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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娇躯宝剑夜战豪雄 浊酒狂歌屈遭缧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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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小虎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小铁锅来,由皮口袋里倒了水,就用手拿著放在火上,锅底下又有个窟窿,哧哧的不住发响,他又大声嚷嚷著说:“喂!快来帮帮忙!”

韩铁芳也手忙脚乱,赶紧帮著添草,一时没留神,外面的风进来,把一根烧著了的草就吹在韩铁芳的衣棠上,衣上火起,罗小虎惊讶著:“啊呀!啊呀!”一撒手,满锅的水都浇在火上,喳的一声突腾起来一股白气,罗小虎赶奔过去,帮韩铁芳揪扯身上著火的衣棠,衣上的火灭了,可是那边地下的火也灭了,满殿里都是烟,罗小虎张著两只手哈哈的一笑,他赶紧拉著韩铁芳到外面叫凉雨淋淋,两匹马也都跟著他们跳出来,及至殿中的烟气渐渐散出来,两人再进殿,可是身上都淋得跟水老鼠一般了。

韩铁芳的皮肉没有烧焦,但罗小虎刚给他的新缎子的心夹袄,大襟上却去了一大块,已经变成了灰。他赶紧又摸了摸怀里,万幸,那块红罗倒是没有烧掉,也没有损坏,他可垂头丧气,现出十分懊恼的样子。

罗小虎却又讥笑他,说:“你心里有事,不怪你干事出舛错,我看你大概是个公子哥儿,其么事都不会干,比我还笨!”

韩铁芳吁了口气。罗小虎又说:“你还是上佛桌喝酒吧!你不行,让我一个人来吧。”当下罗小虎又重新烧火,烧水,拿出一把茶叶来,在个破大碗里冲了一碗茶,并找出几块干粮,都放在佛桌上请韩铁芳吃用,他就像给神佛上供做的,韩铁芳却又下了佛桌,说:“我这里也带著吃的东西呢!”遂就藉著火光去把自己的行李找著,取出来干粮,就与罗小虎两人分著吃,并且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交换著喝茶饮食。吃喝毕,地下的草灰还有余烬,两人都剥下衣服来蹲在火边去烤,一边烤,一边谈,罗小虎就直打听韩铁芳的来历。

韩铁芳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虽然对罗小虎与玉娇龙往昔的那段情史,也很有些疑问,但为了尊敬亡友玉娇龙,又实在不忍得打听,所以他说的话极少,罗小虎的话倒还真多,罗小虎说:“这座庙,早先原有僧人居住,后来,这里的大和尚被强盗杀死了,几个小和尚也都跑了,这里就留下了一座空庙,你看这个铁锅、饭碗,也都是和尚走的时候抛下的。”说到这里,他又叹息了一声,说:“这次我到沙漠里来,又会著了我旧日手下的几个老喽-,那些王八蛋,现在都成了寨主了,这庙里的事情,也是他们告诉我的。依著他们,是要叫我别走,说我若是不愿再在沙漠中受那奔波之苦,他们就可以把这座庙修一修,派两个人来服侍我,叫我在此来住,他们原是想让我在这给他们保镖,如遇著了事好求我帮忙。可是我说:我又不是和尚,为甚么要住在庙里?但我一来到这里,可真懒得走了。我再说两句话,你可不要生气,我在五回岭住了十多年,我真跟个老道士似的,我在那里,虽没另娶老婆,可是也有了产业,有了家了。人是把太平的日子一过长了,也腻得慌。我就忽然想起了玉娇龙,因为听由西边去的一个江湖人他说祁连山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绰号叫黑山熊。”

韩铁芳一听见提到了他的仇人名字,他胸中的怒火不禁又起,拳头又不禁紧紧地握起,想著:只要是罗小虎说出黑山熊是他的朋友,或是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么自己就给他一拳,打伤了他,制服了他,便叫他带著自己去往祁连山,找黑山熊去拼命。那样一来,倒可以把记念春雪瓶的心抛开了,情丝割断了。

可是听罗小虎接著又往下说:“黑山熊那小子,二十年来躲藏在祁连山里不敢出头,听说他是心里有亏,害怕新疆的一位春龙大王爷要他的命!因此,我就料到春龙大王爷必是我的……”

他吞住了下半截的话,又拢起双眉来,愁郁地说:“我想她一定就是玉娇龙,她不是在祁连山一带寻找那黑山熊,就是在这里的大沙漠里了,总之她不在甘省便是在新疆,绝出不了这个地方,因此我就与我的两个伙计,花脸欢与沙漠鼠一同西来,分头去找,不料花脸欢又在甘省受了朋友的连累,打了官司,解往兰州,听说那时玉娇龙正在兰州,沙漠鼠就去找她,想求她救花脸骅,并说我已到了中卫县想与她见一面,不料玉娇龙全不念旧情,她只给了沙漠鼠几两银子,对花脸骅,她全不管救,可是那时听说她就病得很重,常咳嗽,沙漠鼠走到中卫县去找我,我赶到了兰州,到那家店房去找,却听店里的人说,玉娇龙跟著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往西去了。我追了一程,没有追著,再回到兰州去救花脸欢,已经来不及,他已被官司牵累得正了法了。

我又对玉娇龙很恨,我想为寻她,才死了这跟随我三十多年的一个伙计,她却跟著个小伙儿走了,不理我!真太薄情!我就带著沙漠鼠又往西去,走在半路,沙漠鼠又害了病,我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又单身西来,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前些日子就在道北边的一家店里,无意中遇见了个标致的女子,听人告诉我,原来她就是春小王爷春雪瓶,玉娇龙的女儿。

我想玉娇龙的女儿,一定就是我的孩子,我去认她,她竟拿小弩箭射我,这弩箭当初原是我传授玉娇龙的,玉娇龙因那才出了名,她学会了,却又来射我!哈哈!好孩子,但我并不生气,我暂时走开,想在沙漠里等她,跟她细叙详情,还不要叫别人知道,没有想到我没有等著她,她另走了一条路,反遇著了强盗,她把半截山、戈壁虎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我后来又遍地去找,就遇见二十年前我手下的几个伙计,他们才告诉了我,那都是前两个月的事,有个姓韩的人到尉犁城去找春雪瓶,并带去玉娇龙的马、剑等等的东西。因此才断定玉娇龙已经死了,她必是得了病死在半路了!”

说到这里,罗小虎竟忍不住地落下眼泪,声音都悲惨了,就又向韩铁芳说:“方老弟!你是不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更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出身,虽在沙漠中当过几天寨主,可没干过其么恶事,没害过好人,后来认识了玉娇龙,她叫我去做官,我就洗了手,可是官做不成,我没法子!二十年前在五回岭分别……”说到这里,他将话又停住,发了会子呆,仿佛回忆当年一段柔情、美事,叹了一声又说:“她走后,我对她时时想念,但我知道我不配做她的汉子,她愿意嫁我,但只因为我不是个官,她却是一位小姐,我就无颜再去找她。如今,我已经快到五十岁了,来找她,可是已见不著她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啊啊的痛哭,加上殿外晰沥的雨声,声音更是悲惨。

韩铁芳的心中也很替他伤心,尤其是替已死去了的玉娇龙惋惜、难受,而更疑到春雪瓶就许是他的亲女,遂也叹息著,用温言劝了半天,才把罗小虎安慰得止住了哭泣。衣服都已烘得半干了,两人就都穿上,都上了佛桌躺著去睡觉。夜间很冷,两人却倒都睡得很熟,也没有发生甚么事。

次日天亮,韩铁芳先把眼睛睁开,下了佛桌,走出殿宇去看,见雨已住了,满天铺著薄薄的灰色的云雾,出店门一看,路上虽有不少的稀泥,若骑著马,倒还可以往下走,好赶到迪化去找春雪瓶。

他不愿罗小虎与他同行,所以回到庙里一声不响,就先拿著水袋给玉娇龙遗留的那匹马喂水,喂完了,他就又走到殿里悄悄将剑入匣,又收拾包袱。不料这罗小虎也跳身坐了起来,问说:“雨住了吗?你就要走!”

韩铁芳倒吓了一跳,同过头说:“雨已住了,我这就走,因为我要到迪化,还有些事要办。咱们后会有期吧。”

罗小虎下了桌子,说:“别忙,咱们一块走,我也到迪化去。”

韩铁芳一听,心中却大不高兴,就说:“罗兄,据我想,你还是不要去迪化好,二十年前你在此地当寨主,那时的毛头也很大,你既能在这里遇著旧日的伙计,难道在迪化就没有认识你的官人吗?倘若在那里出了事,一来你已洗手多年,为二十年前的事情打官司未免冤屈,二来何苦再追问早先的事?或是有人看见了你,又想起早先玉娇龙的事,你何苦叫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受人评议?”

罗小虎点点头,叹息著说:“方老弟你说的话也对,可是我想迪化城决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二十年前我才洗手的时候,就愣敢到迪化去,在迪化城里我还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在一座楼上,我却在墙外的马上,……”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把两只眼睛闭上,回想著当年的梦景。及至将眼睛张开,他却又是一声长叹,摇著头说:“决没人能认得我,我到迪化的时候,找个剃头匠再把我这大胡子刮刮,买两身新衣穿上,将马再打扮打扮,就更不会有人认识我了。不瞒你说,我是前两天在沙漠里打听出来,有人看见春雪瓶才走过去,往迪化去了,她有亲戚现在迪化,她一定是去迪化了。”

韩铁芳转过身来发急地说:“你何必又到迪化去坏春雪瓶的名声?她绝不是你的甚么女儿,即使她是,她第一次既不认你,哪会又在迪化那大城之中又认你为父?你不要做梦了!况且,你见了她,于她有损,于你无益。”自己心里又想:只要他敢说一声:我非上迪化不可,那么自己当时就能抽出剑来将他砍死,决不能叫他到迪化去给春雪瓶泄气。

但是罗小虎却不住的摇头,说:“我岂能去见她,在沙漠里她不认我,那时我是有一阵子难过,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她的娘决不会将早先的事告诉她,再说,她在尉犁有赫赫有名的家产,有牛马,跟个真王爷似的,我找了她去当爸爸?去享福?那我自己都笑话我自己了。我罗小虎自小就离开了家乡,没花过我爸爸一个钱,没吃过我爸爸一碗饭,如今快要老了,倒去吃女儿?那有多么没出息!——我不敢!我到迪化城,跟她走碰头,至多望她两眼,心里高高兴兴,但我决不再招呼她,我要去找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玉娇龙死后,只有她也还许记得我的名字,听说此人现在也往迪化去了。”

韩铁芳便问说:“此人是谁?谁的妻子?”

罗小虎却说:“一个妇人,无名无姓,说出来你也不知道,我找她去,也没有多话可说,只是一两句话,问了她,我就走,我也不愿在迪化多呆,因为现在来到迪化的一位钦差大人,那就是玉娇龙的胞兄,人家是一品大员,我还是那样,我还会去见了钦差大人呼舅子?攀亲戚?”连连地摇头说:“我不会!我不会!那不是好汉干的!你要是不愿跟我同行,你就先请,可是,我告诉你往北去还得过黑沙漠,还得过天山,路途不靖,你一个人走可不会平安,只要出来十个八个的人,你就受不了,可是要有我!”一擂胸脯说:“二十年前的名头还能够叫得响,无论他几千几百的强人,不管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找,可是若听说我便是半天云,他们谁也不敢不让路!”韩铁芳听到了这里,心里倒不禁斟酌,因为自己倒是不怕强盗,可是真怕冷箭。

罗小虎此时也跑出去喂马,又跑进来收抬东西,向韩铁芳又说:“我到迪化,只要见著那个人,把话说完,我就当日离开那里,我还得到肃州找我那伙计去,只怕他也病死了,只要他不死,我们就往五回岭,把家交给他,我去当老道。我本来当过几天小老道。咳!我真灰心了,懒得活了。”

韩铁芳也不言语,蹲著身,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束好了,就拿到外面,都放在马上,罗小虎也将东西全都收束好了,备好了马,他又看著韩铁芳的这匹马,点点头,说:“你这匹马真不错!是来到新疆才买的吧!别的地方找不到这种马。听说玉娇龙……唉!我又提她了,她倒有一匹子里驹,也是黑色的,她死了,马却叫那姓韩的送回尉犁,可是他妈的又出了事!这也是我前天听人说的,我也没细打听。”由他说,韩铁芳却不说一句话,少时他先牵马走出庙门,就跨上了马,罗小虎也随著出来上了马,他的雄躯在马上更显得威风,真像一位将军似的,但是,韩铁芳心中又想:假使当年他是个正经的人,他中了武举,作了官,那么玉娇龙后来的结局也许不至如此。只是,玉娇龙既是一位小姐,她的那身惊人出众的武艺,可又从哪里学来的呢?她怎会又与一个大盗相识而生情爱呢?这些事,这些疑问,韩铁芳本想打听打听,但又对罗小虎鄙砚,非鄙砚他是盗贼出身,却是总觉得他不配当玉娇龙的丈夫、当春雪瓶的爸爸,真不配!所以不愿他口中再提玉娇龙跟春雪瓶。

他挥鞭在前面走,罗小虎也挥鞭追上他,两匹马就并行著,踏著被牧民放牧的牲畜,将草食光了的一片原野,直往北去,走下了三十余里,天上的云彩渐薄,日光惭现,可是地下的草根已被马践踏成黑色的荒沙。罗小虎就在后边嚷著说:“喂!喂!方老弟!你慢著点吧!这里沙漠可不算小,这是有名的黑沙漠,比白龙堆更难走,无论咱们怎样赶,今天也走不出这片沙子,你别急!慢肴点!我这匹马可比不了你那匹马!”

韩铁芳只好将缰绳收了一收,而这匹马一望见沙漠,精神更振,仿佛收不住了。他等了一会,罗小虎才喘著气,鞭著马赶上来,说:“老弟!你虽也是由白龙堆里来的,可是说起走沙漠来,第一还得让我,就连玉娇龙敢说都是我的徒弟!你先别忙,忙中必有错,若没有我领著你,包管你绝到不了迪化府,若有甚么人留心上你,你更得丧命。好老弟!我真喜欢你年轻硬棒,我才帮助你!”

韩铁芳听著他这些话,心中却不由得不耐烦,就皱著眉说:“走吧!你的马也得加快一些,你哪里晓得,我到迪化真有要紧的事。”说时,他的马仍然向前走著,只是慢了一些,罗小虎骑著马在后从容地跟随著,他很高兴,嘴里不住的哼哼哦哦,也听不出来他唱的是其么,待了一会,又往下走了十余里路,忽然罗小虎又高声唱了起来,唱的又具:“天地冥冥降闵凶……”

韩铁芳又回头看了看他,想问问他这首歌的来历,但忽见罗小虎用鞭子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脊梁,恨恨地说:“不唱!永远不再唱它啦!妈的!还唱甚么?永远也不唱它啦!”一面说著,一面形容惨愁,紧紧地咬著牙,连胡子都咬在嘴里,拼命挥鞭,吧吧的抽马,他就向前飞奔。后面的韩铁芳倒很关心,真怕他疯了,又怕他摔下马来死了,自己又得葬埋他,那岂不真的成了我不是他跟玉娇龙的儿子,倒给他们送了终,当了孝子,那才是笑话呢!他心里如此想著,只见罗小虎的马向前狂奔了约一里地,便奔不动了,人马俱累,都停在那里喘气。

韩铁芳一鞭子便赶到,在马上扯了扯他,问说:“你是怎么啦?”罗小虎拍著胸,面色惨白,说:“你不知道:我心里真难过!玉娇龙临死,我连一面也没见著,一句话都没说,她埋在甚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说时竟又流下两行眼泪来,韩铁芳心里想把玉娇龙葬身的地方告诉他,叫他去哭祭一番,以慰他的痴情,可是又想:他去了倒不要紧,那个地方也很好找,只是他又与那些强盗相识,被强盗们知道了地点,就许去掘出玉娇龙的尸体,以泄气忿,便仍然决定不告诉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笑著说:“你也太不像一条好汉了!这些年你都没与她见面,如今你闻说她死了,难道你就不再活了?我看你虽已年近五十,但身体还健壮,气魄还有,你冯甚么不打起你的精神来,再干一些光明正大,烈烈轰轰的事情,以洗刷你过去的污名,而慰玉娇龙于地下?”

