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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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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对空冀盈盈一笑的那人,也是个浪漫女子,叫做卜婉珍女士,出身并不微贱,她父亲还在广东做官,只因娘是个晚娘,放任她到这样子,像匹不羁之马,任意所之。空冀在白大块头那里,碰见几次,因此认识。当下见她飘然走过,媚眼撩人,不禁心摇神荡。尤其是言复生,一时动了吉士之念,很想问鼎,乘人不备,一溜烟走到文明戏场,四面一瞧,只见婉珍坐在第一排坐位上,左右并没空位。言复生只能像皂隶般站在婉珍身傍,不时把双馋眼去引逗她。婉珍是个风月场中惯家,早看出苗头,打量复生,四十来岁年纪,胖胖身材,嘴唇上早留着两撇小胡子,品貌堂堂,大概不是个哭鬼,我何妨捞他几个外快,买双漆皮鞋穿穿。打定主意,叫茶房倒杯白开水来。茶房明知这是挑挑我的意思,陪笑应着,捧上一玻璃杯开水。婉珍呷了一口,摸出只香烟匣子来,抽枝香烟。茶房连忙划根磷寸,替她点着。婉珍吸了一口,媚眼对复生一瞟,只见复生嘻嘻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脸委实好看。复生见媚眼飞来,好像大旱已见云霓,快活得险些喊出妈来。走上一步,把根手杖,在婉珍丝袜上轻轻一戳,连忙陪笑道:“对不住,丝袜弄脏没有?”婉珍并不发火,缩起脚来拍了拍,对复生眼睛一横道:“絶格人倒也碰得着格,司的克一戳一戳,讨厌得来。”复生又赔个不是道:“一不留心,便碰到你脚上来了,很对不起。”婉珍把香烟盒子塞在袋里,摸出十来个铜板给茶房,站起身来想跑。那茶房眼睛只管望着复生,嘴里说:“小姐不必客气。”复生会意,摸出两毛钱给茶房。茶房接了,对婉珍说:“茶钱这位先生会过了,铜板收了罢。”婉珍并不客气,收了铜板便走。复生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上屋顶。婉珍心想,此人手续办得不错,大概是个老内家,那么我也不必抄甚么远路,接近些吧。走到上面冷落所在,对复生回眸一笑,低低说声:“你痴了么,只管跟我走则甚?我身上又没糖给你吃。”复生涎着脸道:“你糖多着咧,肯赏赐我一些儿吗?”婉珍格格格笑了一阵,便和复生坐到亭子里。复生再细细打量她,二十多岁年纪,梳个s髻,小圆面盘,秀靥生春,媚目巧笑,樱唇皓齿,的确是个美人胎子。

身穿一件印度绸衫,长裙革履,绰有大家风范。心想这样端端正正一个女子,当然是非卖品,大概来找野食吃的,我今天总算碰得着,当叫她一声女士,又问府上住那里,家里有甚么人?婉珍道:“我又不和你扳亲眷,你打听我则甚?”复生又涎着脸道:“我问问你呀,亲眷不扳,扳个朋友。”婉珍笑了笑道:“我是轧弗上你朋友的,你也不配我做你朋友。”复生说:“你这样子一位漂亮小姐,怕我够不上做你朋友。”婉珍头一抬,"这座亭子要给你牵坍了。”复生觉得她在在可人,便凑紧一步道:“女士,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婉珍道:“难听煞格,叫阿狗阿猫,你相信么?”复生摇头说:“我不相信。”