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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的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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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礼乐之世,在《易经》里有一句好话,即“天下文明”。在《礼运》里更有说:

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椒,鱼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

这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事物条理一一清嘉,连理论与逻辑亦如月入歌扇,花承节鼓。

这里的人是天人。动物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西洋人又与自然界对立,一部分的或对立的皆是有限制的存在。而中国人则与自然界的全体为一,且这自然界亦非动物的或西洋人的自然界,而是经过人工的。但人工这句话需要解释。中日战争时我往来南京上海汉口间,每从飞机上望见田畴作物特有一种整齐贞洁之感。其后我来日本清水市,一日与池田君游九能山,度茂林荒草,转出到海边人家村口,坡上有麦陇苺阡,池田君说:“我还是喜欢人工的东西,见了即刻心里觉得亲。”即是这分人工的情意,它并且可以不限于已施耕种或建有工场,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而亦普遍于对整个自然界,如说“无限江山”,即是处处江山皆有情,又如说“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即六合八荒亦如田畴闾阎的亲切,有整齐与贞洁。

古印度人有成现量,中国文明则自然界亦经过成,这成天地万物是一事,制物而用之则又是一事。譬如苏诗:“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天下亦不生疏,而如户庭的亲切,户庭亦不局促,而如天地的清朗,这便是成的本领,而用则如引水灌花等日课,又另是一种本领。西洋人无成天地万物,惟有制物而用之,故其人工所不到处即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且连其人工所到处亦还是缺少情思,人是要对庭院有好情怀,才引水灌花等日课亦有清好的。

中国人当然亦讲究制物而用之,同时却有一种惜物之意,给天地万物亦要留个有余,而且人对天地万物亦要能够无求,不像西洋人的咬牙切齿向洪荒草昧的自然界争生存,凡百东西抢到手为能。西洋征服自然界这句话,原从他们人对人的征服与被征服引申而来,实在很不洁,缺少清和的。

中国的天人之境连不落于境界,亦非抽象的,却是皆在于日常的人事。《礼记•月令》: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昊,其神勾芒,其虫鳞,其数八,其味膻,其祭户,祭先脾。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介,乘鸾辂,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苍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这读了使人觉得遍天地遍人世皆是春天。乃至六月是热得使人懊丧的,然而是月也,“天子居明堂大庙,乘朱辂,驾赤骝,载朱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葱与鸡,其器高以粗”,连人亦成了像夏天,骄阳亦只觉其是炎炎的明亮了。此外秋天冬天,亦月月皆是好的。

中国人见人喜欢谈天气,是宾主皆有如鱼在光阴里游泳的感觉。中国人又家常说话往往没有一点事故,而只是对现前天地万物的亲情,不免时时要提起它,叫叫它。《洪范》里还有句好话:“星有好风,星有好雨。”读了使人觉得眼睛一亮。

是故中国文明能有天下世界,不像西洋的手工业时代只可以组成小国,机器工业时代又只可以组成大国。凡百东西,若有其无限的一面,则虽小亦大,而但是有限的一面,则虽大亦小,其大又不过是粗而已。中国东西的大,是如同民歌里的十把扇子,连一把扇子亦有一统江山。中国人的天下世界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文明是天大地大人大,万物皆平等自在。中日战时,我父执郑美称从嵊县乡下来上海看看我家,他是个地道的农人,这样乱世,路上到处有日本兵把守关口,他又年老,回去时我要给他打通行证,他不要,说“天下的路是让天下人走的”,就肩背包裹雨伞回去了。汉民族便是从黄帝与舜以来,皆能这样的行走在日月山川里。

中国人的平等自在,可以布衣之士有为天子所不得而臣,为诸侯所不得而友。《诗经》里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王是王者之王,君是王者之君,民是王者之民,皆是王者。是故《诗经》里又有“乃生男子,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连普通人家的小孩亦是君王。中国民间女子,亦婚礼时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易经》里说君德人人可有,至今我乡下外甥去母舅家称外甥皇帝,必上座,但这是又有宾主之义在内了。

宾主是平人之敬,自庶人通于天子,至今日本天皇用语极谦和,接见臣下亦如承大宾,此即朝觐会同称聘礼,是宾主之礼的文明传统。日本民间亦连买卖的对手都是分个宾主之礼。中国汉唐时帝王,大臣朝见时必赐坐,且臣下无论大小,拜时天子必还揖。民间则如冠礼,男子既冠,父敬之如平人,入而见母,母拜之。婚礼又说女子“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夫妻要相敬如宾。新郎新妇先拜天地,中国便是庶民亦可以郊天,又拜家堂菩萨,于是夫妇交拜,此即二人在天地鬼神面前的平等,然后又拜祖先,又拜见舅姑及诸长辈。其拜天地鬼神祖先,亦只是以宾主之礼,舅姑及诸长辈则受拜时必起立。翌日做三朝,新妇上座,舅姑且要向新妇献爵敬酒,因其新来是客,而宾礼为大。

