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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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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赫斯特缓缓地走上楼去,同时用手拨开盖在高高的前额上的黑发。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正在楼梯顶端迎她。

“他走了?”

“是的,已经走了。”

“让你受惊了,赫斯特。”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把一只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跟我来,我给你拿一小杯白兰地。这事啊,有点太过分了。”

“我不想喝什么白兰地,柯尔斯顿。”

“或许你不想喝,但喝一点对你会有好处的。”

年轻的女孩不再反抗,而是顺从地跟随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的脚步,沿走廊来到她那间小起居室里。她接过递来的白兰地,慢慢地小口抿着。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恼火地说道:“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应该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啊。马歇尔先生为什么没先写封信来呢?”

“我估计卡尔加里博士没让他写。他想要自己来,亲口告诉我们。”

“自己来亲口告诉我们,还真是啊!也不知道他觉得这个消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我想,”赫斯特以一种平板而单调的奇怪声音说道,“他觉得我们应该为之高兴。”

“先不管高兴不高兴,这个消息注定会让我们震惊啊。他就不该这么做。”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样做很勇敢。”赫斯特说道,脸上开始泛红,“我的意思是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亲口来告诉一家人,他们家里那个因为谋杀罪而被判了刑并且死于狱中的成员其实是无辜的。是啊,我想这需要他很勇敢。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他没有这份勇气就好了。”她又加上了最后这一句。

“那个……我们都希望如此。”林德斯特伦小姐马上说道。

赫斯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林德斯特伦小姐。

“这么说,你也有同感了,柯尔斯顿?我还以为也许只有我这么想呢。”

“我又不傻。”林德斯特伦小姐尖刻地说道,“我能预想出一些可能性,而这些,你们那位卡尔加里博士似乎都没想到。”

赫斯特站了起来。“我必须得去爸爸那儿了。”她说。

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表示赞同。

“是啊,现在他该考虑一下怎么办了。”

赫斯特走进书房的时候格温达·沃恩正忙着打电话。她父亲向她招手,赫斯特走了过去,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

“我们正试图跟玛丽和米基通电话,”他说,“他们应该马上知道这件事。”

“喂,”格温达·沃恩对着电话说道,“是达兰特太太吗?玛丽?我是格温达·沃恩。你父亲想跟你说话。”

利奥走过去,拿起听筒。

“玛丽?你好吗?菲利普怎么样?好的。我这儿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应该立刻告诉你们。有个卡尔加里博士刚才来拜访过我们,他随身带了一封安德鲁·马歇尔写的信。事情跟杰奎有关,看起来似乎——这件事真是太让人意想不到了——看上去杰奎在审判庭上讲的那个故事,说他搭了某个人的车去了德赖茅斯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这个卡尔加里博士就是那个让他搭车的人……”他打住话头,听电话那一头他女儿说话,“对,是啊,玛丽,至于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我现在先不细说了。总之他遭遇了一场车祸,脑震荡了。从头至尾,整件事情看起来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证明。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说,大家应该尽快来我这里碰个头。或许我们能让马歇尔也过来,跟咱们一起商量商量这件事。我想我们应该得到最好的法律建议。你和菲利普能过来吗?好的……好的,我明白。但是亲爱的,我真觉得这件事挺重要的……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晚一点时给我打个电话吧。我还得想方设法找到米基。”说罢他放下了听筒。

格温达·沃恩向电话机走去。

“要我现在就试着打给米基吗?”

赫斯特说:“如果你这个电话要花点时间的话,能让我先打吗,格温达?我想给唐纳德打个电话。”

“当然,”利奥说,“你今晚本打算和他一起出去的,不是吗?”

“本来是的。”赫斯特说。

她父亲目光锐利地瞥了她一眼。

“这件事是不是搅得你特别心烦意乱,亲爱的?”

“我不知道,”赫斯特说,“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

格温达在电话机旁给她让开地方,赫斯特拨了一个号码。

“请问,我能和克雷格医生说话吗?是的,没错,我是赫斯特·阿盖尔。”

又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她说:“是你吗,唐纳德?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今晚我没法跟你去听那场演讲了……不,我没生病,不是那回事儿。只是……呃,只是我们……我们刚刚得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消息。”

电话里的克雷格医生又说话了。

赫斯特把头转向她父亲,用手盖住话筒对他说道:“不用保密的,对吗?”

