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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高谈命理王先生别具会心 漏泄春光赵员外一朝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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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洪士仁跟着赵泽长走到仁寿堂门口,赵泽长便叫他站住了,自己踱了进去,早有伙计们正在柜台里,招呼道:"大爷,你老人家好呀!"赵泽长连忙道:"托福托福,诸位都好。

王先生在家里么?"伙计道:"在家,大爷里面坐罢。"话未说完,王先生已掀着帘子走出来道:"大爷,什么高兴,出来走走?"泽长道:"我闷不过,出来走动走动,活活筋骨。"王先生便让着里面坐,赵泽长道:"我向你要点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洪士仁又捱进了一两步,柜上早已吆喝他出去,又掷下一个小钱,洪士仁因为要求药,也不理他们,钱也不拾,且呆呆的站着,赵泽长听见,忙向柜上人道:"莫吵,我同他来求点药的,我看他腿上烂的走不动路,是我可怜他,所以带来求王先生给他点药敷敷就好了,就是讨饭,一天亦可以多走几家。"王先生听见说要药,颇有难色,勉强道:"这个人是自己作孽,应分自己受的,我们医好他,岂不是逆天行事么?我劝大爷,你不管这闲事罢。多舍他三四个钱,赶他走罢。"赵泽长道:"并不是我多事,因为这个人,我一向认得他,所以冒冒失失同他来的,既是王先生不肯白舍,该几个钱,我送过来就是了。"王先生才颜色和霁道:"依遵依遵。"忙到房里取了两个瓶子,倒了少许,包在纸包,隔着柜台丢了出来,叫他用自己唾沫化了敷上,分三次用,药完病好。洪士仁打地上捡起,谢了赵泽长,一迳去了。

王先生才同赵泽长坐到房里去谈了一回,又说起洪士仁从前光景也还勉强,几年工夫,坐吃山空,家里又遭了事,弄到这步田地,亦就可怜的很。王先生道:"我也听见人说,这个人是成日里东游西荡,不做事,把家里的东西,吃一样,卖一样,后来弄到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才下了街。照他年轻小伙子,什么事不可做,要弄到这样?"赵泽长叹气道:"哪里是他不好,全是听了周瞎子的话,周瞎子说他要发财,必要败完了,才能够发迹,因此终日游荡,一事不做,弄到今日,财也不知从何处发起,他再去问瞎子,瞎子非但不理他,倒反找了丐头,拿他去狠打了一顿,这个疮就是打伤了,受了风烂起来的。"王先生道:"真是呆鸟瞎子的话如何能相信的,偶然也有说着一二句的时候,可是不能作准,况这些瞎子们,也有生下来瞎的,也有半路上瞎的,没有事做,就学了这个门道,专门骗人,子平一道,本来就靠不住,我是从来不信,再加些瞎子的胡说野扯,越发弄得没有影了。我听说凡是人家去算命,他本有一个搀他的人,他虽是瞎子,那个人不瞎,早就见了这个人家的样子,就随时递个暗号过来,他的暗号极多,我们一时也记不清,我还记得黄举人家算命,有人递个暗号,叫做斗,我也不知道,后来瞎子说的话,便不大很错,我打听人家,什么叫斗,也没人晓得,后来还是他们同行里,漏了出来,说斗就是举人。再问他别的,他又不肯说了。他们接到一个八字,先把指头掐了一回,要是年轻的人,他就把这个时辰,分成上三刻,中三刻,下三刻,泡你的话,或是先克父后克母,是上三刻,或是先克母后克父,是下三刻,或是父母俱全,是中三刻,等到你自己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一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要应分是克妻的,须得小配,或是大配,要是两硬,也可以免,等你对他说了,他是已经有了二分的约摸了。再泡你弟兄得力不得力,应分这八字,只可几位弟兄,现在到底有了几位,再等你说过,他是已经有了三分约摸了。再泡你子孙,应该先花后果,或是先果后花,或是早子,或是晚子,要是说你晚子,你到已经有了,他就说也要成房过继,要是说是多子,你说没有,他就说你妻命所关,等把这个再弄清,他便有四分约摸了。再泡你这个八字,应该读书,可读书没有,要是读书的,他便许他进学中举,要不读书的,他便许他经商发财,等到这个再弄清,他更有了一半约摸了,其余的也无非是这样玩法。再就推算流年,不是双月不利,就是单月不利,遂要问你见过灾星没有,末后说到寿元,更是一无凭据的了。我想那长毛造反的时候,官兵长毛打起仗来,一天也得死个几千,或是几百,难道这些人都是注定这一天死的,要是预先叫瞎子算算,就怕他一个也说不准。况且还有一层,古人说的话,一天十二个时辰,算他生十二个人,一月不过三百六十个人,一年不过四千三百二十个人,十年不过四万三千二百个人,六十年不过二十五万九千多人,再加上闰月,就算他三十万人,此外都是同命的了ネ渡故且桓龈鎏嫠愎兆剂耸背饺ネ渡剑故呛锖康拇蚍7ネ渡兀?

