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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经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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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经上来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然而怎么的,吾们这个地球并没有走动,静悄悄的?

“房东太太,我忍不住要说话了,——你不答应我?你栽你的瞌睡?那么又算了罢。”

那么又算了罢。好一个明月之夜。地下的树影儿好。树上的风声儿好。北国之秋真高。我的房东太太像个猫儿似的,抹黑一团,然而一个人并不就是一个影儿,不然这个地球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那里还坐着这一块冷石头看月呢?我看你一天的工作也实在累了,到了个日入而息的时候就总是栽困,及至一呵欠醒来你又一肚子有得讲的,人为什么那样爱说话?你不答应我,我实在有点凉了,我不如起来运动一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二!三!这个把戏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不如高山仰止望鬼见愁,你看,我正其瞻视,虽然望之亦不见什么,实有个高山恶林在,那儿深处便是一个樵夫之家住着个小白庙,白马之白,白雪之白,夫鬼见愁者,西山之最高峰也,唉,谁知道我的抱负,月下花前五岳起方寸。……

“莫须有先生,你凉不凉?凉我们就进屋子里去。”

“听你的便,若夫我自己,我自有主宰。”

“你站在那里答应我?”

“刚才是立于一个人的想像里,其为色也黑夜而日月出矣,万物惟花最是一盏灯。出斯言也,盖已同他的房东太太当面说话矣,其为夜,我们两人都顾影堪怜,——你醒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奇怪,我怎么什么都忘记了,想不到到了今日尚有这样的一个幻灭,好像一连有好几天的烦恼,凡百言语不知所云,文章至此大要绝笔,忽而黄石公从大佛寺带几本书来,一昼又加半夜,游戏大海,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是又自烧香,自作揖,赶快掉转头来同你说话,以便那做《莫须有先生传》的人有个结束,嗳呀,瞻望前途,恐怕还有四万八千卷亦未可知,但这都不能够管,大凡做一件事就得让这件事像个样儿才是道理,带一点开玩笑的性质都不要紧,否则我就要骂你,你简直就不行,简直就什么也不懂,是故名为可怜愍者!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可同往年不一样,在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做一个记号的日子,所以我忽然想起就在这里写一笔作为日记。”

“哈,那在那一天呢?你告诉我,我一定要替你做生,——不久以前那个巡警来问你有多大年纪,你怎么说不记得,叫我随便答应一句呢?我说了莫须有先生有三十岁。”

“那很好,届时我想进城去一趟,藉此拜一拜诸位亲友,真是久已阔别了。另外打算买一点礼物回来送你。”

“别及,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日子长着哩,现在我晓得你手下并没有钱,等将来莫须有先生发财的时候,怕不多花莫须有先生几个?我们两个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那是有准儿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时就全靠莫须有先生照顾照顾。”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已经就沉思半日,不敢抬头。发财,莫须有先生或者发或者不发,固然也是没有准儿的事,万一不发财呢?我看她这一番话完全是衷心之言!好在事先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你好苦也!你的爸爸妈妈你将置于何地!听说扶老携幼散而之四方。好一个桃花源,看来看去怎么正是一个饥寒之窟呢?那我将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聊得很。好了,我且不管,我且说一句大话,从明天起我就立志,立志修行,普度众生,誓不达到目的不止,且慢慢先从自己用点苦茶饭试一试。就是这个主意。然而我要答覆她:

“房东太太,我生日之前一天我一定搭汽车进城。”

“不要去,就在家里,你喜欢吃萝蔔,就买二斤萝蔔一斤羊肉回来炖。算是我请你,不要紧的,我有钱。”

“我不,我一定要进城去,我不吃你的。从下月起我也设法子不欠你的房租,你如果一定要贾门贾氏,说不忙不忙,莫须有先生留着用留着用,那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有复我者,则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你看你,怎么说这么些个?这是什么意思?我同你一点也不分心眼,你难道就真个怕我们穷人沾惹你不成?穷人难道就做人情人家也不相信?俗语说得好,‘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做一个人不宜心劳日拙,过到那里是那里。”

“听一言来心作惊,好似雕翎刺在心,哈哈哈,哈哈哈。”

“别又小孩子似的!”