婉珍把个食指蘸些香唾,在白石桌子上写两个字,对复生说:“我叫这名字,你道好么?”复生忙道:“好极好极,婉珍两字,何等香艳,婉是委婉曲折的婉,珍是珍珠宝贝的珍,像我今天一样,委婉曲折来求你的珍珠宝贝,你道对吗?”婉珍对复生瞅了一眼道:“偏生不是这们讲的。婉是婉转娇憨的婉,珍是珍怜玉惜的珍。”复生听得肺叶飘荡,心花怒放,笑得眼睛没了缝道:“不错不错,你这样子婉转娇憨,我对你自然珍怜玉惜。”婉珍把只脚尖在桌底下对复生一挑道:“你总欢喜讨我便宜,我不和你讲了。”复生道:“好好,我不讨你便宜。我问你一向在那里读书?现在毕业没有?”婉珍道:“向在妈虎女校读书,早已毕业。本想放洋游学,因为......”复生忍不住笑道:“放洋放到哪里呢?”婉珍道:“你总欢喜瞎缠,我因为出洋那出字难听,所以说放洋,你又要笑我了。”

复生道:“我只懂出,不懂放。”婉珍翻着白眼,半晌默然。复生催她讲道:“你说呢,究竟出不出?”婉珍恨恨道:“我不讲了。”复生道:“你讲你讲,我再不打诨。”婉珍接着道:“因为爷不许我去,怕我到了外邦,饮食起居,写意惯了,不肯回转祖国。”复生道:“原来尊大人怕你一放难收,只是现在你还有这条心吗?”婉珍道:“我已毕业了三年多,当时一股勇气,很有此志,现在身体,也不比从前强壮,怕有志难酬。”复生又忍不住笑道:“明白了,你以前身体好,很想放一放,现在身体推扳,连出也不敢出,是不是?”婉珍又把脚尖对复生挑了挑,复生道:“闲话少说,今朝总算天缘凑巧,彼此话得投机,轧个朋友。天夜快了,我请你吃夜饭去,你肯赏光么?”婉珍道:“你请我吃,哪有不欢迎之理。但是我午饭吃得晏,肚里东西,还没消化咧。”复生道:“那么你吃些消化露进去消一消罢。”婉珍道:“你总讲闲话之间搭小铜钱,规规矩矩,我弗叨扰你了,隔日会罢。”复生哪里肯舍,陪笑道:“你吃不下饭,停会晏些吃,此刻我们到那清静些的地方去谈谈心吧。”婉珍女士忖着,今天一双皮鞋,好靠牌头了。嘴里不响,脚里明白,站起身来跟在复生背后。复生穿件米通纱长衫,里边香云纱衫裤,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长衫袋里有四毛小洋,短衫袋里好像只有一张十元钞票,开了大西亚东,停回要没饭吃了,还是开家小旅馆罢。打定主意,引她下了楼,径到石路卫生大旅社,开个二块四角官房,复生以为阔极的了。哪知婉珍女士顿时换了一副态度,走进房,挨着步,像虱扒似的。复生问她这里好么?婉珍鼓着两片粉腮,勉强应声随便。茶房照例拧上一把手巾,婉珍只一推道:“谁要揩甚么脸。”茶房只得低头而去。婉珍斜靠在床上,呆呆不响。复生揩过脸,脱去长衫,矮下身子对她相了相,问道:“婉珍,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婉珍只不做声。复生猜不到她为甚么不高兴,怕她嫌热,便向茶房取把芭蕉扇来,替婉珍了几扇,赔笑道:“这里倒还风凉,房间算顶大的了。”婉珍冷笑一声道:“这样子清爽的大房间,亏你找得到,我却从没插足过。”复生怔了怔,心想我当她非卖品,听她口气不对呀,不觉心里冷了一半,勉强笑道:“房间小虽小,清洁倒还清洁。”婉珍道:“不清洁不成其为卫生了,大概你是个卫生家,效法伍博士,想活一百念岁的,所以来开这里卫生大旅社。”复生道:“不知你欢喜哪家,我却是老开这里。”婉珍头一抬道:“我那里没有到过,外滩汇中,静安寺路沧洲,将就将就,大西亚东。”复生听得,暗暗喊声惭愧,又想到她这样子老口,一定订有润格,摸摸袋里,只剩七块大洋,怎么打得倒她,不禁惴惴自惧起来。