我还听见说,这生儿子的事,尤其不相干,也有女人不会生的,也有男人不会生的,与命更不相干,连本人都不晓得清楚,怎么瞎子会先晓得呢?可见这个是更不可靠了。周瞎子的玩意多着哩,他还会上天表,设坛求寿,全是一派的瞎话。他有这个本事,何不求求把自己眼睛变个好的呢?西门里有一位刘师爷,找他算过命,他说他不好,刘师爷说,我去下场会中不会中?

他说断断不得中,还有灾晦,顶好是拣个日子,祈祷一下子,求求天,他再去步罡踏斗,把他八字里星度去移移,非但灾去福生,这中举,也还有几许之望。刘师爷这个人,是什么书没有念过,也不信他的话,仍旧还去下场,出过榜,却高高的中了。就有人对他说,他还不信,等到刘师爷回来开贺,他才晓得,才闭了嘴不作声了。有人问他怎样会不灵,他没的说了,就说他时辰不准,这是一次。还有一个寡居媳妇,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去找他算命,这女人是报过八字,一口不开,周瞎子泡不出话来,急了,估量着准是望生儿子的事,便一口许他三四年内,要连生贵子,被这个寡妇刷了好几个巴掌。又有一回,是我隔壁里史妈妈家的儿子出门多年,忽然有一年多没信,史妈妈急了,找他算命,他说人是没有了。史妈妈又把自己的给他算,他说是今年命里,已注定克子。又把媳妇的命给他算,他说是今年注定克夫,史妈妈可也就当了真了,回家来,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哪晓不到三天,儿子回来了,问起情由,是因为收账耽搁了日子,当时就要去择他的招牌,倒是史妈妈看的开,劝住了,这都是周瞎子的典故。最可恶的,这瞎子,是没有一样不敢做,我听说是西街上卖豆腐的闵老二,养过一个孩子,怕养不活,要送给人家,周瞎子晓得了,就来对他说,你要送人,我有一个好地方送,你却不可去认,要是那边晓得了,退了回来,你我都不得了,你要是一直不开口,还保你一世不愁衣食,闵老二自然愿意,后来不知下文是怎样。这几年闵老二丰衣足食,豆腐也不卖了,人家问他儿子,他说是没了,你看这瞎子鬼不鬼哩。"赵泽长先听他说的话,很有意思,不住的点头,后来听见说到闵老二一层,不觉心上热血上冲,头上嘤的一声,魂灵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暗暗忖道:"要这样说,岂不是我家么?我原奇怪桂森的模样,过于像闵老二,原来果然是他的种,这如何是好?一时间不得主意,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头上的汗珠子早已滚了出来,却是呆呆的一语不发。王先生又说了一回,赵泽长却是一语不曾听见,只管呆着出神,王先生看他样子不对,忙道:"今天走多了路,想是吃力了,床上睡一睡罢!"连说了两遍,泽长刚回过来,勉强的笑了一笑道:"真正人老珠黄不值钱,走了这点点路,果然就吃力起来,我也要回去睡中觉呢。"说着,便站了起来,哪知两腿竟如几千斤重,心上想叫他走,无那是差遣不动,只得又坐了下来,托王先生出去招呼长工,快回去放了小车子来。王先生连忙招呼出去,心里却也有些忐忑,暗道:高高兴兴的怎么忽然就这样,莫非闵老二的儿子就在他家么?肚子里盘算子一回,恍然大悟,暗道:该死该死,说话真不留心,他回去要叨蹬出来,我怎样再与他家来往呢?想了一会,又凑着赵泽长道:"我们刚才谈的闵老二的儿子,那一层话,就是城里孟家,你回去不可对别人说。"在王先生的意思,是借此解解他的疑团的。赵泽长满肚心事,却也并未听清,看见王先生朝他说话,他便朝他点头,算是应酬他的意思。