罗小虎听了这话,渐渐昂起头来,脸色也渐渐从惨白转为紫红,点点头说:“老弟你说的这话很对!”

韩铁芳说:“你若觉得我这话对,以后你就作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把那些无聊的悲伤都抛去。

依我说连迪化府你都不必去了,新疆是你伤心之地,你应当快些离开它!”

罗小虎点了点头之后又摇摇头,说:“我还得跟著你走,并不是我非到迪化城不可,迪化城我也许不进去,我把你送到那里,我才放心!”

韩铁芳不由得傲然一笑,说:“这一点路程,我何劳你送?我怎么由家里出来的?我出来就为的是在江湖闯荡,我本来有几个伴侣,但我都把他们打发回去了,我愿意单身行走,将来我还要到祁连山,走江南。”

罗小虎说:“将来你往哪去我也不管,别的地方都不像新疆,新疆这地方真他妈的可恶!我把你送到迪化,你就稳妥了,我也安心了,小兄弟!我真有些关心你,一来咱们在那店中相遇,真是有缘,二来,兄弟你别恼,我看你的模样长得真有点像玉娇龙,我要不看见你,我也不至于这么想她!”说时又把眼光不住向韩铁芳脸上乱转,韩铁芳倒不由得笑了,虽然被人将他当作女子,妇人,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惊讶并且想起与玉娇能来新疆时,玉娇龙对待他的忽而暴躁,忽而又温柔慈爱的情景,真是可疑,不想罗小虎也是这样。他就想:难道我一个姓方的被难的妇人所留下的儿子,还会跟他们有其么亲戚关系不成了……不过这可说不定,玉娇龙的出身是官家小姐,我的爸爸也是个官。一面心里猜测,一面向前走,罗小虎这时也不说话了,默默地走下十余里地,忽然见面前一道沙岗的后面转过来两匹马,接著那两马之后又发现了几匹,一共是七八匹马,都向这边走来,韩铁芳一惊,倒把心中的思绪打断了。

罗小虎却狂笑著说:“怎么样?我说这地方不好走,你看是吧!前面来的这一个是我的孙儿下辈,老弟你沉著气,不要惊慌!让我先去跟他们道道字号,他们若认得他们的爷爷,那便好,便没事,不然你看我施展施展刀法让你开开眼界!”说著他就催马迎了上去,韩铁芳怕那群贼不认得他而发生争斗,怕他有了闪失,便也催马跟了过去。

只见相离尚有数十步之远,双方能够看得情面目了,那边的人就齐都下了马,一个人就高声嚷:“罗老爷!……春雪瓶才过去,她往北去了,我们幸亏没有被她看见,不然真了不得!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往前走了!”

罗小虎收住了马,哈哈大笑,韩铁芳听了,却又惊又喜,赶紧向罗小虎说:“罗兄!我先走了,春雪瓶既在前面不远我就得赶紧去追她!”说时挥鞭飞驰而去,在他走的时候忽见那贼人里有两个人,齐都扭著头向他看,并惊讶著说:“哎哟!这不是那个韩?……”

韩铁芳听见了,却没有理,只是策马北去,只听身后罗小虎已经追上来了,并大声嚷著说:“老弟!原来你就是姓韩的呀。我们这里有人在黄羊岗子见过你……韩老弟!停住吧!咱们再说几句话……朋友,春雪瓶就在前面不远,我一定叫你追上她!别忙,等我问你几句话。兄弟!韩老弟:姓韩的!玉娇龙的朋友!你站住!妈的你站住!……”他越城声音越大越急,可是这声音传到了前面却越来越模糊、越轻微,因为韩铁芳已经去远,转过了几道沙岗,连影子也不见了,这里罗小虎的马哪能追得上那匹马呢?

那匹马——玉娇龙遗留下来的神驹,四只蹄子带起了地下的黑沙,真如一条黑龙做的,霎时间即走出了二十余里,但韩铁芳时时在马上左右盼顾,但大漠无边,沙岗无数,却没有一匹马和一个人,他又向北走,走一会使收住了马,喘著气高声叫说:“春雪瓶!秀树奇峰!”却没有回答的声音,座下的马依然向前奔著,他只得放了,由著马去飞跑,并且连声高呼著:“春雪瓶!雪瓶!……”也不知又走了多远,忽见远远之处有一点人马的影子,他就更是心急,一边高举著鞭子,一边更尽了平生之力喊了起来:“春!雪!瓶!”喊得他的声音都发哑了,但距离那前面的人马影子越来越近,那边的人马的影子并没有动,并且看出来马是白色的,而人是青色的衣裤,头上蒙著青纱的手帕,正是个女人,他就大喜,连气都顾不得喘,又连声喊著:“雪瓶姑娘!你快将马停住吧!快停住!你来看!我已将你要的那匹马找了来了,我来给你送马,还有几句话,我忘了告诉你!……”他越追越近,连春雪瓶的娇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雪瓶横住马在那里,他的话被雪瓶听见了没有,虽不知道;可是雪瓶一定看见了这匹马,她哪能够不认得呢?见雪瓶微笑了笑,真是十分的抚媚,但是她笑过了之后忽然就扭头拨马,向北飞驰,竟连头也不回。

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马也缓了,他急喘了两口气,又向前喊说:“雪瓶!雪瓶姑娘!难道你爹爹的这匹马,——你也不要了?”他发著呆喘著气,向前看去,见雪瓶和白马已为一道山似的沙岗所遮,没有了踪影。韩铁芳胯下的黑马虽然还有力向前追,但他可实在喊不出声儿来了,人瑞吁得也快接不上气了,就一灰心,偏腿离鞍,坐在沙子上,马却立时就也不向前跑了,呼噜呼噜的直喘气,南边的沙岗后,却又有:“韩!老!弟!”之声隐隐地传来。

这时天上的乌云又聚得多了,跟地下黑龙一般的沙岗已成一个颜色,大漠茫茫,独有一匹白马直向北去,马上的春雪瓶姑娘此时是紧咬著牙,连气都不喘,但两只秀丽的眼睛,细长的睫毛上,却挂著泪珠儿两颗才落下、两颗又涌出的泪珠儿。原来是自与韩铁芳分手之后,她就走遍了白龙堆沙漠,想寻那匹失去的黑马,她曾遇见了许多贼人,大战了六七次,她的双剑之下死伤了无数的贼人,贼人的血染红地下一堆一堆的沙子,她都有些心软了、手酸了,并且觉得双剑都似乎钝了,只见残留的贼人纷逃,抛下许多马匹及金银赃物,但那匹黑马却始终没有踪影,她灰了心,便不想再找了,就向北来,于沙漠中,看见远远之处尚有几个逃躲藏避的贼人,她也只作没看见,她实在不愿意再伤人,她恨自己不像爸爸的心那样硬。如今她只想赶快到迪化,见了绣香姨娘,并见了那位伯伯钦差大人,而就请那位钦差大人至沙漠中来接他胞妹的尸骨,她是想著她爹爹在新疆飘流了半世,但她的家究竟是在北京,她老人家的遗骨总还是运回北京去才对呀!至于我跟了灵去,或不跟灵去,倒没甚么要紧。

因为爹爹活著时说不叫我进玉门关,我虽则不愿久居此地,可也无法!我将来虽然也是身世茫茫,孤零无伴,但这些倒可以不顾。

同时她又想起韩铁芳,她知道韩铁芳是那样的一位好人,对我爹爹跟我,真有莫大的好处,我除了给人家留了一点金银,却别无酬报,并且在草原赛马,又用箭射人家的事,虽然人家没再提,也不计较了,可是自己想起来,就不禁自愧卤莽,且抱歉、负疚,这些事自己心里都明白的。惟有一件事自己不明白,那就是……春雪瓶一想到了这处,就不由心中惆怅难过,因为韩铁芳的丰姿,印在她的脑中,实在磨不下去。

在这边荒的地方,她活了二十岁,无论在哪一族中,她实在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然而她幼承家教,爹爹生平作事,严肃寡情,都是她的榜样,昔日的咐嘱,今仍留在耳边,她决不能像小霞那样的无耻,所以只好在心中留下些惆怅,刚才的事情更便她惆怅,她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遇见韩铁芳,更想不到那匹黑马竟在韩铁芳的手里。她原是想著过去与韩铁芳谈些话,问问他怎么会得到那匹马,但在那个时候自己就有些羞涩,而心情摇摇,所以才坚决地不跟他交谈一句,也不问那匹马的事情,马既被他骑著,那就送给他好了,也算一项报酬,也可以补一补自己对他的亏欠。

她急急地策著马,飞驰北去,走下了许多路又回首瞧瞧,见沙岗遮断了她的目光,韩铁芳并没追来,她的心中更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在后面去了了甚么,又像作了一件很值得后悔的事,错过了一件千载难逢的良缘似的。她仰望著苍苍的长天,俯瞰著茫茫的沙地,发了半天呆,忽然又一咬牙,心说!我何必呢!他对我有好处,我也酬谢得他不少了,还想他作甚么?我的爹爹新死,我想这些事件甚么!爹爹的灵魂若是看透了我的心,岂不要骂我?再说我到迪化去,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我净念记著这些,忘不下他,他一个男子,我想他就不对,如今既然分了手,那么他一定回返东边,不再回来,我们永久也不能见面,我还想他甚么?有其么用?当下她心中虽仍有所思,但极力地摒除,咬著牙,挥鞭紧紧地走。

走到黄昏时,她在一座沙岗的后面避风的地方坐了一晚,天明时就再往北去,当日就走出了黑沙漠。又两日,过了塔格山,就望见了一片小沙漠,这地方名叫“鲁克沁漠地”,走过去便是鄯善地方,即是汉朝大将班超平定曲域的所在的鄯善国。

春雪瓶一路紧行,晚间或投于索伦人家,或投于蒙古人的牛皮帐蓬,饮食住宿,一来到了这里,便有店房可住了。路上所遇的人,无不对她憨热接待,她所逢到的都是勤恳而带著畏惧的目光,她也晓得是受亡去的爹爹的余荫,心中就更伤感。由此往西,至吐鲁番。

这里是天山南麓的一个大都会,商业繁盛,南北往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里。春雪瓶就进了城,找个店房用午饭的时候,她就跟人打听,才知道萧姨夫,绣香姨娘跟幼霞那些人,已于半月之前,就由这里走过去了,它的心里略略释念,当日用毕饭之后,即离开了这里,策马越过了天山雪岭,又两日,使到了距迪化不远的达板城,她就在这里找了一家店房住了。她不慌不忙地拿出金子来换了钱,买了几匹颜色素净的绫罗绸缎,就叫店家找来本城高手的裁缝,按照了她的身材量剪,她指定的样式做,那是贵族的旗式衣裳,——这都是为到迪化去见当钦差的那位伯父穿的;并做了两身紧长的衣裤,这又是为骑马时,或夜行办事时之用。

鞋,她也叫来本城著名的鞋铺,也是订做,做了豆青色的平底的旗式鞋,要用银线绣上仙鹤,鸾凤,牡丹等等的花样,她是天足,可不能做小脚鞋,只做了三双哈萨克式的小靴子,一双是白缎子的,银线扎白龙,一双也是白缎子的,黑丝线扎乌龙,另一双是葡萄灰色的缎子帮儿,皮面皮底,帮上订绣的是山石旁边爬著黑熊,松树上面一双苍鹰,这个图案名叫作“英雄斗智”。

马换了新铁掌,叫店家拨了个专人喂时并常常溜著,双剑也拿到铁匠铺里去磨。她自己天天在店房里,手拿著针线做里面衬著的小女裤和袜子,她并不是想到迪化府去摆阔,而是她想的:一个钦差大人的侄女,春龙大王的女儿,不能不如此,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否则便要叫人笑话。

她在此一连住了六七天,连板城本来是在天山山阴的一个地方,天气凉得快,这时满院子都是落叶了,她未尝心里不急于走,然而须等候那些东西全部做好。这天铁匠铺把磨好了的一对发光的宝剑送来了,裁缝也把包做的衣棠全都做好送来了,只有鞋铺因为她所订的那几双鞋的绣活都太精细了,尤其是那双“英雄斗智”的小靴子,据说做那一双比做别的十双还麻烦,他们加工、赶做,到现在才把黑熊绣出来,那帮儿上的苍鹰,左右里外一共是四只鹰,都连影子还没绣出来,请求她再展限几日。

但春雪瓶真不能再在此耽搁了,便叫慢慢地细细地给地做,做完了,派个人给她送到迪化去,鞋铺的店伙就问她在迪化是住在甚么地方,她想不起说其么地方才对,只说:“你给送到迪化钦差大人的公馆里,就有人收。”倒把鞋铺的人跟店家都吓了一跳,翻著眼睛惊慌惊恐地望著这位姑娘。

雪瓶把一切的钱齐都开发了,并叫店家雇来一辆骡子车,簇新的“大鞍身”,把宝剑、包袱,一切行李都放在车里,牛皮水袋,现在也用不著了,她就送给了店家,一切没吃完的沾著沙子的干粮,她更都不要了,白马系在车上,脸上擦淡淡的粉,油亮的大辫子上扎著白绒线的辫根,穿著新衣、新袜、新鞋,就坐在车上,把车帘都放下,她却趴在车上的纱窗向外看,沿途往来的人马极多,官眷的车辆也不少,沙漠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两旁都是正在割别的丰收的田禾。由此往迪化,在半路还有一站,还得在店房休歇一夜,她想看见了那一位当钦差的伯父,应行甚么样的礼节,应说甚么样的话,可千万别带出一点野气来,她倒真有些作难。

第二天,她的头梳得是格外的光亮,辫根上另扎了新白绒线,她惨惨地不禁堕泪,在脸上又均匀的敷了一层宫粉,换上豆青色缎子的夹旗袍,穿著豆青色绣鸾凤的新鞋,离了店房她又上了车,在车上她也练习著稳重之态,过午时分就到了迪化。这座名城,繁华无比,土人皆呼它为“红庙子”。进了城,雪瓶趴著车窗往外看,两只眼睛简直忙不过来,走著走著车却停住了,赶车的隔著车帘向她问说:“姑娘!您到哪儿去啊?我这车在哪儿卸啊?”

雪瓶虽知萧千总他已然来到了这里,可又不知他们住在哪家店里,自己既然是官眷,又不可独自找店。于是在车中沉思了一会,便向外回答道:“你把车赶到钦差衙门去吧!”

赶车的发著疑问的口吻,说:“这里哪有个钦差大人衙门呀?”于是他就跟街上的人打听,打听了半天,他才回转头来向车中说:“我打听来啦!不错,钦差玉大人现在住在西门官花园里,可是听说病了很多日子,不能见客。”

春雪瓶说:“不要紧!他别人都不见,可不能不见我,我是他的侄女。你把车赶走吧!快些!”

赶车的一听,原来这位乘主儿就是钦差大人的亲侄女,钦差是比抚台还大得多的官儿,这若是送到了那儿,还能够没有赏钱:当下鞭子“吧吧”地响了两下,车就“咕隆隆”地走去,车后的白马也“得得”地用铁蹄敲著平坦的街道,两旁的人都驻足扭首来瞧,因为放著车帘,是表明车中坐的是女眷,而车后边拴有一匹马,可就奇了。

车正走著,还没转过这条街,忽听车窗外面有人高声叫著说:“姑娘!车里坐的可是春雪瓶姑娘吗?”又听说:“停住!停住!”

雪瓶在车里不禁一惊,心想著:要是韩铁芳也追我到这里,那可真讨厌!趴著车窗往外一看,却见那个人已把车拦住,雪瓶微散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是一个喝得酒脸发红,歪戴著红樱帽的官人,正是萧千总。她就向外说:“萧姨夫!你们早到这儿啦!我绣香姨姨跟幼霞妹现在都住在哪儿呀?”