思索一回,胖了胆子,和她打诨。谁知婉珍一些儿不客气,推住复生,要求先润后笔,揩油打棚,不是生意经。复生呆住了,只得把五块钱塞在她袋里。婉珍摸出来,对被面上一道:“这算甚么,我又不在那里十周纪念大廉价,五块钱磨费也不够。”复生老羞成怒道:“照你润格,怎么算法呢?”婉珍道:“照我润格,是算不得了,一个钟头,也须耶稣之数。”复生道:“甚么叫做耶稣之数呢?”婉珍不慌不忙,把两个指头儿搁个十字架,复生笑道:“润笔未免太贵罢,你有甚么特长之处?”婉珍女士道:“不瞒你说,我润格还是以前白大块头替我定下,一向没有加过,特长不特长,连我自己也不知,要你们说的。”复生抽口冷气道:“你又不比吴窗老王亦老,年纪一年老一年,润格一年加一年。”婉珍冷笑一声道:“那么你真正是城外头粜米,外行,枉为读读书的,一部《疑雨集》只有一句好诗,便是'徐娘风味胜雏年'。”复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仿佛痨病鬼对着满盘子洋澄湖大扎蟹,只管馋涎淋漓,没福一快朵颐,委实心痒难熬。心想天下事自有这般凑巧,平日塞满了一皮夹子钞票,奔东奔西碰不到一个可意人儿,今天只带了十块钱,想喝碗清茶,偏生碰见五百年风流孽冤,要叫我奔回去提款,是不高兴了,只好拆他的冷台罢。当下笑盈盈把被面上五块钱拾起,塞在袋里,对婉珍说:“你要拾块钱一点钟,不敢请教,隔天再会罢。”说着便想动身。婉珍忙把复生扯住道:“慢些,你引我到这里,一个钟头也尽有了,怎容你不名一钱。”复生发急道:“一项生意没有成交呀,怎么也论起钟点来呢?”婉珍道:“不相干,光阴便是银子,你只要瞧大律师的样,当事人不是要出谈话费的吗?”复生心头火发道:“你又不是大律师,今天毛都没碰歪你一根,客客气气,噜苏些甚么?你愿意轧个朋友,不愿意,走你的洋场大路。”婉珍沉下一副冷霜冷脸道:“怕没由你这样便。今天是你引我来开房间,你别弄错了,当作我领你到家里,由你剔精拣瘦,发甚么标劲!我只问你,你引我来开房间,转些什么念头?外人见我们关房门,做些什么勾当?老实讲,开了饭店不怕大肚子,黄鼠狼扒上鸡栖,不是偷鸡,也当你偷鸡,你识相一些,偿还我一个钟头光阴的损失。”复生自知理屈,只得按捺下满腔郁火,换一副笑脸,和婉珍打诨道:“你别这样子光火来西,一个人朋友交情要紧,铜钿银子用得完的。老实说,我姓言的,不是个一钱如命的啬鬼,只为今天忘带了皮夹子,够不到照你润格,只好下回请教。下回依你每点钟送你一个耶稣,只要你别喊救我......”

婉珍女士噗嗤一笑道:“哦,你又讲起交情来了。你讲交情,刚才也用不着发标劲,请我走洋场大路。我又不是你的车夫当差,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既是个老白相,也该放些颜色出来,好叫人家走路。”复生心里明白,晓得她要讨几个车钱,只不给她,有意和她玩着道:“婉珍女士,你别生气,刚才算我说错,我向你道个歉。”说时对婉珍一恭到地,婉珍把柳腰一扭道:“你别这样子装神扮鬼,小囡弗生,耽阁老娘,辰光弗等你的,快要两个钟头了。”复生只管和他缠着道:“两个钟头,那是要两个耶稣了,清谈谈未免太贵吧。”婉珍道:“像这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不是清谈,每点钟谁肯卖你一个耶稣。”复生道:“要多少呢?”婉珍说:“照例大幅润笔加倍,还须国庆之数。”复生笑着道:“照你说,叫个小孩来,润笔你肯改作国耻之数吗?”

