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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凭义愤单剑驱贼众 访侠踪匹马越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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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芳就冷笑了一下,心说:好办了。遂迎上了几步,拱一拱手,那四个人就全都下了马,红脸汉子手提皮鞭,迈著大步先走过来,问著:“甚么事?甚么事?”

庄丁就一齐说:“这个人要见大老爷,又要见解七爷,我们问他有甚么事,他却不肯说,还直发横!”

立时,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韩铁芳的身上,村中又出来了十几个庄丁,全都拿著刀、枪、棍、棒,那个红脸汉子却蓦然跳了过去,一手就抓住了韩铁芳的衣领,厉声问他:“你是成心来这里捣蛋吗?”他用的力量极大,不但抓住了韩铁芳的衣袋,且要扭韩铁芳的脖子,韩铁芳却也蓦将左手抄住了他的腕子,五个手指一用力,对方那人大概受不了啦,手指一松,立刻又要抡拳头,韩铁芳的右拳却早已发出来,呼的一声,正击中那汉子的身上,那汉子的身子虽然不如一只莽牛,可也不亚一只笨狗,咕噜一声,就坐在地上。

身旁的十几个庄丁,一齐发出来叫骂,刀枪齐进,韩铁芳一面退身,一面握住了一杆枪,随手就夺了过来,然后将枪飞抖,如一条银蛇般拦住了众人,瞪眼说:“你们这就要斗吗?不如先叫戴阎王跟解判官出来吧!”

庄丁们一看这个阵势,有的就惧怕著向后退去,也有的不知深浅,依然舞刀抡棍向前逼来,才由马上下来的白面胖子,却大喝了一声:“都住手!”

韩铁芳又向后退了一步,整一整衣襟,横枪伫立,瞪目前瞧,见这胖子的一声喝喊,立时就把一群人的举动全都拦住。韩铁芳心说:莫非此人就是戴阎王?这胖子还真像个富翁,穿的是深灰色团龙缎子的衣棠,他的两只发著贼光的眼睛,却不住向韩铁芳打量,他的面上推出了笑容,走上来两步,就一拱手说:“对不起,庄里人都是山野的村夫,不知道甚么规矩,这位兄台请放下枪吧,有甚么话,咱二位可以谈谈,我就姓解,在这庄上,一半跟戴大老爷是朋友,一半给他家管事。”

韩铁芳一听此人是解七,他就蓦然将枪一抖,解七吓得变了色,赶忙向后直返。韩铁芳却不刺他,反向那些拿著家伙的庄丁戳去,庄丁们又大乱,那花豹子赛青蛇男女两个人,也一齐抄了兵刃,红脸汉子更由道旁双手抄了一块大石头,向著韩铁芳打来,咕咚的一声,可是没有打著。

韩铁芳也没有用枪伤人,他只抡起了枪杆将一个庄丁打得哎哟一声弯下了腰去,他就顺手抢过来那人的钢刀,然后以一只手将长枪抛往远处,单刀舞了个花儿,在怀中一抱,这才向解七和颜悦色地说:“我也很对不起,我到你们贵庄来,本无恶意,因为你贵庄里的人先拿出兵刃,我才不得不这样。好了,现在只要你们贵庄上的人都不动手,我也决不伤人,咱们就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吧!”

那判官解七已然退出了很远,他的脸吓得比原来的颜色更白。如今有花豹子和赛青蛇二人持刀在后边保护著,他才敢再往前走两步,他的脸仍然带著笑容,就又拱拱手说:“请问贵姓?”

韩铁方说:“我姓韩!”

解七笑道:“韩兄,失敬失敬!昨天您是住在南关太平店里吗?”

韩铁芳点了点头,解七又说:“我早就听人说了,昨夜,……”回首指指他身后的两个人,说:“这位柳兄跟柳大嫂都曾在店中与韩兄领教过,今晨他们到这里来,跟兄弟直夸奖您,很佩服您的武艺高超,今晨又有城里来的人说,您老兄才出店门要走,就被那姓冯的老婆子拦住了,她说了戴大老爷许多坏话,其实那老婆子是有疯病,韩兄你一想就明白,戴大老爷有这样大的田宅,他要找甚么样子的女子不行?再说这里有三位太太,城里还住著两位,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那么荒唐?岂能霸占一个卖花样子的媳妇呢?老兄您可千万别上那老婆子的当啊!”

韩铁芳却也微微地笑著说:“我并不是只信了冯老太太一面之辞,我也亲身到她家中去看了,那冯老忠被你们打得奄奄待毙,那决不会是假。”

解七说:“那是因为他到庄上来搅闹,他口出不逊,才致招恼了我们这里的人。”

韩铁芳又冷笑说:“我今天来到你们贵庄上可也并未搅闹,你们贵庄上人的凶横,我可也领教过了!”解七就变了变色。韩铁芳又说:“我早已看出来,并且已访得很明白,很确实了,你们庄主戴阎王实在是当地的一个恶霸,我韩铁芳生平最恨这样的人,此番我随同我的师傅出来……。”

花豹子就提刀上前来问他:“您还有师傅?请问尊师是哪一个?他姓甚名谁?他是哪一路的好汉?”

韩铁芳却摆手冷笑著说:“不必告诉你!总而言之,我姓韩的此番西来,第一是为办理自己的私事,第二就是剪除各地的强梁,援救孤儿寡妇,贫困流离,及被你们这些恶奴欺负的人!”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宏亮震耳,眉毛高挑,两目瞪起如寒星,手中的刀抬了抬,被阳光映得闪闪地发亮,他就又说:“可是,非到不得已之时,我也决不伤人,尤其听说你们戴庄主是灵宝城内刘老拳师的徒弟,刘昆他在江湖上倒还没有其么恶名,冲他之面,我不愿把此事弄大。现在你们就把那冯家的童养媳荷姑送回去,虽然你们已污辱了人家的妇女,打伤了人家的丈大,但我也宽容你们一回,保你们无事!”