中国人的平等一看像西洋,罗素因此说中国人远比今时世界上任何国人更近于希腊,但西洋从希腊以来皆只有人权,而中国则是有人的位分。人权是句难听的话,好比说物权,那样的人与物皆是个霸占的僭越的存在,他们的民主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是冬天一群刺猬保存适当的距离以取暖,但接近则要刺伤。他们没有天地人的人,而只是平民市民公民国民,《旧约》时代他们在上帝及国王的面前是仆人,藐小如虼蚤,现在当了公民,虼蚤不是了却又是个螺丝钉,而他们的公务员连大总统在内亦仍旧是仆人,称为公仆,螺丝钉与仆人如何能是大人?

人的位分是要真的看见了才晓得。我在汉阳时给训德做生日,那年她正十八岁,请了她的同事护士小姐等吃寿面,这一天都是为的她,她本人都只在厨房里照看,时而来房门口站一回,穿件家常的蓝布旗袍,也不特别打扮,也不肯就座受礼,好像她是个无事人,这种谦逊便是能不霸占,而她的人和这堂堂的一天乃更觉得清好了。

佛经里说的如来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后来是爱玲一句话说明了,我非常惊异又很开心,又觉得本来是这样的。爱玲去温州看我,路过诸暨斯宅时斯宅祠堂里演嵊县戏,她也去看了,写信给我说、“戏台下那样多乡下人,他们坐着站着或往来走动,好像他们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数学的线,只有长而无阔与厚。怎么可以这样的婉顺,这样的逍遥!”

天地人清明,亦即能有万物的清明。《诗经》里的事物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亦即是可以兴,可以赋,可以比。《诗经》的兴,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而下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则是赋。那女子在洗荇菜,河水沸沸在手指缝里流过,那荇菜也淘气,它只顾和水嬉戏,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漂走,长长短短的都散了,捞也捞不及。这时岸上有个年青男子看看,只觉生命像小孩手里的一条活鱼,它迸跳起来,小孩又喜又惊。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竟来得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他要。

兴像数学的0忽然生出了1,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而西洋却说是矛盾的火花,苦闷的象征。西洋没有兴,从物来的只是刺激,从神来的又是灵感。兴则非常清洁,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原来物意亦即是人意,如六朝时《江南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乃是真实的莲花莲子莲心,而亦即是采莲人,不可以另外还加进什么抽象的东西。这是兴与赋之所同,赋固然是写实的,兴亦写实。不过赋是写的本事,而兴则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与本事有关,而兴则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

赋只是直道本事,而亦可以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故孔子说是可以观。好赋如李白的《昭君》诗,但云“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就使人觉得是这样的,并且一切皆在这里了,而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等句,则刻意加进许多意思,反为有限制。兴赋皆有物,而赋的物亦一般有风姿生动,故亦可以说是兴中有赋,赋中有兴。

还有比,比不是用来譬喻或干证,而是事物的繁会,如《易经》里说的“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万物如联珠,如骈俪,如鸿雁的呼朋引类,天下是众善之所会归。所以《诗经》里的比,孔子说是可以群。

兴与赋亦即是乐与礼。虽说乐尚同,礼尚别,乐虚而礼实,但乐者至和,礼者大顺,和顺是同一个德性,而且乐亦虚中有实,礼亦实中有虚。《乐记》: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萧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驩,驩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此即乐亦皆是人事,有它的实。至于礼,当然皆是人事,然而《史记•礼书》说礼之行也:

天地之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此则礼亦如乐,有它的虚了。乐亦世俗得好,礼亦清扬得好。而且礼与乐可以并举,乃至为一:

是乐鼓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极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倘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

