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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轮到小秃子放哨。

夜来落着很重的霜,河边的浅水已经结成薄薄的冰层,风也有点刺人。

走出镇头,他立刻跑回来,挥舞着手里的木刀,一边侧转头唤道:

“小黑炭,小黑炭!”

“小黑炭”是只美丽的山羊,脖子系着一个铜铃,快活地追在主人背后,铜铃不停地摇出叮啷叮啷的声响。

“我们是抗日人民的武装,我们是抗日反帝的先锋,我们誓为中国独立而斗争……”小秃子的嘴里时刻都在念诵这几句少先队的誓词。不久,他的肺叶胀大,周身开始温热,车转身,朝着山羊扑跌过去,淘气地大声欢笑着:

“咩,咩!”山羊受惊了,从主人的肚腹下滚出来,瞪着明亮的小眼望了一阵,摆摆胡须,轻巧地逃开了。

小秃子仰卧在地上,喘息着,脸色红红的。他又记起汉奸,那天似乎把妈妈都吓慌了。汉奸到底是什么样的嘴脸,他从来就没见过。他有些胆怯,同时又希望今天能够遇见一个。他假想自己不用谁的帮助,独力把汉奸捉住,扯着脚拖进镇里,大人都惊得吐出舌头,其余的少先队更没有不佩服他。可是他怎样才能促住汉奸呢?

“我会变就好啦!”

这样一想,他立刻就变成一只大老虎,一口把汉奸的脑袋咬掉,第二口也不用!不,他要变作一只蚊子,无声地飞在汉奸的身后。看他到底做些什么?汉奸鬼头鬼脑地东瞧瞧,西望望,冷不防抱起他的山羊,原来这坏蛋是想偷羊啊!

“小黑炭,小黑炭!”周遭没有羊的踪影。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次很响的口哨,小黑炭也不曾跑来,却听见它在什么地方乱叫。一下子爬起身,他的好看的大眼睛骤然间定住了。--不远,果然有人在捉他的羊呢!

他猜想这一定是汉奸。但他半点都不胆怯,扬起木刀,气愤地奔上前去:

“喂,你敢偷羊么?”

一个瘦长的青年,鼻梁很高,身上穿着一套褪色的棉军服,微笑地站在那儿。他的右手挟在左腋下,左手摸弄着尖长的嘴巴,微笑着说:

“请你别误会,小同志,我不过是和它玩玩啊。”

小秃子的蛮横劲儿给克服一大半了。他依旧用警戒的眼色端量着青年。半晌,怪神气地问:

“你是哪里的,同志?”

“到你们这儿来的呵。”青年提起脚下的包袱,斜背在肩上,伸出细长的手臂,想要抚摸孩子的方大的头颅。

身子一闪,小秃子似乎很生气:

“有条子没有?”

“什么?”青年的嘴唇张开,装做不懂,脸上浮着一个机警的浅笑,开始迈动他的安祥的脚步。

孩子急了,一跳,阻住他的去路,几乎是喊叫:

“没有条子不准走!”

“你要通行证,是不是?”青年善意地笑起来。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单,递给孩子:“识字么?这是县政府开的。我叫郑彦,来到这儿推动冬学。”

小秃子的阴冷的眼瞳很快地变得清澈而明朗:

“你找张大爷么?我领你去吧。”

“谁是张大爷呀?”

“张大爷么?就是区长!”

“你不是在放哨?”

“不怕,不大歇再回来……”

一刻钟后,郑彦坐在区政府里,冷静地谈着话。面对着三个人:张大爷,张贵生,李德斋适逢也在那里。

“……今年因为当前的国难,我们准备把国防教育加强起来,不但教育小孩,连妇女和老年人也该说服他们来念书。从十一月到明年三月,庄稼地没有事,最好能趁这五个月叫每个人认识五百个汉字,理解一点政治,得到一点防空和防毒的常识,这样才能扫除文盲,才能巩固后方!如果从前一个字不认识,可以先教他们拉丁化新文字。我这次就是来负责本镇的冬学教育,同时还要组织一个冬学委员会,推动全区的冬学。张区长,你以前有些准备没有呢?”

张大爷摘下毡帽头,搔一搔头皮,说:

“有啦,有啦。我早和他们乡长说过,叫他们回去预备预备。”

“那好极了。”郑彦的肘腕放在桌上,用手摸弄着他的嘴巴,“过不几天,各乡的冬学教员都该派下来了,我们还可以好好地推动一下。这儿有没有现成的地方可以成立冬学?”

这个青年的稳健态度,以及柔和而自信的语言,一见面,就引起贵生想要和他作朋友的渴望。他认为这是一个像邹金魁同样可爱的人物,而且具有相等的敏锐的头脑。这新的友情如同一杯蜜酒,刚才沾唇,他的苦涩而荒秽的心地便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舒润。他摇动一下结实的躯体,插口说:

“镇里有是有个小学校,地方可不大,他们学生又一天到黑上班,我看不如另找个地方好。……”

“对啦。”张大爷用商量的口吻向李德斋说:“头年是在你家里,再不是还在你那里吧?反正你自己也住不了那些房子。”

李德斋有点踌躇,缩起脖颈,不必要地沙声笑着。他听见张大爷对郑彦正经地说:

“李同志才热心哪!只要是大家伙的事,从根起就不让人!”

