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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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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四条通还不像如今这样通行电车也没拓宽路面的时候,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开过茶铺,店的位置就在现在旧货店“今井八方堂”的前面、万养轩的所在地。

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母亲把我生下来之后就独自一人养育我和姐姐,她性情阳刚,好似男子一般。所以,这样的我从来不知道父爱是什么。与其说我的母亲阴柔娇媚,不如说她兼具阳刚与阴柔,她既当爹又当妈地把我含辛茹苦养育成人。

我开始学习绘画,嗯,大概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因为我自小就特别喜爱涂涂画画。

二十岁那年,我家茶叶铺遭遇火灾,我们连搬东西的工夫都没有,以致让一切家财都化为灰烬。

那会儿还不像现在,没有电也没有燃气,家家户户都点油灯照明。

与我家相隔几个院子的邻居家,在某天晚上油灯突然起火了,那户人家不声不响地慌忙用手工艺品灭火,没想到这下却坏了事……

火势猝然蔓延开来,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一家从睡梦中惊醒,在慌乱中下意识地逃到屋外。就在这个时候,我面前早已腾起一片火海,火光冲天,仿佛撕裂了夜晚的黑幕。人群中传出阵阵骚乱之声,快把整个街道淹没了。

燃起熊熊烈火的家门口就像会吐火的炉子一样,火焰夺门而出,猛烈的火势不禁让人浑身战栗。

大家都没有时间从家里拿出东西来,街坊邻居、消防员、寺院街十字路口的一大群人力车车夫纷纷跳进火海,有的从房里抢救行李,有的往大火上浇水。从猛烈的火焰和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好不容易才搬出来的衣柜,可是柜子里装的衣服也着了火、冒着黑烟,都被熏得黑乎乎的。再加上人们不管不顾地浇水灭火,那些衣服也湿淋淋的。

被无情的水火弄脏的马路上堆积着衣服、陶瓷器等杂七杂八的家什。这些东西被脚踩踏、沾满泥垢,已经残破不堪了,让人束手无策。

当时,我家茶铺对面有一个叫“红平”的唇脂店,卖的“小町红”名噪京都。他们家有一张画着小野小町的祖传古画。我曾经借来,认认真真地临摹了一张。

发生火灾的时候,瞬间浮现脑海的就是这幅小野小町的临摹画,我最想救出来的就是它。家财、衣物之类早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那早已是发生在我十九岁时的事。之后我又遇到了一场火灾。大概是距今六七年前的某一天,在我现在居住的竹屋町间之町附近起了大火,烈焰吞噬了三四家房屋。

当晚在夜风的吹拂下,阵阵警铃声、嘈杂的人声传入耳中,我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跑上二楼向外望去,只见火光照亮了整面漆黑的夜空,连我家的屋顶上和庭院里都有火星纷纷落入。

再看起火点,那家的房屋被猛烈的大火吞噬,被烧得像一只蝈蝈笼似的。

只怕这场火也要把我家化为灰烬。难道刚刚落成的家,就要毁于火灾吗?看着风和火势,我家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既然躲不过这一难,我就该考虑带上什么东西出去。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各种各样数也数不尽,不过我想救出花了最多心血、流了最多汗水的物件。想到这儿,我赶紧把至今为止所画的缩图帖打包到一个包袱里。

缩图帖才是宝贵的财富,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在我还年幼的时候,做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才临摹出了各种各样的古画。

好在大火被尽快扑灭,我的家也免遭延烧的厄运。

我十岁左右时住在四条,那会儿还没学习绘画。南宗画还叫文人画,当时这种画比四条派、狩野派的更受大众夸赞。在我十二三岁时,就已经听说文人画很是流行了。

我住在红平的前面时,麸屋町的锦下附近有一家旅馆,田能村直入先生好像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常年住在那儿画画。他还成立过南宗画学校,后来他去了黄檗山,又去了若王子。当我家搬到车屋町的时候,他则长居于八百三。

据说他去黄檗山,是因为那里气候凉爽。寺堂的房间宽敞,有清凉的过堂风拂面而过,他最中意的就是这点。然而山里豹脚蚊特别多,他白天也要支起蚊帐,在里面画画。

不管怎么说,被树林包围的寺院肯定比不上城镇。

他去八百三是这之后的事了。八百三那儿的房子正好是古典的格子结构房屋,正房西面有一间漂亮的浴室。弟子们经常一起去浴室给老师揉肩捶背,用现在的说法应该叫作按摩推拿吧。田能村先生满面红光、健健康康的模样,现在还能浮现在我的眼前。

大火把我家烧毁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一所小小的房子里住下来。那时,如云社每月十一日如期为当时的创作者举办展览会,还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陈列已故创作者的名作。那个时候,我每个月都期待着十一日的到来,迫不及待地要去那里看画。

然后再把画好的名作缩图都带回家去。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在绘画热情方面,自己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有一次在如云社的活动上,芳文先生还夸赞过我:“你可真是个有热情的人啊。”

在展出屏风作品的祇园祭上,或陈列藏品的博物馆里,都少不了我的身影。不管是花鸟人物画还是山水画,我都会不厌其烦地悉数画下它们的缩图。

应举的老松屏风,元信的岩浪隔扇画,抑或是又岛台的著名美人屏风“又兵卫”……翻看以前的缩图帖,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临摹画。