萧千总喷著酒气说:“就住在南边吉升店里,我就等著你呢!要不是为等你,我们早就离开这儿啦!车掉回去吧!”

赶车的看见萧千总的红樱帽,听了吩咐,他哪敢迟疑一会,赶紧就把车掉过去,慢慢地往南走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注意他们,萧千总在车后边踉跄地跟著,少时他就喊那个赶车的,说:“喂!喂!你还不把车停住吗!我跟你说的是吉升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是头一回到迪化城来吗?喂,停住吧!笨蛋!”

萧千总的气儿非常大,好像装著一肚皮牢骚,旁边就是一座大门洞,有黑匾红字,粉壁上也写著:“吉升老店安寓客商,仕官行合的店房。”

雪瓶自己撩开了车帘,赶车的已在下面把一个长板凳儿放好,雪瓶就真像娇贵的官眷似的慢慢地下了车,她向萧千总说:“车上还有些东西。”

萧千总说:“叫店里的伙计来搬,你就先进去吧!”遂向店里柜台那面,瞪著眼睛吩咐,说:“带著一点!你先到里院向我的太太回一声去!”柜里立时就有穿长衫的伙计答应著跑出来,恭恭敬敬地带著雪瓶往里院走入,里院迎头的影壁上写的是一个很大的“福”字,两旁有垂花门。

进了有边的垂花门是另一个院子,院子房屋整齐,十分清静,这伙计就指指北屋,雪瓶到门前才叫著:“姨姨!我来啦!”

屋里问一声:“是谁呀?”脚步声紧紧响了几下,屋门从里边开了。

屋里是幼霞,穿著一件红缎子的小夹袄青绸子的夹裤,发髻梳得十分整齐,更像是城里的姑娘了。她惊讶她笑说:“暧哟!雪瓶姐!你才来呀?你走了趟哪儿呀?”她瞪大了眼睛详细看著雪瓶的头上脚下,雪瓶却勉强对她笑了笑,一直进屋,见绣香也自里门内走出来,不待绣香说话,雪瓶就赶紧过去将绣香一抱悲声哭著说:“我爹爹原来是死了!你知道吗?”

她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幼霞听了,不禁的怔了,绣香楼抱著她说:“好孩子!你先别哭,你到了甚么地方,听人说了其么?”

雪瓶硬咽著说:“我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爹爹实实在在是死在白龙堆里了!是韩铁芳给葬埋的,我在沙摸里遇见了韩铁芳。我们现钉成的棺材,将我爹爹的尸体入了脸,——我爹爹死的真惨!”

幼霞赶紧过来拉了她一把,问说:“三爹爹是因为其么死的?”

雪瓶痛哭著说:“就是因为病死的!但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瞑目!”

绣香这时也满目挂泪,双肩抽播得乱动,她顿著脚,著急地说:“你慢慢说!雪瓶你别哭!你详细地慢慢跟我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明白,唉……”

雪瓶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就将自那夜在红叶谷追赶那盗马的贼人,与她们分手之后的事情,一段一段,详详细细,全都说了,说到韩铁芳在沙漠指出了葬埋的地点,刨掘她的爹爹尸身之事,屋中的人就齐都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再往下说,各自谁也不能劝谁,尤其是绣香哭得最厉寓,她的放主玉娇龙是已经死了,确已死了,她可把玉娇龙生前三十余年来的每一件、每一桩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她身子不禁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就趴在那张椅背上,口中数数叨叨地痛哭,雪瓶也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幼霞也靠著窗子哭号著说:“我得看看我爹爹去!……”

这时,萧千总带著店里的伙计,把车上的那些东西全都拿到屋里,这三个人痛哭的原因,他也明白啦,他也大概看出来了,他就连连摆著双手说:“得啦!得啦!雪瓶姑娘!幼霞姑娘!还有……”指著他的太太说:“你!你可不该领著头儿哭!人死啦,还能够哭活了吗?死人又没在这儿,你们白哭!她老人家还许是扔下了皮囊成仙去了呢!雪瓶雪瓶!你更别哭!你爹爹死了,你就得撑持家业,等穿过了孝,叫你姨娘给你招一门女婿,回到尉犁城,你爹爹给你留下的房产,跟养的马,也够吃著不尽,哭顶得甚么?一点也没有用,你还得姓你的春,咱们白来到这儿一趟,钦差大人不认咱们!”

雪瓶听了这话,顿然吃了一惊,眼泪也立时止住了,就向绣香说:“怎么?莫非如今在这里的这位玉大人,不是我爹爹的胞兄?”

绣香还没有回答,萧千总却又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是呀?姓玉的还能有两家子?可是人家现在不认,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呀!”

绣香却呵斥她的丈夫说:“你别在这儿胡说!你先出去,容我跟雪瓶细说。”

萧千总说:“你说?也还不是那么一件事儿吗!办法是没有啦!趁早她们回尉犁城,咱们回乌尔土雅台是真的!”

绣香拥著雪瓶进了里问,幼霞也随著进去,把蓝布的门帘放下,这间小屋,有桌椅,有炕,墙上还挂著对联跟昼儿,倒还是个适于接待官晋之所,绣香拉著雪瓶在炕头坐下,她擦著眼泪说:“你别著急!听我告诉你!我们来到这儿已经半个多用啦,可是至今还没见过玉大老爷之面!”

雪瓶就把眼泪擦了擦,说:“莫非他对我们真是狠心不认吗?他不知道他的胞妹流落在新疆多年吗?”

绣香坐在她的身旁说:“你听我说!玉大老爷这次是奉钦命到迪化,查办的是抚台以下的很多官员,所以一切人都不见,听说身体又不好,现在害著病。连伊犁舅老爷瑞大人派来的人,都没见著。”

春雪瓶抬起头来说:“别的人他都可以不见,因为别的人都是官,都是男子,都有求于他,他为避免嫌疑,才不见所有的人,但我们并不求他,并不是官,只是几个妇女……”

绣香说:“因为是妇女见面可就更难了!他这次到迪化来,又没带著奶奶,果然要是奶奶也来啦,那倒好了,我说去见她就能见著。现在这位主子,我们早先称呼他为大少爷,我在早先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丫头,把我给的不过是个千总官儿,我去也是碰钉子,所以我就也没去,只是你姨夫去了两趟,也没见得著,幸亏这回跟他来的,有跟他多年的一个人,名叫连喜,是他的心腹,他姨夫先把连喜请到这儿来,让他见了见,由我把他宅里的小姐流落边荒,二十年的事情说了,连现在有了你的事情也说了,连喜就咐嘱我们不可声张,别把这些事对别人说,他回去悄悄地禀报了,可是第二天送来了回话,说还是不行!玉钦差说:谁都知道他的胞妹是嫁给鲁翰林,为父病还愿,在妙峰山跳了山涧,尽了孝心,死了,他再没有一个妹妹,甚么流落边荒,现在生死不明,留下一位小姐的话,他更是不能承认,还说那都是荒谬的传言,逼著我们走,不走还要办我们。”

春雪瓶不由得忿忿地说:“我爹爹的这个哥哥,怎么这样薄情?这样不讲理?”

绣香又摆手说:“你听我再往下说呀!那日我们听了这话,可也无法,就叫连喜回去替我们请求,求容许我们在此再住几天,等你来了,咱们再一同走,不然你一定要扑个空,碰巧还许滋出事来,于是连喜又去请求了一下,这次回来,说是钦差大人答应了我们,可是许住在这里,不许满口胡说,否则可是不行。又听说王大老爷的周围戒备得很严,因为在路上就有一次险些出了事!所以现在的公馆,有抚台衙门派的十个兵,还有路过西安府时,那里的抚台派的一个保镖的,听说是叫甚么铁霸王,还有两个也都是有名的镖头。”

雪瓶听了这话,却微微冷笑,这时她是一点悲痛之情也没有了,满腹中只填著气忿。

幼霞把茶给她斟了一杯,送过来,同时也皱著眉说:“我看咱们不如就回尉犁城去吧!”

雪瓶却说:“也得等著办完了事才能回去,不能白来一趟,尤其是现在确已知道我爹爹死了,我爹爹放著在北京的小姐不当,少奶奶不作,而来到这边荒之地,二十年来,虽没受甚么穷苦,可也饱经风尘,她当年的心中必有隐情,还许是被他们家里给挤出来的呢?”

绣香在那边就摆手说:“不是!……”

春雪瓶说:“他现在是钦差大官,他不肯认我,我倒不恨他,我也不想叫他伯父,也不想他叫我是甚么侄女,外甥女,我只是无论如何也得见见他,把他妹妹死的事情告诉他,埋的地方告诉他,看他怎么样,看他是不是真无半点手足之情!”面容发白,嘴唇紧咬,秀目圆瞪。

绣香却沉思了半天,结果说:“那么,就叫你萧姨夫把那连喜再找来吧,你当著面再跟他说一说,也许……”

正说到这儿,萧千总就掀帘子进来了,原来他在外屋已听了半天,他就接手说:“据我看可不必再这么麻烦啦,连喜那家伙是个老跟官的,滑极了,他的话没有说死,可是意思已然透露出来了。干脆!他们的姑奶奶玉娇龙二十年前在妙峰山跳涧没有花,是到新疆来了,他们上上下下,早就知道,别的人只要是知道玉娇龙名字的,没有人相信她能够摔死,可就只一样儿,不能认!绝不能认!认了之后,就门风丧尽,他的钦差也就做不成啦!所以我想就是再把连喜找来,也是白搭,你等候他出来,拦他的轿子,他也能叫人把你押起来,这也不怨他无情,实在是你的那个爹爹早先把事情作得太过份啦,名也闹得太大!因为她当年杀过些江湖人,直到如今,那些江湖人都时时想报仇,只要是姓玉的,他们都恨入骨髓,听连喜那口说:此时玉大老爷,奉钦命西来查案,第一次在柳河镇,第二次在长安,都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不然也不会吓得病老不好,也不至于雇了铁霸王窦定远,方天战秦杰,仙人剑张仲翔那三个人给他保镖,他实在是个又老实、又胆小的人,他是不知道你就是春小王爷,他要是知道了,别说见,连听你的名字也不敢哪!”

雪瓶此时发著呆不语。萧千总又说:“依我说,你既然来到道儿啦,那么今天歇歇,或是到大街上逛逛,买点吃的用的东西,明儿一早还是赶紧回家,我也灰心啦!我想把你们送回尉犁城,我再到乌尔土雅台去销假,再当一年半年的差使,我也就想法子辞了,不他妈的干啦!当一辈子的差,至多还是我这个千总,绝不能升!我想将来带著你姨姨,也长住在尉犁城,我就给你当个老家人,那倒不错。”叹了口气又说:“至于你的爹爹呢,你们也就不必再思念她啦!光伤会子心实在无用。既然做得很好的棺材啦,那就先别忙,咱们回到尉犁城,买块好坟地,种上树,刻好了石碑,那时再雇上吹鼓手、杠夫去放灵,连灵,大办丧事也不晚!”

雪瓶不动声色,只把头点了点,说:“好吧!就依著萧姨夫的话办吧,我心里不难过,也不生气,只是我既然来到了迪化,我就不能住一两天,至少我得住十天,我得住在此地逛够了再走。”

萧千总说:“这倒不要紧,玉钦差又不是地方官,他没有驱赶咱们离开这里的权力,上回他也不过是叫连喜劝我们,说:你们弄错了,本来没有那么回事,你们从其么地方来的,就回甚么地方去吧!别白白耽误工夫,如若路费不够,我倒可以借。”

雪瓶冷笑著说:“谁要他帮助路费?我也知道,我爹爹不过是我的爹爹,我并非玉家的人所生,但我……”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说了,又转向幼霞问道:“那天夜里咱们分了手,次日你们就走了吗?在路上再没出别的事吗?”

幼霞说:“第二天我们走时,我倒盼著出点事,好试试我有没有能耐?可是,想不到一路平安的就来到这儿啦。瓶姊!那匹马怎么样啦?牛脖子那个贼真可恨,那都是萧姨夫!”她拿眼睛瞪著萧千总,萧千总一听提到了这件事,就脸上更红,被瞪得溜出屋去了。

春雷瓶却说:“那匹马我见著了,只是我也不想要它啦!”

幼霞说:“为甚么不要?”

雪瓶说:“在沙漠里,我把它送给人了。”

幼霞又问:“送给谁啦?”

雪瓶却没有回答,她的芳心又不禁想起了韩铁芳,又想起自己如今遭人白眼,连一点亲戚关系人家也不肯认。自己在尉犁城虽然有些产业,其实是孤苦伶仃,举目没有亲人,还不如幼霞,幼霞的父母俱在,人家又本来就是哈萨克,我呢?一个汉人的孤女,终生在哈萨克的群里称英雄,在沙漠里当王爷,将来哪里是归宿?我爹爹又如何?她临死时未尝不想说许多话,劝我离开新疆,莫再也老死沙漠。只是我没在她的眼前,她有话说不出来罢了!唉!我真不如叫韩铁芳带著我到东边去,另见见一番世界,另创一番事业,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心酸,但把眼泪强忍回去。

当下她就在炕头坐著不发一语,幼霞也穿得很漂亮,刚才虽流些眼泪,但如今她对著镜子用脂粉把泪痕都遮掩下去,她过来拉著雪瓶的手说:“瓶姊!你也别净坐在这儿,我带著你到街上去逛逛吧!上真是热闹极啦,铺子多,来往的人也多,十字街上还有卖药的、耍熊的、打棒的,热闹极啦,我真没到过这么大的地方,咱们去逛逛好不好!”

雪瓶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来,同绣香说:“姨姨!我们去走走。”

绣香点头说:“好,可是出去要小心呀,不要多说话呀!”

雪瓶说:“我知道,到了街上,我们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是想要说话,也没地方说去呀!”

绣香又说:“还是先叫他们套上一辆车吧,你们坐在车上,也免得人看你们。”

幼霞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姨姨你出去看看,街上往来的有多少旗装的、汉装的女人?人家都不怕看,独我们怕看吗?”

绣香说:“你孩子家知道甚么?这地方可同不得尉犁城!”

幼霞斜愣著眼睛,撇著嘴儿说:“这地方就特别,是不是?”

绣香说:“这地方也不特别,像北京城、像东方的许多大地方,也全跟这儿一样,你们是想也想不到,这不能比尉犁城……”

幼霞停了一声说:“我才厌烦尉犁城呢!”