婉珍道:“当然另件面议。”复生又笑了一阵道:“不瞒你说,我今天袋里,只剩牛女渡河之数,你不肯迁就,我只好入得宝山,空手而还,请你卖个交情,不必较量,一同去吃餐大菜,算扳个朋友,你道好吗?”婉珍对复生瞟了一眼道:“你要我陪你吃大菜吗?辰光不是更多了。对不起,改天叨扰。”复生老老实实,给她四块车钱,她不肯收,再添上一块,依然不响,七块钱统统给她,仍是怏怏不快。复生发狠起来,收了七块钱,笑道:“你当真丝毫没让,要依照润格吗?请你坐待片刻。”婉珍默然,复生叫茶房来,托他打个电话到家里,吩咐包车夫送一百块钱来。茶房自去照办,一回儿复生雇用的那个车夫,癞皮阿三来了,送进一叠钞票拾张,都是中国银行新票。复生笑吟吟道:“好了,救主已到。”那阿三送到钞票,便想退出,复生和他低低说了句话,阿三走出房门,坐在客堂里守着。复生发痴似的,把一叠新钞票,在桌上,对婉珍说:“婉珍女士,你要多少拿多少罢。”婉珍发怔着,哪里敢自取,摈了五分钟光景,复生道:“婉珍,你怎么见了钞票客气呢?”婉珍只得赔笑道:“算你发财,把许多钞票来吓倒我,我眼里还没见过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咧。我也不要你多少,你只消把我名分应得的,给了我就是。”复生笑着道:“你名份两个钟头谈话费,双十之数,余多我也用不着他,今天索性一起作成了你的生意经吧,还剩八个耶稣,你该当陪我八个钟头,你道对吗?”婉珍忖着,此刻不过八点钟,到三点钟回去,有八十元进款,除一双镂花漆皮鞋之外,明天又好挣只白金手表,或者挣只小钻戒,何乐不为呢。当下讪讪的道:“你又要叫我再陪你八个钟头,本来呢,我家里不能到这时候晏回去,现在情不可却,不陪你怕你要生气的,只好陪你谈谈了。”复生涎着脸道:“婉珍女士,明人不消细说,不是谈谈说说的事,还须难为你些本钱咧。”婉珍低着头道:“我见你怕......不......”复生道:“大幅要加倍吗?”婉珍默然。复生寻思了一回,推开房门,拉个车夫癞皮阿三进来,按捺着他,和婉珍坐在并肩,笑道:“他不是大幅,又非另件,普通作品,大概无须加价另议得,对不起,婉珍女士,有屈些,今天我姓言的,请一回客,相烦你陪阿三八个钟头,我要失陪了。”婉珍吃惊不小,一把拖住复生道:“甚么话,你敢糟蹋我,这事情好请客的吗?”复生正言厉色道:“婉珍,刚才理性是你长,我身边没有耶稣,只好受你奚落。此刻救主一到,你讲不过我了,你有润格的,本来认票不认人,只消有十块钱,便好叫你陪一点钟。现在我没有劲,把你请请客,也是件极普通极平常的事,你有甚么理由,拒绝主顾,弗当生意经做呢!老实说,我姓言的,不是在上海滩上第一遭白相,平常逛逛堂子,朋友把倌人阿姐介绍给我,请请我也有,我今天发个心愿,把你请请我的车夫,酬劳他平日两脚奔波的辛苦,也不足为奇,你做生意总须做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决不好嫌他癞皮肮脏,你要瞧桌子上十张中国银行钞票,花花绿绿都是簇崭全新的,你快快别推却吧,还须请你对客挥毫咧......。”婉珍女士听说,对复生啐了一口道:“放屁,不是这样放法。一个人上下流总须分分的,你体恤车夫阿三,怎么不叫你们夫人太太陪陪他呢?况且我刚才和你讲的,是你本人,没有说明车夫代表,现在你请车夫代表,我也好去叫只野鸡来做替身,你有甚么话说,便是把书画家来比喻,也有个'劣纸不书'的老例,我有例可援,怕你硬按着我工作不成。”复生听得,又不禁笑了起来,指着癞皮阿三,对婉珍道:“你说他劣纸,他的确是张冷金珊瑚笺。”婉珍竖起粉脸不响,车夫阿三说:“老爷,他怎么叫我栗子,要把野鸡来炒呀!”婉珍、复生听说全笑了。一回儿,两人面面相觑,各不做声。