“我完全了解你,我完全了解你,我早已就完全了解你。”

“那你还进城去不去呢?”

“那么我不去。”

“对,就在家里。”

“对,就在家里,去我又怕我乱花钱。我又怕耽误了工夫,这一月的功课完全没有符合预算,只做了四分之一,岂止这一月,简直就从来如此,可恨之至。不去?精神上已经动摇了,明天一定做不了事。去罢,玩两天,可怜见的,有点儿关不住了。不去!唉,‘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古人盖已先得我同然矣。然而我的事情都细若牛毛,那里值得这再思三思,然而什么又算是天下大事,老实说,一切大问题莫须有先生都已解决了,所差的就是这一个人家常过日子的琐事,好比清早起来,今天这地扫不扫呢,要扫却这脑子偏有点不舒服,不扫眼睛偏又睄牠不干净,其实很干净,心理作用。好,我还是决定不去,万一扬长而去了,你也说没有去,不然不到一个月光景,城里乡下,乡下城里,那这部信史将真没有个完结的日子,让人家去做别的题目罢,你说是不是?我唱一首诗你听:

卖药修琴归去迟,

山风吹尽桂花枝。

世间甲子须臾事,

逢着仙人莫看棋。

唉,忘却了你我头上都还有一颗月亮,牠好不寂寞,人生即时行乐耳,说时迟这时快,你看,我抱膝而坐,举头望明月,一段心事猛然袭上心头,这一想想到好远,十几年以前,人的记忆真古怪,简直比命运还要不可捉摸,怎么无缘无故的又要我咀嚼这一个苦甜呢?”

于是莫须有先生看月而问天,沉思而不语,曲肱而枕之,坐的就是一块冷石头,凉得颇有意思,房东太太则是一个小板凳儿,她此刻精神尚好,大有作竟夕之谈之势,连忙又不怕腰痛,站也站不起来,就站起来了,身材长得太高,出乎莫须有先生的不意而升堂,而入室,又出来,原来是进去拿椅垫,其实想当年大概就是孩子的一块尿片,一站站到莫须有先生之座右,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打个冷噤,她道:

“你起来。”

莫须有先生完全无意识作用,便起来,又坐下去,这些琐事也全不值得叙述,也容易明白,坐着不凉罢了。照样她又坐了她的小板凳儿,照样又当面而谈,莫须有先生开口便道:

“那时我以多愁多病之身,病则有之,愁则是说得好玩的,总之我孤身住在一个庙里,庙曰鸡鸣,和尚乃一个舂米的出身,修行甚好,吃菜喜吃豆芽菜,我的屋子在佛堂之前,他的屋子在佛堂之后,所以菩萨照顾小生的地方较和尚多得多矣,夜阑人静,我喜欢望一堂黑暗菩萨的长明灯若鬼火燃,倒真有点怕鬼,又怕蚊子,因为是夏天,照例我则不要灯光而静坐一室。此庙亦孤立,小生窗前便是旷野,旷野之极是古城,古城之外又是旷野,荒塚累累矣。月夜的草露,一滴滴恐怕都有灵魂,相视则一齐以泪眼而看我,我又怕吊死鬼一下把我扼住了,赶紧收回头来,舍不得这良辰美景照例要窗眺十分钟乃睡也。唉,一生的恨事就在这里出现了。”

“你往下说罢,干吗就这样垂头丧气呢?”

“一日之夜,正是盂兰盆会之佳节,街鼓动,禁城开,北邙山上放口,抱城河里淌河灯,把我这里弄得分外的寂寥,烧火和尚他早已打鼾了,当不住这一天明月,照我颜色憔悴,今夜我要把我的窗户关起来,一手一足之劳,我都非常镇静,怡然自得,我就关窗,但是,胡为乎来哉,此女子的声音也,唉,人籁,我生平有两位女郎的声音,调伏得一个伟大的灵魂若驯羊了,不要耳朵而万籁俱寂而听,人籁其实也就是天籁,因为牠未曾理会得你也,且问,我何以就小窗风触鸣琴弹了一个哀弦呢?”