绣香知道拦不住她们,便也无法,可是又低头看了看雪瓶脚下的那双青缎子的鸾凤鞋,就又不禁皱眉说:“你还有别的鞋没有?换上一双吧!这双鞋穿上太不像样子,太扎眼了。”

雪瓶却生气地摇头说:“姨姨你可也太-嗦啦!怎么像个老妈妈似的,脾气要是急一点的谁能受得了?”说到这里,却又勉强一笑,拿上她的紫红手绢挂在衣钮上又说:“姨姨记住了!叫店家另给我找一间房子,今晚我跟幼霞在一块儿睡。”她拉著幼霞出了屋子。一直往店外走去,也不觉得有谁注意著她,更不知萧千总这时候上哪儿去啦,她们就一同走到了街上。

雪瓶的青色缎子的发光的旗袍和绣得极精细的袄,幼霞的红缎衣裘淡青缎裤,下面可登著一双马皮的小靴子,尤其是雪瓶那白辫根,更是招引人注目,但她们却不大留心人家,她们只看著街道两边的每一家铺户,全都买卖兴隆,这时虽不是吃饭的时候,附近的几家酒饭铺里可都是刀铲乱响,有一家小酒馆,里边乱烘烘她,还有人在“崩楞崩楞”的弹琵琶。

幼霞拉了雪瓶一下,说:“你看,萧姨夫又在这儿啦!他天天除了喝酒、吃、赌钱,就来弹这只破琵琶!他简直就不想到钦差的公馆里去,我想,都是因为他不行,要没有他,也许咱们就能见著你伯父了。”

雪瓶也扭头向那酒铺里著了著,见里边有许多穿短衣的人,都不像是本份人,都隔著窗户直著眼来著她们。她不由得生气,急忙拉著幼霞走过。依著幼霞是要到十字街上去逛逛的,她还要买两盒宫粉。雪瓶却悄声讯:“我们也不便到人太多的地方去,再说你看,这街上来往的人,穿著像我这样衣棠的,实在没有,我们也不必太叫人注目。宫粉也可以临走时再买,现在我想到钦差公馆那边去看看,认一认那个门儿,过几天,我想瞒著萧姨夫萧姨娘,我自己去,也许我伯父能够见我。”

幼霞说:“对啦!我想也是,你应当自己去见见,可是我只听说钦差的公馆是在甚么官花园,我可不知应往哪边去走。”

雪瓶说:“我知道是在西门那边,咱们就往西边走吧,我想一定能够走到。”

于是两人往西又走了不远,看见街头有一条很宽的胡同,两人就走进去了。这胡同地下净是土,走了不远,就把雪瓶的鞋弄脏了。她倒不大在意。这里两边都对开著门儿,也没有其么大户人家,有的门儿里出来旗装的老太太叫狗,有的门里又出来抱著小孩的缠足妇人,雪瓶就去找了个旗装的老太太打听,她的装束,和她所说的北京话,都使这位老太太觉得亲近,认为是同乡,她所打听的宫花园,原来在此地是无人不知,老太太就用手向西指著说:“你就一直往西走,看见城墙再往北就到了,那儿的墙很容易认,下面是虎皮石,上面是咕噜钱,我的儿子就在抚台衙门当差,去年抚台大人就在那儿给老太太办的寿,我还去听过戏呢,现在听说那儿住的是钦差大人,也是从咱们北京来的。”

雪瓶见这位老太太爱说话,恐怕她问自己的来历,忙道了声:“劳驾!”赶紧就走了。幼霞跟著,她两人就往西走去,走了半天,才走到城根,这地方很荒凉,住户很少,她们往北走,眼看快到西门了,她们才望见路东有一道高墙,墙的下面是砌著各色的“虎皮石”,中间涂著白灰,似是新涂的,上面是拿瓦做成的透明的钱形,墙里有许多棵柳树,把金黄色的柳丝抛到墙外,大门就对著城墙开著。

原来这真不是平常的花园,门前站著腰挂钢刀的官人有五六个,还有仆人、差役出入,并有个身约六尺的大汉,赤黑的脸,大辫子,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披著青缎大夹袄,正在那里闻著鼻烟,扬眉吐气地跟守门的官人在谈话。雪瓶跟幼霞,这两条艳丽的影子照到他们的眼睛里,他们就都把脖子歪过来,眼睛都直了,幼霞的脸上已经现出紧张之状,但雪瓶却从容镇定,连眼珠儿都不稍斜一斜就走了过去。

原来往北走不远,就又是通到东边去的一条巷子,她们走了进去,见这巷里的住户还不少,铺子也有几家,靠著右首即是那官花园北边的墙,墙里起了几间楼,画栋雕梁,十分华贵,而窗槛旁有柳丝飘飘地挪动,小鸟在里边唱著歌,更显得雅致。

幼霞就不禁笑著说:“哎哟,这几间楼可真好。”又低声向雪瓶说:“大概钦差大人就住在这楼上吧?”说完了这话,仰著脸儿瞧了瞧雪瓶,雪瓶却装做没听见,一直往东走去,幼霞却追上了她,声音不大也不小的叫著说:“瓶姊!你不是说要进去见你伯父吗?怎么你又不去啦?怕官人吗?”

雪瓶回身拿眼睛瞪她,悄声讯:“嚷嚷甚么?”一抬头,见刚才官花园门首站的那条大汉——腮上有一块很深的刀疤的大汉也跟著她们来了,这人长得真凶,两只眼更凶,且含著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走一边还用鼻子吸烟。

雪瓶却向幼霞使眼色,赶紧又往东边走。这条胡同原来是四通八达,有车也有马,很热闹,雪瓶只想躲避那个人的追随,也不顾方向,走著走著竟来到大街上了,这是西大街,车马更多,两边的铺子更繁盛,她看见有一家香粉店,就急匆匆带著幼霞走进去,幼霞的脸儿不住地发白,胸脯儿紧喘,旁边有红漆的大板凳,她就坐在那里休息。

雪瓶却到柜前去买胭脂,其实她现在系著白辫根,胭脂本来用不著,但她还不住地挑来选去。这家铺子里面也悬著金字的大匾,字号是“异香斋”,不独卖妇女用的胭脂粉等物,且卖线香,檀香,佛烛,黄表纸钱等等,柜前买东西的人并不多,忽然背后有一个人进了门,惊得幼霞立时就站起身,雪瓶也回身去看,却见又是那个大汉走进来了,直到柜前,站的地方离雪瓶不过两三步,他就大声向柜裹说:“掌柜的!给我来一封上好的线香,十五那天我要到关帝庙去烧香,求求关老爷作个媒,赏给我一个好媳妇。”

店里的掌柜的和伙计都像很怕他似的,赶紧给他去拿香,雪瓶匆忙地买了两包胭脂,同幼霞点点头就往外走,幼霞还发著呆扭头,不料那大汉手指捏著一点鼻烟,就向雪瓶一弹,雪瓶倒是没有被弹著,可是幼霞的脸上已经著了一块鼻烟,她立时就瞪起眼来要骂,雪瓶却急忙拿眼色拦住了她,用自己的手绢轻轻地替她抹下去,就拉著她出了这铺子。

幼霞嘴里还嘟嚷著,忿忿地说:“我非得回去打那个人不可!”

雪瓶却低声劝她:“不必!不必!你先忍著点气,跟我回到店里,我再告诉你,我还有点事要叫你帮我办呢!”

幼霞遂就跟著她很快地走,走到十字街,那里很热闹,有个耍狗熊的,熊还会耍叉,她们也没走过去看,就转到了南街,一迳回到了店房,在经过那个酒铺之时,还听见萧千总在那里弹琵琶,并有人叫好儿。

她们进了店房见了绣香,幼霞还是一脸的气,雪瓶却趁著绣香没有看出来的时候,就低声劝她不要露出来声色,并说:“等到晚间,我有话要对你说!”幼霞听了,却又有些疑惑的样子,她们都取了掸子抽打鞋上的泥土,绣香一个人坐在里屋愁闷不语,因为她的故主玉娇龙的死耗,真是刺伤了她的心。到了晚间,用过了饭之后,雪瓶就叫店家另给找了一间很干净的房子,带著幼霞去住,两人随身的东西也全都拿到屋里,点上了灯。

这个小院很清静,不似前面大院子那样的喧哗,萧千总大概不是赌钱就是又在那茶棺弹琵琶,所以绣香那屋里也没有谈话之声。

这里幼霞皱著眉,悄声对雪概说:“今天你是怎么啦!那样的胆小,那样的能够忍气?到了官花园,你又不敢进去,在那铺子里,那个高身材的汉子,那样欺负我,你也叫我忍著,你怎么也学成老婆子的样子?”

雪瓶沉思了一会,然后悄声说:“你得知道,迪化城与别处不同,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我伯父所雇的镖头,不是铁霸王,就是甚么仙人剑或方天战,反正他必是个会武艺的人。”

幼霞说:“他会武艺,莫非咱们就得怕他?你不想想当年三爹爹活著的时候,她曾怕过谁?咱们也别太给她老人家去了名声,灭了锐气!”

雪瓶的脸上当时又现出一种悲哀和忿怒之色,她说:“我们并不是怕人,我们现在真不能够惹事!现在迪化城里大约还没有人认识咱们,今天那个大汉也只是可厌,并不是有心要跟咱们作对,我已经看出来了,以后我们白天更要少出门,别惹事!”

幼霞忿忿地点头说:“对啦!咱们就老老实实在这店里待著,当大姑娘,当千金小姐!可是我不能,我看,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尉犁城去呢!”

雪瓶又低声讯:“我的意思是无论怎样,也得到钦差公馆见我伯父一面,把我爹爹的事情告诉他,爹爹生前改名换姓,埋没了半生,死后不能不使她的家人知道。”

幼霞说:“他不愿见咱们,不认你,你又不敢进它的公馆,可有甚么法子?我看这辈子也没法子了!”

雪瓶说:“我想白日见不著他,夜间……”她说到这里,幼霞忽然脸色一变,雪瓶又悄声说:“今夜我就想到官花园,私自进去,虽然一定要吓他一跳,可是我为见他的面,也没有法子。”

幼霞神情兴奋地悄声儿说:“去也好,我帮助你,咱们可得带著剑,说不定就得跟那三个保镖的打起来!”

雪瓶说:“我们既然去,就得带著点防身的兵刃,可是我们要谨慎,不要伤人,顶好不叫他们看见,你跟我去,你不要进去,你就在那小巷里等候著我,我一个人从那座楼进去,一会儿我就能把事情办完,咱们就回来。”

幼霞说:“那么他要是见了你的面,肯认你吗?”

雪瓶说:“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他肯认我,我就叫他去白龙堆散灵,然后运灵回北京。”

幼霞说:“那我可也得跟著灵去?”

雪瓶点点头说:“自然我们全都得去,到了北京,我还得叫他给爹爹办一件热闹的丧事才行,他才能算是对得起他的胞妹!”

幼霞听了很高兴,不禁笑了,当下两人都抱著美妙的希望,窗外的天色却越来越黑,更鼓已敲过两下了,两人就悄悄地收拾东西,换了衣裘,雪瓶把新做的青色的紧身小衣裤取出两身来,自己换上一身,令幼霞也换上一身。

幼霞悄声讯:“外边的天太黑,咱们得带上点火儿才好,三爹爹早先有一个火折子,可惜咱们没带来。”

雪瓶说:“那不要紧,只要带上火镰火石,和几根纸煤子就得了,到时也许用不著,宝剑带上我那一对就得了,你拿著,我不用,如若拿著创见了那钦差,也许要把他吓死!”

幼霞听得又不住捂著口笑,雪瓶倒是沉著脸儿,她此时并没有快乐的情绪,也不紧张,只是有一点悲哀埋在心里,预备著见了那位“伯父”之时发泄。又待了一会,一切都已收拾好了,店中的里外院全都十分岑寂,各个屋中的人此时都睡著了,更声过了多时才徐徐地敲起,一、二、三,正正敲了三下。雪瓶早先听爹爹说过,一切的夜行人,偷窃、办事,或是行侠,都在这子时三更。她又将袖口

挽了挽,转脸看看幼霞,见幼霞一身青,腰间、胸上,且都用一条青色的丝围绕著,背后的辫子藏在衣服里,并背著一对宝剑,直瞪著眼晴对著她,悄声说:“现在还不走吗?还没到时候吗?”

雪瓶却一点儿也不慌,又用一幅青纱将头发包住,一回身,扑的一声吹灭了灯,她轻轻地启开了屋门,她先出屋,等幼霞跟著出来时,她又将屋门轻轻地闭好,一纵身,就上了房,真比狸猫还轻还快,幼霞也随之腊上去,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黑幕似的天空上挂著无数繁星,虽有一新月,然而光芒不大,秋风贱磁,四面无灯光,也无人声。雪瓶在前,幼霞在后,踏著墙头蹿蹿越越地往北而去,一连走过了几处房屋,向左边转转脸,才见下边的大街,路西有一家铺子里的灯光很亮,还有人出入著,里而似是十分乱杂,这就是那家小酒铺,晚上是赌局,萧千总一定又在这里了。

过了这几个铺子,她们二人又蹿房越脊地往北走,走了不远,雪瓶就停住了身,她观测著,这里大概就到了白天她们往官花园去时走的那条巷子了。

幼霞跟上她来,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附耳向她问道:“瓶姊!你怎么忽然不走啦?你别疑惑,下面的人没有察觉出来。”雪瓶便向她摆手,天色虽然黑,可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幼霞就急忙将话止住,雪瓶脚踏著屋瓦,下面大概就是一家店铺的门面,她做微地伏身,见街上有两个人谈著甚么:“我那一注押错了,谁想得到他是个六呀?”

“我看那小子作的庄,一定有毛病,萧千总今天也非输不可!等著我回家拿了钱再来,用眼睛瞪住了那小子,只要看出毛病来,咱们就给他嚷出来,方天战跟仙人剑,人家那两个可不是好斗的,一定揍死他。”

雪瓶听了,知道那官花园的镖头此刻都在那里赌钱,她就更放了心,等著下边这两个赌鬼向北走过去,夫远了,她就又拉了幼霞一下,两人一同跳下去,到了大街上。往北行不远,就寻著白天经过的那条长巷,进了巷口,见两边的人家都紧闭著门,一个行人也没有,她们就急急地往西走去。幼霞还随走随笑,雪瓶回身轻声申斥她,她仍是笑,可是一走出了巷口,望见了那一道黑兀兀的城墙,她就立时不笑了。那官花园的大门前还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灯光,可见还有人在防卫,她们却顺著城墙悄悄地走过去,然后又进了那条官花园北边墙外的胡同。

这时那巷子里更是岑寂,连更声、犬吠声都没有,那座楼、柳树,都黑忽忽地,雪瓶就止住步,回身悄悄嘱咐幼霞在这儿等著,不要动。她要过取火的东西,便即上了墙,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掠开,然后脚下一用力,就由墙头跳到了那座楼上,手攀著楼柱,腿刚迈过栏杆,却听楼里边咕噜咕噜的一阵乱响,她不禁吃了一惊,细一听,这种声音不大,却也不停,大约不是老鼠,就是黄鼠狼,在楼板上乱跑呢,她才知道这原是一座空楼。她放胆地上前,启开了一扇窗户,就跳进楼内,果然无人,老鼠都惊得向四下逃奔,窗上的尘土也簇簇地往下落,她就敲著了火,燃著一根纸煤,用口吹了两下,立时就起了微微的火焰,就跟一盏小灯儿似的。她就用这四下照著,只见这座楼上摆著许多红木家具,还有一张桌上放著纸墨笔砚,可都积著很厚的埃尘,壁间裱装著字画,正中的高处有一块匣,题名是“绿霞楼”。

忽听楼外近处梆锣齐敲,仍然是徐徐约三下,她急忙将纸煤子焰灭,趴著前面的窗户向下一瞧,见院中有摇摇荡荡的灯光,随著更声走过去,灯光所映之处,可以看见这院里的柳树很多,房屋也不少,但房里都没有灯光。她心中不免著急,就暗想:钦差大人可住在哪儿呢?我怎样才能找得著呢?难道这回又白来啦!她藉著纸煤上的一点未焰灭的余烬,找著了楼梯,就轻轻踏著楼梯走下去,楼下更是黑暗,倒没甚么老鼠乱跑。

她才下来,忽听得身后有一种极微的响动,她吃了一惊,然而她的身手极快,赶紧就回身,却见身后立著一条巨大的黑影,正伸臂来抓她。她一抡拳就将这双巨大的胳臂击开,同时身子向旁蹿去,这楼里很黑,对面也看不清楚模样。

那大汉就往前扑,并且冷笑著说:“小辈!你知道我铁霸王在此,你还敢来老虎嘴上拔毛?”一拳打来,却被春雪瓶躲开,铁霸王又拳脚齐来,并说:“我看你也是个外行,在楼上你还敢点出火儿来!快跪下,若果你是小毛贼,被穷逼的,只消磕几个头,爷爷还许能饶你的命!”脚踢,拳打,嘴里骂著,但雪瓶早已哧的一声,真如狐狸似的又蹿到了一边,同时,咚的一声,一拳打在铁霸王的后腰,铁霸王虽然没被击倒,但也不禁“啊!”了一声,疾忙翻身,并由腰带上抽出刀来,咚咚咚的一阵楼梯响,雪瓶已经跑到楼上去,下面的铁霸王由对方的那一两下身手,他晓得不是寻常的毛贼,所以也不敢向上去追。

此时雪瓶到了楼上,不料正有一个人站在这里,细声问她:“是谁?”