行于繁华而仍不失开天辟地时的俭约清扬,这原是乐的,而亦是礼的。

而《诗经》里的比,亦在礼乐里皆有。乐能连类万物,从周朝乐器的规模可见。八音,钟鼓琴瑟磬笙簧祝圄缶筑箎之属,其中磬最古,从磬可以听出新石器时代的清洁喜悦。钟则原先是游牧人用的铃铎,演变为钟是有定居的农业了。农业又有鼓,原来用于田畈上击鼓耦耕。钟鼓是农业的主乐。筑是猎人的,与陶匠作下来的缶及埙皆有可以被珍重,而猎人的管演变为笙簧,则是有了手工业的华丽。手工业的主乐是管弦与弦乐,弦乐早先亦与游牧有关,埃及的琴还是行走着演奏的,形状像肩了一只大弓。这些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都把来会合在一堂演奏,真真是有众产业的热闹。这即是能比能群。

周乐器不但种类多,制作的形式亦大,瑟五十弦,筝二十五弦,建鼓幅六尺,连座高二丈,编磬一架悬十八个,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有大规模的交响乐,同时又几乎每样乐器都可以单独演奏而亦是一个具足。西洋则除了钢琴与小提琴,此外可以单独演奏的乐器很少,中国的笙萧磬乃至筑的声音都好听,西洋乐器则有许多不好听,像他们的人,单独不是个完全,而凑成交响曲亦到底不和,使人听了只觉其吃力。而且中国的交响曲如后世的将军令,是以鼓指挥,鼓亦是乐器,而西乐则以棒指挥,像上帝指挥人类,上帝不是人,棒亦不是乐器。

至于礼能铺排万物,而有堂堂华夏,而同时万物一一皆是个遍在自在,彼此不会相冲突冒犯,不许有一个被委曲,这亦只是可以比,可以群。孟子说先王施政必先鳏寡孤独,因为若有一人向隅,则举座为之不欢,怎么高大的建筑,其摇动倾圮必出在有一砖的不得其所,此即治国平天下虽枉尺直寻亦不可。

西洋是他们的人及物个个单位皆不具足不成定,才要靠杠杆力学来作成平衡,其重心因支点移动即倾倒,老怕站不稳,故从埃及的金字塔起到但丁《神曲》里的天堂,及基督教的歌德式建筑,皆以峻急的倾斜形尖上去,真是人生的愈来愈狭,不但不能大,而到得尖端再要上亦上不去,连高亦不能高。但丁的地狱亦是尖的,不过和天堂方向相反,是上层大底层尖。现今英国思想最深的文学家,且为美国公民所惊羡的 aldous huxley,他的世界观亦是这样一个立锥形的东西。

中国则有团圆与对称,对称即处处皆是支点,圆则怎样移动亦总归对得牢重心。中国文明的天地万物人事一一平正,且不是什么单位,却个个自身是个完全,故一样是一全,十样合起来是十全,彼此之间是还有在关系以上的随喜善缘,所以如意,有十全如意。而这样建设起来的天下世界,是喜怒哀乐皆可以成为好,远离天堂地狱,且连佛境亦不是。

中国文明是有天地万物人事的随喜善缘,故有五常,有洪范九畴,而随时顺宜以制礼,承天应运而作乐。

五常,君臣有义是人各有自身庄严。闲常只说这政府好不好,那领袖好不好,然而好你又怎么样?不好你又怎么样?你若有意依靠上去,动不动哀乐过人,那且莫问那领袖那政府好不好,你自己先已不好了。君对于臣亦一样,你不可取人以为己用,君臣同心打得江山,亦只是以义合。所以处于乱世,照样可以是大丈夫,又虽然珠玉在前,我亦仍要做第一人,此即人在等级职司之外尚有他的位分。

父子有恩,是父母子女间有一种知己之感。所谓知子莫若父,即是有在爱恶利害之外的相知。而子女的孝,爷娘心里亦有一种领情与谦逊,因为懂得,所以最不曾浪费子女的好意,那领情与谦逊亦是知恩。

兄弟有序是顺。嵊县戏里唱的“前面走的梁山伯,后面跟的祝英台啦”,即使并无事故发生,单这兄妹二人这样走走就非常好。梁山伯祝英台春思烂漫,然而是兄妹,乃有一种端然。

夫妇有别,是因为爱惜,所以相敬,刘备说夫妻如衣服,夫妻正有像穿新衣裳的感觉,民间便长远叫媳妇是新妇,不可把来揉熟懒摊了。夫妻且又各人都有事情,好比那牛郎织女,一个要放牛,一个要织布,而夫妻住的人间岁月亦真迢迢的像那银河。这天长地久的两人,其间纵因衣食艰难,有心酸泪落,亦仍可以是慷慨雄强的,故又说男有刚强,女有烈性。

