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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白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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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崖女捐生却得生脱梏囚赠死是起死

激浊李膺风,搅辔陈蕃志。安得当年释党人,增长贤良气。千古曹娥碑,幼妇垂文字。若使香魂得再还,殊快今人意。

右调《卜算子》

古来最可恨的是宦竖专权,贤人受祸。假令萧望之杀了弘恭、石显,陈仲举、李元礼杀了张让、赵忠,李训、郑注杀了仇士良,又使刘贲得中状元,陈东得为宰相,岂不是最快人心的事?古来最可恨的又莫如娇娃蒙难,丽女遭殃。假令虞姬伏剑之时,绿珠堕楼之日,有个仙人来救了,他年项王不死,季伦复生,再得相聚,又岂非最快人心的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个绝处逢生的佳人,再说一个死中得活的贤士,众位一一听。

话说成化年间,陕西紫阳县有个武官,姓陆名世功,由武进士出身,做到京卫指挥。妻杨氏,生一子一女,子名逢贵,女字舜英。那舜英自幼聪慧,才色兼美,乃兄逢贵却赋性愚鲁,目不识丁。舜英自七岁时与哥哥在后园鱼池边游戏,逢贵把水瓯向池中取水玩耍,偶然撤起一条小白蛇,长可二寸,头上隐隐有角,细看时,浑身如有鳞中之状。逢贵便要打杀它,舜英连忙止住道:“此蛇形状甚异,不可加害。”夺过瓯来,把蛇连水的倾放池里。只见那蛇盘旋水面,忽变有三尺来长,跳跃而去。

舜英道:“我说此蛇有异,早是不曾害他。”逢贵也十分惊讶。

过了一日,舜英正随着母亲在内堂闲坐,丫鬟传说外边有个穿白衣的道姑求见夫人、小姐。夫人听了,便教唤进。不一时,那道姑飘飘然走将进来,你道她怎生模样?

头戴道冠,手持羽扇。浑身缟素,疑着霓裳舞裙;遍体光莹,恍似雪衣女子。微霜点髟丐,看来已过中年;长袖飘香,不知何物老媪。若非天上飞琼降,定是云边王母来。

夫人见她仪容不俗,起身问道:“仙姑何来?”道姑稽首道:“贫道非为抄化而来,因知贵宅小姐将来有灾难,我有件东西送与她佩带了,可以免难消灾。”说罢,袖中取出一个白玉钩来,递与舜英道:“小姐好生悬带此钩,改日再得相见,贫道就此告辞了。”夫人再要问时,只见那道姑转身下阶,化作一阵清风早不见了。夫人与舜英俱各惊怪不已。细看那白玉钩,澄彻如冰,光莹似雪,皎然射目,真是可爱。夫人对舜英道:“这道姑既非凡人,你可依她言语,将此钩佩在身边,不要遗失了。”舜英领命,自此把这玉钩朝夕悬带,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五六年。舜英已十三,一发出落得如花似玉。哥哥逢贵已娶了一个岳指挥家的女儿为室,舜英却还未有姻事。有个姑娘叫做陆筠操,是父亲同胞之妹,嫁在白河县任家,不幸早寡,生一子名唤任蒨,字君芳,年长舜英三岁。

筠操最爱内侄女舜英才貌,意欲以中表联姻,却反嫌自己儿子才貌不及舜英,恐未足为舜英之配,故尔踌躇未定。不想舜英到十四岁时父母双亡,陆逢贵守过了制,谋干了一个京卫千户之职,领了舜英并妻子岳氏一同赴任。

到京之后,逢贵专意趋承权势,结交当道,因此虽是个小小武官衙门,却倒有各处书札往来,频频不绝。逢贵自己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人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字琼仙,蜀中梓潼县人氏,年方二十,负才英迈,赋性疏狂,因游学到京,也要寻个馆地读书,当下就应了陆逢贵之聘。逢贵便把一应往来书札都托他代笔,吕玉应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贵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请问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说好,细细解说了其中妙处,然后依着妹子言语,出来称赞吕玉几句。吕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见吾所作,初时读不断、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进去了一遭,便出来说几句在行的话,却又像极晓得此中奥妙的,不知他请教哪个来?”一日等逢贵他出,私问馆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写的书文去请问何人?”.馆童笑道:“吕相公还不晓得,我家舜英小姐无书不读,她的才学怕也不输与吕相公哩。我主人只是请教自己妹子,更没别人。”吕玉失惊道:“原来你家有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也未?”馆童道:“还未有姻事。我听得主人说,要在京中寻个门当户对官宦人家与她联烟。”吕玉听罢,私忖道:“如何这一个蠢俗的哥哥,却有这一个聪明的妹子?她既称许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缘倒在此处也未可知。”又转一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个寒素书生,一身飘泊,纵然小姐见赏,他哥哥是势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个念头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得意,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却又疑虑道:“倘我未乡试之前,她先许了人家,如何是好?”当下正在书馆中左思右想,只见陆逢贵走将进来,手持一幅纸儿,递与吕玉道:“先生请看这篇文字。”吕玉接来看时,第一行刻着道:“恭贺任节母陆老夫人五襄华诞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大约称述任节母才德双全之意。吕玉看了一遍,对逢贵道:“这是一篇征文引。是哪里传来的?”逢贵道:“这任节母陆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请看。”言罢,袖中取出书来,只见上面写道:

自去岁别后,兄嫂暨表妹想俱康胜。兹者家慈寿期已近,蒙同学诸兄欲为弟广征瑶篇,表扬贞节。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转求一二名作,以为光宠,幸甚。征文引附到。弟今秋拟赴北雍,相见当不远也。

表弟任蒨顿首陆表兄大人

吕玉看毕,谓逢贵道:“任节母既系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征文,合该替他多方转求。”逢贵道:“征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间要来坐监,待他来时自去征求罢。目下先要遣人送寿礼去作贺,敢烦大才做首寿诗附去何如?”吕玉应允,便取出花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古风八句道:

乐安高节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黄鹄苦能甘。

华胄风流久坠矣,逊、抗、机、云、难再起。从兹天地锺灵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吕玉一头写,逢贵一头在旁乱赞道:“莫说文章,只这几个草字就妙极了。”等他写完,便拿进内边,请教妹子舜英道:“这诗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诗虽好,但略轻薄些。”逢贵细问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赞姑娘守节,后面所言逊、抗、机、云,是四个姓陆的古人,都是有才有名的奇男子。他说四人已往之后,陆家更没有恁般奇男子,秀气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这等意思,岂非轻薄?”逢贵听罢,不喜道:“这般说,是他嘲笑我了。”便转身再到书房,对吕玉道:“先生此诗如何嘲笑小弟?”吕玉道:“怎么是嘲笑?”逢贵便将妹子对他说的话依样说了一遍,道:“这不是明明嘲笑?”吕玉道:“这猜想差了。小弟赞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后,奇女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极致称颂之意,并没什嘲笑在里边。”逢贵见说,却便不疑,暗想道:“他是个饱学秀才,我妹子虽则知文,到底是女儿家,或者解说差了也不可知。”遂转口道:“是我一时错认,先生休怪。明日将这诗笺并寿礼一同送去便是。”说罢,自去了。

吕玉暗暗喝采道:“好个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诗中之谜,又被她猜着了。此诗不但赞她姑娘,连小姐也赞在内。她晓得我赞她,自然欢喜。只不知她可晓得我还未婚聘否?”到得晚间,逢贵陪着吕玉夜膳,吕玉闲话间对逢贵道:“小弟今秋要给假两三月,一来回籍乡试,二来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亲。”逢贵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进场?”吕玉道:“小弟贫土,哪里援得例起?”逢贵道:“既如此,先生到贵省乡试后,可就入京,不消为姻事担搁。但得秋闹高捷,还你京中自有好亲事便了。”吕玉听说,心中欢喜,笑道:“今秋倘能侥幸,定要相求作伐。”当晚吃过夜膳,各自安歇。次日,逢贵对舜英说道:“秋间吕琼仙要假馆几月,他去后书柬无人代笔,须要妹子与我权时支应。”舜英道:“吕生为什要假馆?”逢贵把吕玉昨夜所言述与舜英听了。舜英笑道:“我女儿家哪里支应得来?到那时任表兄若来坐监,央他支应便了。”逢贵道:“我听得姑娘说,任君芳的肚里还到你不来,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吕琼仙原来未曾婚娶,找若嫁得这样一个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过了一日,吕玉与逢贵在堂中闲活,舜英乃于屏后潜身偷觑,见他丰姿俊朗,眉宇轩昂,端地翩翩可爱。正是:

以玉为名真似玉,将仙作字洵如仙。

自知兄长非刘表,却羡郎君是仲宣。

不说舜英见了吕玉十分爱慕,且说吕玉欢羡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毕竟有貌,时常虚空摹拟,思欲一见。一日,正值端阳佳节,逢贵设席舟中,请吕玉去看龙船。至晚席散,逢贵又被几个同僚邀去吃酒了,吕玉独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吕玉出外,竟到书馆中翻阅他的书集,恰好吕玉自外闯将进来,舜英回避不迭,刚刚打个照面。吕玉慌忙退了几步,让舜英出了书房,看她轻移莲步,冉冉而进,临进之时,又回眸斜眺,真个丰韵动人,光艳炫目。有诗为证:

已知道蕴才无对,更慕文君貌少双。

撇下一天风韵去,才郎从此费思量。

吕玉见了舜英,不觉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与配合。这一夜千思万想,通宵不寐。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馆重来说主人在堂中请吕相公讲话。吕玉走到堂中,逢贵迎着道:“有篇要紧寿文,敢求大笔。”吕玉道:“又是什么寿文?”逢贵道:“内相汪公公五月十五日寿诞,小弟已备下许多寿礼,只少一篇寿文。今有个上好金笺寿轴在此,求先生做了文字,就写一写。”吕玉道:“可是太监汪直么?这阉狗窃弄威福,小弟平日最恨他。今断不以此辱吾笔。”逢贵听了,好生怫然。原来逢贵一向极其趋奉汪直,连这前程也是打通汪直关节得来的。今见吕玉骂他,如何不愠?当下默然了半晌,却想道:“这狂生难道真个不肯做?待我还慢慢地央他。”到晚间,命酒对饮。饮得半酣,逢贵道:“今早所求寿文,原不劳先生出名,千乞不吝珠玉。”吕玉被他央免不过,又乘着酒兴,便教童子取过笔砚,将寿轴展放桌上,醉笔淋漓,写下一首绝句。道是:净身宜了此身缘,无复儿孙俗虑牵。

跨鹤不须夸指鹿,守雌尽可学神仙。

写毕,后又大书“陆逢贵拜祝”,逢贵看了大喜。吕玉掷笔大笑,逢贵又劝了他几杯,酪酊大醉,馆童扶去书房中睡了。逢贵见轴上墨迹未干,且不收卷,随请妹子舜英出来,秉烛观之。

舜英看了,笑道:“这首诗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解说与我听。”舜英道:“总是吕生醉笔轻狂,不必解说。只依我言语,休送去罢了。”逢贵见说,心中疑惑。次早,令人持了轴子,亲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里。这解少文虽是武官,颇通文墨,当下逢贵把轴上的诗与他看,解少文一见了,摇头咋舌道:“谁替你做这诗?你若把去送与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祸了。”逢贵惊问何故,解少文道:“这诗第一句笑他没jiba;第二句笑他没后代;第三句是把赵高比他,那赵高是古时极恶的太监;第四句说他不是雄的,是雌的。这是何人所作,却恁般利害?”逢贵大恨道:“这是我家西席吕琼仙做的,不想那畜生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这样人还要请他做西席,还不快打发他去!”逢贵恨了一口气,别了解少文,赶将回来,径到书馆中,见了吕玉,把轴儿掷于地上,乱嚷道:“我请你做西席,有什亏你处?你却下此毒手!”吕玉愕然惊讶。原来吕玉醉后挥毫,及至醒来,只依稀记得昨夜曾做什么诗,却不记得所做何诗,诗句是怎样的了。今见逢贵发怒,拾起轴来看了,方才记起。乃道:“此我醉后戏笔,我初时原不肯做的,你再三强逼我去做,如何倒埋怨我?”逢贵嚷道:“若不是我去请教别人,险些儿把我前程性命都送了。你这样人留你在此,有损无益,快请到别处去,休在这里缠帐!”吕玉大怒道:“交绝不出恶声,我与你是宾主,如何这般相待?我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只今日就去便了。”逢贵道:“你今日就去,我也不留。”吕玉道:“量你这不识字的蠢才,也难与我吕琼仙做宾主。”逢贵听了这话,十分忿怒,躁暴如雷,两个大闹了一场。吕玉立刻收拾了书箱行李,出门而去。正是:

醉后疏狂胆气粗,只因傲骨自难磨。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当下逢贵气忿忿地走进内边,埋怨妹子舜英道:“吕家畜生做这等无礼的诗,你却不明对我说,只葫芦提过去,好生糊涂。”舜英道:“我原说是醉笔轻狂,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哪里是醉笔,这是他明明捉弄我。我方才赶他去时,他还口出狂言,我教这畜生不要慌!”舜英见说,低头不语,暗忖道:“我看吕生才貌双美,正想要结百年姻眷,谁料今朝这般决撒。此段姻缘,再也休提了。”正是:

好事恨多磨,才郎难再得。

宾主两分颜,只为一汪直。

不说舜英思念吕玉,时时背着兄嫂暗自流泪。且说逢贵十分怨恨吕玉,想出一个毒计道:“我就把他这首诗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这厮来问他一个大罪,既出了我的气,又讨了汪公的好,却不大妙。”算计已定,等贺过了汪直生辰之后,便把吕玉所写的诗轴面献汪直,细诉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吕玉。却想诗轴上没有吕玉名字,且又不好因一首私诗辄便拿人,只牢记着他姓名,要别寻事端去奈何他。哪知吕玉自从出了逢贵之门,更不在京中担搁,便即日归四川去了。

