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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壶水喝?”老楚没的可说了,又想起这句唯一的客气话。看文博士没言语,他提起大磁壶走出去。

文博士坐在桌旁,对着那个大而无当的铜墨盒发楞。一股悲酸从心中走到眼上,但是不好意思落泪。猛然立起来,把门窗全打开,他吐了口气。看看自己,看看屋中,再看看院里,他低声的冷笑起来。顺着壁纸上一块墨痕,他想起海中的一个小荒岛,没有树木,没有鸟兽,只是那幺一堆顽石孤立在大海中。他自己现在便是个荒岛。四五个月前从美国开船,自己是何等的心胸与希望,现在……学位,学问,青年,志愿,哼,原来这个社会就这样冷酷,正象那无情的海洋,终久是把那小岛打没了痕迹!

但是,怨恨有什幺用呢!他拍了拍胸口,干!既然抓住了焦委员,就要作下去,焉知这不是焦委员故意试探他呢?伟人是由奋斗中熬出来的!一个博士本来应当享现成的荣华富贵,可是谁教自己这个博士是来到这幺个社会中呢,鲜花插在粪堆上;好吧,干干看吧,尽人事听天命,没有道理可讲,没有!

掏出袖珍日记来,用钢笔开了几项,一,电焦委员;二,访唐先生;三,筹款。写完了,他啼笑皆非的点了点头。是的,焦委员派上这儿来,咱就来了;不但来了,还给他个电报:“托庇安抵济,寓文化学会,工作情形,随时奉闻,文志强叩。”漂亮!

访唐先生这项,大概不会有什幺用,不过,碰碰看,多少也许探听出点消息来,至少唐先生对济南的情形一定熟悉。不希望在这项中找到什幺,不过是一种带手的事,得点什幺有用的知识更好,白跑一趟也算不了什幺;虽然博士而可以白跑腿是件说不通的事,又有什幺法儿呢,在这个社会里!

第三项最难堪。手里没有多少钱了。打电向家里要,即使不算丢人,可是缓不济急。自己的工作是顶着焦委员的名去和阔人们交往,大概不能坐人力车去吧?总得租部汽车;济南的汽车当然没有上海那幺方便公道。即使汽车没有必要,请客总是免不掉的。要专是吃顿饭还好办,既是富豪们,说不定还要闹酒,叫条子,这可就没有限制了!低级,瞎闹,这些事;可是社会是这样的社会,谁能去单人匹马的改造呢?先不问这合理不合理吧,既来之则安之,干什幺说什幺。钱在哪儿呢?去借,没有地方;即使打听到此地有熟人,也不能一见面就开口借钱,不能;被人家传说出去,文博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那才好听!

想到这里,他真要转回北平或上海去,教几点钟书,作个洋行的办事员,都好吧,总比这个罪好受!这完全是扎空枪,扎不着什幺,大概连枪也得丢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英雄啊!

没法子决定,他很想去占一课,或相相面,自己没法打主意了。可笑,一个美国博士去算卦相面;可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决定一切。生命既不按着正轨走,有博士学位的并不能一帆风顺的有合适的工作与报酬,那幺用占课相面来决定去取,也就无所不可了;盲目的社会才有迷信的博士,哼!

老楚打来一壶开水,并没擦擦或涮涮碗,给文博文满满的倒了一杯,两个极黑的手指捏着杯沿,放在博士的面前,水上浮着个很古老的茶叶棍儿。

“老楚,”文博士不敢再看那杯开水,从袋中掏出张行李票来:“上车站取行李,会不会?”

“说不上喤!”

“好!”文博士猛的立起来。“打扫打扫这两间屋子会不会?说得上说不上?”

“没笤帚簸箕耶!”

“嘿!”文博士象忽然被什幺毒虫叮了一口似的,蹿了出去。跑到门口,他又猛的一收步,象在体育馆里打篮球那种收步的样式:“老楚!老楚!唐先生在哪儿住?”老楚一点也没着急,无精打采的走出来:“啥?啊,唐老爷,俺领你去。俺认识那个地方;地名,说不上!不是给钱的那个唐老爷?是呀,地名说不上呢!”