朋友有信,是从对世人的皆有好意而来。秦罗敷采桑南陌头,她知道人家是欢喜她的,那使君问她话,她都一一有礼的回答,这即是对世人有信。而极要好的朋友叫做“结金兰”,真是贵重,好像闻得见香气,亦只是这份陌路之情的移近。待人亦即是处己,故朋友不相殉,亦无失宠之惧。朋友来了总要好好的招待,朋友付托的事总要好好的把它做了。而因为这样平正的感情,所以可靠,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亦只生在君子之交淡如水。

五常的基本是平人之敬,故父子不责善,兄弟不相代,朋友不数谏,夫妇敌体而非一体,而君臣不合则去。

五常是人之相与,而这又以之与天地万物相遇,而使之皆成为人事的条理,以治国平天下,则有洪范九畴。九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这《洪范》中国人向来读它没有意见,都要看了西洋的宪法才更晓得它的好,宪法但是社会的法规,而《洪范》则是天下文明的条理。

五行水火木金土,比起希腊的地水火风四大更是实用之物,希腊人拿四大去求证宇宙的构造,那宇宙里是没有人的,而五行则是物来到了人间。“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这完全是良工相看材料的态度,不染一点哲学气。又说“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连自然界的东西也成了像放在房里台子上的点心。

五事貌言视听思,不像西洋的生理学心理学,中国讲生理心理另有《素问》《难经》《黄庭经》等,而这里的五事则是人事,像佛经里说的“相好庄严,色像第一”,但是更实在。“貌曰恭”,即不是霸气戾气的存在,而有人世的静好。“言曰从”,是与人没有违逆,世上违逆的事本来亦不多,而言语又原是与好人说的。“视曰明”,是瞄着一眼就肚里雪亮,好比遍身都是眼睛,印度始造因明者称足目仙人,说他聪明连脚底亦生眼睛。“听曰聪”,是听人说话会听音凡,不呆听字句,而且从来是善说不如善听。“思曰睿”,睿即是聪明,聪明原是视听,却可以亦即是心思,这就比思想是感觉的反映或其综合的主宰,更没有阻隔。所以不叫五种器官或五蕴,而是五事。

八政:一食二货三祀四司空五司徒六司寇七宾八师。西洋重商重农政策久久不决,箕子陈《洪范》在二千年前却已说食第一,货第二。西洋要到现代才知说生产第一,货币尚在其次,但又失于夸张,不及这朴素。祀是郊望天地名山大川,人对万物的有亲情礼意,祭祖先则是历史的自觉,祭祀荐新尝新,又是与产业有关。西洋则惟祀神,而对自然界对历史及产业皆不亲。又且祭祀所以修孝悌,是为了人世,亦与西洋人的“天上荣光归尊神”不同。

此外司空是地政,司徒是教育,司寇是禁奸,以及师,师是军事。西洋过去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无地政,现代国家才有,而中国则因是井田,故早有地政。西洋要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才没有了土地问题,但亦不能像中国的是地利与天时人和生在一起。至于教育,西洋古时惟有宗教,现代他们有教育,但亦只教知识技能,此外仍靠宗教。中国则早有教育,而这是与其历史的传统不断有关的。西洋又讲究教授法,中国则讲究尊师,尊师是责重在学生,因为善教不如善学,天地即从来亦不教人,要人有本领去懂得它。中国的教法是“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教原来像风谣就好,不单是传授而更是兴。但西洋说的引起动机则又只是心理学。

还有禁奸,是不着重在法典而着重在人情事理,不像西洋的把防御物权放在第一,现在他们改成防御人权第一,亦只见他们的人与物的存在很可疑,而中国的禁奸则只是不许做坏事的意思,没有严重到要防卫到人或物的存在,故说“教之以礼,齐之以刑”,刑亦只像学校里的处分,不过是为了要齐于礼。而军事亦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即是人的更有高于生存竞争。中国没有罗马的战神或希腊的战争英雄,却良将亦只赞美他的同时乃是良相。

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以及:“帝曰咨,汝羲暨和,朞,三百有六旬六日,以闰月是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这样的把天文与巫祝分开,实在清洁,而敬授民时与允厘百工,则天文亦皆是人事,所以有天上的星,地上的人的热闹。浙江平阳有一只民歌,我在温州时听人唱,非常之好:“叮叮啷,叮叮啷,初一十五有月光,月光当中娑婆树,娑婆树顶开白花。叮叮啷,叮叮啷,几时大旱几时荒,几时水碓捣白米,几时水碓捣砻糠。”