光阴荏苒,看看过了八月场期,各直省都放过乡榜,只有陕西因贡院被火焚烧,重新建造,改期十月中乡试,其它各处试卷俱陆续解到礼部。吕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乡魁。舜英闻了此信,好生欢喜。料得乃兄最是势利,今见吕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会试之时,宾主重讲旧好,那时再要成就姻缘,便不难了。却不料逢贵早把前诗出首,汪直正在那里恨他。今见他中了举人,便授旨于礼部尚书宁汝权,教他磨勘吕玉试卷。那宁汝权是汪直的心腹,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说四川新中举人吕玉第三场试策中多有讥讪朝政之语,殊为妄上,合行议处,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举直并正副主考官俱难辞咎。汪直票旨吕玉革去举人,着彼处有司火速提解来京究问,房考文举直着革职,正副主考分别降级罚俸。旨下之日,逢贵欣欣得意,对舜英说知,拍手道:“今日才出得我这口气。”舜英听了,吃惊不小,想道:“我兄如何这般狠心?他骂汪直,也是他的气骨;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长策。一旦冰山失势,不知后事如何,怎生把个有才的文人平白地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肠如割。有一曲《啄木儿》单说舜英此时的心事:

心私痛,泪暗零,难将吴越谐秦晋。正相期萝茑欢联,恨无端宾主分争。鹿鸣幸报秋风信,只道鸾交从此堪重订。

又谁知顿起戈矛陷俊英。

却说陆逢贵倾陷了吕玉,汪直喜欢他会献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指挥使。逢贵大喜,即日谢过了汪直,领了家小出京赴任,迤逦望四川进发。行个多日,路经陕西北界,时值陕西分防北路总兵尚士豪为克减军粮,以致兵变,标下将校杀了总兵,结连土贼流民一齐作乱,咸阳一带地方都被杀掠。这里陆逢贵不知高低,同了妻子岳氏、妹子舜英并车仗人马正到咸阳界口。逢贵乘马先走,教家眷随后慢慢而行,不提防乱兵冲杀过来,逢贵竟为乱兵所杀,从人各自逃命。舜英与岳氏见不是头,慌忙弃了车仗,步行望山谷小路逃奔。岳氏又为流矢所中而死,单只剩舜英一人,也顾不得山路崎岖,尽力爬到一个山岩之上,只闻四面喊声渐近,又听得贼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将来。”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转过岭后,见一悬崖峭壁,下临深潭,乃仰天叹道:“此我尽命之处矣”却又想道:“以我之才貌,岂可死得冥冥无闻,待我留个踪迹在此,也使后人知有陆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将指蘸着鲜血去石壁上大书九字道:

陆氏女舜英于此投崖

写罢,大哭了一场,望着那千尺深潭踊身一跳。正是:

玉折能离垢,兰摧幸洁身。

投崖今日女,仿佛堕楼人。

看官你道舜英拼命投崖,这踊身一跳,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谁知天下偏有稀奇作怪的事,舜英正跳之时,只见身边忽起一道白光,状如长虹,把舜英浑身裹住,耳边但闻波涛风雨之声,两脚好像在空中行走一般。约有一盏茶时,白光渐渐收敛,舜英已脚踏实地。那白光收到衣带之间,化成一物,看时,却原来就是自幼悬佩的这个白玉钩儿。舜英心中惊怪,抬头定晴细看,却见自己立在一个洞府门前,洞门匾额上题着“蛟神之府”四个大字。正看间,呀的一声,洞门早开,走出一个白衣童子,见了舜英,说道:“恩人来了,我奉老母之命,特来相请。”说罢,引着舜英直入洞内。只见洞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非复人间景致。中堂石榻之上,坐着一个白衣道姑,仔细看时,依稀像是昔年赠钩的老妪。那道姑起身笑道:“小姐还认得我么?小儿曾蒙活命之恩,故我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大德。”舜英愕然,不解其故。道姑指着那白衣童子道:“小姐,你十年前池边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儿,如何忘了?”舜英方才省悟。正是:

别有洞天非人世,似曾相识在何处?回思昔日赠钩时,始记当年池畔事。

当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随我到洞后来。”舜英随着道姑走至洞后,出了一头小角门,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周遭树木寥杂,却是一所茂林之内,隐隐听得隔林有钟磬之声。道姑对舜英道:“我送你到此处,还你三日内便有亲人相见。我这玉钩仍放你处,另日却当见还。”说罢,用手指着林外道:“那边有人来了。”舜英转顾间,早不见了道姑,连那洞府也不见了。舜英恍恍惚惚,想道:“莫非是梦里么?若不是梦,或者我身已死,魂魄在此游荡么?”伸手去摸那玉钩,却果然原在衣带上。正惊疑间,忽闻林外有人说话响,定睛看时,却又见两个道姑走进林子来,一见了舜英,相顾惊讶道:“好奇怪,果然有个女郎在此。”便问舜英是谁家宅眷,因何到此,舜英把上项事细细陈诉,两个道姑十分欢诧。舜英问道:“这里是什所在?”道姑道:“是白河县地方。我两个便是这里瑶芝观中出家的道姑。昨夜我两人同梦一仙姑,好像白衣观音模样,说道:‘明日有个女郎在观后林子里,你们可收留她在观中暂住三日,后来当有好处。’因此今日特来林内寻看,不想果然遇见小娘子,应了这奇梦。”舜英听了,也暗暗称奇。两个道姑引舜英入观中,那观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个道姑,都信仙姑脱梦的灵异,敬重舜英,不敢怠慢。