雪瓶听出来是幼霞的声音,就说:“怎么你也来啦?铁霸王正在楼下,你快把宝剑给我!”

她赶紧由幼霞的手中接过了一口宝剑,站在楼梯向下望著,持剑等候了半天,却也不见那铁霸王上来,雪瓶刚转身,向幼霞说:“你先走!”

不料那后窗吧的一声被人打开了,跳进了一条臣大的黑影,并狠狠地说:“小辈!原来你还没走?”这正是铁霸王,他不敢由楼梯上来,却转过楼去,蹿上来由窗而入,他的手中抡著一口很长的钢刀,但“当”的一声先被幼霞磕开,雪瓶又挺剑扑了上去。

铁霸王惊得连连后退,说:“啊呀!原来你们是两个人?毛贼!竟敢来此扰闹!”

雪瓶与幼霞双剑齐进,铁霸王将钢刀抡起,反扑过来,“当当”刀剑相磕,昏黑的楼上,只见三道白光往返,雪瓶的身子轻如飞燕。幼霞是躲在墙角,摸出小弩箭来,想要认准了那条巨大的身影,她就射去,但雪瓶与铁霸王在楼上刀剑往来,身躯蹿越,杀在一起,分不出来谁是谁,她的箭也不敢乱发。

楼板乱响了半天,桌子也倒了,椅子也翻了,真比刚才那老鼠黄鼠狼们闹得还凶,铁霸王施展了全身的勇武技艺,但怎耐对面的雪瓶身躯飘忽,令人捉摸不定,剑光闪晃得更令人双目迷离。他怕吃亏,疾忙虚晃一刀,穿窗而出,幼霞喊了声:“他跑了!”叮叮发了两箭,可是都钉在窗棂上了。

雪瓶却挺剑追出窗去,只见那铁霸王已蹿到屋顶上,她却先一蹿,攀住了柳树,就像打秋千似的,扭头却见那铁霸王立在那离地约有五丈多高的楼顶上,向下大声喊:“快来人!这里有贼!”喊声如雷似的。雪瓶一飘身就由树上也到了楼顶上,铁霸王抡刀就砍,雪瓶急以剑相迎,当下就又在这斜铺著瓦片的楼顶交起战来。铁霸王的身子沉,踏著瓦克又克叉地乱响,他的刀法绝不敢缓,并同时大嚷著:“快来人!闹贼!”下面的锣声已当当的乱敲起来,灯火之光也都浮动起来,雪瓶心中又慌又恨,想著:若不是你来搅乱,我今天一定能见得著我的伯父!她剑随身进,力透中锋,如鳞鲤穿山之式,那铁霸王此时已腕酸手笨,正招架不住,春雪瓶的剑正刺中他的胸膛,他疼得“啊呀”大叫一声,一座山似的向下倒去,一下摔下了楼,堕在下面滚动的灯光里。

雪瓶才停住剑,却听幼霞骑在柳树上吹口啸,尖锐的声音冲破了那杂乱的梆锣声,十分的响亮。

雪瓶也连忙抱住了树枝由楼顶落到了墙头,就向幼霞说:“别吹了!快回去吧!”当时两个人就都跳下了墙,一前一后的顺著小巷往东走去,身后的梆锣声就越来越远,雪瓶又把剑交给幼霞,幼霞仍然负在背后,仍随著雪瓶,又跳到人家的屋顶上,踏著屋瓦,越著墙垣,少时即回到了店房。

这时店中的前院仍十分清静,可是后院里,绣香姨姨的屋中却有灯光,并听有人说话之声。

雪瓶就拦住幼霞,然后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咱们先慢慢下去,你先进屋去。”

幼霞点了点头,两人遂就慢慢地下了房,一点声音也没有,雪瓶又推了幼霞一下,幼霞就去轻轻地开了门,进屋去了,雪瓶却摄著脚步儿,慢慢走到那有灯光的窗下,伏下身了,向里边偷听。

原来萧千总回来了,唉声叹气地,可见他今天的赌运不佳。他正跟他的太太压著声音争吵,他说:“再有两天不回去,我可就得连我身上的衣棠,带你头上的首饰,都得输光啦!那时候在迪化城丢人,我可不干。”

绣香说:“你不会别去赌吗?”

萧千总说:“整天没事儿干,在这又没有朋友,你还不让我赌,我本不愿赌的,可是闲得慌,干脆!明天你催著她们走就完了。”

绣香说:“来的时候,你是比谁都急,还找了个赛八仙帮著你说了谎,骗我们到这儿来。”

萧千总著急说:“是他的卦不灵,怎么会是我骗你呢?”

绣香说:“如今你想走啦,可又立时就催著我们走,其么事都得由著你。”

萧千总说:“不由著我也行,可是在这儿得有事办呀!我这回是为活动差使才来的,我们是为见钦差,现在钦差既然见不成,我的差使也没指望啦,乌尔土雅台的假也满了,再不回去,协台就许把我革职,那才叫鸡也飞了,蛋也打啦,难道我真去给春小王爷当老家人,你去当老婆子?”

绣香说:“你还没看出来,幼霞那孩子舍不得这里的繁华,一提要走,她就闹气。”

萧千总说:“那只好给她在这儿说个婆家了!可就怕没有人要她一个哈萨克!”

窗外的雪瓶听萧千总在背地里这样的谈论人家,她不由得替幼霞生气。

绣香又说:“你别胡说人家,我想,明儿还是由我劝劝雪瓶,雪瓶若是肯走,幼霞也就肯走了,早一些离开这儿也好,反正大少爷是不肯认她的。”她所说的大少爷,当然就指的是玉钦差。

萧千总却又说:“人家凭甚么认她呢?别说是钦差,就是现在我这个千总官儿,若有一个来历不明,一脸野气的姑娘来找我,叫我为伯父,或是管我叫舅舅,我也是不能够认呀!本来,亲又不亲,故又不故,胳膊连不上大腿,算是其么呀?别说雪瓶不过是咱们那位王爷小姐姑奶奶二十午前在半路上拾来的,……”

雪瓶一听侮辱到了自己,她真恨不得打进房里去。又听萧千总说:“就是咱们王爷亲生的那个孩子,假定在祁连山他没摔死、没冻死,真是钦差的亲外甥,可是我想钦差也不能认,……因为是私的!”

雪瓶在窗外听了,不由得发呆了,心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爹爹原来真有个亲生的儿子,是在祁连山中,怪不得……”想到这里,精神聚于一处,倾耳再向屋中听去,却听绣香发出了哭声,便咽著说:“我总疑惑那韩铁芳就是她那个孩子!”

萧千总又拍桌子又跺脚说:“你,你,你是怎么啦?姓韩的那小子不过长得有点像她罢了,可是,也许我没大看清楚,我却觉著一点儿也不像,天下的事哪有那么巧,儿子会真遇著娘,还把娘给埋了?那真成了神差的、鬼使的啦,我不信,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再说玉娇龙的两只眼甚么事看不出来?要真是她的儿子她还能够认不出?”

绣香咳嗽了两声又哭著说:“咱们焉知道她没认出?也许是韩铁芳心里明白,可是话不能向别的人说!”

萧千总连连说:“万无此理!万无此理!算啦!算啦!咱们也别为这事抬扛,你也别戏台底下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天都快亮啦,快睡吧!快睡吧!啊……”末了儿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呵欠,又听见搬凳子顶门、扫炕,接著灯也吹灭了,萧千总是一声也不发了,绣香却仍然在微弱地呜咽、哭泣。

雪瓶这才慢慢地转身,夜风儿吹得她的心里都是凉的,天空的银星乱迸,仿佛她的眼光线乱了,她回到屋中,点上了灯,见幼霞已经躺在被窝里,困倦地问她:“你干甚么去啦?听他们的贼话儿干甚么?你也真爱去听!”

雪瓶不言语,懒懒地,去将门关严,又铺展好了床褥,把一对宝剑和小弩箭全放在枕边。

幼霞又问她说:“刚才,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咱们去啦?后来是不是你拿剑把他扎死了?”

雪瓶却摆手说:“你睡觉吧!不要再提刚才的事,刚才不独咱们白去了一趟,还惹出祸来,明天,那件事就许闹遍了全城,咱们明天可千万不要出门,不要多说话。”

幼霞微笑了笑,翻身就睡了。

雪瓶把灯吹灭,遂也安眠,刚才私人官花园,在那绿霞楼上与铁霸王恶战数十合,可称是够惊险的了,至今手腕还有点酸,可是这些事倒没有放在她的心上,她只是惊讶刚才窃听来的话,心里翻来覆去地不断想,爹爹有个亲生的儿子在祁连山中与她分离!韩铁芳就是爹爹的亲儿子!这不是梦话吗?太荒唐难信了!然而若是细细地一回想韩铁芳的模样,却真有七八分像爹爹玉娇龙,实在像,无怪绣香要生疑,雪瓶想到这里真恨不得立时把韩铁芳找回来,问他:你知道我爹爹就是你的母亲,那么我可应当管你叫甚么呀?……心里难受,好像是有一种嫉妒,好像是要跟她的爹爹的灵魂诉委屈,说:“不行呀,为其么我只是你的侄女或是义女?他倒是你亲生的呢?难道他比我还强吗?……”向枕边流了几滴眼泪,不觉就睡去了,睡得很酣,直到被窗外的说话声音给吵醒,她睁开眼晴一肴,窗上已经大明,幼霞早已起来了,靠窗站著,向她摆摆手,表现出一种很惊恐的样子。

听窗外是别的屋中的客人跟店里的伙计正在大声说:“迪化城竟有这么大胆的贼?敢到那钦差公馆去?……啊呀!这些年我可是头一回听说!”

又一个人说:“不只一个,听说去了三四个!还都会飞担走壁,您想:连铁霸王全死啦!铁霸王是西路有名的豪杰,都落了这么个结果,可见来的那几个贼的本事多高强了。方天战跟仙人剑两个小子算是走运,昨天晚上他们在李家酒铺赌了一夜,没在官花园,要不然恐怕也得送命!”

说到这儿,旁边立时就有人说:“你可千万别在街上这样说,他们现在正著急呢!要叫他们听见,可不能饶你!”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立刻就把话停了半天才说:“听说幸亏钦差大人没出舛销,要不然连抚台都担待不起,这就够瞧的啦,现在街上的官人就比往常多!”

幼霞听到了这里,不禁神色愈发惊惧,就走过来向雪瓶悄声说:“你听见了没有:那铁霸王已被你杀死了……”

雪瓶赶紧向她摆手,并瞪著她说:“你慌甚么?你若是露出形色,被人看出那可就麻烦了!咱们还应当跟没事一样,少出门就是了,我还不甘心!过两天,我还得到那儿去,非见了我伯父不可!”

幼霞还要说话,忽听萧千总在窗外咳嗽了一声,并推了推门,没推开,他就没有进来。

雪瓶慢慢地起来,她的神情是十分的从容镇定,下了炕,叠好了被褥,幼霞把门打开,不料门一开萧千总就撞了进来,满脸惊慌之色,指手画脚地悄悄声说:“你们不知道吗?出了天大的事啦!”

幼霞脸上发红,雪瓶却一点神色不变,反搭下眼皮儿来说:“其么事,萧姨夫你这样大惊小怪?”转首叫幼霞去叫店伙打洗脸水,萧千总却赶紧把幼霞拦住,说:“你先别去叫伙计“听我说!……”

他的声音极小,双手张著,眼睛直看,说:“昨儿晚上三更以后,钦差的公馆里闹贼!”

雪瓶故作惊讶的样子,问说:“钦差怎么样?”

萧千总摆手说:“不要紧,玉大老爷不过受了点惊,贼人没找到他的房里,可是他那里护院的,长安有名的大镖头铁霸王可被人杀死了!”

雪瓶一笑,淡淡的说:“铁霸王又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听他这个绰号就不像是好人,大概也该死!”

萧千总又说:“铁霸王的武艺高强,玉大老爷这次若没有他保护著,就不能平安来到迪化,连祁连山都不好过!”

雪瓶心中怦然一动,又回忆起昨日隔窗偷听来的那些事情,又听萧千总说:“外面说,昨夜宫花园去了的贼人有十几个!”

雪瓶跟幼霞都不禁心里好笑,萧千总又说:“可不知是由哪一路来的,不知是为钱财,还是受谁的主使,想害死钦差?现在街上紧得很,抚台衙门的班头鹰眼高朋,鹭鸾腿崇三,飞镖虑大,连方天战秦杰,仙人剑张仲翔那些人全都出来了,都红了眼,恨不得见了人就抓,高朋他们是奉了抚台给的三天期限,捉不著贼人,他们的差事就都不用当啦,秦杰跟张仲翔是全带著家伙,他们跟铁霸王是拜兄弟,无论如何也得替盟兄报仇,咱们……”说到了这里,他嘴里简直没有声音了,只用嗓子眼儿说话,头往前探,虽然他还没喝酒,可是嘴里的臭气也够难闻的,雪瓶便往后退,就听萧千总说:“咱们可不好办啦!走么?也不好,一走就叫人疑惑是咱们做完了案,跑啦!”

雪瓶沉下脸来说:“与咱们可有其么相干!萧姨夫你怎么往身上揽这种事?”

萧千总急忙说:“哎呀!我还敢揽?不过人言可畏!虽说咱们要见钦差的事只有连喜一人知道……”又叹了两声气,抽著自己的嘴巴说:“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前半个月到了这里,我的嘴不好,再说也没想到钦差的公馆会出事,我可,我可就在铺里都跟别人说啦!”

雪瓶听到这里之时,脸色才稍变,萧千总又说:“不过我可没提到你,我就说我跟玉钦差是亲戚,这次我带著家属来,就为的是探亲。别人不知道你住在这儿,也许不会把昨晚上那件事疑到咱们的身上,可是究竟不好。咱们定是有嫌疑,在这儿也不安,别人都不说,玉钦差既知道他的胞妹能飞担走壁,那么就能想到他妹妹的女儿也必不是好惹的。”

幼霞也推了萧千总一把,说:“萧姨夫你怎么还是往我们的身上揽呀?昨天瓶姊才到,我们两人在这屋里睡得好好的觉,连你甚么时候赌完钱回来的我们都不知道,难道我们会睡迷糊啦,去到钦差的花园?”

萧千总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一点也没疑惑,再说人家明明说的是昨晚去了好多个贼,难道连我都算上?可是我就怕玉钦差他本人疑惑到这儿,本来他就不认咱们,就想逼咱们走,现在出了这事,万一他要是发出一句话来……”

雪瓶冷笑著说:“这我倒愿意!我盼著他翻了脸派人来抓我。”

萧千总说:“他们抓你是一定抓不著呀!要知道你就是春小王爷,也绝没人敢抓呀!可是,那可就苦了我跟姨姨啦!”他著急得摸著脑袋,并从脑袋往下直流汗,雪瓶却忿忿地一摔手说:“那顶好是您带著绣香姨姨先走,我们俩留在这儿,我们不怕!”

萧千总还是十分为难,少时绣香进来了,才把他推出屋去,绣香也知道了此事,但是她倒不十分惊惧,只找了个凳儿坐下,先不说话。等到幼霞叫进来店伙,打来了洗脸水,漱口水,跟雪瓶漱洗完毕,绣香这才做齿,可是还像有话没有说出来。雪瓶虽然依旧笑著说话,但幼霞却不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及至绣香也同她们在这屋里用毕了早饭,屋中没有别人,绣香这才向雪瓶低声问说:“昨儿晚上,是你们到官花园去了吗?”

幼霞立刻脸通红,露出被人戳破了心事的样子,雪瓶却微微她笑著点了点头。

绣香只摆了摆手说:“今儿晚上可千万别再去啦!”刚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萧千总往房里一探头,说:“你们在屋里,可千万别出去,也别多说话,我到酒馆去打听打听。”绣香又嘱咐说:“你别张张慌慌的!”