祇园祭上有各种屏风画,我去的时候就拿着小型缩图帖和便携砚台盒。到了那儿之后,一屁股坐到古屏风的跟前,一幅接着一幅画个不停,连脚丫坐麻了也浑然不觉。另外去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我从早站到晚,画起缩图来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我记得很多时候是越画越起劲儿,就忘记肚子饿了。

我刚开始临摹得并不好,专心致志地照着原画画,画得多了自然顺手起来。

无论是临摹混杂人群还是单人立像,我从伸出的拳头、迈出的脚尖,或其他地方开始起笔,都不会把缩图画走样,画得准确得体。

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

那时还不像现今有这么多的拍卖会,不过在真葛之原等料理店经常举办这种活动。

我每场必参加,一场都不曾落下过,看到心仪的作品就立刻临摹下来。然而,参加拍卖会的人大抵是去买美术品的顾客,而我去那儿只是为了画画。

在一幅作品前坐定,拿起笔就画个不停。所以,我是不可能打扰不到前来拍卖的顾客的。

有一回我正在临摹作品,却被一个坏心眼儿的旧货店老板教训了一通,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身边说:“人家来看作品,你坐在那儿岂不是太碍事了?等没人的时候你再来画吧。”

那时拍卖会的目录很简单,不像现在这样附有拍品的照片。如果拍卖会上拍卖定家卿的怀纸,目录上就简简单单地印上几个字“定家卿的怀纸”。所以我就不得不亲手画下临摹画。

被那个人狠狠地教训完,我立刻默默地收起缩图帖,狼狈地回去了。我记得那次举办活动的地方貌似是平野屋。

刚走出门没两三步,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竟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我让人给那位老板送去蒸点心,并附上一封信。我在信里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打扰大家的雅兴,实在抱歉。没想到自己一心研究绘画竟然给您带来困扰。今后我一定多加注意,请务必允许我去画画吧。”

之后,这位老板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了。

现在拍卖会都有登载照片的拍品目录,不必如此小心谨慎也能知道现场有怎样的名作,但这在过去却是难以想象的。虽然没照片带来诸多不便,不过我亲手临摹这些名作也学到了很多知识。

那时在四条的御幸町的一角有家杂货铺,商品琳琅满目,其中就有一种名叫吉观的染料。另外那儿还卖从东京进货来的芳年、年方等画家的锦绘。实际上除了这里,京都还有另外两三家卖锦绘的店。我从锦绘这种画中,也能发现无穷的乐趣。

在南画广受大众喜爱的时代,每年都有人租借大寺院举办大型南画展,展出很多大幅卷轴作品。

举办如此声势浩大的活动,必然需要大量经费。那么这些经费从哪儿来呢?其实是创作者们一起凑出来的。我虽然完全不属于南画派,也一定会为画展画一幅尺八(1)之类,也就是捐赠画作。虽然我捐出的画从来没在展会上展览过,但是我画的时候却非常愉快。

而今,有人找我给那些捐赠画写题函签,我的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出当时的种种生活。那时,我就像收到了谁的嘱托似的,开开心心地画着那些工笔画。

不,还不仅如此。在东京前美术院时代,有一个叫绘画协会的组织每年举行展览会。按理说京都的创作者们大体跟这个活动没什么关系,可是我们依然为绘画协会捐画,以减轻他们活动经费的负担。现在想想这事儿真是奇妙,不过当时大家都觉得帮帮忙也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眼下诸事繁复,再也不能像旧时那样愉快地画捐赠画了。回顾那段岁月,真是让人倍加感怀。

翻看早年画下的缩图帖,各种各样的图案次第展现在眼前。殿上人演奏管弦的样子、纪贯之的草体假名、竹杖会举办写生集会的速写、松篁儿时喝着乳汁的稚嫩脸庞……无限往事重现,历历在目。

松篁那时的脸蛋儿圆乎乎的,一年一年长高后,他的圆脸变成了现在的长脸。不过,眉毛那儿和眼睛周围都没什么变化,还能依稀看出儿时的影子。

画帖里还有一张关于四郎(栖凤之子)童年的画。画面中进门的位置如今已经变了模样,那会儿是竹杖会的习画教室。八田高容、井口华秋等画家正在画着大作,四郎来到房檐下正在玩耍。我在等待的间隙,先画下了这幅一寸的小图。

另外一幅写生画的是扇雀小时候出演的儿童角色。我当时正好在南座看演出《伽罗先代萩》,就画下了他饰演的千松的形象。连演出服、布料的纹理也一同画了下来。有一次我见到雀扇,对他说起了这事。他说自己都忘了那时穿的什么衣服了。经过我的描述,他这才想起来。

松篁结婚前夕,眼看着婚礼一天天临近,我的母亲却突然得病了,她躺在病床上痛得呻吟不已。我一头要照料母亲,一头要顾着筹备婚礼。而且一直以来家务事都是由母亲一人操劳,她病倒后,所有事就一下子落到了我的身上,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更让人手足无措的是,我还有必须画完的画。婚礼马上就要举办了,我的手冻出了一道道口子。这是因为我必须为母亲清洗尿布之类的衣物。那阵子,我觉得指尖特别疼,就去看医生,结果被告知手上长的是冻疮。如果治疗不及时,我这根画画必不可缺的右手食指就要面临被切去的后果了。

昭和五年

(1) 书法、绘画用的宽一尺八寸的纸、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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