舜英在观中住了两日,到第三日,正在神前烧香拜祷,只见一个道姑来传报道:“任家太太来进香,已在门首下轿了。”言未已,早见一个苍头斋着香烛,两个女使随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观来。舜英看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是姑娘陆筠操,便叫道:“这不是我姑娘么?”筠操见了舜英,大惊道:“这是我侄女舜英小姐,如何却在这里?”舜英抱着姑娘放声大哭,筠操询问来因,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筠操听罢,一悲一喜,悲的是侄儿、侄妇都已遇害,喜的是侄女得遇神仙,救了性命。当下对舜英道:“你表兄赴京援例,还是五月间起身的,不知为什至今没有音耗?两月前我差人到京探问,却连那家人也不见回来。因此我放心不下,特来这观里烧香保佑,不想却遇见了你。你今可随我到家中去。”说罢,烧了香,谢了道姑,另唤轿子抬了舜英,一齐回家。自此舜英只在任家与姑娘同住。

话分两头。且说吕玉才中举人,忽奉严旨革斥提问,该地方官不敢迟慢,登时起了批文,点差解役两名,押解吕玉星夜赴京。不则一日,来到陕西咸阳地面,早闻路上行人纷纷传说,前边乱兵肆行杀掠,有个赴任的四川指挥陆逢贵一家儿都被杀了。吕玉听说,想道:“逢贵被杀不打紧,不知舜英小姐如何下落了?”心下十分惊疑。两个解役押着吕玉,且只顾望前行走,走不上二三十里,只见路上杀得尸横遍野,吕玉心慌,对解役说道:“我们往小路走罢。”正说间,尘头起处,一阵乱兵冲将过来,吕玉躲得快,将身钻入众死尸中,把死尸遮在身上,两个解役躲避不及,都被杀死。吕玉等贼人去远,方从死尸中爬出,却待要走,只见死尸里边有个像秀才打扮的,面上被刀砍伤,胸前却露出个纸角儿。吕玉抽出看时,却是一角官文书,护封上有陕西提学道印信,外又有路引一纸,上写道:

咸阳县为恳给路引,以便归程事:据白河县生员任蒨禀称前事,为此合行给付路引,听归原籍,所过关津客店,验引安放,不得阻遏。须至引者。

原来那任蒨自从五月间领了提学道批行的纳监文书起身赴京,只因路上冒了暑气,生起病来,挨到咸阳县中,寻下寓所,卧病了两个多月,始得痊可,把入京援例乡试的事都错过了。却闻陕西贡院被烧,场期已改在十月中,他想要仍回本省乡试,正待行动,不意跟随的两个家人也都病起来,又延挨了两月有余。

这年是闰八月,此时已是九月中旬,任蒨急欲回去料理考事,却又闻前途乱兵猖撅,官府防有奸细,凡往来行人都要盘诰,他便在咸阳县中讨了一纸路引,出城而行。行不多路,早遇了乱兵,主仆都被杀害。却不料吕玉恰好在他身边拾了文书路引,想道:“这任蒨不就是陆逢贵家亲戚么?如何被杀在此?”当下心生一计,把文书路引藏在自己身边,脱那任蒨的衣巾来穿戴了,把自己囚服却穿在仕蒨身上,那两个杀死的解役身边自有批文,吕玉却拖他的尸首与任蒨尸首一处卧着。安置停当,放开脚步,回身望山谷小路而走。爬过了一个峰头,恰好走到陆舜英投崖之处,见了石壁上这九个血字,十分惊痛,望着深潭,欷流涕。正是:

石壁题痕在,香魂何处寻?临风肠欲断,血泪满衣襟。

吕玉在崖边哭了半日,然后再走,走到个山僻去处,取出那角文书拆开看了,方知是任蒨纳监的文书,想因路上阻隔,不曾入京,仍回原籍,“我今且冒了他名色,躲过盘诰,逃脱性命,再作区处。”计较已定,打从小路竟望兴乎、武功一路逃奔。