解上的脸色变了半天,忽然又皱起了眉说:“如果玛家的媳妇真在这里,那倒好办,当时我就把她送出来,并且我能够跟戴大老爷翻脸,我能从此不认识他这个朋友。兄弟也学过几年武艺,也走过江湖,打过抱不平,也做过侠义之事。可是据兄弟所知,戴大老爷实在不是那样的人,这村子里也没看见抢来人家的甚么媳妇。”

韩铁芳冷笑著。解七又说:“这样办吧!且请您老兄进敝庄内歇一会,稍待一待,因为戴大老爷是上酸枣山菩萨庙里烧香去了。”

韩铁芳一听说酸枣山就十分注意,解七又说:“他烧过香之后,也许进城,也许到山前板桥付去看看他的亲家,所以现在您要寻他也很难,不如请进庄里等著,我派几个人去找他,骑著马,一定很快,管保不出半点钟他就能回来。那时您我当面问他是不是有这件事?他到底把人家的媳妇藏在哪里?如果他承认了,那我立时跟他翻脸。至于您老兄想要怎样办,我决袖手旁观,不帮助他!”

韩铁芳见解七说话倒还爽快,他就点头说:“好!”当即跟随解七走进了村中,可是韩铁芳手中的单刀还是未放下。他进村不远抬头就看见了戴家的大门,真是威风-赫,两扇朱漆的大门,门框上还描著一道金边,当中悬著很大的一块红匾,上面写著斗大的金字,写的是“威镇汉南”四个字,两旁有洁白如玉的很高的上马石,并有几棵枝叶飘拂的大柳树,树上栓著几匹马,台阶也很高。

韩铁芳被解七很客气地请进了二门,他就看见了一片方砖砌成的地,里边远通著很深的宽大的院落。两旁的配房全都很高大,而且连窗极也都做得很是讲究,廊前都摆著盆栽的各种的花木。韩铁芳在洛阳时还没看见过这样讲究的家宅。此时已有个庄丁跑了过去,把东屋的门开了,解七就向屋内敬让,韩铁芳也拱手谦虚了一下,他就提著刀进屋一看,这里原是三间客厅,一切的陈设皆是十分华贵,四壁挂著名人字画,书橱内也是琳琅满目,表现出是一个书香门第,哪里像是个抢夺良家妇女,殴伤无辜的乡民,绰号被称为“阎王”的恶霸的家里呢?

他就先站在屋当中,向四下看了半天,见左边还有一间套间似的屋子,有一扇木门,敞开著,可见里面并没有甚么埋伏。韩铁芳就放心了,找了把向著屋门的椅子落了座。刀就竖在椅子腿的旁边,他先微微笑了笑,然后即向解七说:“戴庄主既作过武职,家中又这样豪富,他何必做那些事呢?”

此时陪他进屋来的人除了解七和那花豹子,还有庄丁二名,他们手中的兵刃依然紧紧握著,眼睛都时时瞪著韩铁芳的动作,也都不说话。屋门虽然关著,可是窗棂上嵌有玻璃,从玻璃向外看去,就见院中站著许多的人,个个拿著刀枪棍棒,且听得宝青蛇在院中带著气嚷嚷著。

判官解七是坐在韩铁芳的对面,他倒永远是很和蔼的样子,听了韩铁芳所问的话,他就表示出一点淡然的笑意,说:“所以冯家说他家的童养媳妇被这里抢来的事,我不相信!实在,我与我戴大哥相交已多年,他在汉中作总镇,那时我正在秦岭一带闯江湖,现在你老兄可以到那一带去打听,我解七的名字,管包还有许多人知道。后来,就因为戴大老爷与我成了莫逆之交,才遭了别的人疑忌把他参了,他丢掉了官儿可一点也不怪我,反请我来到这里帮助他治理田宅。十年来我跟他朝夕在一块,他的脾气我全都知道,要说他有点粗暴,遇著小不如意的事他就要发脾气,那倒是真的。因为子息艰难,他连纳了几房妾,也是事实。不过要说他硬抢来人家的妇女,那简直是恶意中伤,我想决没有这样的事,待会儿他回来,韩兄你见了他,你就晓得了。尤其近来,他时常捐钱修廊,拜佛念经,简直像菩萨一般,与洛阳的韩老善人差不多是一样的有名了。”

韩铁芳一听,脸色倒不由得一变,因为自己实在不愿破人晓得是韩文佩之子,那是对自己的侮辱。当下虽经解七这样地为戴阎王辩解,可是他的心中怒气决不稍平。

解七又说了一些话,就站起身来,向他一点头,说:“韩兄在此稍坐,我到外面再派两个人去催戴大老爷早些回来。刚才去的人也许没把话说明白。”

韩铁芳也略略站起了身,把头点了点,就见解七出屋去了。那花豹子又斜著眼瞪了韩铁芳一下,他就也同著那二名庄丁,捧著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此时解七站在院中,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喊著说:“都往前面去!在这里站著干甚么?把刀枪都拿回去!收起来!用得著这个吗!客厅里的韩大爷,也是一位江湖好汉,在这儿等著咱家的大老爷,也是为见面交朋友,你们别以为人家是找咱们打架的。去去!”