再没有迟疑的余地,他笑得如同一头驴子在半夜里大声地吼叫: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的房子可太脏啦!”

郑彦蹙着眉,站起来身来:

“好,就这么办吧。第一,我们现在应该用各种的方法来招学生。”

他的努力总算不曾白费。开学那一天,屋里挤着许多人,老头儿、青年、妇女,以及失学的儿童,虽然不是全镇里的人口,到底争取一部分来了;而且,他还可以继续进行说服的工作。接连几天,他到处向农民解说识字和生活中间的密切的关联,一边又动员了小学的全体儿童,跑到农夫的土房或者窑洞里,劝他们来念冬学。有的老年人带着轻视的意味说:

“黄土埋到半截子啦,还念什么书!不识字,一辈子过的也挺好!”

孩子们伶俐地说:

“不念书识字,你哪能知道满天底下的事啊?”

老年人笑了,是顽固的微笑。心里想:“你们小娃娃懂些什么?我哪桩事不知道!”孩子们牵着他的衣角,一刻不放松地纠缠着:

“你来试试怕什么?不好就不念。”

今天,连这样人也来了。郑彦细心地观察他的年龄不齐的学生。他们似乎很害臊,站在那儿,低低地耳语着,脸上挂着惶惑的笑容。

“请坐,请坐,大家不要难为情。”郑彦平伸出两手,和善地做着手势。

学生们你用腕肘触我,我用眼睛望你,嘁嘁喳喳地小声儿嬉笑。后来,几个老年人坐到炕上,其余的人分开男女两部。按照身材的高矮而前前后后地坐在泥地上。在房间的一端。郑彦的瘦长的身子宁静地站在那儿,脊背贴近墙壁,脚下是一方松松的黄土。他手里玩弄着一根树枝,望着眼前的一群人微笑。

“你们看,我们坐在一起,不像一家人么?今天是第一天,课本还没从城里拿来,我先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明后天就可以正式念书了。”

他用树枝在黄土上画了一笔,随后又停下。

“哈,这就是我们的黑板和粉笔!其实这还不算有趣,八路军长征的时候--你们懂长征么?就是说从外省到陕西的时候--路上也要教同志们识字呢。你们猜怎么教?猜不着?说起来很简单,前边走的人脊梁上背着字,后边的人学着写,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还是干正经的功课吧!”

俯下身,就写成一个很大的“兵”字,问学生们说:

“谁识这个字?”

粗的、细的、高的、低的声音扭结成一条,争着念出这个字的读音。郑彦好像夸赞一群孩子似的说:

“真难得,你们大半都念过冬学吧?明天我们分做两班。识字的一班,不识字的一班,不识字的也不用发愁,几天就认识了。‘兵’字当什么讲呢?”

“打仗的兵。”

“不错,兵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国家,谁侵略我们,就去打谁。不过你们该知道,兵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长出来的,他们也是老百姓,穿有军衣,拿起枪,就去打仗。八路军正在前线作战,单靠原有的人数是不够的。我们老百姓必须陆续加入,才能打得久,打跑日本鬼子!毛主席曾经有一个口号……”

“我知道,城里来的宣传队早说过啦。”一个孩子得意地截断他的话。

“是的,现在有些地方的自卫军都编成八路军,就是响应这个口号。他们都是自己愿意加入,边区政府是根本不征兵的。……”

……就这样,他从容不迫地实施着简易的国防教育,等学生散去以后,快意地躺在炕上,同时把两手扣紧,枕在头下。他十分满意这些学生,心地那么单纯,如同一张白纸,任凭人们在上面涂抹着各种颜色:红的,黑的,鲜明的,阴暗的。正因为这种原因,他们的信仰才更容易坚定。他们很迷信,头脑里充满旧社会的封建思想,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煊染着浓厚的革命色彩。他们的思想就是这么复杂,而其实非常单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矛盾的。他们相信这样,同时又相信那样,听任聪明的人儿在他们的心地上粉饰色彩,然而无疑的,淡的颜色将会掩盖在浓的颜色之下,终于自然地消灭了。

“我现在变成一位医生了。”郑彦有趣地想,“我要给他们注射新的智慧,还要清除旧的毒素。我的地位其实比较一位真正的医生重要多了,因为健全的思想是比健全的身体更加可贵呀!”

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手里提着小篮。她从小篮里拿出碗、筷、小米饭,还有一碗萝卜汤,谨慎地摆在炕上,然后用她的污秽不堪的围裙揩拭着两手,笑眯眯地说:

“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啦。”

“怎么回事啊?”郑彦莫明其妙地问。

“往后不用你自己做饭啦。我们大家伙说好了,轮着班管你的饭。--第一天是我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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