“不用。”利奥慢吞吞地说道,“不用。这件事也不能完全算秘密,不过……呃,或许你该告诉唐纳德,暂时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你也清楚流言是怎么一传十十传百,怎么被人家添油加醋的。”

“是,我明白。”她再次转回去,对着听筒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猜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唐纳德,不过……这个消息还是挺让人纠结的。我宁可不在电话里谈这个……不,不,不用过来。千万不要。今晚别过来,明天找个时间吧。是关于……杰奎的。是……对……我弟弟……我们终于得知,他其实并没有杀害我母亲……但你千万不要声张,唐纳德,别告诉任何人。我明天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不,唐纳德,不……我只是今晚不能见任何人,连你也不能。求你了。而且什么都别说。”她放下话筒,示意格温达过来打电话。

格温达请求接通一个德赖茅斯的号码。利奥和颜悦色地说:“你为什么不跟唐纳德去听演讲了呢,赫斯特?那能让你忘掉烦心事。”

“我不想去,父亲。我没法去。”

利奥说:“你刚才说的话会给他一种印象,就是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你知道,赫斯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很震惊,但其实我们都为此感到非常开心。非常高兴……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你非要这么说吗?”赫斯特说。

利奥警告道:“我亲爱的孩子——”

“但那不是真的,对不对?”赫斯特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件事只会让人烦不胜烦。”

格温达说:“米基的电话通了。”

利奥再次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听筒。他对儿子说的话和跟女儿说的差不多,但他的消息这次所带来的反应却与玛丽·达兰特的反应大相径庭。这次没有异议,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取而代之的是迅速的接受。

“搞什么啊!”是米基的声音在说话,“过了这么长时间?失踪的证人!好吧,好吧,杰奎那天晚上可真够倒霉的。”

利奥再次开口说话。米基在听。

然后米基说:“是啊,我同意你说的。我们最好尽快碰个头,把马歇尔也叫来给我们参谋参谋。”他突然笑了一声,这笑声从他还是个在窗外的花园里玩耍的小男孩时起便如此,利奥记忆犹新。“赌点什么,啊?”他说,“是咱们当中的谁干的?”

利奥撂下听筒,猛地转身,离开了电话机。

“他说什么了?”格温达问道。

利奥告诉了她。

“在我看来,开这样的玩笑可真傻。”格温达说。

利奥飞速地瞥了她一眼。“或许,”他温和地说,“也不完全是开玩笑。”

2

玛丽·达兰特穿过房间,从插满菊花的花瓶中拾出几片散落的花瓣。她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字纸篓里。玛丽二十七岁,身材高挑,神情平和,尽管脸上没有皱纹,她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这或许部分是由于她稳重成熟的性格所造成的。她面容姣好,不带一丝魅惑。五官端正,皮肤光滑,有一双亮丽的蓝眼睛,一头金发向后梳,在颈后挽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尽管她并非有意为之,却恰好是时下流行的样式。她是个一贯固守自己风格的女人。她的外貌就像她的房子一样,整洁有序,保养良好。任何一点点灰尘或者凌乱都会让她烦心。

坐在病人座椅里的男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花瓣放好,露出了一抹稍稍有些扭曲的微笑。

“还是那么喜欢整洁,”他说,“各归其位,井井有条。”他笑出声来,笑声中隐含着一丝恶意。不过玛丽·达兰特完全不为所动。

“我的确喜欢东西都整整齐齐的,”她表示同意,“你知道,菲尔,屋子里要是一片狼藉的话,你也不会喜欢的。”

她丈夫有点儿愤愤不平地说道:“是啊,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没机会把屋子弄乱了。”

他们婚后没多久,菲利普·达兰特就患上了脊髓灰质炎[即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肌肉萎缩的后遗症。对于深爱着他的玛丽来说,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成了她的孩子。而她那种充满占有欲的爱,有时也会让他觉得有一点局促不安。他太太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他对她的依赖给她带来了愉悦和满足,她却不明白这种状况有时候也会让他感到恼火。

此刻他的话接得相当快,就好像害怕她会说出什么怜悯或者同情的话语来似的。

“我必须得说你父亲的消息真让人无语!过了这么长时间啊!你怎么能做到听完之后还这么镇定呢?”