他像赶鸡似的驱逐著院中的那些人,立时脚步声音一阵杂乱,都往前院去了。解七也往前院走著,并大声喊问:“戴雄!你没有见到大老爷吗?”

外院似乎有人也高声答话,但因足音和说话的声音太杂,以致韩铁芳未能完全听清,只听见是说甚么“菩萨庵”,韩铁芳不由得一阵诧异,心中猜想:莫非此时戴阎王真在那菩萨庵里?那庵里的老尼真不是一个好人?当下就想到那庙中去搜搜,但是又怕走差了路,自己在此地路又不熟,倘若自己往菩萨庵去,而戴阎王又从别的地方回来,那么就得徒劳往返,耽误半天的工夫,自己是急于西上寻母,虽然人间不平的事情也要管,但岂可因此多耗费时间呢?

他心中非常急躁,站起来来回地走,旁边还留下一个仆人,给他又换来了一碗茶,眼睛却时时瞪著他。韩铁芳就问他:“菩萨庵里一共有几个尼姑?都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晓得吗?”仆人连连地摇头说:“我可不知道,我在这儿专营打扫这间客厅,外面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韩铁芳只好不问他了,发呆地又站了一会,就推开门,走到院中去,却见有两个人正躲在外院屏门里偷看偷听,一见庵韩铁芳出屋,就齐都跑了。韩铁芳也往外院走去,却听见庄门外的人声依然嘈杂,大门外还有许多拿著刀枪的人站著,此时他纵使要飞出去,也怕是不能够了。同时门外又有不断的车轮声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许多车辆,像是有甚么人要走的样子似的。

韩铁芳不由觉得诧异,知道必是有事,而且必与自己有关,他就要急忙预备,回到客厅,才一上了台阶,就见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年老的仆人,一看见他就不敢跑了,拿眼睛不住看著他,就像个贼似的溜进里院去了。韩铁芳也用眼瞪著他的背影逝去,然后拉开门一进屋,忽然看见那仆人,不知是甚么时候也走了。而在椅子腿旁边立著的那口刀也没有了踪影,里边那个套间的门,刚才是敞开的,现在却关上了。韩铁芳上前用力一堆,居然没有推开,门从里边关得很严,那个仆人大概是趁著他出屋之时就把刀拿走了,跑到里面藏起来了。韩铁方向著里面一声冷笑,说:“你以为我没有了兵刃,就无能为力了吗?我今天本就是徒手来的,这口刀本就是从你们这里夺来的,你偷去了这口刀,我还会再抢两口刀!”

他忿忿地,就转身向四下寻找,然而这客厅里除了椅子凳于之外,再没有一件可以用之抵挡刀剑的家伙,这时忽然院中又来满了人,隔著玻璃的刀枪光芒耀眼,并听有女人说话之声,韩铁芳企著脚向外一望,只见十多个妇女全都神色慌张的往外面去了。但他不知其中有没有那荷姑,待了一会,外面的车声又一阵乱响。韩铁芳这才明白他们必是先把女眷送往城里,然后要以全力来对付自己,由此可见他们也是知道我不好惹,他们一定预备著毒辣的手段,是决定把他的庄子跟我一同拼了。

此时窗外的人个个全都威风百倍,刀枪都乱抡乱抖,那花豹子并且大喊著说:“小子!你别忙!你等一等,油锅这就快烧热了,炸焦了你,我们要请客!”

韩铁芳也不言语,然而心中却甚急,先将屋门闭上,搬了一张红木桌子顶上,外面却大笑了起来,都笑他胆怯。其中有一个人尤其笑得厉害,说:“原来是这么一个软蛋包呀!解七爷也是,何必还去请余二爷呢?咱们这些个人,难道就不敢下手收拾他吗?是其么了不起的人物呀?”

韩铁芳一看,这人正是刚才在屋里伺候他的那个仆人,他手中的刀也正是刚才自己的那口刀,因此便知道这个套间里一定能通到别处,不然门关得很严,他是如何出去的?

于是,韩铁方便又抄起了一把很沉重的红木椅子,向著那门上一砸,哗啦的一声,就将门里的插闩砸开了。他就手提著椅子走进了套间,只见屋中设有一份床帐,那帐子的后面撩起,就有一扇后窗,还在微微地扇动著。韩铁芳提著椅子跳上了床,将椅子先扔向窗子,又听外面哗啦的一声,而这时床底下也响,他急忙回头,却见有一人自床底下爬出来,抡刀便向他背后砍来,韩铁芳的左脚一转,右脚踢去,正踢在这人的腕子上,这人的刀便飞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韩铁芳就趁势往下一扑,那人又抡拳来打,韩铁芳却又一手抄住他的腕子,一手抡拳打去,呼的一声,这个人就应拳晕倒在地。

韩铁芳跳上一步,就将刀拾起,然而这时外面已有几个人将门打开,一齐冲进来,刀枪齐进。韩铁芳冷笑著舞刀应付了几下,又跳到床上,外屋的人愈进来愈多,屋子太狭,韩铁芳的刀也抡不开,他就一脚将后窗踢开,向窗外跳去,却不料这时院里原来也有许多人正在等候,立时十几杆枪几口刀一齐逼来,房上且有人大声地喝喊,围著他的人就一齐向旁躲闪。房上却伏著四个人,持著四把弩弓,弩箭如蝗一般嗖嗖射下,韩铁芳运用著刀法,一连拨落了几十枝箭,而屋里的人也都由后窗钻出来,连同院里的十几个又刀枪齐上,一齐围住了韩铁芳。韩铁芳的一口刀上下翻飞,身子前蹿后越,左转右挪,与这些人杀成一个团,房上那四个人恐怕伤著了他们自己人,倒也不敢再放箭了。也都提著刀顺著墙爬下来帮忙。韩铁芳是越杀越勇,一连被他砍伤了四五个人。

