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和外甥利一踏上了出云的土地。
松江的a旅馆位于宍道湖畔。但我们只在外面看了看,没有进去。即使现在去,也无法解开“津南仪十”和“大宫作雄”之谜。这全怪此时此刻跟我在一起的“木谷利一刑警”当时没有好好调查。不过,汤村温泉树林里的白骨碎尸被发现是一年之后的事,那时外甥已辞职上京,并不知道这起案件。外甥现在之所以对调查如此热心,大概也是出于一种内疚心理。
我们先坐出租车从松江出发,往南去了八云村的八重垣神社。十一月末,飞机上坐着许多新婚夫妇。“八云立,出云八重垣”的八重垣神社更是挤满了求取姻缘的新婚夫妇。我总觉得,三年前在松江旅馆登记簿上写下“津南仪十”的人就在其中,正和女伴在神社内散步。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身影与长谷藤八和河野启子重叠在了一起。
接下来,我们前往的是熊野神社。驶过平坦的田野后,道路渐渐变狭窄,将我们引入山谷。四周遍地都是村庄。眼前的路还是水泥路,之后便是泥巴路。田里的庄稼已被收割完毕,山上枫叶正红。神社前流淌着一条小河。走过桥时发现,河边并排的樱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们穿过楼门,往神殿走去。
相传,熊野大社供奉的是须佐之男。但《出云国风土记》里却称之为熊野加武吕乃命。出云国造神贺词称之为加夫吕伎熊野大社、栉御气野命。这些神社在记纪文学里是没有记载的。学术界通常将“栉(kushi)”解释成“奇”。但我并不赞同。我认为“kushi”是“kushifuru”(日向的槵日山)的“kushi”。应该是古代朝鲜语。将“kushifuru”(《日本书纪》写作槵日)一分为二,“kushi”就变成“栉”,“furu”变成“布都”(《古事记》)。本居宣长在《古事记传》里写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说:“布都为对物无所留念,彻底断离之意。”“furu”在朝鲜语中意为“火、村”,后变作“牟礼”这一日本地名。纪伊的熊野坐大神被供奉在东牟娄郡并非巧合,“牟礼”与“牟娄”出自同一词干。“kushi”在古朝鲜语中指代的是“有山的土地”。“古志”(越后)国的名称由此而来。有人将“御气野”解释成“御食”从而与谷物挂钩,我认为这种解释也有问题,比起解释成农耕,解释成狩猎更加合理。
我透过出租车的车窗,观察了一下坐落在天狗山(熊野山)山麓某个集市的地形。天狗山高六百一十米,相传是熊野神社原本的坐镇之地。翻过大原郡海潮乡(《出云国风土记》)对面的山岭时,又特意停下车,俯瞰了一遍。集市位于狭窄的山谷入口处,现在的熊野神社位于宫内(地名)一带,那附近也是峡谷。我问过熊野神社的神主,对方说,熊野神社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保留着射猎山中野兽的古老仪式,神主也有将这种仪式推广至全国的想法。当听到这番话,看到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村落时,我更加坚信原先的想法是正确的。“栉御气野命”指的不是农耕神。这便是实地考察的好处。
翻过山岭,来到海潮郡。行至中途,道路被一分为二。我们先去了北边那条前往松江的路,路上发现了须我神社。神社前有一条冷清的商业街。须我弥命(sugane)的“须我”,其词干似乎出自朝鲜语“suguri”(村主)。asuka(飞鸟)、kasuga(春日)等地名,须佐、须我、佐我等神名或人名,也是同一词干的派生物。
我在出租车内和神社内向利一讲解了以上知识。本以为他一定会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没想到却听得格外认真。
到大东町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到达米子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从松江到这偏僻的山区,半是参观半是赶路,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再加上秋天白昼时间短暂,周围立刻变得暗沉沉的。
“接下来,我们去玉造温泉投宿吧。”
我想去看看制造勾玉的地方,外甥却提议道:“玉造那种大型温泉明天再去,今晚先住山里的汤村温泉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表示同意。他是想去白骨分尸案的现场做实地调查。