“我想我很难理解那个消息……这也太出乎意料了。最初我实在没法相信爸爸说的话。假如是赫斯特说的,嗯,我就会认为整件事都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你也知道赫斯特的个性。”

菲利普·达兰特脸上的怨气缓和了一些,他轻柔地说道:“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生活中喜欢没事找事,还一刻不停。”

玛丽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分析。她对别人的性格不感兴趣。

她疑惑地说道:“我猜这是真的吧?你不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臆想出来的吧?”

“心不在焉又健忘的科学家?这么想倒是不错。”菲利普说,“不过看起来安德鲁·马歇尔还真的信以为真了。而我得告诉你,马歇尔以及马歇尔和马歇尔律师事务所在法律问题上可是非常讲求实际,不会感情用事的。”

玛丽·达兰特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消息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菲尔?”

菲利普说:“意味着杰奎就彻底平反啦。更确切地说,如果当局对此满意的话——而照我看来,这一点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哦,好吧,”玛丽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我想,这真算是个好消息吧。”

菲利普·达兰特又笑出声来,依然是那种扭曲又带着苦楚的笑。

“波莉![波莉是玛丽的昵称]”他说,“你可真是要人命。”

只有玛丽·达兰特的丈夫会管她叫波莉。这个名字和她端庄的外表配在一起总让人觉得不那么对劲,有些滑稽可笑。她略带惊讶地看着菲利普。

“我不明白我哪句话让你觉得这么好笑了。”

“你简直太文绉绉的了!”菲利普说,“就像是谁家的贵妇人在义卖会上赞扬乡村作坊里的手工艺品似的。”

玛丽困惑地说道:“不过这真的是个很好的消息啊!家里要是出了个杀人凶手,你总不能还假装挺满意的吧。”

“又不是真的出在家里。”

“嗯,实际上是一回事儿。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简直让人愁死了,让人觉得特别不舒服。每个人都那么好奇,那么急切地想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恨透了这个样子。”

“你处理得非常好。”菲利普说,“用你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盯着他们,把他们镇住。让他们安静下来并且羞愧难当,你这种不露声色的解决办法真是绝了。”

“我特别厌恶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遭罪了。”玛丽·达兰特说,“但不管怎么说,他死了,事情也过去了。而现在呢——现在,我想,所有的旧账还要再翻出来。烦死人了。”

“是啊。”菲利普·达兰特若有所思地说。他稍稍耸了一下肩膀,脸上显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妻子马上向他走过去。

“你又抽筋啦?等一等,我挪一下这个垫子。行了。好点儿了吗?”

“你真该去医院里当个护士。”菲利普说。

“我一点儿都不想去照料那么一大群人。我只想照料你。”

话虽简单,背后却蕴含着款款深情。

电话铃响了起来,玛丽走了过去。

“喂……是的……请讲……哦,是你啊……”

她对一旁的菲利普说道:“是米基。”

“没错……没错,我们已经听说了。爸爸打过电话了……嗯,当然……是……是……菲利普说要是律师们满意的话那就肯定没问题了。说真的,米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心烦意乱的……我还真没意识到我有那么愚蠢……真的,米基,我真觉得你——喂?喂?”她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把电话挂了。”她放下听筒,“真是的,菲利普,我搞不懂米基。”

“他究竟说什么了?”

“他似乎格外焦躁不安。他说我很愚蠢,说我没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这下麻烦大了!这是他的原话。但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他慌神了,是吗?”菲利普沉思着说道。

“可是为什么啊?”

“嗯,你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是会有后果的。”

玛丽看起来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你是说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又会引起大家的关注了?杰奎的罪名洗清了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假如人们又要开始谈论这件事的话,那还真是让人挺不自在的。”

“而且不仅仅是左邻右舍会说三道四,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警方也会感兴趣的!”

“警方?”玛丽尖声说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我亲爱的姑娘啊,”菲利普说,“动动脑子。”

玛丽缓步走回来,坐到他身边。

“要知道,如今这又变成一桩悬案了。”菲利普说。

“但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们肯定不会再大费周章了吧?”