这院子本来很大,前院里人也都涌往这里来了,一共约三十几个人,个个手中都有兵刃,但是除了赛青蛇与花豹子之外,其余的人的武艺不单不高,简直可以说是不会。先前他们还都有些勇气,乱砍乱刺,如今他们的伙伴死伤了几个人,血色吓破了他们的胆,韩铁芳手中的刀光搅乱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倒不敢向前了,都在六七步之外,空摇著手中的兵刃,嘴里空嚷嚷著,空喊骂著。只有花豹子赛青蛇还将将能够应忖得住,然而又十来合之后,赛青蛇也哎哟的一声叫,狠狠地骂了一声,跳到了一旁,她的葱心绿色的小袄儿,胳膊上已浸出了血色。

此时外面又有几个人进来,有一人像霹雷似的喊道:“都闪开!我来会会韩铁芳!”

韩铁芳也向旁一跳,收住了刀势,心里十分诧异,想看这里如何有人知晓我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就见由外面进来的是五个人,都是身材特别高的大汉,其中就有判官解七,解七的身后一个,有黑胡子,身穿闪闪发光的一件缎子夹袍,大襟撩起袖子也挽上,这人的年纪约有五十岁,从气派上看,及众人对他的敬畏的眼光来看,就可以知是这里的庄主戴阎王。

当下一场纷乱的厮杀忽然停止,戴阎王在许多人提刀持桧保护之下,走了过来,相距约有两丈远,戴阎王就止住脚步,怒目瞪著韩铁芳,他厉声说:“我认识你!你是洛阳城的韩大相公,最近你很出名,在洛阳城保护娼寮,打伤了独角牛,你的爸爸死了,你又散尽了家资出来,闯荡江湖。我听说你的武艺还可以,西路上现在有许多豪杰,都正想要会会你呢!你今天若是好意来见我,我还可以跟你交一交,有我姓戴的照拂你,管保你在西路上少吃一点亏。”他才说到了这里,韩铁芳就拿刀一指,止住了他,厉声说:“你不要说了!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那很好,你也可以因此明白,我来此并非为慕你的名声,或是要借你的财势。我今天来找你,只是为冯家童养媳失踪之事,究竟你抢了来是藏在哪里,你快些实说,快些给送出来,我还可以不深究,否则我韩铁芳就要为本地剪除你这个恶霸,丝毫不容情!”

戴阎王把脸沉得更为可怕,冷笑著说:“好!好!既然你说到了这里,我要不承认,也许显得我怕你,跟你实说,冯家的童养媳确实已成了我的人了。她现在是一步登天,她非常的高兴,我也很宠爱她。现在我把她安置在一个很舒服安稳的地方,你要想找到她,可是不太容易。今天我也知道你不肯干休,你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我也知道你是想在我这里闹一闹,你好因此出名,就把西路的豪杰都镇住了。其实你是完全错打了主意,得罪了我不但叫你西路难通,简直今天你就休想离开此地,除非你现在就扔刀跪下求饶,我还许念你年轻……”

他说到这里,韩铁芳一跃上前,抡刀说:“你就不用多费话了,今天你若交不出冯家的童养媳,我们就且较量较量,我倒要看你做过总镇的人,到底有多大功力,竟敢强抢民女,我还会会你手下的那些鸡鸣狗盗!”他扑了上来,戴阎王却不住的向后退,他身后有两个大汉一齐舞刀过来,说:“小子你别逞强!现在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两口刀寒光闪闪地向韩铁芳来砍。

韩铁芳当的磕开了一口刀,另一口才削过来就被他闪开。他本来学的是剑,如今刀代剑用,自然不大合手,然而他的力气十分充足,对方虽有两个人,但他却毫不放在眼里。又数合,花豹子也土来了,那两个人的刀舞得更凶,虽然三个战一个,仍是不能获胜,那边戴庄主拿著一杆大枪,喝令众人一齐上手。有了大老爷的吩咐,于是那些个庄丁们又都振起了勇气,就刀枪齐上,将韩铁芳团团包围住。韩铁芳一看情势不好,自己争斗了半天,抡刀不下数百回,手腕都觉得发酸了。他咬著牙,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样子是多么兜了,钢刀又速挥,砍伤了五六个人,他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戴阎王大喊一声:“休放他走了!”

韩铁芳已如狸猫似的,一耸身上了房,房上早有两个人在等著,他一上来,弩箭连珠一般的射来,幸仗韩铁芳腰腿灵便,手疾眼快,不等到箭近身来,他就早已躲开,脚步连跳,就飞下了房,又到了前院里,此时倒是没有人,但是房上的弩箭不住向下来射,那后院里的一干人众也一齐呐喊著追了出来。韩铁芳疾忙跑到最前院,这里有两个拿著刀的庄丁,但是一见韩铁芳出来,他们反倒齐都跑到屋里去了。大门已关,院墙又高,后面追的人赶了来,尤其是耶戴阎王那霹雷似的嗓子喊道:“谁要把他捉住,我就赏他一百两银子!”