从大东町到木次町,一路向南行驶。在大东,我们看见了铁路,到木次时,又慢慢看不见了。出租车的行驶路线渐渐偏离木次线,开始往西行驶。路虽然是水泥路,却非常狭窄。道路左侧是山,右侧是溪流,透过一排排杉树,可以看见黑乎乎的水面。沿途看不见住家的灯光。
汤村温泉虽然位于偏僻山区,到达时却看到了明亮的灯光,不由松了一口气。旅馆只有五六家,我们尽可能挑了最大的那家。《出云国风土记》中将此地称为“漆仁川边之药汤”。泡完温泉后,我与外甥一边吃着野菜和山女鳟做成的菜肴,一边推杯换盏。心里想的却是找机会向上菜的女招待询问案件的事。
然而,关于两年前被发现的那具白骨碎尸,女招待和旅馆的人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从旅馆所在地沿公交车行驶的道路往北走一公里,然后登上东侧的山坡,翻过尾根后就能看见一个山谷,案发现场就在山谷之中。现在这个季节,山里的树都掉光了叶子,草也枯萎了,正是爬山的好时候。热情的女招待说要带我们去那儿看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尸体的下半部、腰部以及半边的手骨依旧没有被找到。
“凶手是个男的,死者应该是女的。大概是一对中年男女吧。案发前,这里的温泉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吗?”
我含糊地问道。尸体刚发现时,警察做了细致的询问。可所有旅馆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早就记不清了。警察也一一核查了各旅馆登记簿上的姓名住址,但三分之一都是胡编乱造的。
“男女同行的客人,姓名住址一般都是胡乱写的。”
女招待笑着说道。看来哪里的旅馆都是一样的情况,但住在松江a旅馆的“津南仪十”和“同住人一名”似乎有着其他含义。
我在河水声中入睡,旁边的枕头睡着外甥。第二天一早醒来后,我朝窗外看去。“漆仁之川”(斐伊川)笼上了一层雾气。这是天亮后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景色。河对岸重峦叠嶂,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北面和西面高山夹击,斐伊川被夹在山谷中,自南向北流淌。我和外甥在早饭前走了一回河上的吊桥。
吃完早饭,九点左右时,雾散了。我们在女招待的带领下,爬上一条小坡来到国道上。这里是一处公交车站,仅有一家餐饮店。公交车会沿着国道往南开,翻过山岭后到达三成町,而后折返。
我们走到国道对面,往反方向走去。因部分山麓突出,路并不是一条直线,有若干拐弯处。左侧是河流,马路下是一排排的杉树林。昨天晚上,我们在公交车上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我们沿着山麓登上斜面。到达尾根前要爬一条陡坡,让我感到有些吃力。年轻的女招待和外甥倒是显得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带果然长着许多杉树。草都枯萎了,走起路来不那么费力。终于,我们到了尾根。原来如此,对面还有一座山。那座山的背后还有好几座山的棱线相互重叠。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深山老林。
“就在这附近。”
女招待下到山谷里,指着一片杉树林说道。这一块地方稍微平坦,周围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草叶变成了黄色,有的枯萎了,有的被折断了。女招待像现场调查人员一般向我们细细地介绍:头骨与身体的骨骼在这边,一只手在那边,两只脚在那边。从谷底向左右看去,两边都被高山的斜面夹击着。狭窄的天空在秋天洁净的空气中变得澄澈透明。鼻尖时不时能嗅到枯草的味道。
“双脚的骸骨被摆成大大的八字形,放在了草地上,对吗?”
利一问道。
“对,听说是那样。”
女招待红着脸回答道。
“两腿的大腿根部、腰部及以上的骸骨却不知去向?”
外甥询问的语气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又变成了当年那名刑警。
“对。”
“也就是说,双脚上方什么都没有。稍远一点的地方剩下连着头骨的胸部肋骨。所以,腰部的地方是空白,只有杂草……但是,相当于腰部位置的草丛里却长着三四株低矮的麦秆,并且已经枯萎。”
“听说是那样。”
这些情况,我曾听外甥说过。
“这种地方会长麦子吗?离这儿最近的麦田在哪里?”