且说这些乱兵猖撅了一番,却被陕西巡抚晋名贤亲提重师前来尽行剿灭,其余乌合之众四散奔窜。晋抚公将贼兵所过地方杀死官民人等俱各查点尸首,随路埋葬。查得新任四川指挥陆逢贵并解京钦犯吕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杀死,有剳付与批文为据,随即具疏申奏去了。一面班师,一面行文附近地方,严缉奸宄,倘有面生可疑之人,擒解军前审究。此时吕玉正逃到兴平县界,投宿客店,店主人查验路引是白河县人,听他语音却不像那边人声口,疑是奸细,即行拿住。恰值晋抚公经过本处,便解送军门。吕玉见了晋抚公,把路引文书呈上,晋抚公看了,问道:“你既往北京纳监,如何倒走回来?”吕玉道:“正为路上有警,故此走回。”晋抚公道:“你既是陕西白河县人,如何语音有异?”吕玉道:“只因出外游学已久,故此乡语稍异。”晋抚公道:“若果系秀才,不是奸人,待我出题试你一试。”便命左右给与纸笔,出下三个题目,吕玉手不停挥,三义一时俱就。晋抚公看了,大加称赏道:“你有这等文学,自然高捷,既不能入京援例入场,现今本省贡院被烧,场期改于十月中,本院如今就送你去省中乡试便了。”吕玉本要躲过了盘诰,自去藏身避难,不想抚公好意,偏要送他进场,不敢违命,只得顿首称谢。晋抚公随即起了文书,给发盘费,差人送至省中应试。吕玉三场既毕,揭晓之日,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吕玉恐本处同年认得他不是任蒨,不敢去赴鹿鸣宴,只推有病,躲在寓中。

凡有同年来拜的,俱不接见。连房师、座师也直待他临起身时,各同年都候送过了,然后假装病态,用暖轿抬到舟中一见,见过仍即回寓,闭门托病。正是:冒名冒籍,出头不得。人愁落第,我苦中式。

话分两头。且说报录的拿了乡试录,竟到白河县任家报喜。

任母陆筠操闻儿子中了,好不喜欢。却又想道:“他已援北例,如何倒中在本省?此必因路上遇乱,故仍回省中乡试。他今既中了,少不得即日回来省亲。”过了几日,却不见音耗。任母心中疑虑,即差老苍头到省去接他。此时吕玉已离了旧寓,另赁下一所空房居住,就本处收了两个家僮伏侍,吩咐他:“凡有客来,只说有病,不能接待;就是我家里有人来,也先禀知我,方放他进来相见。”那任家老苍头来到省中,要见主人。两个家僮便先到里面禀知,吕玉慌忙卧倒床上,以被蒙首,苍头走到榻前问候,吕玉只在被中作呻吟之声,更没话说。苍头心慌,出来询问家僮道:“相公为什患病?一向跟随相公的两个家人如何不见?”家僮道:“相公正因病中没人伏侍,收用我们,并不见有什家人跟随。但闻相公路遇乱兵,只身逃难,亏得巡抚老爷送来进场的。那跟随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苍头听罢,认道主人途中受了惊恐,所以患病,便星夜赶回家里,报知老安人。

任母听了,甚是惊忧。即日吩咐侄女陆舜英看管家中,自己带了两个女使、一个老苍头,买舟亲到省中看视任蒨。那吕玉闻任母到了,教家僮出来传说相公病重,厌闻人声,女使、苍头都不要进房门,只请老安人一个到榻前说话。当下任母进得房门,吕玉在床上滚将下来,跪伏于地,叫声:“母亲,孩儿拜见。”任母道:“我儿病体,不消拜跪。”一头说,一头便去扶他。

吕玉抬起头来,任母定睛一看,惊道:“你不是我孩儿!”吕玉忙摇手,低叫道:“母亲禁声,容孩儿细禀。”任母道:“你是何人?”吕玉道:“孩儿其实不是令郎,是四川秀才,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特借令郎的路引到此中式。今乞母亲确认我做孩儿,切莫说明是假的,使孩儿有冒名冒籍之罪。”任母道:“你借了我儿的路引,如今我儿却在哪里?”吕玉道:“母亲休要吃惊,孩儿方敢说。”任母道:“你快说来。”吕玉道:“令郎已被贼兵所害,这路引我在死尸身上取的。”任母听了,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吕玉慌忙扶她到床上睡了。过了半晌,然后哽哽咽咽哭将转来。吕玉再三劝解,又唤家僮进来吩咐道:“老安人因路途劳顿,要安息一回。传谕家人女使们只在外边伺候,不得进房惊动。”吩咐毕,闭上房门,伏于床前,殷勤侍奉。任母连连发昏了几次,吕玉只顾用好言宽慰。到夜来,衣不解带,小心伏侍。任母见他这般光景,叹口气道:“我儿子没命死了,也难得你如此孝敬。”吕玉道:“令郎既不幸而死,死者不可复生。孩儿愿代令郎之职,奉养老亲,愿母亲善自宽解,以终余年。”任母听罢,沉吟了一回,对吕玉说道:“我认你为子,到底是假骨肉,不若赘你为婿,方是真瓜葛。我今把个女儿配你,你意下如何?”吕玉道:“孩儿既冒姓了任,怎好兄妹为夫妇?”任母道:“这不妨,我女原不姓任,是内侄女陆氏嗣来的。”吕玉道:“既如此,母亲把内侄女竟认做媳妇,不要认做女儿;把我原认做孩儿,切莫说是女婿便了。”任母道:“究竟你的真名姓叫什么?”吕玉暗想道:“我的真名性,岂可便说出?还把个假的权应她罢。”便将“吕玉”二字倒转说道:“我姓王名回,乞母亲吩咐家人,切莫走漏消息。”原来任家有几个家人,两个随着任蒨出去杀落了,后来又差两个去路上迎候主人,都不见回来,今只剩个老苍头,任母唤来细细吩咐了一番。