韩铁芳跳墙既然不成,要回身迎战,却又感觉得自己寡不敌众。正在著急,忽然看见西边有一个夹道,他就急忙往那边跑去,由那边却又转近了后院,一连进了两层院子,就来到了一个土院子内。只见这里种著许多蔬菜,菜花开得跟一片金似的,有一眼井,四五个半老的仆妇和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正在这里打水,浇菜,熙熙乐乐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们似并不知道隔著两三个院子,那边刚才就有一场凶杀,但是一见闯进来这么一个男子,而且满头的汗,手提著染著血的钢刀,她们可就也都吓了一跳,且有个仆妇扔了辘轳把,水罐咕噜噜的坠到井里去了,她张著手惊呼道:“哎哟!……”

韩铁芳赶紧摆手说:“不要怕!我也是这庄里的,解七爷叫来问问,冯家那媳妇走了没有?”

仆妇跟丫鬟们这才缓过点颜色来,一个仆妇就说:“刚才都一块儿走啦,现在就剩了我们这几个人啦!”

那丫鬟在旁摇著手说:“甚么呀?他问的是卖花样子的那冯家的媳妇,不是问的冯妈。”

韩铁芳点头说,“对了!我问的就是那名叫荷姑的,被咱们庄主抢来的那个女子。”

丫鬟说:“她不是来了就骂,就哭,招恼了咱们的大老爷吗?到昨天她才渐渐好了一点,给她送去的饭,她也吃了,可是今天一清早,也不知是因为甚么,忽然大老爷派了人,连拉连扯的叉把她送走啦!”

韩铁芳赶紧进一步问:“送往哪里去了?”

丫鬟的神色渐渐现出了惊疑说:“大概是送到菩萨庵去了吧?因为她哭著闹著说要去当尼姑!”旁边的仆妇都指著她怪她多嘴。这时前院的呐喊之声又渐渐地真切,韩铁芳知道是那些人将要搜到了这里,他觉得若站在这里不走,又将免不掉一场凶杀。看看这菜园子是在庄院之外。虽然有小门通著里边,但这里的墙却是很矮,韩铁芳就提著刀跳过了墙,又把那几个仆妇吓得直叫。

这短墙之外,依然算是村里,但是人家却很稀疏,田里正有人在种地,虽然他由墙里跳出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可是现在他披看衣襟,挽著袖子,手里提著钢刀沿著小径很快地往南走,田里的人可就都有些发毛,都直著眼睛扭著头望著他。大概是因为看他提著刀还不足为奇,戴家庄的庄丁抡刀弄棒是常事,而最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认识他,而且他这样英俊的长像,实在是惹人注意,真比大姑娘长得还清秀。可是他那满面的煞气,却也真吓人。

这时日已过午,天气更暖,韩铁芳的里衣已为汗所湿透,他又没有脱掉了长衣扛在肩头走路的那样习惯,他不愿再与戴家庄的人作无谓之争,目的是代码家找寻荷姑,他由刚在庄里的许多人露出的话来猜测,觉得十分之八九那荷姑是在菩萨庙里了。眼前一脉焦黄色的山岭,虽然不太高,然而形势却显得那么凶恶,天空有几只狰狞的老鹰正在飞盘著,韩铁芳很快地向前走,走出有一里多地,回头一看,就见戴家庄的人已然追赶下来了。韩铁芳虽然不愿意被他们赶上,又从事争斗,但是他也不愿急速地逃跑而显出自己儒弱无能。便仍然不急不缓地走著,又走了约三里路,回头再看时,那些人却又没有了踪影,不知都回去了,还是转向别条路上去了。

他走了多时,便来到了山下,向上一看,这座山虽名为酸枣山,其实不要说是酸枣树,就连一棵旁的树也没有。童山濯濯,草都很少很短,可是有一匹马在山坡上低著头瞰地,这匹马是黑色的,这种颜色在马中最不值钱,但是颇多良驹。韩铁芳一看这匹马,虽然很瘦,浑身也很脏,像是多日没有洗刷,然而样子却非常的矫健,真是一匹纯粹伊犁种的良驹。他的心中就不胜喜爱,心想这尼姑庙常养著一匹马多半是有江湖大盗或绿林恶人潜居于此,这里的贼说不定也是个出家的人,向与戴阎王勾通,所以今天他们知道我要为荷姑的事来找他们,就先将荷姑送到这里来藏匿,这里至少也有两三个强盗,比花豹子等人还许要凶恶,我倒要以力敌一敌他们。因此就不敢太累了,脚下很缓,一步一步的走上山去。

走在那匹马的面前,他又坐在山坡上看一看,越看觉得这匹马越好,就想:幸亏这匹马长得既瘦且脏,本地又没有懂得马的人,不然这样放著,又没人看管,岂不要叫人给偷了去吗?又想:这里的强盗既然有这样好的马,可见决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也是黑山熊的党羽,倘若能在此打降了贼人,逼问出现在黑山熊住的地方,前去寻找自己的母亲方夫人,那可更好了,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于是心中一阵奋发,便不再歇息,霍地站起身来,把衣襟又整了一整,袖口再挽一挽,就鼓著勇气,向上走去。眼前虽然有一个很小的庙,可是附近并无人家,也没有树木,连马儿都很少。韩铁芳上了山岭,来到庙门前,见山门紧闭,横额上刻著三个字是:“白衣庵”,里面十分岑寂,不像是有甚么人住著似的。

他上前用刀一推门,门就开了一道缝,他反倒觉得踌躇了,想著:万一庙里没有强人,只是尼姑,自己带著刀闯入,岂不倒叫她们疑惑自己是强盗吗?回头四下看了看,他就把刀放在墙根立著,然后迈步走进了庙门,忽听得几声咳嗽,韩铁芳倒觉得非常的惊讶,因听这咳嗽简直如同敲击著铜钟的声音似的。他举目看去,就见西边有一间偏房,台阶上坐著一个人,身穿青绸衣,酱紫色绸裤,白绫袜,青缎的双脸鞋,手中拿著一根四寸长的细竹棍儿,低著头正咳嗽,咯咯地,一口气高高提上来又深深落下去,但总是吐不出憋闷在他的胸中的那口痰。