萧千总也没听见,戴上了他的红樱帽,就往前院走去。到了前院,就见店伙也跟住的客人正在秘密地谈论著这件新闻,他就有点心里毛咕,出了店门,装做刚起来的样子,仰天打著呵欠。走到李家酒铺里,只见今天道里的人特别稀少,除了一般好事的,和从昨天就没走的赌鬼,天天必提著鸟笼来这里的流氓之外,胆子小的全不敢来啦。靠南墙立著一杆方天画戟,杆长约八尺,战尖像是枪头,旁有月牙形的利刃,闪闪生光,下垂著红穗子。萧千总一看,不由心里有些发慌,就想:这是三国吕布所使的家伙儿呀!雪瓶怕也敌不住吧?再著,那戟的旁边坐著的正是秦杰。

秦杰不过二十多岁,身材细高,三角形的脸,配著一双很有神的眼睛,正独自坐著饮酒。秦杰好赌,近几日跟萧千总在一块儿赌钱,平时两人见了面也都有个招呼,今日萧千总一进来就带著笑向他打招呼,问说:“秦镖头,今天可来得早啊。”秦杰坐在那里微微点头,没说话,也没欠身。萧千总又跟别的几个人递了递笑,随便谈了几句,就自己找了个靠著门近的地方坐下了,板凳还是平口的板凳,可是今天坐著就觉得有些不稳。他向柜旁的伙计叫一声:“给咱也来一壶!”平常他的官派很大,今天却非常之和气。伙计今天心慌,给他送来一锡壶的酒,却忘了给他拿酒盅,他看了看,也没拍桌子、发脾气,只就著壶口儿饮了。

偷眼看秦杰,只见秦杰一脸的凶气,只要门一响,他就必扭头,睁大了他的眼睛,他的凶恶的目光也就正正射在萧千总的身上,萧千总就觉得发寒噤。从外面进来喝酒的人没有几个,可是屋里原有的人倒都先后陆续地走了。

萧千总今天酒也喝不下去,放下了酒壶,刚要叫:“掌柜的,记上吧!”又要向秦杰虚让一下,可是他才要起座,忽听门就吧的一声开了。他一惊赶紧回头,就见由门外闯进来一个短小精悍,二十来岁,下巴刮得很光,可是两耳的后边却有一握黑毛的汉子。这人跟秦杰一样,都穿著土色的单裤褂,腰间系著绣花的青绸带子,这是镖头们最普遍的打扮,不过这个人还敞著怀,胸前有一块光荣的刀疤,手提著晃晃的宝剑一口,进来得很急,萧千总认得这是仙人剑张仲翔。

昨儿晚上他还在这赌钱,跟萧千总还笑著谈话,但今天他却直头进来,跟凶神似的,任何人他也不理,走到方天战秦杰的面前说:“二哥,快跟著我走!北街上巩家店裹住著个人,据店里人说,他是前天来的,带著刀,很怪,多半是个绿林中人,昨儿晚上,花园的那事,就许是他作的,窦大哥就是他给杀的。你来帮一帮我,快去!”秦杰一听,立时就愤然而起,抄起了方天战,跟张仲翔二人就气昂昂地出门去。

这里,把掌柜的跟酒保都吓得脸发白,眼发直,但是萧千总倒也有些放心,因为真凶手找著了,自己不该,但愿他们快把真凶捉获,省得嫌疑落到自己的身上。他便喝了两口酒,赶紧赶回去,好向春雪瓶报告去。这时,大街上有许多人都往北跑,这都是胆子大的无业游民,都要去看著热闹,看看厮杀,并要看著昨夜在官花园杀人的凶犯到底是多么凶。当下张仲翔与秦杰在前,后面许多人跟著,走到十字街口,又正遇著班头鹰眼高朋,高朋问说:“其么事?”

张仲翔指指北边,说:“巩家店里住著个人,我看他很可疑,咱们想去盘问盘问他!”

高朋立刻打了个招呼,他身后就有七八个都是穿著便衣、暗带著梢子棍的官人一齐跑过来,于是人更多了,一窝蜂似的就走到那巩家店。这是一家很小的店,他们都闯进去,把院墙都快撑破了,张仲翔用剑指著一间小东屋,说:“就在这屋里啦!”

于是秦杰挺起方天昼戟,高朋抽出了腰刀,官人们有的亮梢子棍,有的哗喇喇抖起了铁链,但屋中却没有人应声,他们都不敢贸然进去。一会儿,才有店掌柜由茅厕里跑出来,战战兢兢,一边系裤子,一边说:“高班头!诸位老爷!那位爷,不,那个小子,他走了!”

张仲翔突然挺剑向前就刺,怒喝道:“甚么话?”

鹰眼高朋赶紧将他拦住,张仲翔仍然忿忿,举起宝剑来向店家说:“刚才我嘱咐你,不许放那个人走,我去一会就赶回来,他是要犯,怎么我才一走,你就马上把贼放跑了?你一定是与他串通著,没别的话,你跟我们去打官司吧!”

旁边秦杰就埋怨他,说:“你刚才就不对,你既看他形迹可疑,你就该抓住他,或是与他斗一斗,怎么当时你连那么一点胆子全没有?你何必定要去找人,他不跑,难道他等著吃傻亏?”

张仲翔被激得越发忍不住气,他抡著宝剑恨不得一下就把店家杀了,高朋赶忙又把他拦住。这店家掌柜的虽然胡子都白了,可是如今见有抚台衙门的大班头在眼前,他谅张仲翔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就气壮了些,著急说:“老爷们别怪我呀,他是我店里的客人,只要他给店钱饭钱,我就不能不放他走,再说刚才我一栏他,他就要抡掌打我,他说仙人剑是甚么……他又不是官人捕役,他叫你拦我,你就拦!他的行李都没拿走,我想待一会他一定会回来!”

鹰眼高朋点头说:“这就好办啦!咱们先到他屋里察著察著他的行李!”

于是叫店家开了门上的锁,高朋、秦杰、张仲翔,全都闯进屋里,只见此人的行李在炕上是一只大包袱,地下有牛皮水袋跟马鞍。高朋上前把包裹解开,见里面有几身黑缎和黑绸的衣裤,有的已经很脏了,上面沾著了许多粗沙,足见这个人是从沙漠里来的;又发现了一些碎银,还有两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张仲翔就说:“啊呀!你们看!这是个贼不是?一个住小店的客人能够有这么多钱,可见他昨夜到官花园去,原也是想去偷盗!”元宝的下面,又是一身衣服,倒很新,似是没怎么穿,一抖这件衣棠,却又有一个东西掉在炕上,原来是十几只小弩箭用条麻绳捆在一起。

立时方天战秦杰可变了面色,心中说:由沙漠来的,又带著小弩箭,莫不是玉娇龙吗?我的爷!

于是他就向张仲翔问说:“那个人是甚么模样?”

张仲翔说:“大连著胡子都有些灰白了,年约四五十岁,身高膀阔,像貌凶悍,不然我也不会疑惑他是凶手了。”

秦杰一听知道是个男的,这才略略放下心,再搜查了一会,并搜不出甚么可疑的东西。

鹰眼高朋又把店家叫进来,问他:“这屋里住的客人姓甚么,从哪里来了你没问过吗?”

店掌柜说:“那客人自称姓罗,说是从白龙堆过来的,来这儿看亲戚。”

鹰眼高朋点了点头,便挥手令店家出屋,他就向秦杰二人说:“这个人既然是由白龙堆来的,说不定就是半截山那里的盗贼,来到迪化的心不只是他一个,那么,昨天的案子也许能寻出头绪来。”

张仲翔说:“高班头!为甚么到现在你还拿不定主意?昨晚上的凶手一定是这个人无疑了,趁著这个人才走,你就赶快通知守城门的官人,别放这个贼出去,这贼的模样很好认,是满腮的胡子又乱又长。”

秦杰也忿忿的说:“咱们分头去抓这个小子去吧!你们抓住你们去交差事,我们抓住我们就宰了他,替我们的窦大哥报仇!”

高朋还说:“二位也别著急,如今既已有了头绪,我想他总跑不了,可是千万留他活口,一来是为向他追出别的案子,二来是究竟钦差大人现在迪化,捉贼办罪可以,可别私自闹出人命来!”

张仲翔却把脸色一沉,接著是冷笑说:“高班头你这话不对,我们是钦差大人在西安府请的,虽不像你戴红樱帽,可也是半个官人,出了事有我们去交差,绝累不著你。”

高朋虽是迪化城有名的精明干练的班头,但也惹不起这两个一半强盗,一半镖头的护院的。张仲翔先提著他的“仙人剑”忿忿地出去了,秦杰也提战随之出屋,鹰眼高朋留下了官人在这店里看守,他也走出店去,找他的膀臂鹭鸳腿崇三,飞镖卢大,分头去缉拿姓罗的怪客;秦杰跟张仲翔也是戟不离身,剑不放手,满城里都找遍了,但整整的一天,也没有那姓罗的下落。

到傍晚时,迪化城满天的云霞都渐渐的发暗了,城门都已关了,可是由伊犁来的、哈密来的、吐鲁番来的那些客商,都才在店里歇够了乏,都三三五五的出来玩乐,所以靠南城角的一条偏僻的胡同,这时可真热闹,因为那儿是妓院丛集之所。除此地外,就是南大街路西的那家大酒楼“柳香店”,这是迪化城中最大的饭庄,此时楼上明灯辉煌,十几张座位坐满了客人,有的论商情,有的在秘密谈著昨夜跟今天城中的事情,有的却十多个人聚在一块,照旧大声豁拳,拼命吃菜饮酒,楼梯不住咚咚地响,下去一群半醉的人拉拉扯扯地往妓院里去了,又有的却才来。

这时间,忽然有一个人步上楼梯,这人穿著一件青色的团龙缎子的大搭袄,同样材料的马褂,被灯烛一照,全身闪闪发光,足下也登著一双青缎的官靴,都像是新做的,并且辫子扎得很紧,下巴跟两腮都新剃得发亮,乍一看似像年轻的人,但若细著时,这个人可也有四五十岁了,身长膀阔,体态极壮,两只眼睛尤其跟老虎似的,一上楼向东向西不住的看人。他找了个背灯光的桌角儿坐下,但他这样的雄起赳的身体,虽然极力躲著人,可是在人群中也最为特别,最能引人注意。

他轻轻地拿手指头敲桌子,叫道:“堂官!堂官!”

伙计走过来,问说:“您要甚么菜饭?”

这个人却压著他的粗壮的喉音,是仿佛有点发哑,他就向楼外指著,说:“你先去给我请个人来,就在这楼下南路东的吉升店里,那里住著有几个由尉犁县来的……”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说了,斜著眼睛看见楼梯口上来一个人,同时他的眼中就渐渐迸露出凶焰怒火,伙计也不由回头去看,只见上楼来的正是那仙人剑张仲翔,今天已经来这里四五次,如今又来了。

张仲翔仍穿著短衣裤,但胳臂上却搭著一件黑色的大夹袄,神色并不慌忙,然而样子却可怕得很。他的两眼像猫找寻耗子似的,那么各处乱找,几乎把楼上每个客人的脸部瞪到了,但别人对他却很少注意,照旧的豁拳、谈笑,这个人却挥挥手叫伙计走开,低声说:“你先给我拿壶酒来!”

伙计才转身走了,张仲翔却又来到这桌旁二尺以外的地方,一站,胸脯儿挺起,把眼向这人斜瞪著,这个人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著,脸可沉了下来。如此过了片刻,突然间张仲翔把右臂一抡,搭著的那件夹袄就抛在地下,现出来那宝剑,寒光一抖,吧的向桌上一拍,响声惊人,邻座的人都吓得止住了欢笑,有的赶紧往楼下就跑,立时乱了起来。

张仲翔瞪著眼向这个人说:“小子,你就别装了!你作的事谁不知道?走吧!跟老爷去吧!”

这个人依然在那里坐著不动,抬起眼来,说:“跟你走干吗?我不认识你!”

张仲翔柠笑著,说:“你这小子!我给你面子不当时杀你给宾大哥报仇,就是顶好的啦,你还装蒜?妈的!你先说说叫甚么名字?”

这人说:“我叫罗小虎。”

张仲翔一听仿佛有点耳熟,不由迟疑了一会,随后又说:“那就好啦!大概你也是个江湖人,我们倒可讲些交情,……”拍著胸说:“我就是潼关的仙人剑张仲翔,我的哥哥叫老君牛,这次同著铁霸王窦定远、方天战秦杰,受聘保护钦差大人玉宝恩来此,昨天你!……”

罗小虎霍地站起身来说:“我怎么样?”

张仲翔又狞笑著说:“你装得倒真像,妈的不识抬举,你去搅闹钦差大人的公馆,杀死了我们宝大哥……”

说到这里把剑向著罗小虎拦腰就砍,罗小虎却已跃到一旁,抄起凳子去迎他的剑,就听“克”的一声,旁边的人乱嚷乱跑,楼梯响声总练如雷,有的且直滚了下去。

张仲翔舞起了他的“仙人剑”罗小虎用一只凳子迎敌,另一只手又抄起个凳子向他打去,张仲翔也腰躯灵便,疾闪身避开,一只凳子就整个落在那边的桌上,“哗啦吧叉”乱响了一阵,杯盘碎了许多。

张仲翔又直跃起来,剑向罗小虎砍了,罗小虎却转转雄躯,进前去抓他的腕子,同时左手自马褂的腰带上拔出来一口短刀,胳膊向上一抬,张仲翔已抽出剑来,斜闪一步,又猛然出剑直向罗小虚的右肋刺去,狠狠地说声:“躺下吧!”然而罗小虎并没有躺下,他的手虽没抢过对方的剑,短刀己撞到剑锋,他用的是一口斩钢断铁的宝刀,就听“仓”的一响,张仲翔的“仙人剑”就被削去了半截。他大吃一惊,疾忙运返几步,罗小虎却趁势披衣棠,挽袖子,刚刚把右胳膊的马褂袖子挽起,就又来了七八个人都上了楼,都是戴著红樱帽,有的拿著单刀,有的拿著竿子,铁链。

领头的是赤红脸儿,粗眉毛的鹰眼高朋,他手持一口刀,高举起来,先说:“别打!别打!”座间的钱个藏藏躲躲,面如土色的客人,连桌底下的伙计,就甚么也不顾了,趁势由高朋的身旁跑下了楼去。张仲翔提著半截剑,喘著气儿也躲至屋角,罗小虎先跑到靠窗临街的地方,然后扯断了他的马褂,就扒下来向旁边一扔,新夹袍子也挽好了,眼看著高朋。

高朋却说:“你是不是强盗!是不是凶手?也还都没证据,可是你有嫌疑是真的。我姓高,在抚台衙门当差,平日为人最正直,你跟著我们走,到衙门去说几句话,如果问明白了你是个好人,我们决不为难你,当时就放了你,你要是敢拒抗官人……”

罗小虎发急地说:“你们冤枉好人!甚么官花园杀人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无愧,不然我为甚么今天不逃?”

那边仙人剑狞笑著说:“你想逃也得逃的开呀?”他扔了半截剑,从一个官人的手里要了一口刀,又跃步进前,钢刀“刷”的一声向下砍去。罗小虎却一耸身上了窗台,右手横刀护身,左手向著那关得很严的窗户推去,立时“克嚓!哗啦哗啦!”上下两扇窗子全都折断而落到下面的街上去了。

外面是黑沉沉的繁星乱迸,罗小虎如个巨鹰似的,手握钢刀,站在窗台,怨声喊说:“都滚开!老爷本不愿伤人,可是你们要招起老爷的脾气来,那可就……”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官人之中有人打来了一镖“普”的一声正打在罗小虚的肥大的袍子上,罗小虎怕有第二只再打来,他就忿忿地说声:“小子们,外边较量较量去!”他就飞身向窗下跳去。

这几丈高的楼,忽然由上面落下来一个熊一般的大汉,街上的十多名官人齐往两边躲。罗小虎跳到了街心,他才脚落实地,就有一只方天戟迎面刺来,他疾忙闪身,秦杰又用戟追刺,他以刀相迎,但刀太短,够不上,他只得再躲,脚下的两只靴子实在太不利便,跳跃都觉得发重,两旁才跑开的官人此时又都逼近,刀、棍齐上,尤其是那钓竿子,长约六尺,前装有利钓,是专为捉贼用的,这东西真难招架。同时酒楼上的那些人也都顺著楼梯下来,跑了出来,街上已没有了别人,买卖人家早都纷纷闭户,只有秦杰、张仲翔和高朋率领约二十多名官人围拿一个罗小虎,并且齐喊著:“拿!拿!杀了他吧!杀了他也不要紧!”