不多一刻,车子来了,王先生叫人扶着赵泽长出来上车,自己亲送到大门口,看他上车。赵泽长仍是呆呆的,一语不发,连柜台上伙计招呼他,也没听见,上了车,长工推了就走,几个转弯,已到了大门口。赵泽长忽然心里明白起来,下了车,也不要人扶,摸着了那个拐杖,往里就走。赵桂森正在那里青龙白虎呢,赵泽长一直跑到西院里,举起拐杖往桂森当头就打,桂森连忙躲开,泽长又用拐杖往桌子上一扫,把宝盆宝盅,都打掉,跌在地下,跌得粉碎,口里只骂得一句杂种,又呼呼地喘了两口气,早已软瘫在地下了。

却好奶奶一片声骂着走了出来,原来是赵桂森看见泽长来势凶恶,一溜烟进去告诉奶奶,奶奶大怒,摸了一个门闩,跑了出来,嘴里还骂着道:"我同这老不死的拼了罢。"及至一脚迈进房门,早一眼看见赵泽长睡在地下,两三人架不起来,脸似淡金,唇如白纸,奶奶也软了下来,忙道:"怎么着,是不是打人累着了?"长工道:"奶奶快来帮着扶进去罢。"奶奶用手一摸,脸上是飞热的,两手是冰冷的,奶奶道:"到底是怎么会成这个样?"长工道:"怕是中了邪,这里总不好,还是搀进去的好。"当时那些赌钱的,见不是路,早已溜了一半,也有一半在这里帮忙,把泽长扶起来,抱到里边床上放倒,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去请周先生来算算,怕是冲犯了什么邪祟。

不一刻,医生到了,进去诊了脉,皱着眉头出来,道:"肝脉已见绝症,不知是什么事,气伤了心,必须排解过去,方能下药,要照这样,怕三天捱不过去了。"奶奶大惊,忽见门口又同了周瞎子进来,奶奶便告诉了他病的样子,叫他推算,周先生说是用十张黄纸送在西南方十步外推送,就可望好了。那晓得赵泽长的样子,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却明白,耳朵却听见,听见周瞎子在那里占卦,早一骨碌由床上跳丁起来,摸到了拐杖,飞奔出来,奶奶同佣人死命拦住,赵泽长舌头是大了,说不出话,只把两个眼睛,下死的瞪着周瞎子,忽然又一纵起来,也奇怪,真是力大无穷,两三个人拉他不住,早已抢到周先生面前,举起拐杖,劈头就打。长工等急急进来帮着拦住,赵泽长早已喘了一口气,往后就倒,奶奶同长工急来抢时,早已断了气了。周瞎子被他打了两下,正待发作,忽听说是没气了,也吃了一吓,连忙道:"你们快扶起来,掐住人中,叫叫,我赶紧回去查查书就来。"说着就趁着人乱时,摸了出来,也没坐车子,叫跟来的人,扶着跑回去了。

这里救了一回,已是无用,奶奶就大哭起来,又去叫桂森,桂森正为着主码未齐,摇了一宝,尚未开看,又耽搁了一回,才进来,也嚎了几声。外面的赌客,早已一哄而散。奶奶便叫人找了大管事的去买棺材,长工道:"本家里可要送信?"奶奶道:"我不稀罕。"长工道:"报是要报的,来不来由他罢。"

奶奶也没得说,桂森却是一样不管,等到棺殓过了,停在外间,择日出殡,日子也是周先生拣的,本家却是一人没来。开吊的这一天,连陪拜的也没有,奶奶又很骂了一回,又道:"我儿子做了官,我看他们这些混帐东西,拿什么脸来见我。到那时节,还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他们才晓得惧怕哩。"

却说桂森等着送过殡回来,依旧在西园里开赌,夜以继日,不到两个月早已输了二干多吊,奶奶也有点心痛,只是不肯出口,天天照付出去,人家晓得赵家赌的爽快,传说开去,来的越聚越多,慢慢的早闹到历城县耳朵里去了。这天刚刚是四月十九晚上,三更多天,桂森正在兴高采烈,忽听得门上一声喊,早撞进几十个做公的,不由分说,见一个,拿一个,桂森大惊,想往后面跑进去,早被一个黄脸的,揪翻了,一时人声鼎沸,也有打人丛里溜掉的,跑不掉的,都是辫子对辫子,结了起来。

一个人服侍三个,又有人进来,收了桌上的赌具,把这一干人拖到门口,看见马踏子上,坐了一个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嘴里撇着京腔道:"都齐了没有?"差人回道:"都齐了。"官道:"带回衙门去过堂。"又打手里发下一张封皮,意思想要封门的样子,差人又跪下禀道:"后面还有许多女人住着哩。"官也没说什么,当即上了轿,带了拿到的人,灯笼火把,照耀着回城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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