“之乎者也一大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有一个女子深更半夜跑到你那个庙前去了呢?”

“再一听,是我所最耳熟的一个声音,我便已有几分明白了。可恨人间为什么要有一个月夜?夜就应该是一个肓〔盲〕人之国,让我看不见光明。我并不是嫉妒,我是伤心,一放眼的工夫我已不能不分明的有了月下的我的鱼大姐的背影了,再也涂抹不掉,好在那一位情郎我无论如何识别不了,我所认识的男子当中没有这一个人,只好说他是快乐的化身罢了。鱼大姐,莫怪我怨你,可见你完全没有想到你的可怜的好弟弟,如今应称莫须有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窗前吗?此刻他就在这个冷庙里头吗?”

“我完全明白了,这个姑娘太可耻,除非你们江南风俗不同,要在咱们这儿,没有那个事!”

“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只令人悲增忉怛耳,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你就不替我想一想,鱼大姐是我的什么人?她的真名实姓到底是那几个字?这一个字只是一个影射!她是一个好姑娘,谁也赶不上她聪明,常到我的姑母家来玩,所以我们常常在一块儿,她总是逗得我羞,笑得我窘,她就乐了,然后她就无精打彩,殊是寂寞,以一个极其爱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后又掉过头去同别人打岔。她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高,常常给了我许多的好意见,我自愧不及。我从不敢说,‘鱼大姐,我爱——’但是,鱼大姐,他〔她〕是那么一个傻,而且,你说,这是最招人爱的地方了,你别故意装个大姐样儿,跟着大家说我笑我!”

“看起来这姑娘生来最大方不过。”

“那一夜我是怎样从那个窗前掉过头来不顾,我全不记得了。自此以后,我到姑母家去,同鱼大姐会见,鱼大姐就总是问我,‘莫须有先生——’昔日之我也,非今日之我,今日犹然那可就糟了。‘莫须有先生,我看你心里不知怎样的悲伤哩,身体好些吗?有什么事不告诉我们呢?’我就总是躲开,人世最难为情总莫过哑的一声双泪落君前罢。年深日久,我离了家乡,东西南北,鱼大姐我把她忘却了。三年两载,鸟倦飞而知还,又是说不定的,就在五年前的一个秋末罢,我回乡去,又从家里出来,到九江,住旅馆,等上水轮船老不见来,我独立江岸,望着过江人来来往往,仿佛游子此一去不再返的一个预兆似的,不知怎的我很是寂寞,一个个男女渡客都于我有情,都是我的故乡人上这个商码头来做买卖的,长江天堑,望得见那边的沙洲便是昨夜我还留宿一晚的小池口了。从我家到九江,一日之程,朝发夕至,而照例是不能即时渡江,要待明朝旭日东升,就在小池口择一个客店住住,地图上这还是梅山的地界。到了秋水长天,一轮落日,我所要坐的轮船依然是无有消息,江上有今天最后的一只过江船在那里兜生意,看来看去一个搭客也没有,我不禁替舟子著急,我寂寞得哭了。”

“你就只你一个人?怎不结个伴儿出门呢?”

“我就做了这个渡船的搭客了,怎么的我就走上去了。”

“你看这是怎么说!那你不又走回去了吗?”

“是的,这可不明明是扯着归帆,我就走上去了,我一句话也不晓得说,世上只有那个掌舵的人他应该可怜我,他倒也不时看我一眼。那时的莫须有先生一点儿冒险性质也没有,船到江中央,望这边不是,望那边不是,上帝要是一浪打来把世界一下替我了结了牠,那倒实在替我省了事,叫一声爸爸妈就算了,——the rest is silence。”

“你说得好好的,我替你难受,自己倒又顽皮,笑!”