还是婉珍心里见机得快,瞧科复生不是个瘟生洋盘,一不做二不休,怕不肯就此下场,想他手表钻戒,谈何容易,非放些手段出来,对他不成。打定主意,站起身来,对复生嫣然一笑道:“老朋友,你今天也算会打棚了。当着车夫面献丑,阿难为情仔点。”说时流波送盼,伸只纤指,刮着粉腮,刮了一下,又尖着两片樱唇,凑到复生耳上嘤嘤说了几句话,一缕粉香脂馥,直钻进复生鼻管里,把复生胸头一股郁火,不知不觉全冲散了,不由得复生说出一句话来道:“阿三,你回去罢。太太面前别多嘴舌,他问起你,说我在小花园叉麻将。”阿三说声晓得哉,翻身便走,随手把房门砰的一声带上。里面抽毫挥洒,笔飞墨舞,自不用说,做书的也不屑去描写他,按下不提。单表平安公司屋顶花园乘凉喝茶的几位朋友,一转眼不见言复生,猜到他一定在哪里单独猎艳,分头去找寻,杳无迹兆。空冀说:“他不别而行,一去不来,一定物色到甚么出色人材,又在哪里开房间了,我们今天发一回呆,去侦探他一下,你们赞成吗?”璧如道:“使得。”衣云、玉吾摇头不去。空冀拉了璧如便走。璧如道:“我们定下路由,先到哪里?”空冀道:“当然从这里大西入手调查,近水楼台,他们有七分在大西,说不定相手方面,便是刚才对我笑笑的那个婉珍女士。”璧如道:“今天场子里人才寥落,舍却那人,怕没有别的吧。”两人边说边走,已抄到大西。空冀有个熟悉的茶房叫汪幼林,穿件白色制服,刚在那里写帐,瞥见空冀,迎上来道:“马先生,你要开房间吗?你住惯的一百十二,一百十四号,统统空着,要开给你叫叫堂唱,叉叉麻将吗?”空冀道:“不消得,我问你件事,言先生这里来过么?”幼林问可是那个小胡子,他今天没有来过。空冀道:“二层楼三层楼,你去替我调查一下,他开着房间没有?”幼林道:“不消调查得,下面房间,今天没有空过。”空冀点头道:“理会得。”说着,又同璧如到对门亚东去找,又找不到。忽在三层楼碰见几个熟人,正开着房间打牌,哪几个人呢?便是王散客、王川、邓坚、孙莲渠、汪寒波那批人。散客招呼空冀、璧如小坐,说只有两副牌了,我们叉开麻将谈谈吧。空冀说:“你们兴致真好。一年三百五十九天,怕三分之二的光阴,要在旅馆里过,真佩服你们。”汪寒波接嘴道:“人生行乐耳。我们开房间,也是效法古人秉烛夜游的意思。”邓坚说笑他道:“老汪,你说秉烛夜游,那个烛字,该当作别解。”寒波笑道:“不错,可惜我已成风中之烛,蜡泪抛残,前天吃下一瓶山得尔米地,略为好些,只是从此以后,不能奋发有为了。”邓坚道:“你这句话不确。我资格比你老,差不多一年到头像铜壶滴漏,涓涓不息,也未见得委靡不振咧。”寒波道:“危险危险,涓涓不塞,将成江湖,古有明训。”邓坚道:“我算得疗治了一番,只不见效,看他要滴到几时才停。”王散客插嘴道:“非到你那话儿成了灰,不肯停。”邓坚道:“你别触我霉头。”王散客道:“有诗为证,叫做'蜡炬成灰泪始乾'。”一座听得全笑了。邓坚道:“讲起了诗,我那位老师姜作起,近来诗兴勃发,只是脾气很坏,人家好好请他题首诗在集子上,他搭足松香架子,不肯落笔,说每首诗要卖十块大洋,前天晓得我犯了那个毛病,他忽然兴发,说我替你那话儿题两句诗,叫做'绝似风中三寸烛,替人垂泪到天明。'害我羞得置身无地。”王散客道:“姜老头儿的诗,简实只配题题你令高足的那话儿,十块钱一首,有灰孙子请教他。”邓坚道:“这也是他的脾气,高兴起来毛厕壁上题题,破草纸上写写,毫不足惜。前月他隔壁邻舍汤团店小开做亲,他专诚到城隍庙里买了四条泥金对子,连夜搜索枯肠,做成四首催妆诗,写上送去。汤团店老板,便把他悬挂在灶脚边,喜酒请弗起,只送来八个汤团,他还快活着道:'一诗换得两汤团'我听他说,笑得肚子肉疼。”王散客道:“可笑已极。”说时麻将已叉罢。散客留空冀、璧如吃夜饭。空冀说:“不必客气,我要去找个人,找不到,再来谈天。”