过了一日,任母要同吕玉回到白河县家中与侄女陆舜英成亲,吕玉恐怕到那里被人认出假任蒨,弄出事来,乃恳求任母接取小姐到省中寓所完婚,任母允诺。选下吉日,差人回家迎娶舜英小姐。

舜英闻说姑娘要把她配与表兄任蒨,私自嗟叹道:“真个势利起于家庭,姑娘向以任表兄才貌不如我,不堪为配,今日见他中了举人,便要择日成婚。我今在他家里度日,怎好违他?只可惜吕琼仙这段姻缘竟成画饼了。”当下自嗟自叹了一回,只得收拾起身。不则一日,来至省中寓所。任母与她说明就里,方知所配不是任蒨,却是王回。到得结亲之夜,两个在花烛下互相窥觑,各各惊讶。吕玉见了新人,想道:“如何酷似陆舜英小姐?我前在山崖上亲见她所题血字,已经投崖死了,如何这里又有个陆舜英?”又想道:“任母原是陆氏,她的内侄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故此面庞厮象也不可知道。”又想道:“便是姊妹们面庞厮象,也难道厮象得一些儿不差?”这边舜英看了新郎,也想道:“这明明是吕玉,如何说是王回?据他说是四川人,难道偏是同乡又同貌?”二人做过花烛,入帏就寝。吕玉忍耐不住,竟问道:“娘子你可是陆舜英小姐么?”舜英也接问道:“官人你可是吕琼仙么?”吕玉见她说破,忙遮掩道:“我是王回,并不是什么吕琼仙。”舜英道:“你休瞒我,你若不是吕琼仙,如何认得我是陆舜英?”吕玉料瞒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因问道:“据我路上所见,只道小姐投崖自尽了,不想依然无恙,莫非那投崖的又别是一个陆舜英么?”舜英笑道:“投崖自尽的也是我,依然无恙的也是我。”便也把前情细细诉说了一遍。两个大家欢喜无限,解衣脱带,搂入被窝,说不尽这一夜的恩情美满。正是:

春由天降,笑逐颜开。前从背地相思,各怀种种;今把离愁共诉,说与般般。前于书馆覩芳容,恨不一口水吞将肚里去;今向绣帏偎粉面,且喜四条眉斗合枕边来。前就诗谜中论短论长,唯卿识我的长短;今在被窝里测深测浅,唯我知伊的浅深。前见白衣儿洞府欢迎,今被赤帝子垓心直捣。前日丹流莺舌,染绛文于山间;今宵浪滚桃花,落红雨于席上。前日姻传玉镜,谁道温家不是温郎;今宵唇吐丁香,却于吕生凑成“吕”字。何幸一朝逢旧识,几忘两下是新人。

此时任母身子稍安,舜英夫妇定省无缺。吕玉叮嘱舜英:“在姑娘面前切莫说出我真名字。”舜英道:“你这等藏头露尾,如何遮掩得了?”吕玉道:“汪直恶贯满盈,自当天败,我且权躲片时,少不得有出头日子。”舜英自此依他言语,更不说破。

过不多几日,早有送报人送京报来。时吕玉正在房中昼寝,舜英先取来看时,见上面写道:

十三道御史合疏题为逆谋为不轨等事:奉圣旨汪直着拿送法司从重冶罪。

礼科一本,乞赠直言之士,以作敢谏之风事:奉圣旨据奏四川举人吕玉,试策切中时弊,不幸为小人中伤,被逮道死,殊为可悯。着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其主考、房考各官,着照原官加级起用。宁汝权革职拿问。

吏部一本,推升官员事:原任成都府推官文举直拟升陕西道监察御史。奉圣旨文举直着即巡按陕西,写敕与他。

舜荧看了,慌忙唤醒吕玉,递与他看。吕玉以手加额道:“谢天地,今日是我出头的日了。且喜文老师就做了这里代巡,我的事少不得要他周全。今不要等他入境,待我先迎候上去。”便教家僮雇下船只,连夜起身前往。到得前途,迎着了按院座船。吕玉乃先将陕西新科中式举人任蒨的名揭投进,文按君教请相见。

吕玉走过官船参谒,文按君一见大惊,连叫:“奇怪,奇怪!莫不我见了鬼么?”吕玉道:“举人是人,如何是鬼?”文按君道:“尊容与敝门生吕玉毫厘无二,所以吃惊。”吕玉道:“乞屏左右,有言告禀。”文按君便喝退从人,引吕玉进后舱。吕玉才向袖中取出门生的名揭呈上,说道:“门生其实是吕玉,不是任蒨。”文按君惊问道:“都传贤契已死,如何得活?”吕玉把前事细细呈告。文按君大喜道:“本院便当替你题疏。”吕玉道:“求老师隐起门生冒名冒籍、重复中式一节,门生一向托病不出,如今只说任蒨近日身故,吕玉赘在任家为婿便了。”文按君点头应允。