皇极是天下世界的至成极定,社会有进化,而文明则可以随时随地皆是个完全,从荡荡世景中有王者兴。佛成正等觉,到底欠务实,不及这“毋党毋偏,王道平平,毋反毋侧,王道正直”的真有平等正直。西洋阶级社会则必有党,有议会斗争,不但不能建立皇极,且连这样的理想亦不能有的。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日柔克。平康正直,疆而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中国没有真理的真字,却有直字,因为人世即是大信,不必疑真疑假,而直字则非常好,凡是鲜洁的东西都有一种挺秀。西洋人说刚必是生存竞争论,说柔又必是无抵抗主义,各有一套哲学体系,不是神即是超人,或自居于动物,总不得平常,中国人却只说烂料怕柴篙,该斗要斗,好人好看待,该和气要和气。

稽疑:“汝则有大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从这可以看出不是什么贵族寡头政治,却是只和卿士谋了不算,还要谋及庶人的。而亦不是代议政治,王及卿士庶民谁同意谁不同意,并无一点合纵连横或为保持平衡的超然地位,大家只是平等的听从多数。但亦不取消少数,若有少数反对,则作内而不作外,用静而不用作,少数亦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并不像西洋的多数少数各各有立场,却只是大家对一桩事情的看法,也许你的理明,也许我有看得不对,所以还要问于龟筮,问龟筮是以有心问于无心。苏格拉底希望有哲学家来管政治,其实哲学家很不必,单是这样就很好的。

古代西洋的巫有大事必得问他,而龟筮则无大疑可以不卜。龟筮亦不像希伯来人的先知预言灾祸来吓人,却是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是人占卦,并非代表神说话,这就是好商量,故许多卦可凶可吉。而且问了龟还要问筮,这像我的脾气,庙里求签第一签拔得不好,再拔一签看看。龟筮无心,是邵康节说的无心故能先知,人有时会被事情与理论压沉,越苦用心不得解脱,龟筮即是叫人顿开金锁走蛟龙,觉得自己刚才怎么这样胡涂,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会忽然妙手偶得之。

庶征:“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僣,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肃乂哲谋圣是人的品德,却亦用来说好天气,狂僣豫急蒙是人的坏脾气,亦用来说坏天时。而且天亦有时会为难,像做人为难一样,高田要雨,低田要晴,这就很可笑可爱。而好起来则像旧时官府出巡,仪杖旗牌上写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人也高兴,天也高兴了。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五福好,六极不好。中国民间有些东西被雅人与思想家认为俗气不过,浅薄之极的,像小孩帽檐上缀的金字及女子首饰上刊的文句,“长命富贵”或“金玉满堂”,但我还是很喜欢。古乐府如《相逢狭路间》及《陇西行》,写富贵都能那样的清扬,这在西洋文学里就没有。中国人的富贵是可以好到像百花园里的牡丹花的,为人能这样的荣华一世,和人家亦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当然称心写意,而为人在世本来即是个好。西洋则必定还有个人生观,要问人生的意义与目的,倒成了做人是为吃苦,为赎过去亚当夏娃的罪,为做下一代人的踏脚板。西洋文学里而且把虱子咏成上帝的珍珠,完全是好恶反常。他们又有病态美,缺陷美。病态缺陷,当然不美。

这样的洪范九畴,包括天地万物人事统统在内,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比起西洋的宪法或政纲来不但规模更大,而且性格上是异类。但《洪范》只是个大纲,其条条的秀发则是礼,又做得来开开心心则是乐,洪范要礼乐来成行。

礼仪三千是《洪范》的舒叶吐花,约于礼是天地万物与人的遍在自在,各得其所,各皆是个无限。西洋有约法,那是他们的凡百东西皆是个霸占僭越的存在,然后又来规定彼此间的距离,从中出来许多喜怒哀乐亦皆是不好的。怎样的浮文,怎样的行动与思想感情,若不约于礼,即是霸占僭越,落于怪力乱神,到底亦不美不吉的。约于礼是像好书画的笔笔干净,没有溢墨。

礼立大体,而亦修廉隅。好画若有一笔是败笔,常时看着总要心里难过,而且怎样的笔致则有怎样的构图,焉可只顾大局不顾细谨?人在佳节良辰,当着盛大的场面,说话动作自然小心,因为贵气,因为人世有这样的好。小心是持吉,不为避凶险,是故君子处夷险如一。这就是以礼为体,而以乐为志气,可以不落灾劫。西洋有世界末日,印度亦尽说劫数,惟独《易经》里没有一个劫字,而惟有变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好字眼,不堕生死轮回,汉人五千年来便好像十二月花名,节节都开。劫字在中国文明里是变成了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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