房东太太不愿意了,把个嘴有点鼓起来了,而莫须有先生不在乎,当面也看不见。这个人他那里配到隆福寺去说书,动不动就把一堂同情之心卖掉了,樱桃小口,三寸金莲,一时都加入反叛党,大骂一声真正岂有此理。

“哈,你不晓得,昨天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这一句英国话,很是sentimental,人大概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死有余哀罢。这个且让将来的考证家去得意,话又说转来,长江落日,漠漠沙洲,真是好看极了,好孩子,如今足履乡土,反成一个绝世的孤单,日暮途穷,自顾盼,自徘徊,能不怆然而涕下。我又回到昨夜的那个客店里去了。那晓得,那晓得……”

“身上没有带钱是不是?那年我的先生从沧州逃回,一连人都打散了,腰边一个钱也没有,下了一夜雨,好容易央求得一户人家借宿。行旅人都怪可怜的。”

“那晓得就在那个客店里今夜我遇见了鱼大姐。”

“说了一半天原来为了这个丫头!”

“你休怪我生气,你简直叫我不好怎么说话,——高明如长者何以关于这个情场上的玩意儿也是这样小器呢?人到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儿女们的事应该格外的想法子安慰才是。然而我总是自己安慰自己。茅店已是掌灯时分,客子畏人,进去不是,出来不是,不由我一看,灯火阑珊处你可不是鱼大姐?鱼大姐已经站起来招呼我了。唉,真是,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了。于是青灯语夜阑,各道各的前程,鱼大姐她说她赴杭州攻习书文。”

“姐儿俩这一场会见倒真有个意思。如今的姑娘都有本事,她可剪发没有?祝英台,倒又不稀奇。”

“第二天清早,江上风波颇险恶,我们都急于要渡江,刚好有一只‘义渡’开船,搭客真不少,英山霍山,宿松太湖,都有人,走江湖的,化缘的,挑菜卖鱼的,都在一个船上。鱼大姐她连头也不暇梳,我看她还有点冷,她说她向来爱晕船,枕手伏着行李怕敢远望了。我们又分别了。再是前年的事罢,我在一个天下著名的花园之城里消夏,闲时无事一个人出外逛风景,一日,记得是月之上弦,将近黄昏,青天已有眉样儿月,我从百尺古塔下到一个有着庄严二字的牌坊之前,万顷荷花亭亭玉立,殊不知何所似,我正在那儿出神,忽然一个老朋友叫我:

“‘莫须有先生!’

“此时盖已离莫须有先生时期不远矣,所以此地就不妨写着莫须有先生。话虽如此,设身处地,莫须有先生可奈何也。莫须有先生一掉头,与我的那位老朋友比肩而立,携手而行,野花芳草,步步踏实,正是鱼大姐。世上事早已没有什么可惊异的地方,他乡遇故知,莫须有先生连声问好了,年少道貌,两袖生风,飞起沙鸥一片,落红成阵。

“‘你们什么时候来此地的?’

“‘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看见你!’

“鱼大姐又那么孩子似的嬉嬉笑笑。就此祝福!接着他们要我一路上他们家去,我说那很好,适才大有喝酒之兴,没有人拉我去我就懒,今天你们就请我喝酒罢。鱼大姐说那很好,昨天有人送她两瓶美葡萄。到此我应该极力简省,单讲喝酒的故事你听了。两杯我就微醺,醉了我就向来不说话。鱼大姐口口声声叫我的一个有大志的小名,我是早已记不得的了,但我点头答应。呼我的老朋友则是很古典的两个字,我以□代之。

“‘□君,想不到今天飞来了我的乡亲,你也得多多的替我喝几杯。’

“‘我今天真是可以骄傲,莫须有先生之来咱们家是如何的一个有意义的事!在我是十年朋友一朝相见,而如今又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我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鱼子,你把你们梅山的风土人物谈一点点听罢。’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喜欢谈什么鱼大姐谈给你听,——你怎么喝这么一点就不行了,鱼大姐斟你一杯,不喝不行!’