吕玉拜别了文按君回家,仍旧闭门静坐,等候好音。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十二月中旬。忽一日,听得门前喧闹,拥进一簇报人,贴起喜单,单上大书道:

捷报贵府老爷吕:前蒙圣旨追复举人,赠翰林院待诏。

今复蒙圣旨召赴京师会试。

吕玉闻报,亲自出来打发了报人去后,入见任母。任母问道:“你是王回,如何报单上却又是什么老爷吕?”吕玉至此方把实情说明,任母才晓得他是吕玉,不是王回。当下吕玉对任母道:“岳母如今休认我做孩儿,原认我做女婿罢。一向为小婿之故,使岳母未得尽母子之情,我今当为任兄治丧开吊,然后去会试。”任母含泪称谢。吕玉便教合家挂了孝,堂中设棺一口,将任蒨衣冠安放棺内,悬了孝幕,挂起铭旌,旌上写道:“故孝廉君芳任公之柩”,门前挂上一面丧牌,牌上说道:“不幸内兄孝廉任公君芳于某月某日以疾卒于正寝”,后书道“护丧吕玉拜告。”这一治丧,远近传说开去,都说任举人一向患病,今日果然死了,妹夫吕玉在那里替他开丧。于是本处同年俱来作奠,按院亦遣官来吊,一时丧事甚是整齐。正是:

谎中调谎,虚里驾虚。

东事出西头,张冠换李戴。任家只有一个儿子,忽然弄出两个儿子来;吕生中了两个举人,隐然分却一个举人去。姑借侄为假媳,侄又借姑为干娘,两下俱为借名;吕冒任之秀才,任又冒吕之乡榜,一般都是冒顶。吕经魁一封赠诏,本谓锡于死后,不料锡于生前;任春元半幅铭旌,只道中在生前,谁知中在死后。假王回纳妇成亲,适为真吕玉入赘张本;活琼仙闭门托病,巧作死君芳设幕缘由。这场幻事信稀闻,此种奇情真不测。

吕玉治丧既毕,兼程进京,赴过会试。发榜之日,中了第五名会魁,殿试状元及第,除授翰林院修撰。上疏乞假回籍葬亲,朝廷准奏。吕玉便同舜英到四川拜了祖茔,葬了父母,然后回到陕西白河县,却于瑶芝观里又设两上空棺,挂一对铭旌,一书“故指挥使逢使陆公之柩”,一书“故指挥陆公元配岳孺人之柩”,也替他设幕治丧。正是:

人虽修怨于我,我当以德报之。

总看夫人面上,推爱亦其所宜。

吕玉一面治丧,一面就在观中追荐父母,并任、陆两家三位灵魂。道场完满之日,任母与舜英都到观中烧香礼佛。只见观门外走进一个白衣道姑,携着一个白衣童子来到庭前,见了舜英,笑道:“小姐今日该还我玉钩了。”舜英看时,认得是前日救她的仙姑。未及回言,早见自己身边飞出一道白光,化作白云一片,那道姑携着重子跨上白云,冉冉腾空而起。一时观里观外的人,俱仰头观看。舜英忙排香案,同吕玉、任母望空礼拜,约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不见。舜英伸手去摸那玉钩时,已不在身边了。正是:

仙驾来时玉佩归,瑶芝观里白云围。

惊看天上蛟龙变,正值人间鸾凤飞。

吕玉唤高手匠人塑仙姑、仙童神像于观中,给香火钱与本观道姑,教她朝夕供养。舜英又唤过昔日在林子里遇见的两个道姑,多给银钱,酬其相留之德。吕玉把三个空柩都安厝了,然后同家小进京赴任。后来舜英生三子,将次子姓了任,第三子姓了陆,接待两家香火。吕玉官至文华殿太学士,舜英封一品夫人。吕玉又替任母题请表扬贞节,此是后话。

看官听说,隋侯之珠,杨香之环,相传以为灵异,岂若蛟神白玉钩更自稀奇。至于佳人死难,贤士捐生,不知费了吊古者多少眼泪。今观陆小姐绝处逢生,吕状元死中得活,安得不鼓掌大笑,掀髯称快。〔回末总评〕

蛇为仙,玉化灵,奇矣。然神仙之幻不奇,人事之幻乃奇。托任是假,姓王亦是假;认儿是假,呼婿亦是假,是一假再假也。任蒨本有,王回却无,是两假之中,又有一真一假也。假子难为子,侄婿可为婿,是同假之中,又有半假半真也。至于任之死是真,若死在中式之后,则死亦是假;吕之病是假,乃病在治丧之前,则病又疑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非人意想之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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