“有好一段距离呢。翻过这座山,往国道的方向走,就在山脚下。不过,有可能是野狗或者猴子什么的动物路过麦田时,麦穗沾到皮毛上,然后掉在这里的。毕竟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我也从外甥口中听到过这些。
“嗯,不过,还真巧啊。”
外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迈开步子,开始爬来时的斜坡。那时,我本该意识到外甥这句嘟哝真正的含义。
我们和女招待一起翻过尾根,走下通往国道的陡坡。国道上,往返于宍道和三成的公交车正行驶着,白色的车顶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到了国道上,五个骑自行车的初中生成群结队地从马路对面过来。女招待认识这附近的初中生。初中生看见我们俩人,用当地的方言问道:“是去看阿西那了吗?”
女招待笑着摇了摇头,初中生们便踩着脚踏骑远了。
我以为阿西那是一个叫“芦名”的人,但即便是方言,这种说法还是有点奇怪。
“阿西那是什么呀?”
我问女招待。
“阿西那是供奉神灵的祠堂,就在那边。那里供奉着栉名田比卖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差一点被八岐大蛇吃掉,后来被须佐之男救了。”
知道是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后,我表示十分想去看看,催促女招待带我们去。
往回走了不到五十米,就看见了祠堂。它在国道旁靠近山坡的地方。周围生长着杉树,祠堂被木制栅栏围在中间。不,那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祠堂。那里只有一根陈旧的木桩,木桩上写着“足名椎命·手名椎命”几个字,墨迹已变淡。如果没有当地人带路,是绝对不可能找到的。即便如此,他们再怎么说也是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大山津见神的儿子、儿媳,居然以如此寒酸的形式被供奉在此处。我有些惊讶,呆呆地望着杉树下昏暗的木桩。
我不知道此地竟然存在足名椎、手名椎的坟墓(此处存疑)。《古事记》中记载,降落在鸟发山的须佐之男看见河流上漂浮着筷子,便顺流而上,来到肥川上游,见到了足名椎夫妇和他们的女儿——栉名田比卖。学术界认为,鸟发山就是现在的鸟上山,所以足名椎夫妇的住处应该在东南边的横田地区。我也同砂村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道光炸裂开来。那时,砂村确实说过,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里“只立了个类似木桩的玩意儿”。砂村说的不就是我眼前看到的这幅景象吗?——没有亲自到过这里的人绝对说不出那样的话。更何况,任何一本岛根县观光手册都不会有关于这所祠堂的描写。
砂村,曾经来过这里。但他却声称自己一次都没去过岛根县,也不知道这所祠堂究竟位于何处。——是了。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那时,砂村一时口快,不小心透露出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就在出云。人一旦知道某件事,就容易在不经意间说出口,这种情况很常见。说完那句话后,他虽然立刻摇头,并回答自己不知道祠堂的具体位置,但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种后悔的情绪,好像在说:“糟了,说漏嘴了。”
砂村明明来过这里,为什么却坚称自己一次都没到过出云?难道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曾来过出云?
我理所当然地联想起对面山谷发生的白骨碎尸案。“大宫作雄”大学时代的同学不正是砂村吗?正如长谷藤八不小心在a旅馆的登记簿上写下大学同学的名字一样,两个月后,前来更改名字的砂村,会不会也出于同样的心理,将脑海里浮现的大学同学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呢?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长谷藤八与砂村保平,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两个越拉越近的影子。
当我想起长谷藤八那苍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疯狂的眼神和古怪的性格时,我渐渐明白了外甥在谷底的喃喃自语。“不过,还真巧啊。”他口中的“真巧”,是对案发现场与《古事记》的记载高度重合发出的感叹。
“须佐之男命……杀大宜津比卖神。故,被杀神之身生物。头生蚕,双目生稻种,双耳生粟,鼻生小豆,阴生麦……”
缺失的腰部骨骼也是会阴所在的部位。那个位置,居然长出了麦秆。
此时,我才第一次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把腰部的骨骼拿走。那块骨骼绝不是被山中动物叼走的。凶手正是为了使这个部位的土地“长出麦子”,才把碍事的腰部骨骼,也就是骨盆拿走。
这是《古事记》里记载的女性尸体的神话仪式。它被人在现代社会还原了。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杀人。除了长谷藤八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