韩铁芳看了,心中觉得非常的难过,因见这已是一个病入膏育的人,自己的一腔怒气,反倒都消失了,并且连脚步都不敢急促了,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到临近五步之外站住了,低头一看,见这人的头发很多,梳的辫子很长,两边的发且遮住了脸。他见有人来,就抬起了头,韩铁芳却见这个人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长得眉目清秀,以前大约是个翩翩的美少年,可是现在因为病,脸儿是极其削瘦,十分苍白。

韩铁芳就问他:“你是这里的甚么人?庙里的住持在哪里?”这个病人却突然将眼睛睁大了,直直地望著韩铁芳,脸上露出来一种惊疑的神情,他的咳嗽也止住了。

韩铁芳就又问:“你是在这里干甚么的?你一个男子,为甚么住在这尼姑庙里呢?”他低头看看这病人的瘦脸儿,倒很担心这个人也许不容回答山话来就会死的。

却不料这个病人突然一挺腿,站了起来,他发出尖细,然而很微弱的声音来,怒答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一个男子为甚么来到这尼姑庙里呢?”怒瞪著眼睛,由眼中仿佛射出来了一种厉害的光焰,瞪得韩铁芳不敢去对他的眼光。

韩铁芳就一低头却又吃了一惊,看见这病人的手指极细,拿著的那枝小竹棍,原来不是竹棍,却是带著很尖锐的铁头的一枝小箭。韩铁芳也厉声说:“我看你决不是好人!你住在这里还养著一匹马,你的来历一定不明,不是江湖盗贼,就是戴阎王的一伙,我现在到这里,就是为找冯家的童养媳荷姑,她藏在甚么地方?你快说!不然……你一个病人,我可不愿意同你动手,可是你得小心些,我是才从戴阎王的家里来,他庄上几十个人都已被我打败,我恨的就是你们这般强盗,帮著恶霸任意横行,欺压良善的乡民!”他发了威,对面这个病人却不禁嘿嘿的一阵冷笑,但是接著他又用手紧紧地接著胸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此时,由东边的配房里就跑出来一个小尼姑,韩铁芳倒退了一步,觉出自己有些不对,而那病人,一边又指著韩铁芳,向小尼姑说:“你来看看这个人……人!他要……在你们这里寻其么荷姑呢。”

他咳得说不出整句的话,这时小尼姑也站著发呆,而老尼姑却又由那屋里走出来,迎著韩铁芳打著讯问说:“施主你是来寻荷姑吗?荷姑的事情实在是怪,她那天来到这里住了一夜,哭著要在这里出家,我因为庙里太穷养不住她,又听说她是卖花样子的冯家童养媳妇,我就劝著她,把她送回去。下了山,还没有走到她的家,就遇著了戴家庄上的几个人,他们说是她的丈夫为去寻她,正在戴家的门前大闹,并且要寻死,请她去劝一劝,我想应当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就叫荷姑随著他们去了。我想她一去,把她的丈夫一劝回去,也就完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不禁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真是罪孽!我没想到戴庄主平日行善好修的人,竟会作出那事。前天我下山遇见戴家村里的一个人,这人的姓名我不必说了,他是与戴庄主同村子住,据说:只见荷姑到了戴家里,可是没见再出来。现在有些人说荷姑是被戴家强占了,我也有些相信,可是戴家的人却又都很生气,都说冯家是藉著这件事情要敲诈他们。”

韩铁芳突又问说:“今天早晨,戴阎王是不是到你们这里来过?”老尼摇头说:“没有,我们这里除了初一十五,轻易也没有人来,这里又不是大道。戴庄主倒是常从东面的山路走过,往板桥村去找他的朋友,板桥村的那个姓余的倒确实不是好人。”缓了一口气,又说:“自从荷姑的事情出了之后,戴家倒是派了两个人来这儿看了看,他们都很不讲理,可是我们这里只有师徒两个人,这位施主又是身患重病,人也很老实。所以他们也没再骚扰,来这里问了问荷姑在这里住的那宵的事情,就下山去了。”

韩铁芳把这名尼的神情态度,详细观看一番,知道她所说的并不是假话,戴阎王不定把荷姑藏在哪里,故布疑阵,骗了自己来此,也不知他们是甚么居心,当下他转身要走,不料有一个人说一声:“别走。”将他拦住了,他倒吃了一惊,扬目去看,见正是那个病人,那么瘦的脸,那么细的腰,简直像一具骼体站在他的面前做的。

这人把身子立得很直,眼睛瞪得很大,问他:“你是干甚么的?刚才你们说的那戴阎王,霸占了甚么荷姑,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韩铁芳见这个人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而且两只可怕的眼睛直直地瞪在自己的脸上,他倒不禁又退了一步,就摇头说:“你不要细问了,我劝你的病若是稍微好一些,你就赶紧走,你一个男子,又带著马……”那小尼姑赶过来似是要说甚么话,却被这个病人用眼给瞪了回去。

韩铁芳愈觉得生疑,就接著说:“你在这里住著太不便,现在就有很多人疑惑你了,而且这么清苦的地方,你的痛也决不能在此养好!”