散客道:“那么我们专等二位你来了,又好叫个局闹闹,兴致要提高不少。”空冀笑了笑道:“你们等不必等,我找不到那人,一定叨陪。”说着同璧如走出房间,径往一苹香振华新旅社孟渊,遍寻不见复生影子,只得懊丧着折回亚东旅馆。那时王散客等已团团围坐一桌子,喊的六元一席广东菜。空冀、璧如坐下已七个人,一张小圆桌下,轧得气都透不转。散客逼着空冀叫堂唱,空冀叫了个新户头汕头路琴第,又替璧如代叫了个福裕里爱琴,问散客叫的谁?散客道:“我近来此路不通。”空冀说:“那真难得,怕一百十四号里,总不免去走走。”散客道:“肉林中老早绝迹。”空冀说:“我不信你坚决到如此。”邓坚替他证实道:“的确他近来算得循规蹈矩,终年一夕不外宿,可称涓滴归公。”空冀笑道:“那要成正果了。西竺佛国,已替你排好一个坐位。”又问王川叫的那人?王川叹口气道:“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是个情场失意人,不再自寻烦恼。”空冀道:“难得你还不忘旧欢,请问彩云那只指头儿呢?”王川摇头道:“别再提起,提起了又要使我椎心泣血,伤感一阵。”璧如插嘴,问空冀怎么一回事?空冀说:“王川有个所欢,因为婚姻问题,不能得圆满结果,愤走南粤,濒行割只指头给王川,当件纪念品,后来那女子,便死于舟次。”璧如道:“此人却也难能可贵,不知那指头儿,还保存着么?”王川说:“那指头儿浸在酒精里半年多神色不变,直到上月我和李女士订婚那天,忽然腐烂了,只剩一段指骨,你道奇怪不奇怪。大概彩云死后,一灵不泯,精神有所凭式。我一旦变心,她精神立刻涣散,你道对吗?”空冀道:“不错。我可惜你那只指头儿告了消乏。”璧如刚喝一口汽水,喷了满桌。王散客说:“现在指肉虽腐,指骨犹存,见着惊心触目,仍不能免刻骨相思,我劝老王,把它埋了吧。美人遗骸,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王川默然半晌道:“埋了也好,免得睹物怀人。可怜我和彩云只有半月同居,便算一生夫妇,不知来生再得配合么?”散客道:“我不是个月下老人,你别来问我。”

正说时,堂唱来了,走进一位四方面盘,胖胖身子的倌人,年纪四十来岁,打扮得珠光钻气,华贵雍容,对空冀眼波一瞟,叫声:“马老!”坐在一傍。全座把她打量一番,大家说她不像堂子里倌人,简直是个官太太模样。空冀叫她一声六小姐,敬她一枝香烟。王散客开言道:“马老,你叫她小姐,未免说不过去吧。天下世界有这样年纪的一位小姐么?”空冀说:“她没有嫁,我只好称她一声小姐。况且琴第,是以六小姐出名的,她房间里没一个人不叫她六小姐。”王散客道:“哦,她便是琴第老六,还是个新选的花园大总统哩,真正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得很。”六小姐偏一偏身子,对散客嫣然微笑道:“大少包荒点,弗要当场说笑我,我个大总统,是弗比袁世凯、徐世昌,起码来西格,只不过给外国人做一做活广告罢哉。”散客听说,呆了呆道:“甚么外国人做做活广告呀?”六小姐但笑而不答。散客说:“难道外国人把你大总统的照相,做香烟牌子吗?还是做化装品名字吗?”六小姐只摇摇头。散客道:“总不见得叫你大总统穿着号衣,到马路上做活广告的啊。”六小姐仍不做声。空冀道:“差不多这样子。”散客问究竟甚么一回事?我们中国妓女怎会做起外国人的活广告来呢?空冀道:“你别多问,停回告诉你。”说时,又走进一对花叶来,悄问尤在那里?璧如回转头去,招呼道:“尤在这里。”两人扭身坐下。空冀刚在和琴第喁喁谈心,抬起头来,璧如叫的爱琴老七、老三赔笑道:“马大少,原来你也在一起,我没看见。”空冀说:“你们缩在背后,我也刚才看见,只听得你在门口,好像喊一声油在哪里,不知麻油呢酱油?你可要揩揩那位尤大少的油?”爱琴老三道:“马大少,你又要说笑话了。”空冀道:“那位尤大少,本来卖油郎出身,所以一听你喊油在哪里,答应得很爽快,说油在这里。”

