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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度,帕米尔高原的脉络流过塔里木盆地而突起为祁连山、合黎山、贺兰山、吕梁山、太行山、泰山,如同神话里的巨人,横卧在亚细亚上,终于将他的足趾伸入无边的黄海。就沿着这条脉络,在远古的史前,中华民族的祖先偶尔爬下帕米尔,等到他们游走到贺兰山和吕梁山之间的高原上,地球上的人类才开始从野蛮的生活踏上文明的边沿。当你在陕西中部展拜轩辕黄帝的桥陵时,你会惊叹他以怎样超人的英武,克服了洪荒时代的山河的险阻,在辽远的钜鹿之野把蚩尤战败,给他的子孙奠下光芒万丈的历史的基石。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四千多年以来,斗争在死亡和胜利的漩涡中,他的子孙竟以可耻的低能,长距离地被抛落在人类进化的竞赛以后,陷进羞辱和创痛的泥淖里!

可是,他的子孙并不是甘心没落,甘心毁灭,相反的,他们却在搏斗,突击,走上光荣的复兴的途径。

今天,假如有人想写中华民族复兴史--即使是一部野史,这划时代的历史的起点还是应该开始在那块长远被人遗弃的我们民族发祥的地带--贺兰山和吕梁山之间拔离海面两千尺的西北高原。

一九三七年八月。翠蓝色的曙光如同春晴的

海潮,平静地,舒缓地,淹没了树木、村舍、田野,以及高原的全部。夜的帷幕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撕得粉碎。星星,一颗一颗像是王冠上的钻石的大星,也被这只手粗狂地摘下,弃掷到草叶上,谷穗上。……不,错了,那点结在植物上的不是星星,而是透明的晓露,辉映着一片火红的朝霞,亮辉辉地闪耀着。

黎明爬上高原:清爽;爬进窗洞和门缝:光明;爬到人类的心头:活泼。活泼的心情化成轻松的嬉笑和无节奏的口哨,旋转在东、旋转在西,旋转在村镇的每个角落。

有一个人却包裹在薄雾似的忧郁里。当他大刀阔斧地收拾好行装,从桌上抓起军帽,他忽然迟疑地,留恋地,用他的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帽前的五角红星。这徽章陪伴他将近十年,给他勇气、信念、前途。然而不久,他知道它将像晨星一样地沉落而失灭,代替它的将是一颗带光芒的白日。虽然能够给他带来更大的光明,更有力的生命,他却不自禁地激荡在可泣可歌的回忆

里,暂时变成感情的俘虏。

“嘘--”他摇摇头,很容易地摆掉这些脆薄的思念。他把军帽敏捷地扣到头上,感觉口腔有点干燥,于是提起桌上的一把洋铁壶,对着壶嘴喝下一大口隔宿的开水,快适地喘了一声粗气。

门外响起谁的迟缓的脚步声。隔着欹斜的板门,他用洪亮的喉音喊道:

“小鬼,快把我的行李搬出去!”

进来的却是一位老头儿:脑袋上斜压着一顶毡帽头,夹袄的大襟虚掩着,拦腰紧系了一条青搭布。嘴里咬着旱烟袋杆,他语音含混地说:

“早呀,邹同志,东西都捆好了么?”

邹金魁三步两步迎上去,热烈地拍着老头儿的脊背道:

“是你啊,张大爷!怎么?过秋天了?”

“可不是,早起风太硬。”张大爷从他刚刚缝好的夹袄上摘下一根白线头,又拍拍前襟:“我说,同志,你们要不要喝碗稀饭再走呢?”

“不,不,昨天已经骚扰你们一顿了。老百姓还送来许多干粮,路上有得吃了。我再说一遍,张大爷,你千万告诉老百姓们不用害怕,我们走后,不会再有旁的军队来糟蹋他们。他们情愿拿出粮草养活我们,不过你知道,我们不是因为没有吃的才开走啊。--”屋外隐约地传来一阵噪闹的声音,邹金魁急急转换话头说:“出去吧,张大爷,同志们大约都集合了。”

在一方平阔的谷场上,灰色的军服,蓝色的短褂,来来往往交织在黄土色的阳光里,如同布机上的木梭。从一堆集聚着的人群中,坦率而开心的大笑时时爆炸开来。

“滚开,小秃子,再闹,看我不揍死你!……同志们,咱不是说着玩的,夜来旁人都 送同志们东西,饼啦,羊肉啦,咱是个光棍子,没有人做,家里还有三只兔子,你们就留着吧,半道上好吃。咱有一杆枪,不缺少野味吃。……”

“你也去吧,三瓣嘴,正好配成两对。”一个强壮的青年插进嘴来。

“张贵生,咱哥们两个可不开玩笑!”三瓣嘴装出一副恼怒的神气,睁大眼,突起破裂的嘴唇,因而更像倒提在他手里的野兔。

“哎呀,怎么撕人家的头发呢!”他忽然叫起来,用手急抚着披散在脑后的长发,脸部因着痛疼而涨得通红。他跳到圈外,把兔子抛在一架装载行李的骡驮上,一头攒进人丛里,拚命地追赶小秃子,嘴里狠狠地骂道:

“小秃崽子,非操得你叫妈妈不可!”