“你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听起来真不赖。”菲利普说,“不过我觉得,恐怕从根本上来说这是有问题的。”

“有什么问题?”玛丽说,“你想,他们那么愚蠢,在杰奎身上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肯定不会愿意再旧案重提了吧?”

“他们或许不愿意,但他们很可能不得不这么做!职责归职责嘛。”

“哦,菲利普,我确信你说的不对。是会有一些街谈巷议,但也仅此而已,最终一切都会平息下去的。”

“然后从此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继续幸福快乐地过下去喽。”菲利普语带讥讽地说道。

“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父亲说得对,我们必须凑在一起商量一下。就像他说的,把马歇尔也叫来。”

“你是说……去艳阳角?”

“是啊。”

“哦,我们可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

“这根本不可行。你有病在身,而且——”

“我不是残废!”菲利普恼火地说道,“我的身体强壮结实着呢。我只是碰巧腿有毛病,用不了而已。要是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我都能去廷巴克图[位于西非马里尼日尔河畔的历史名城,曾是贸易和文化中心]。”

“我确信去艳阳角对你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要把所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翻出来……”

“受影响的又不是我。”

“而且,我们怎么能离开这栋房子呢,最近发生了那么多起入室盗窃案。”

“找个人来家里过夜。”

“说得挺好啊,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似的。”

“可以让那个我不记得姓什么的老太太天天来。别再像个家庭主妇似的提反对意见了,波莉。说真的,不想去的人是你。”

“对,我是不想去。”

“我们不会在那儿久留的,”菲利普安慰她道,“但我觉得我们非去不可。现在正是一家人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时候。我们得搞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

3

在德赖茅斯的酒店里,卡尔加里早早吃完饭后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在艳阳角的经历让他深受震动。他原以为这会是件苦差事,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去做的。然而整个过程虽然让人痛苦沮丧,却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下子倒在床上,点上一根烟,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他脑海中最清晰的画面是临别时赫斯特那张脸。面对他对公道的诉求,她那种鄙夷不屑的拒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要紧的不是有罪的人,而是那些无辜者。”然后是那句:“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但他做什么了?他不明白。

还有其他人。那个他们都管她叫柯尔斯顿的女人(为什么叫柯尔斯顿?这是个苏格兰人的名字,她可不是苏格兰人——没准儿是个丹麦人或者挪威人?)她说话干吗那么凶巴巴的,带着苛责?

利奥·阿盖尔也有些怪异的地方——那是一种回避、一种警觉。毫无疑问,最自然的反应应该是“谢天谢地,我儿子是无辜的!”,但这在他身上丝毫都看不出来!

还有那个女孩——给利奥当秘书的那个女孩。她很体贴地给予了帮助。但她的反应也很奇怪。他记起她跪在阿盖尔椅子边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她在同情他、安慰他一样。安慰他什么呢?为了他的儿子并没有犯下谋杀罪?而且毋庸置疑——没错,毋庸置疑——那超出了一个秘书该有的感情——哪怕是一个已相处多年的秘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们为什么——

床边的电话铃响了。卡尔加里拿起听筒。

“喂?”

“是卡尔加里博士吗?这儿有个人要找您。”

“找我?”

卡尔加里有些吃惊,就他所知,没有人知道他在德赖茅斯过夜。

“谁?”

有片刻的停顿。接着酒店的接待员说:“是阿盖尔先生。”

“哦。告诉他——”亚瑟·卡尔加里在马上就要说出口他会下去的时候打住了。如果利奥·阿盖尔出于某种原因尾随他来到了德赖茅斯,并且想方设法找到了他下榻的地方的话,那么在楼下大庭广众的休息厅里讨论这件事有可能会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他改了口:“让他上楼到我房间里来好吗?”

他从床上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敲门声响起。

他走过去打开门。

“请进,阿盖尔先生,我——”

他停住了,吓了一跳。来人不是利奥·阿盖尔,而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英俊而黝黑的面庞被那一脸的怨气毁了。这是一张轻率鲁莽、愤愤不平而又郁郁寡欢的脸。

“没想到是我吧,”年轻人说道,“以为是我……父亲呢。我是迈克尔·阿盖尔。”

“请进。”访客进屋后,卡尔加里关上了房门,“你是怎么查到我在这儿的?”他一边把烟盒递给这个年轻人一边问。

迈克尔·阿盖尔拿了一支,发出一声短促而不愉快的笑。

“这很简单!给你有可能入住过夜的几家酒店打电话碰运气呗。我才打到第二个电话就找到了。”

“那你为什么想见我?”