罗小虎刀短、夜长、人孤,他虽然奋勇闪避、迎杀,但到底著慌,他就拼命先抓住了秦杰的戟杆,一刀将它切断!秦杰跑了,抡著空杆大喊,罗小虎又以刀削断了几根钓竿子,张仲翔又扑上前来,他却用脚将张仲翔踢倒,他抡著宝刀大喊:“快滚开!我可要放箭啦!”声如巨雷,高朋等人一听,都不敢再向前,官人飞镖卢大一镖打来,没打著罗小虎,却吧的一声钉在路旁铺子的门板上。

罗小虎幸免于这一下暗器,他自己暗器可也拿不出来,因为他多年不用那小家伙了,这次由白龙堆过来,感觉需要,才在沿途做了几枝箭,而弩弓自己却做不了,也没得工夫找弓箭铺去做。

当下他见镖一来,就不免手足失措,而那卢大又一连气“嗤嗤嗤”飞来三只,只因打法不精,罗小虎没躲却也没有伤著,那边秦杰又由别人的手中要过来一杆枪,追过来挺刺,高朋又喝令众人上手,说:“上!怕甚么?连一个贼都捉不住,你们还吃甚么饭?上!上!”

眼看著罗小虎又将陷于重围之中,他就急忙转身蹿到路东一家小铺子的房上,下面的钓竿齐递,又齐声喊著:“跑了,拿呀!”

罗小虎却迈开大步顺著屋瓦跑,他连蹿带跳,一连过了几重房,踏碎了不知多少片瓦,回头看著,没有人追他,他才停住喘了几口气。忽然一看,眼下有一处院落,房屋很多,灯火通明,他认出来正是那家吉升店,他就想:这回我到迪化来,原是知道绣香跟她丈夫到这里来啦,这是我在沙漠里听人说的,没想到今天才打听出他们是住在这店里,官花园那件不知是哪个贼王八蛋干的事,仙人剑那小子又便把罪名栽在我的身上,我今天一天也没敢回后,只在僻静的胡同里找了个剃头铺,刮了脸,埋了辫子,到柳香居里原想找来绣香的丈夫谈谈、问问,妈的又为那些人所搅。如今,我顾不得牵连他们了,我得去见绣香,至少我得告诉她,她的主子玉娇龙已死在沙漠了,还得问问春雪瓶到底是不是玉娇龙的亲生,玉娇能在这二十年来是否还常提到我?说完了,问完了,我再找方天戟、仙人倒去拼命,即使我死在这迪化城,亦不足惜。他如此想著,就又踏过了两重房屋,向下一跳,就到了吉升店里。

本来他是看见院里没人才放心往下跳,而且脚落得很轻,可是不想到就有两个人一齐惊叫,原来是一间伙计住的屋子,屋里没点灯,可有两个伙计正在屋里惊慌地猜测著街上拿贼的事惰呢。

罗小虎过去轻轻地敲房门,屋门上本来有缝子,里面的两个伙计从缝儿看见罗小虎雄壮的样子,就更吓得上下牙相敲乱响,罗小虎就向门缝里轻轻声儿说:“不许你们嚷嚷!别怕!我是向你们打听那由尉犁城来的几个人,一个作小官儿的带著女眷?”

屋里的伙计回答说:“在后院住!你自己找去吧!”

罗小虎点头说:“好!可是!……”他听著外面锣当当的紧响,并还有人大声喊嚷,他的心中就又有一些发慌,知道方天戟等和那些官人还没有离开这条街,于是他就向门里又狠声地嘱咐,说:“你们既不敢出屋,大概你们也知道现在外面的事,好!这时无论谁叫门,也不许你们开,如若门被打破了,人闯进来,也不许你们说话,敢不听,就……”他拿宝刀向门上敲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响,随后他就大步往后院走去。

天还很早,可是后院各屋中的灯光多半熄灭了,只有一间的窗上有淡淡的灯光,并有模糊的人影在窗上往来浮动,可以隐隐辨出是妇女的头发的影子。

罗小虎不由敛住脚步了,惭愧心慌,心想:“如果雪瓶已经来了,那,我这个作爹爹的可真丢脸。”又不晓得绣香的丈夫到底姓甚么,叫不出来,而身后却听有咚咚的打门声,及许多人的嚷嚷声说:“开门!开门!”沸腾得如海水一般,乱杂得如暴雨一般,他心中既慌且急,袍子重披,宝刀握紧,但却走到那屋的窗前,用刀敲敲窗棂,就向屋内发出紧急低微的声音说:“快开门!快开门!我要进屋去跟你们说几句话!我是罗小虎!”

他这不过是先向屋中的女眷打个知会,其实这时门并未关紧,他便上前去推门,而屋中立时就有人尖声地叫道:“别进来!谁认识你是其么虎?”吓得他退了半步,屋门开了。出现了两个身材高低都差不多,一样的窈窕,一样的美貌年轻,不过一个穿旗袍,一是穿汉装的两位女子。这时店门大概被打破了,凶猛的人潮已涌进来了,惊心的喊声:“搜搜,各屋都搜到了!看著他有没有进来!”钩竿子、刀吧吧当当地一阵乱响。

但是他罗小虎反倒不慌了,两只眼睛不由得一眯,新刮的胡子嘴儿露出微笑,他问说:“你们哪一个是春雪瓶?唉,我都认不清你们!我实是罗小虎,我真许是你的亲爹,玉娇龙她是我的……后面有人追我,我先进你们这屋里藏藏……”越说声音越急,他就要往雪瓶的屋里闯,雪瓶在这一刹那间,倒是进退两难,既想救罗小虎,可又不愿叫他进屋,既是恨这个强盗,却又疑惑他真许有其么来历,但她不由自己就张开来双臂挡住,不叫罗小虎进去。

可是幼霞正站在她身旁,正持著弩弓和箭,正因为听说甚么“亲爹”“玉娇龙”而气忿,她哪管这个人是强盗还是好人,她就手里微微一动,“崩”的一枝弩箭射去,罗小虎万也未料到,就觉得左腿一疼,不由自己的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下。雪瓶却疾忙用力将幼霞推开,她匆匆返身进屋“噗”的一下吹灭了灯,然后向外面说:“快!快进屋来藏!……”

此时前院的灯光和人声已滚滚地闯进了里院,罗小虎早已翻身跃起,一跺脚,就上了房屋,雪瓶跟幼霞也在屋里紧紧将门闭住。罗小虎站在房上,他还不立时就走,向下面大声喊道:“玉娇龙已死在沙漠里了!你们快去找她的尸身去吧!”脱下了一只靴子向下面的人丛打去,下面的人不知飞来了何物,就一齐躲避,有的把灯笼也扔了,罗小虎却忍著腿痛,飞踏著屋瓦又向街上奔去,后面的人又齐声嚷著:“跑了,拿呀!”

罗小虎跑到了当街,慌忙地又蹿上了街西的房屋,又剥下一只靴子来扔在街上,赤著两只脚,踏著屋瓦乱走,但左腿却痛得很,他伸手一摸,原来箭还正钉在肉上,且有点湿的血水顺著箭流出来,他刚才并没看清是谁发的箭,他此时心里好笑,说:“好孩子!你妈妈教给你的箭,如今倒拿来射你的爸爸了!”他咬著牙,狠狠地自肉中拔出箭,并不扔,却衔住口里,头上流著汗,腿间流著血,胸中喘著气,脚踏屋瓦,胡奔乱跑,没想到又走到那座柳香楼上了。他心中懊丧著说:“原来我并没跑出多远!”腿痛得厉害,四下一看这楼上并无一人,也没有一盏灯,地下的碎盘子碎碗直扎脚,趴窗再往下看去,只见灯火辉煌,街上官人越来越多,嚷嚷之声越来越大,罗小虎就想恐怕自己逃不脱了!即使今天能找个地方躲藏一宵,但脚下无鞋,腿上有伤,到了天亮时,被人看见,还是难免被捉住,那时岂不丢人泄气!只是刚才跟春雪瓶说了那番话,她未必相信,即使信了,她也许不知我罗小虎确实是谁?绣香还许不信我真来到这里,妈的!我半天云是在新疆闯荡起来的,在沙漠享过福,草原里做过好梦,如今快五十了,玉娇龙跟花脸欢又都已死,我死在这里也不算冤,但死也得死个英雄、爽快,还得叫绣香、春雪瓶全都知道知道我!

于是他不禁独自发出傲笑,遂手扶著窗台,扯开了嗓子,先向下面喊几声,然后又唱:“天地冥冥降闵凶!”

下面的人一听,齐都惊讶的喊说:“啊呀!他又跑到楼上去啦!”当时灯笼照著人众,照著刀光枪影又进了楼来。罗小虎旁若无人,接著再唱:“我家兄妹太飘零,啊呀我的玉娇龙,死在沙漠中!父遭不测母仰药……我罗小虎是个大英雄,我的女儿春雪瓶!”歌声极为高昂,慷慨悲壮,唱到这里,他脑里的词儿都乱了,而仙人剑张仲翔那些人也都爬上楼来了,他就回首骂道:“你们要想来捉我,可他妈的捉不著!”先把手中的宝刀使尽生平之力向窗外抛去,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这时灯光已照遍了全楼,十几杆钓竿子齐向他来钓。他却又由窗口将身向下一跳,如一只夜半的飞鹰似的,落于平地,跟上回一样,还是没摔著,只是左腿太痛,不由得坐在地下。

两旁有些个官人见他飞下来了,反倒都吓得避在旁边,罗小虎挺身而起,大笑著说:“来吧!你们快拿吧!”这时楼上的人才“咕隆咕隆”又往下跑来,罗小虎先自己背上手儿,叫人绑上他,他依然笑著,口说:“劳你们的架,把我抬到衙门去吧!我的腿伤真疼!”

鹰眼高朋过来说:“好汉子!你放心!我们准能对得起你!”当下他叫四个人抬著罗小虎,还有人帮助托著,架著,罗小虎仰面朝天,看著星星都向他眨眼,像是玉娇龙的眼睛,月牙儿向他发笑,像是玉娇龙的樱唇,灯光、人群都围绕著他,他就被交送进了抚台衙门。

街上一场大闹,这才消停,更锣迟迟,敲了三下,这时附近的几家商店,全都由惊慌而入于宁静,可是人还都没有睡,因为太刺激太兴奋了,都睡不著。及至听到大盗已经被捕的消息,大家却都纷纷地谈论起来,尤其由那大盗的口中牵涉到了玉娇龙、春雪瓶这两个在新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就更便大家的谈论增加兴趣,增加惊讶。

可是,连那吉升店里的人,也不知道那秀树奇峰小王爷春雪瓶就在附近,原因是当这次绣香、幼霞等众人先来到迪化城之时,绣香就怕因为春雪瓶的名气而在这里惹出甚么事,她就与她的丈夫和幼霞全都商量好了,嘱咐那几个车夫,到了迪化,只说是萧千总的家眷,却不可说甚么“小王爷”春雪瓶等等的话,几个车夫当然连声地答应。

其实就是不嘱咐他们,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玉娇龙十几年来在新疆树下的威名,连三尺童子都知道也对她们的名字加以避讳。在店里住了这些日,那几个赶车的走了,因此没有人晓得她们是与春龙大小两位王爷有关。

此刻,雪瓶又到院中来查著了一会,闻知那大盗罗小虎已被官人逮捕之事,她回到屋里就向幼霞顿脚,说:“你怎么那么莽撞?没容他把话说明白你就放箭,你不射伤了他,他也不至于被擒!我知道,你总是要显著你会放箭,可是,事情也都叫你们给弄坏了!那回韩铁芳的事也是如此,若不是你们在中间搅,咱们也不必到这儿来!”

幼霞闷闷地不言语。雪瓶又将灯点上,显出来一副气急懊悔的脸色,依然抱怨著。

幼霞忍不住了,蹶著嘴儿说:“我也知道你向著外人,不向著我们自己!韩铁芳跟这罗小虎,他们与咱们有甚么相干?一个是自命他是三爹爹的朋友,这一个大盗,又愣敢叫出三爹爹的名字,还胡说他是你的甚么亲爹!你还怪我生气!怪我射他?”

春雪瓶摇动著身子,忿忿的说:“刚才的事,咱们做的大不光明,我爹爹生前决没做过这样的事!何况……”她把声音小了一点,又说:“昨夜到官花园去搅闹的是咱们两人,杀死铁霸王的是我,怎么可以叫别人替咱们顶罪名?”

幼霞说:“反正他也不是好人!”

雪瓶心里还有话,可是不能对幼霞说出来,尤其是有许多疑问,更非得去问绣香不可,当下她就急匆匆向屋外去走,幼霞赶紧追出来,问说:“你要干甚么去!”

雪瓶回首又笑了笑,说:“我看看绣香姨姨,她也许已经吓坏了。”

于是她们就去叫绣香那屋子的门,屋里黑忽忽的,门却从里边顶得很严,雪瓶向里边叫了两声,萧千总先点上了灯,才把门开开,雪瓶一推门,他就探出头,慌得发不出声音来,说:“这可怎么办呀?”身后边的幼霞也要跟进来,雪瓶向身后摆摆手,幼霞才迟疑地在门外止住了步,雪瓶就匆匆地走进里屋。

灯光下,见绣香坐在炕头,正以手帕拭泪,萧干总随著进来,又沙哑著嗓音说:“雪瓶姑娘!明天一早咱们就赶紧走吧!现在的事情可是越闹越大了,半天云罗小虎又出来啦!而且他已找著了咱们,这可真是又惹祸、又丢脸!”

雪瓶摇摇头说:“其实也不至于惹甚么祸,只是……”过去坐在绣香的身畔,问说:“只是我不明白,这个罗小虎,究竟跟我的爹爹有甚么渊源?我真不明白!前些日子在沙漠里我就遇见他一次,他口出狂话,说我是他的女儿,我用箭把他射走了,不想今天,官人追著抓他,他还敢到这里来,又说了那些话,想姨姨也听见了!……”

绣香摇摇头说:“我也不大明白,我知道,你爹爹生前并不认识甚么罗小虎。”

雪瓶说:“我不信!那人又不是疯子,他不会无缘无故说那种话!”

绣香却低下了头不言语,萧千总在旁边连声地叹气,向他太太说:“你就说实话吧!你不说实话,雪瓶姑娘她总是跟猜谜似的,心里不能够舒服,她心里不舒服,就总舍不得离开这儿,不离开这儿,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许受罗小虚的连累,你们还都不要紧,都是娘儿们家,我呢?我大小是个千总官儿,我受得了吗?”他急得真要哭出来。

绣香拭了拭眼泪,才说:“你先到外屋去,容我慢慢跟姑娘说!”

萧千总说:“我还得求你快一点儿说,说完还得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儿赶紧走!”