士兵们又痛快地轰笑起来,但这笑声突然中断,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宝剑斩折。

远处,邹金魁同张大爷并着肩膀走来。这位军官的高大身躯好像一座铁塔。他跨着大步,虽然故意缓慢自己抬脚的速度,依旧使老头儿非常吃力地追随在旁边。

他走近谷场,朝着人堆里叫道:

“小鬼,快去把我的铺盖卷搬来!”

继而,他转向贵生,亲热地一拳打在青年的强健的胸脯上。头一仰,高声笑起来。

贵生有一张黧黑的圆脸,粗眉毛,圆眼睛,鼻头散布着几粒粉刺。他帮忙士兵捆好一架骡驮,交抱着两臂退下来。

邹金魁凝望他一回,开心地打趣说:

“张大爷,你该给儿子讨房老婆了,人家也是二十一岁的人啦!”

“我不要老婆,你也没有呢!”贵生的倔强的脸庞抹上一层女孩子似的羞红。

“你不能比我呀,我是当兵的,哈哈!”又是一只粗大的拳头飞来,这次却被贵生接住了。贵生伸出自己的右手说:

“来,咱们再掰掰腕子,看我的力气长了没有?”

张大爷望着他们的无嫌隙的嬉笑,满意地眯起眼睛。他拔下嘴里的旱烟杆,在鞋底敲敲烟灰,重新装上一袋,不紧不慢地说:

“讲几句话吧,邹同志,送行的人真不少呢。”

士兵站成一条笔直的行列,油腻而破旧的军装掩藏着许多颗纯洁而坚定的心。他们直视着前方,焦点集中在他们长官的宽阔的脊背上。邹金魁反扣着手,低下头,脚尖蹴开几块碎小的石子,遂后又挺起胸膛,扫了一眼农民的充满热情和期待的脸盘。惆怅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他的心头。这难得的惜别的情绪使他自己也奇怪他的反常。终于,他用一种习惯的腔调开始说话了,意思却是诚恳的:

“同志们,我们就要走了,平常蒙你们好意招待,实在应当感谢。……”他忽然侧转头,从肩膀上高声询问士兵说:“你们住的屋子都打扫干净了么?”--“干净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我们这次开拔,不再是自己打自己的人了。现在全国已经成立统一战线,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我们是要开到前线去打日本,打侵略我们的日本!你们的自卫军练得已经很好。以后更该加紧训练,不但可以保护本乡,还可以开上前线!同志们,我们前线见吧!”青筋跳起他的额角,他伸长脖颈高叫出最后的两句,随即轻轻地结束了他的讲话:“完了!”

张大爷并不曾细听这篇简短而响亮的演词。他的眼皮低垂,眼光似乎透进地面,间歇地吧嗒一下他的烟袋。他的确舍不得他们走。从他们来后,生活是多么容易啊!捐少,税少,实行什么统一累进税,连放印子钱的李德斋也给吓跑了。他们非但不刮地皮,反倒帮助老百姓组织自卫军,少先队。……

“啊!这群人太好啦!”他不觉轻细地自语着,遂后又跌进迷惘的沉思里:“看看邹金魁,一点没有官架子,一到春秋,还领着同志们帮辅大家伙犁地啦,打场啦。咱活了五十多岁,从来就没看见这样好军队!”

他的思绪像是一缕游丝,荡到这儿,荡到那儿,这时候一阵鼓噪把它无情地击断了。

“欢--迎--区--长--说--话!”

张大爷仓皇地抬起头,脸上的细密的皱纹急遽地伸缩着,形成一副寂寞的苦笑。他从嘴角拔下烟袋,摸摸他的花白胡须,又咳嗽了两声,但他依旧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我说什么呢,同志们?”一个吞吐的停逗:“你们走吧!打日本去吧!等你们打胜仗回来,咱们一定再喝一顿酒,叫它比夜来还热闹!”

“鼓掌!”邹金魁朝背后一扬手,大踏步跨到张大爷的身前,热情地抓住他的略微抖颤的枯手。从老人的湿润的眼眶,邹金魁又望到张贵生的黝黑的圆脸。这个青年闭紧嘴唇,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可是挂在他脸上的冰冷而不自然的笑容却把他完全出卖了。

锣鼓,喇叭,出其不意地从群众里喧腾出来,这同军队的号角搅成一片难听的合奏。队伍出发了。邹金魁迈动长腿时,向左右欢送的人群挥舞手臂,而且大声同他身旁的熟人打招呼:

“好好干吧,贵生,我们后会有期。……咦,怎么没看见吴有财呢?小秃子,你爸哪去了?”

“病啦!”

“哈,谁叫他昨天不要命地喝酒!告诉他,赶快到延安归队吧,我在那儿等他,听见么?”

田野里熏蒸着残余的暑热。叫哥哥,纺织娘,得意地在谷穗和高粮杆上鼓动翅翼。蓦然间,它们噤住声音,纵跳到深密的草丛里隐匿起来。迎着高高的朝阳,唱着粗壮而不谐和的军歌。这一队愉快的战士渐渐地迷濛在原头碾起的黄色的尘雾里,撇在后面的是一些黝黑的脸面,神情从紧张转成松弛,终于变成无助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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