文博士一声没再出,一边走一边心中转着这句话: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好象是初学戏的小孩那样翻来覆去的念道一句戏词。出门不远,看见了些水,他不知道那是大明湖;水挡住去路,他就向南走去;好歹的撞吧,不愿和中国人们打听地方,中国人!再说,在美国纽约、芝加哥那幺大的地方,都没走迷了过,何况这小小的济南,不打听。果然,不大会儿,被他找到了院西大街。街上没有高楼,没有先施公司那样的大铺户,没有鲜明惹人注意的广告牌与货物,没有秩序。车挤着车,人挤着人,只见各种的车轮,各种的鞋,在那窄小的街上乱动乱挤,象些不规则的军队拔营似的,连声响都没有一定的律动。那些老式的铺户,在大路两旁呆呆的立着,好似专为接受街上的灰尘,别无作用。这种杂乱而又呆死的气象,使人烦躁,失望,迷乱,文博士没心去看什幺,只象逃难似的在车马行人的间隙里挤,小车子木轮吱吱的响声,教他头疼。只看了西门一眼,他觉得恶心。

来到西门大街的桥上,看着那道清浅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静了一些。河不算窄,清凉的水活泼泼的往北流,把那些极厚极绿的水藻冲得象一束束的绿带,油汪汪的,尖端随着水流翻上翻下,有时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幺拥挤污浊,中间流着这道清水,桥上的空气使人忽然觉得凉了许多,心中忽然镇静一下,象嘈杂胡乱的梦中,忽然看见一道光亮,文博士舍不得再走了。在桥边立了会儿,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悲哀,一种冷静的不平。他以为这条水似乎不应在这个环境中流荡,正如同自己不应当在这个破桥上立着。立了一会儿,因为猜想河水的来源,他想起趵突泉来。是的,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也想起,刚才由会里出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这两个名胜,他都听人提到过。刚才没顾得看湖,现在先看看这个名泉吧。

三绕两绕,他绕到了趵突泉,中国称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这样赞美。三个大泉,有海碗那幺粗细,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动得半池的清水都荡漾波动,水藻随着上下起伏,散碎的荡成一池绿影。池边还有多少多少小泉,静静的喷吐一串串的小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倾斜下去,可也滚到水面,象斜放着一条水银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着旁边另一串较小的水珠,一同上来,一大一细,一先一后,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无数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听着大泉的喷吐震荡,目看着小泉的递送起灭,文博士暂时忘了一切,仿佛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了。忽然闻到一股大葱味,一回头,好几个乡下大汉立在他身后,张着嘴,也在这儿看泉水。文博士刚忘了一切,马上又想起天大的烦恼。中国人,都是你们中国人!中国够多幺富,多幺好;看这个泉,在美国也没有看见过;再看这些人,多幺蠢,多幺臭;中国都坏在中国人手里!他舍不得这片水,但是不能再与这群人立在一块儿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们都打开,他可以自在的欣赏一会儿。

离开池畔,他简直不愿再看任何东西。那些贱劣的东洋玩具,磁器,布匹,围具;那些小脚,汗湿透了蓝布褂子的臭女人们,那些张着嘴放葱味的黄牙男子们,那些鸡鸡嘹嘹的左嗓子歌女们,那些红着脸乱喊的小贩们!他想一步迈出去,永远不再来,这不是名胜,这是丢人!

走过吕祖殿,大树下一个卦桌,坐着位很干净秀气的道士,道袍虽旧,青缎道冠可是很新,在树阴下还微微的发着点光。文博士并不想注意这个道士,可是在这些脏臭的人们中挤了这半天,忽然看见这幺个干净的人,这幺好看的一顶帽子,好象是个极新鲜,极难遇到的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对他一笑。文博士想起来算卦。但是不好意思过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马上必定被那些大葱国民给围上。他又真想占一卦,这个道士可爱,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课有相当的灵验。他低下头,决定还是不迷信,打算从卦桌前没事似的走过去。看见卦桌上垂着的蓝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与不迷信的争战,转而感到这个臭社会不给人半点自由,想占一课——直当是闹着玩——也得被人们围得风雨不透。正这幺想,他听到:“这位先生——”语声很清亮好听,可是他不敢抬头,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动,谋事有成。应验了请再来谈!”他听明白了这些,觉得有点对不起道士,可是脚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几乎觉得中国人也并不完全讨厌,那个道士便很可爱。道士的话就更可爱。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这一行,当然有些经验,总有几分可靠。中国的老事儿有许多是合乎科学原理的,不过是没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学始,以科学终而已。再说呢,他所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两句话——婚姻动,谋事有成——居然没花卦礼而白白的得到,行,这个道士!这两句话是种鼓励,刺激,即使不灵验也没大关系,文博士需要些鼓励;况且道士的话还有灵验的可能呢!

他发了两个电报:向焦委员报告,和向家里要钱。

到车站取了行李,拉回会所,差不多已是六点钟了。吃饭,又成问题。老楚不会作饭,他每天只在街上买点锅饼,大葱,与咸菜,并不起灶。文博士把行李放在铺板上,没心程去打开,也打不起精神再出去吃饭,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老爷,”老楚在门外叫,“买个洋灯吧?”

博士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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