这个病人却冷笑了一声,显出来生气的样子,厉声说:“你是甚么人?管的事情倒买不少?连我在这里养病你也要管,我看你的来头还像不小呢,你先说说你姓甚么,你是哪里的人,你既然要与戴阎王作对,想你必然会些武艺,你的武艺是甚么人教出来的?”

韩铁芳一听,这个病人虽然声音窄,但说得很快,而且是纯粹的官话,他说话的姿态有时有点像女人,眼睛瞪得很大,韩铁芳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就说:“你要问我的来历也行。我是自洛阳来的,原是要往祁连山去。”

对面的病人就立刻惊讶,问:“你要到祁连山去作甚么?”

韩铁芳说:“去访一个人,由这里路过,为冯家的事情,我才停留住。我虽不是有甚么来头的人,武艺也不敢说甚么高,但我立志就是要打遍了江湖恶霸,扶助那些孤儿难女。你是甚么人,我也不愿详细追问,我刚才劝你走,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强你,但是你可规规矩短在此养病,如若你敢多事,从中打搅,或是帮助戴阎王,那你可也要小心!”说毕不再理这个人,就一直往庙外走去,他出了庙门,由墙角抬起刀来,不料那病人已然追出来了,问说:“喂!你姓甚么?留下名姓!”

韩铁芳提著刀发愣,觉著这个病人太奇怪了,同时自己又真羞于说出自己是姓韩,只说:“我姓方!”对方的人更是惊讶了,过来一把就将他拉住,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的脸说:“你姓方?你是凉州府人吗?”

韩铁芳觉得这人是认错了人啦,就一夺胳膊,想不到竟没有夺开,这人的五个又长又细的手指头,简直如同五个铁夹子,虽然夹住了自己并不觉得痛,然而要想脱开是怎么也不能够。这人另一只手还拿著那枝小弩箭,韩铁芳不得不横刀作准备应付的姿势,厉声回答著说:“你快放手!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不要认错了人,你一个病人,我真不愿意跟你意气,快点放开我!”

这病人却一点也不为他的威严所吓,眼睛直直地瞪著他,露出一点女人似的忸怩的态度,说:“我看著你很具眼熟,使我想起来了一个故人,我对你真是毫无恶意,你别疑惑,我也不是甚么强盗土匪,我是由……”犹豫一会才说:“我是由西安府来的,打算往北京去,不意走在道里病了,就暂留下来,请你告诉我详细的来历……”

韩铁芳益发觉得这个人奇怪了,又详细地看了看他,真不能断定这人是男是女,就想:他既然说的是北京话,也许是个宫里的太监,因病流落在此地,也怪可怜的。他手中那枝小箭,不定是从那里拾来的,大概是个小孩子射鸟用的玩艺儿,其实未必会武艺。于是韩铁芳就气色缓和了一点,说:“你决不会认识我,我是才从洛阳出来,以前并没出过外,实同你说,我不姓方,我是姓韩,我的原名良骥,号叫铁芳。”

说出来,自己觉得真是惭愧,心说:叫人知道我是韩老善人之子还不要紧,万一晓得我是那不仁不义的柳穿鱼韩文佩之子,那我的脸上得多么无光,他这样地想著,那个病人也顿然像很失望的样子,就将他的胳臂放开了,退后一步,面上呈出一种悲戚难过的样子。

这时那匹黑马慢慢地走上来,走到它的主人身边,病人、瘦马在这莽莽的荒山之上,情景十分的凄惨,韩铁芳就又嘱咐说:“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我同戴阎王已决定要拼命,说不定就要打到山上来,你这人倒不甚要紧,这匹马实在是招事。”那病人这时又弯著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韩铁芳转身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咳嗽又止,他忍不住回头又去看,就见那人往地下吐了两口痰,依然面色苍白,喘息不止。韩铁芳心中不由有点发紧,暗道:这个人一定是活不长了,他若死在这儿岂不可怜,我不如打听明白了他的身世,如果他在近处还有其么人投奔,我就资助他几两银子叫他去吧,死了也好有人埋葬他。

于是回身又走了两步,忽见这个病人一扬胳臂,喊了声:“小心你的身后!”韩铁芳吃了一惊,急忙回身,只见身后十步之远正站著五个人,其中三个人提刀两个人拿著弩弓,都向著他发著狞笑。他就赶紧又向后退,把刀一横。对面为首的正是刚才在戴家庄与他交过手的那武艺颇为不错的大汉。

这人率众逼了近来,把明晃晃的钢刀举起,说:“韩铁芳,你逃到这山上来,就以为没有你的事了吗?你向山下低头看看!”韩铁芳往四下一看,原来东西南北,各路都有拿著刀枪弓箭的人齐都往山上爬来,足有四五十个,其中还有戴红缨帽的,好像是官人。韩铁芳将身侧了侧,一眼看见那病人牵著马还在庙门外站著,庙里的小尼姑跑出来拉他,他却摇著头不肯进去,韩铁芳就急喊一声:“你们都快进去,关上门,不要在外受了误伤。”又向那大汉说:“你们来此与我一个人拼命,可千万不要伤了人家庙中的尼姑和在这里养病的人……”才说到这里,“嗖嗖”两枝箭向他射来,幸亏他躲闪得敏捷,都没有射中。

韩铁芳气极了,抡刀跳起,直扑大汉,骂道:“你们骗我来这山顶上,率众围我,算是甚么本领?施放弩箭,又算是甚么英雄?”他一刀砍去,大汉用刀相迎,旁边二人也一齐舞刀过来。韩铁芳就将刀一抡,身随刀转,立时那大汉惨叫一声倒在地下,那几个人齐声喊道:“余大爷受伤了!”弩箭又嗖嗖地射来了几枝,但都被韩铁芳用刀扫落。