一座听得全笑了。璧如打量爱琴老七,娇小玲珑,生得还不差。跟局的老三,二十来岁年纪,身段很苗条倜傥,肌肉也还生得干净,当便和他们搭讪着,谈了一阵。空冀叫的六小姐先跑,拍拍空冀肩膀说:“马老,晏歇来坐坐,我堂唱去哉。”说着飘然而去。爱琴乌师到,唱了一折孤皇酒醉桃花宫。空冀又转过,唱折青衣玉堂春。王散客道:“倒瞧不出小巴戏,大小喉咙都不差。”空冀说:“小巴戏不但大小喉咙都好,下喉咙也弗推扳。”老七拧了空冀一把,仍坐到璧如背后,和璧如说了一声下回来,叫开了堂簿弗要做丹阳客人。璧如道:“晓得哉。”老三也捻捻璧如的手,说声:“尤大少,晏歇请过来。晏歇会。”空冀说笑道:“尤大少手上的油,给你揩够了。”老三嫣然一笑而去。璧如道:“我手上是没甚么油,身上要派有些玉树神油。”说得一座全笑了。散客又各敬了一巡酒,各人照杯吃饭。一回儿席散。散客又问空冀道:“刚才花园大总统,怎么说给外国人做广告呀?”空冀道:“都是言复生那批朋友干的玩意儿。外滩有家外国人开的牛奶棚,专出产鲜牛奶,生意可也不小,一年几十万银子好做。今年春天,那牛奶棚总理,和华经理计划推广营业方针。华经理伍赤凤说:'非用特别方法来推广不成。'总理说:'怎样特别方法呢?人家不相信吃牛奶,不好用一个个皮奶奶头,接到顾客嘴里灌的。'伍赤凤道:'灌虽不能灌,劝则可以劝。只要想方法出来,劝他们吃。'总理道:'不知你们贵国那一种人最欢喜吃牛奶?'伍赤凤忖了一回道:'我对于社会情形,不很熟悉,把我自己家里看起来,只觉得女人最欢喜吃,尤其是堂子里女人,顶顶欢喜,牛奶是她心爱之物,尽多尽少装得下,一个身体差不多是个牛奶瓶。’总理笑道:'你家里可是兼营堂子生意的吗?怎么见得到这种情形?'伍赤凤面上红了一红道:'不是呀,鄙人家里,四位姨太太,三个是堂子里讨的,所以鄙人深知她们习性'。总理道:'哦,原来如此。'赤凤道:“老实说,她们非但把牛奶当食料,还当作用品咧。'总理道:“咦,牛奶怎好作用品呢?'赤凤道:'我每见她们要脸子白嫩,每天把牛奶洗脸。'总理道:'这样子就消耗得多了,最好希望你们贵国女人,洗脚也用牛奶,洗澡也用牛奶。无论浣甚么东西,都用牛奶。每个房间里壁子上装个龙头,像自来水一般,随时取用,那么本厂好大大扩充,把总厂开到敝国伦敦,造一座极高极大的屋顶花园,那园里养几千万只牛,奶汁随时流下,装一根地底铁管,直达这里分厂。由分厂再装一根根细管,通到各户人家,这样子的大计划,不是破天荒么!'赤凤陪笑道:“密斯脱这样的伟略,使敝国人每天吃的也是牛奶,用的也是牛奶,不到几年,男女肌肤,都要变成雪白粉嫩,和贵国人同化了,那是受惠不浅。'总理道:'现在第一步入手推广,你说堂子里人最欢喜,那么当然先从推销堂子入手,你看怎么销法?'赤凤忖了一回道:“敝国人的心理最欢喜看榜样,尤其是堂子里女人,看她人穿甚么,便穿甚么。她人吃甚么,便吃甚么,我们利用这个弱点,把全上海堂子里的姑娘统统叫来,开一个花园群芳选举大会,剔选几十个又白又胖的姑娘,给她们一个牛奶总统牛奶总理的头衔,叫她们叫小姊妹淘里和客人跟前鼓吹牛奶,做一个吃牛奶的鲜鲜活标本,算是吃了我们的鲜牛奶发胖发白的。只消这一来,有分教十里平康间,尽成牛奶世界。百千姊妹中,统变牛奶壶瓶。当真要房间里装个自来牛奶管了......。'一番话说得总理眯花着一双蔚蓝眼睛,只管捋着黄胡子发笑。一回子,说准照你办法做去,愈速愈妙。赤凤奉了总理之命,即日去找言复生等那批熟手,借一家屋顶花园,轰轰烈烈的选举。刚才那琴第六小姐,便是当选的牛奶总统。据他们选举的人说,六小姐曾经给外国人用五干倍显微镜照过,说她皮肤里奶汁最充分,应当选她为元首。六小姐快活得心花怒放,情愿替他们牛马走,到处吹牛,你道可笑不可笑。”