“‘我知道他向来是不大能喝酒的,你不要劝。’

“‘你看,我也不能喝酒,我陪你一杯。’

“‘我怕我喝多了就反而鼓不起兴头来,昏昏沉沉的,今晚我应该同你们多多的谈一谈才是,你想我心里是怎样的欢跃。’

“‘待一会儿我请你们二人去看电影,——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去不去?’

“‘你们如果高兴,情愿奉陪。’

“□君望着鱼大姐笑道:

“‘你知道他不去故意问。’

“‘来世我是个男子,我就不同你们一样,——那我一定要讨一个胖女人,小脚,成天的同她玩。’

“‘你看你又说疯话。’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是。’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out of the question,’

“鱼大姐说着几乎连人带马摔交了,一下子又把椅子坐稳了。

“‘鱼子你喝醉了。’

“‘一个人不能够结婚,一结婚他就只晓得招呼他的太太。’

“‘嗳呀,鱼大姐,我真有点头晕了。’

“‘吃个梨子,——我替你削。’

“‘□君,我们的鱼大姐她老是那样的豪华,大雅。’

“‘你们如今都长大了,我也不好意思真个做你们的鱼大姐,——给你,梨,喂!’

“鱼大姐给梨子我吃,吓得我一跳,灯火煌辉,我实在头晕了。昏昏沉沉之中,鱼大姐好像仔细的认识了我一眼。一切在我差不多是一个颠倒,鱼大姐的眼光则向来那么的是一个虎视,这虎又真个可以招得孩子游戏。

“不知怎的我在□君的那个沙发之上睡了一觉了,我一睁眼,稀罕这一个醉后的实在,世界怎么来得这么的不费力,明明是现在,也还有过去,确乎是仿佛没有将来。当时的情景尚历历在目。

“‘鱼大姐,怎么不见□君呢?’

“‘客厅里会客。’

“鱼大姐在那里做女红哩。

“‘睡了一会好些罢。’

“‘我真不中用,这么一点酒就把我醉了。’

“‘你有好几年没有回梅山罢,你的姑母现在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她的景况大概很不好。’

“牙齿一剪,针线搁下了。

“‘鱼大姐你还会做女红。’

“‘你今天才晓得?几时鱼大姐替你做一双鞋,缝一个绣花枕头,给你做生日,好不好呢?’

“‘不要笑我。’

“‘谁笑你,我才不笑你。’

“‘一个人睡觉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好比我刚才一睡就睡着了,你们背地里就说我什么我也不晓得。’

“‘我们倒没有说你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一半天活。’

“‘鱼大姐,如今我深深的感得贞操两个字很有意义,我总算不负此生,将来大概还有进步。’

“‘我看你比从前聪明多了,从前有点傻,凡事都认真得令人难受,简直的。’

“‘你的口吻总仿佛你能够包罗万象,其实——’

“‘怎么样?你又同我抬杠?有话就该说。’

“‘我忽而起一个——算是肝胆楚越之感罢。有一个画题叫做the expulsion from eden是不是?我想我自己来画一幅,——我的意思同那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觉得在我头上的那天花板白得好古怪,看来看去好像我的眼睛不认得‘白’。

“‘你要不要喝茶?’

“‘时候不早了罢,我要告辞——’”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一脑壳就栽下去了。怎么的,长篇大论一半天,再说几句就不行?要睡觉。自今以后,非万不得已,再也不肯多说话,苦也留着自己苦,乐也留着自己乐,说吝也吝得可以,奢也奢得蔑以复加,你们休要以为我不见识面,你睄,这不是腾云驾雾大海里翻过筋斗的,行吗?猛抬头,我的房主人那里去了?怎么的你进去了,那我刚才的话,到底是同你说话,还是自己做的梦呢?糟糕,明天早晨一句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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