绣香跟雪瓶都没有理他,等他出屋去之后,绣香这才向雪瓶说:“你爹爹生前之事,你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尽如,向来我不说,是因为你爹爹脾气不好,不愿人稍微提到她的一点往事,我也不忍得说,说出来也太不光荣,易遭人耻笑。可是,其实你爹爹是个刚强节热的好人,她一生受害,就受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她小时候的老师,那个人名叫高云雁,在明中教她诗文,暗中传授她武艺,把一位千金小姐生生给教坏了。她一生就因为会武才致这样命苦。还有个高师娘,是一个女贼,那人,也与她的离开家门、流落新疆……直到她死在沙漠、她的亲哥哥都不敢相认有关。”

随说随流著泪,继而低声硬咽,就将玉娇能从小时到长成,学会了武艺,第一次沙漠中遇风,她遇著半天云罗小虎结下了私情,后来随父调任京师,碧眼狐狸出外闹事,刘泰保搅闹家宅,鲁翰林说下亲事,迎娶之时,罗小虎以箭射轿,玉娇能从洞房逃走,带著自己,离京南下,后来遇著李慕白、俞秀莲,她受了挫折,又因知她老太太病重,她就私回京师,又为鲁翰林设计所擒,强迫著她作了鲁家的少奶奶。她不想痛改前非,作一个安份守己的妇人,可是那罗小虎却又不依,把京师闹得天翻地覆。

结果,玉老太太病逝了,玉老大人也气愤成病,鲁翰林更被罗小虎那些人吓得得了半身不遂之症。玉娇龙只好又回到娘家住,但父女的感情已经破裂,家门的名声被她累得很坏,她才想脱身离京,再往别处去流荡。她就先作主婚人,叫我自己嫁了如今这个萧千总,叫我自己嫁到新疆来等著她,她就假作到妙峰山还愿,投崖而遁,在北京,人人都知道她已死了,其实她还健在人间,又在江湖间飘流了约一年,她才来到了新疆。

绣香将这许多过去的事细细述出,雪瓶听得都发呆了,然后绣香拭了眼泪又说:“我还能够想得起来,十九年前我跟你萧姨夫住在哈密,那时他的官儿比千总还小。一天,是四月天气,哈密还没太热呢,你爹爹就骑著马找了我去啦!她那时就用一个红绸夹被包里著一个孩子,她就说,她有了女儿啦,都已把名字起好,叫作雪瓶!”

雪瓶听到了这里,泪也不住的向下落,就赶紧拉紧绣香的手,悲切地问:“姨姨!您得告诉我实话!我,我是不是我爹爹生的?我的爹爹是不是我的母亲?你快说!”

绣香摇头说:“不是!你听我说了这话,你可不要伤心!”

雪瓶直著眼睛瞧著绣香,她摇著头说:“我不伤心!姨姨,您就快告诉我吧!我是由哪儿来的?”

绣香说:“你是换来的!”

雪瓶惊得更不禁发愣,绣香就又说:“你爹爹那时把详细的情由尽皆告诉了我,那时她就嘱咐我说:‘这些个事,你先装在心里,我自量也活不了多久,等我死了之后,雪瓶这孩子烦你抚养,记住了!无论她将来是否能够学会武艺,可是千万别叫她再走我的路!等她长大了,你再把详细的情由告诉她,叫她把姓氏改过来,她姓方。’”

雪瓶立起身来,身上几乎颤抖了,说:“我……我姓方?”

绣香点头说:“你原是一位姓方的官太太的亲生女,那位官太太大概最厌烦女儿,十九年前,在甘州府张腋城,方太太带著个仆妇抱著你住在那地方的一个店里,可巧你爹爹也住在那店里。”

雪瓶越听越出神,面色也越变越凄惨,绣香此时倒不哭泣了,只是叹气。接著又说:“你的爹爹,我是不该说她,她也有一些错处,大约她是自从跳了山崖,离开北京之后,她又与罗小虎在一起。但是他们虽然彼此有情,可是一位小姐,一个大盗,到底身份太差,脾气也不能够相投,你爹爹尤其怕辱没家门,对不起死去的娘,所以她就抛下罗小虎,单独骑马往西来。可是她就有孕了,到了甘州住在店里之时,她就要分挽!”

雪瓶立时就问:“生的是谁?”

绣香说:“你听我说!”又叹了口气说:“据她说那时二十年前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她住在店里,要生产,当地又请不著收生的老娘,既与方太太主仆住在一个店内,那方家主仆就去帮忙。接生这本是妇人家应作的事,可是你的母亲方太太就生了异心,见她生了一个男孩比你好,你那时也不过才出月,她就跟她的老妈定下了密计,给暗暗地换了,次日就把那男孩儿带走,把你连银瓶一只,留给了你爹爹玉娇龙,所以你爹爹且到后来,一想起方太太来,她就气得发恨!”

雪瓶也流著泪顿脚说:“真可恨!”

绣香说:“但你爹爹察觉了之后,她就不依,虽然是生产过后的第一天,可是她却立时就抱著你,骑著马,飞似的去追赶方太太,想要再换过来,直追到祁连山。那时雪下得还很大,眼看著都要追上了,你爹爹在后面拔剑嚷叫她们站住,她们在车上大概都已听见了……”

雪瓶听到此处,神情极为紧张,瞪大了双眸听下去,绣香凄惨地说:“祁连山里冰雪太多,路太陡,山里又有强盗,你那亲娘为怕你爹爹追上,就叫车赶进了山里,路太滑,就从万丈多高的山上滑了下去,所以至今仍生死不明。早先连你爹爹也以为她们连大人带小孩子全都死了。可是前两年,你爹爹忽然又听由甘省来的人说:“祁连山里的大盗黑山熊,当年把那方太太抢去,就收为他的妻子,他可是因为惧怕你爹爹去找,十九年来吓得他不敢出山。”因此你爹爹就疑惑她所生的那个孩子也许尚在人世!”

雪瓶把头点了一点,但她的牙关不住的紧紧地咬著,心里发恨地想道:那方太太真是个坏人,她该落在强盗的手里,但想不到我竟是她的女儿,我竟有这么一个不好的出身!

绣香又转来劝她说:“今天我都跟你说了,姑娘你可千万不要难过!你的爹爹虽然找不回她的亲生孩子了,但她把你抱到新疆,真当作亲生的孩子一般地抚养!”

听到这里,雪瓶不禁掩面呜咽了起来,绣香拉著她的手,又叫她坐在身畔,说:“你爹爹虽然恨那方太太,但却爱你,后来她跟我说过,就是再能够换回来,她也不肯换了,她不是不肯换,她想全要。她来到新疆之后,我觉得她的脾气并没大改。有时还是连我都怕她,只是她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坏。第一是产后失调,急气过度,初来到新疆的时候见了我,她就瘦极啦,连病了两个多用,直到后来打听出了美霞的下落,她搬到尉犁城,病才慢慢地好了。可是她仍然不知保重身体,一想起那孩子来她就难过,在暗中哭,一想起罗小虎来,她也不知是恨,还是后悔,总而言之也是不好受。后来她又恨新疆的盗贼太多,骑马走沙漠、走高山,跟人杀、打、惹气,所以她就得了痨病,去年信了赛八仙的卦,她又去往东边要找她那个儿子,还要去找李慕白要回来甚么奇书……”

说到这里,雪瓶完全听明白了,心中著实的悲伤,这极悲伤比初闻得爹爹死耗之时还要难忍,是杂著千端万绪又悲又恨。泪已拭干,又霍然起身,反安慰绣香说:“姨姨您也不必难受了!我既然都知道了,我的心真是痛快了。我以后无论作甚么事,决定得对得起我的爹爹。至于甚么方太太,见了面我也不能再认她。玉钦差既不是我的亲娘舅,他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恼。罗小虎,刚才那个罗小虎!”说到这里,忽然又冷笑了两声,说:“他要是我的爸爸,我倒许救救他,管管他,如今呀,哼哼!”

忽然外屋的萧千总又掀帘进来,脸上高兴了一点啦,现出了些谀媚的笑,可是说话仍是声儿小,仍是又怕又急,说:“姑娘,你姨姨都跟你说过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都有前因,有后果,即如刚才的罗小虎他也是夜猫进宅无事不来,他一定是知道春大王爷死啦,他想来当你爸爸,认小王爷作他的女儿,他好袭那个大爷的缺,可是那小子,不知死活,你没听见外院的人说吗?刚才他由这儿逃出去,就被鹰眼高朋、方天戟秦杰、仙人剑张仲翔他们一干的英雄.官人给捉住了,绑走啦,听说他还是被箭射伤,好些个人给抬走了的,送到衙门里一定得问死!”他说到这儿,不住发笑。

雪瓶的心中却由歉仄之情又发生一种义愤,凄惨带恨的面容向下一沉。萧千总却又说:“罗小虎也许还是个英雄好汉,未必会把咱们拉上,可是姑娘你也得疼疼我这个千总官儿跟你姨姨,咱们明天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姑娘只要你一点头,明天我五更就去找车,天亮就走!”

雪瓶却把头摇摇,萧千总两眼一直,又发了愁啦,顿顿脚说:“不走!不走?这可怎么好呀!我的姑娘,你,你,你不怕,我,我,我跟你姨姨可受不了啊?姑娘,你,唉!你可怜可怜我吧!你还忍心真叫我给你下跪吗!”

雪瓶见萧千总这样的神气,倒觉得很可笑,心里的忧伤气忿反倒立时都解开了,面色也变为缓和,不由笑了笑,说:“萧姨夫你也不必太过虑,但明天再看一天吧,我看不至于有甚么事,因为你是个官,我,现在迪化城的人还都不知我是谁,有的知道了也决不敢说,想拿我们也决不敢拿!”

萧千总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说:“拿?倒还许不至于!因为咱们没作贼,官花园那件事情,现在也洗刷清啦,正凶已获,谁也不能疑虑到咱们的身上,罗小虎刚才虽来到这儿说了几句话,可是咱们也没让他进屋、窝藏他,没有罪名、证据,衙门的人也不能来这儿打搅官眷,只是,有句话儿,说是:人言可畏!万一由罗小虎扯出来玉娇龙,由玉娇龙再拉到姑娘你,那可不好听听!”

雪瓶又笑了笑说:“那我们更不怕了,甚么好听不好听?我爹爹的亲胞兄钦差大人,现今都在这里,人家都不怕谈论,不怕连累,咱们还瞎怕甚么?”

萧千总一听,觉得也有点理,钦差大人都不怕,自己这个小小的千总官儿,也真不必瞎毛咕了。

雪瓶又说:“萧姨夫你就放心吧!明天在这里再著一天,如果有事,由我挡,你跟姨姨走,如果没事,那,我跟幼霞,我们还想在这儿歇几天,多玩几日呢!”

绣香也站起来点头说:“我想也是,明天要是忽然都走了,也显出有亏心的事才走的,倒犯嫌疑!”

萧千总呆得跟个泥胎偶像似的,心中只是斟酌、寻思。

雪瓶就向屋外走去,又回过头来向著他说:“萧姨夫你先放心好了,你今晚不妨照赌你的钱去,我那屋里有银子,待会我给你送过来!”

萧千总这时本已被说得心宽了胆壮了,一听说有了赔本,他就笑得露出牙来,又把脚顿了一下,“好!既是姑娘你全都能够担当,那我可还有甚么话说?我其连这一点胆气都没有吗?哈哈!姑娘!你看看吧!几时你说走,咱们再走,你不说走,我永不回去,别说千总这芝麻大的官儿,就是脑袋真弄掉下来,又值几个大?哈哈!姑娘!刚才你姨姨的话你也都明白了吧!就是那么一回事,也没别的!也没别的!”他弯腰拱身地将雪瓶送出了屋。

雪瓶回到自己的屋内一看,幼霞已经蒙著被在炕上睡著了,雪瓶从自己的包裹里拿了约十两银子,赶紧给萧千总送了去,自己又回到屋里,就关好了房门。身体虽很疲倦、困乏,可是脑筋里的事情太乱,绝不能入睡,就坐在一个小凳上,对著孤灯,默默地想著。想当年爹爹玉娇龙自幼受艺,那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她的老师高云雁,又怎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呢?又想在沙漠中,一个小姐钟情于一个大盗,也绝非偶然,罗小虎必有一种可爱之处,少年时也许长得很英俊,跟现在的韩铁芳一样。

一想到这里,突觉双颊发烧,就似旁边有几人都拿手指著,讥笑著说她的心事:啊!原来你也跟玉娇龙一样呀,你也把一个年轻的人看上了!她不由得低下头去,低著头又想:爹爹玉娇龙跟罗小虎这一生的情史,真是亦温馨、亦凄惨。

早先他们在北京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又想起爹爹的生性真是豪侠、义烈,真如兴云作雨,神秘不测的一条玉娇龙,我几时才能赶得上她的威名、勇武呢?想到这里,不禁又站起身来,极为振奋,恨不得就在屋中舞一趟剑。其后又想到了甘州城雪夜换子之事,她不由又颓然地坐在凳上,真觉得那方太太残忍、自私,而她竟是自己的母亲,更是使自己心痛。爹爹的遭遇太惨,她那么大的英雄,竟为一个平庸的妇人奸计所算,夺去了亲生子,也无怪她终生衔恨,而她把我抚养成人,如自己孩子一般地看待,尤其难得,尤其使自己永生难以报答。

想到这里雪瓶不禁又哭了,她簌簌地落著泪,灯是渐渐地缩著黯黯的红光,她伸手将灯挑了一下,灯光却又突突的腾起,她长长叹了一声。蓦见幼霞翻身醒来,看了她一眼,甚么话也没说,轨又翻身睡去了,雪瓶晓得她不开心,生了她的气啦,因为刚才自己埋怨她不该用箭射罗小虎,又没让她进屋去听绣香说话,所以她才这样。但雪瓶只暗自笑了一笑,并没往心里放。她,幼霞跟小霞,三个人自幼就在一起,自然情同姊妹,可是也常常拌嘴打架,有时且比起剑来,但过上二天两夜又好了,即如在白龙堆为韩铁芳射伤了小霞,她也相信还能跟小霞和好的。如今幼霞犯了点小脾气,也没工夫去费话解释。她的心中此时专想著罗小虎跟韩铁芳,他们当然是亲父子无疑了!罗小虎他犯了别的案子自己可以不管,可是官花园的那件事是自己作的,决不能叫他代自己受过,为自己受刑;至于韩铁芳,不知他为其么不跟自己的母亲方太太、黑山能在一起,却又西来,却又偏偏与他的生母相遇,口口声声叫前辈,论朋友,真是可笑。

但,天地虽冥冥,可竟使他们巧相遇,且由他亲手葬埋了他的母亲,这也不能不令旁人看著可怜了。咬了咬嘴唇又决定了,办完了这里的事,就得去找韩铁芳,细问他的来历,告诉他,他的母亲实在是玉娇龙。并且还得把此事告诉玉钦差,他纵然不念胞妹,但也不能不管亲外甥,无论如何他不能任亲外甥再风尘流浪,得给他谋一个前程。这,办了这些事才算对得起自己的爹爹,也可以说是义母。

街上迟迟的更鼓,此时已敲了四下,她这才熄灯睡觉,次日起来,她就觉得心神不定,急急地盼著快些再到夜晚,并催著萧千总快些出去打听。

萧千总虽然手中有赔本,可是真怕出门,雪瓶催了他两回,他才畏手畏脚地走了出去。他这一出去,直到晚饭后三四点钟的时候才眼笑眉开、腰直头正,进了雪瓶的屋就说:“没有甚么,一点也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啦!我亲自听方天戟秦杰说的,昨晚把罗小虎抬到衙门里,就过了堂。半天云不愧好汉子,敢作敢当,说官花园的那件事也是他作的,他并非为财,是因为要杀玉钦差,恨玉钦差当初不该说他与玉娇龙有私,以教他蒙了半生冤枉污名,叫江湖朋友都看不起他,而那规规矩短的千金小姐也含屈跳涧,死的那么惨,所以他才要杀玉钦差,既没有同谋,也没有党羽,与别人无涉!”

说到这里,他不禁笑,腰里揣著鼓鼓垂垂的钱,身子一动便发出响声,大概都是刚赢来的。并说:“衙门里的飞镖卢大,这回是又得赏,又出了名,不是他一镖打在半天云脚上,还捉不著呢!”

幼霞在旁边听著,小脸上不禁变了色。雪瓶对罗小虎之为人也渐生钦佩,胸中涌起了昂然愤慨之情,决定今宵必为罗小虎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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