王散客道:“原来这样子,不但可笑,委实可叹。你想不幸做了个女子,更不幸做了个妓女,还有人不饶舍她,利用她做活广告,更利用她做外国人的活广告,替外国的牛推销奶汁,可叹可怜,到了极点了。”空冀笑了笑,正想起身回去,忽的走进个丰姿绰约的女士来。空冀一眼瞥见,还道是谁叫的堂唱,或者茶房叫来的咸货,便道:“你找谁?谁叫你的呀?”那女子脸一沉,只不做声,走近王散客身畔,屁股一扭,坐在一旁。各人大家对她钉了一眼,邓坚迎上叫她一声:“奚女士,你哪里来?可是找你先生?有甚么要事?”奚女士脖子一仰道:“你们在这里逍遥快乐,我也作兴来胡胡你们的调。难道只许你们写意,不许我来加入的吗?我偏要来做做你们的讨厌人咧。”邓坚陪着笑脸道:“谁不许来?怕你不肯来。你来了便觉得一室生春。”奚女士道:“好了,你别鬼讨好吧。”邓坚默然。散客对空冀、璧如介绍道:“这位奚一池女士,是我同乡,现在住我家里,从我学诗,天姿却很敏隽,可造之材。”空冀陪笑对一池点点头,一池也嘻一嘻嘴。璧如插嘴道:“原来王先生的女高足,失敬失敬。”

一池偏偏身子,问璧如尊姓大名?璧如道:“我姓尤叫璧如。”一池道:“可是人则俞,还是人未余?”璧如还没还答,空冀代说道:“是掮石子尤。”一池点点头。散客禁不住笑道:“璧如兄,你一生一世掮石子不吃力么?”璧如道:“现在那块石子,要抛去他了,不抛去使我伸腿不得,委实不舒服得很。”散客怔道:“怎么伸腿不得呀?”空冀代说道:“他一伸腿不是要变犬先生吗。”散客、一池听得全笑了。一池道:“我往往见苏州人姓尤的,不写上一点,写作尢字,这个字,不是读作汪字吗?本作,通作字,怎么好通尤字呢?很以奇怪。现在给你们一说穿,我明白了。”散客道:“可是你谈笑皆学问。”邓坚也道:“一池女士,你对于我们觉得开口有益吗?”一池嘴一披道:“和你们一批高人在一起,当然是有益的咧。不有益,我今天也不来了。”空冀那时拉着璧如先跑,各自回去不提。再说王散客和女弟子奚一池等谈笑一阵,直到钟鸣二下,各自回去。房间里只剩孙莲渠一人住着,孙莲渠浙江平湖人,也住在王散客家里卖文为活,年方弱冠,尚未娶亲,性格非常忠实,不会拈花惹草。前天听得王散客说起,奚一池也没扳亲,莲渠心里便存了个求偶的念头,不知不觉,热辣辣地,作事无心,茶饭少进。散客见他这样子,猜到他五分心事,便偷偷地盘问莲渠底细。莲渠和盘托出,挽散客做媒,散客一口包拍,莲渠欢喜非常,心目中已把一池认为未来夫人。见邓坚等和一池和调,心里恨如切齿。那天晚上,莲渠和散客等出外开了房间,又偷偷折回散客家里,告知一池,说在亚东某号,停回你不妨来逛逛。一池吃了夜饭,当真来亚东谈天。依莲渠的意思,要想等邓坚、王川、汪寒波那批人走了之后,和一池谈片刻体己话,或者话得投机,便借此求婚,成其美事。无如邓坚不识相,只管和一池打诨,使莲渠无机可乘,只恨得莲渠咬牙切齿。临走,莲渠又偷偷地和一池使了个眼色,叫她慢跑。哪知一池不肯留着,和邓坚等一哄而散。莲渠孤眠在亚东旅馆,凄凉况味,委实难受,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坐起吸支香烟,忽见房门外烘的一声,如闪电一般,令人惊魂不定。正是:

最是五更眠不稳,此中情味实难堪。

不知烘的一声是甚么东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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