文家。作品热情洋溢、韵律优美如诗。

[5]  日本女子发髻的一种,把束起的头发分开,做成两个圆圈,形状似银杏叶子。流行于江户时代后期。

[6]  日莲式防寒头巾,明治时代以后,一般以紫色绉绸和纯白纺绸做成。

[7]  弁天小僧即默阿弥所创作的歌舞伎《青砥稿花红彩画》中的人物菊之助,所谓“白狼五人男”之一,为化装成美女的盗贼。

[8]  道了权现即道了萨埵,是日本神奈川县南足柄市最乘寺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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