迈克尔·阿盖尔慢条斯理地说:“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品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卡尔加里,注意到他稍微有些佝偻的双肩、斑白的头发,以及那张瘦削而敏锐的脸。“这么说来,你是去过南极的‘海斯·本特利’探险队的一员了。你看起来也没那么强健啊。”

亚瑟·卡尔加里淡淡一笑。

“外表有时候是具有欺骗性的,”他说,“我足够强健了。我们所需要的也不全是肌肉的力量,还有一些其他的重要素质。忍耐力,耐心,专业知识。”

“你多大了,四十五?”

“三十八。”

“看上去不止。”

“是……是,我想是吧。”那一瞬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哀伤。

他有些生硬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对方的脸沉了下来。

“很显然,不是吗?当我听说了你带来的消息之后。关于我亲爱的弟弟的消息。”

卡尔加里没有作答。

迈克尔·阿盖尔继续说道:“对他来说,这消息来得有点儿晚,对吗?”

“是的,”卡尔加里低声说道,“对他来说太晚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憋着不说?还有那个什么脑震荡,是怎么回事儿?”

卡尔加里很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非常奇怪,这个小伙子的粗鲁无礼反倒让他觉得倍受鼓舞。因为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要为他兄弟的事据理力争了。

“重点就在于,给杰奎一个不在场证明,对吗?你怎么知道那段时间就是你所说的那段呢?”

“关于那段时间,我无比确信。”卡尔加里斩钉截铁地说。

“你也有可能搞错了。你们这些研究科学的家伙往往会对诸如时间啊、地点啊之类的小事情漫不经心。”

卡尔加里有点儿被逗乐了。

“你脑子里勾画出来的,是那种虚构的漫不经心的教授形象吧——穿着怪模怪样的袜子,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要么就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亲爱的年轻人,从事技术工作需要极高的准确性;精确的数量,精确的时间,精确的计算。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一丝一毫搞错的可能。我在快七点的时候捎上你弟弟,然后在七点三十五分在德赖茅斯放下了他。”

“你的表有可能不准。或者,你有可能看的是车里的钟。”

“我的表和车里的钟是完全同步的。”

“杰奎有可能把你耍了。他鬼点子可多了。”

“没有什么鬼点子。你们为什么都那么急切地想要证明是我搞错了呢?”卡尔加里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我原本想着,要让当局承认他们错判了一个人可能会很困难。但我万万没想到,要说服他家里的人相信竟然也这么难!”

“这么说,你已经发现要说服我们大家有点儿难了?”

“大家的反应看起来有些……异乎寻常。”

米基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他们不想相信你?”

“嗯……看上去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仅仅是看上去如此,实际上就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想想就知道。”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种反应就是很自然的啊?你母亲被杀害了,你的弟弟被指控为凶手并因此判刑,而现在事实证明他是无辜的,你们应该感到高兴,感到欣慰才对啊。那可是你的弟弟啊。”

米基说:“他不是我弟弟,而她也不是我母亲。”

“什么?”

“没人告诉过你吗?我们都是被收养的。我们这一大堆人。玛丽,我大姐,是在纽约被收养的。我们其他人是在战争期间。我母亲——你是这么叫她的——生不了孩子,于是她就靠收养给自己组建了一个很棒的小家庭。玛丽,我,蒂娜,赫斯特和杰奎。舒适豪华的家以及她所倾注的大量母爱!我想说,到最后她已经忘记我们都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了。不过当她把杰奎挑来,当她所宠爱的小男孩中的一员时,就开始倒霉了。”

“这些我完全不知道。”卡尔加里说。

“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亲妈’,‘亲弟弟’之类的话!杰奎就是个招人讨厌的家伙!”

“但不是个杀人犯。”卡尔加里说,他加重了语气。

米基看着他,点了点头。

“行。这可是你说的,而且你也认准了就是这样。杰奎没有杀她。那好,是谁杀了她呢?你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吗?现在想想吧。动动脑子,然后你就会开始明白,你在对我们大家伙儿做了什么了……”

他猛然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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