韩铁芳不待那些人到山顶上来围他,看著南山坡下的人还少,他就虚晃一刀,往山下就跑,不料下面的人有很多都拿著弩箭,都放出箭来,如投林的乱鸟一般,向他乳射。他蓦然觉得右臂一发疼,赶紧止住了脚步,上面却有几个人飞奔下来,一齐举刀要从背后来砍他。然而不知是为甚么缘故,没等到他们临近,就都怪声的喊叫,扔了弩弓抛下刀,跟球似的滚下山去了。

韩铁芳不由吃了一惊,他刚要回首去望,下面的箭又飞来,他赶紧躲开,脚踏乱石往山下跑去。不料十几个人都迎截上来,他一生气,索性扑上去厮杀,右臂虽痛,他也不顾,又被他挥刀砍倒了两个。他看出这与他对敌的众人之中就有五六个戴著红缨帽,他就不由的缩了手,往旁躲避,却见官人们都一齐喊叫:“捉住这强盗!他敢杀伤人!”又听有人嚷嚷著:“山上还有一个强盗呢!一齐捉住!”

韩铁芳却飞跑下了山坡。这时山阳有十来个人又朝他扑上来,其中还有几个人都是骑著马举著长枪,都大声喊:“他是强盗!不要放他走!”

那戴阎王真像统领似的,骑著一匹紫色的大马,手拿著长枪,飞驰过来说:“韩铁芳,我今天要叫你逃出这灵宝县,我就不姓戴,我生平没受过这样的欺侮,你这小辈。”那花豹子也催马过来。

韩铁芳站定身,缓了一口气,将刀换左手握著,他的右臂上中的箭虽然已掉落了,可是血色浸透了袖子。他可益加奋勇,刀舞如飞,花豹子跳下马来与他厮斗,戴阎王却骑在马上以长枪不住向他狠刺,旁边且有三个人各持刀剑围住了他。韩铁芳虽然力气还有敷余,一口刀足可以遮护住自己的身子,但因左手抡刀不太便利,要想打败对方几个人可也很难,交手只六七合,戴阎王不住的大喊大骂,他真像是与韩铁方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要不当时结果了韩铁芳的性命,他就不能甘心。

他又仰面向山上的那些人大喊说:“你们快下来!快来帮忙!他妈的,饭桶!我养活你们这些个人,竟不能替我捉住这么一个小辈!”他这样喊著,坡上的那些人还没有往下走,可是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一个一个都趴在山坡上,有的还滚了下来,有人又惊喊说:“箭!箭!……”

戴阎王既惊且怒,骂道:“山上有其么人?快给我抓下来!”两句话才说完,忽然他一咧嘴,身子向后一仰,摔下马来。

韩铁芳看见他的脖子上中了一箭,虽有他手下的人赶过去救他,但人已大乱。韩铁芳又挥刀以刀背连砍倒了几个人,他就冲破重围,向南走去,后面虽然还有不少的人,但他们都围著看他们的大老爷,并没有一个再敢追赶他。

韩铁芳也是,虽然气仍不出,觉得自己跟这些人争斗了半天,虽然不能说是败了,但自己目的原不是为与他们拼斗,而是为替冯家找媳妇,如今荷姑的下落仍然没有,自己算是干甚么来的?想要再走回去,抓住他们一个人逼问一番,但是看那里还有不少持刀拿剑的,几个红缨帽仍在人丛中乱钻,而且自己的右臂又发疼,力也垂尽。同时,山上是甚么人帮助自己射伤了那些恶奴呢?莫非是那个病人?又不像?尼姑?尼姑又未必见得有甚么本领。他心里端著个疑团,边走边回头去望,望见远远的那些人都已走了,大概连马也牵走了,把受伤的人也抬走了。

韩铁芳便也顺著一条小路往东去,走了不远,又折向北,把衣襟撕下来一块,系在右臂的伤处。缓缓走著,走了约五里地,就见眼前有一股很窄的曲折溪流,水并不深,且很浑浊有几个女人在溪边洗衣棠,但都是些老丑的妇女,没有一个年轻长得好看的。偏北边有一座板桥,他就走了过去,又踏过了几道田梗,就来到了大道之上,再向左边看去,原来刚才自己与人争斗的那座山,是在西南上,才知道自己是已走出了很远。眼前有几间矮矮的土屋,有一家门前挂著一个木头葫芦下面飘著一条很旧的红布,是一个酒铺。韩铁芳觉得口渴,便走近前,刚要往酒馆里走去,却见从北面滚来了一团烟尘,原是一匹马来了,韩铁芳就急忙往路旁闪避,握刀仰首去瞧。马到了临近,马上的人就惊讶地将缰绳勒住,说:“啊!你原来在这儿!”

这人正是瘦老鸦,他看见了韩铁芳这个神气,他就赶紧下了马,直著眼间说:“怎么样啦?你受伤啦?”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不算甚么要紧,只是中了他们一弩箭,他们的人多,且有暗器,但我也……”

瘦老鸦急忙用眼色拦住他的话,又向前后看了看,没有甚么人来往,他就向酒铺里探下探头,见这酒铺的地方极窄,只容下一张桌子,还有个小酒缸,只有一个须发斑白的掌柜的趴在桌上睡觉,瘦老鸦就将马拴在门前一块石头上,他拉了韩铁芳一下,二人先后走进去。

那掌柜的这才惊醒,站起身来问道,“二位要酒?”

瘦老鸦先坐下,让韩铁芳坐在对面,并把那口刀藏在桌底下,这里的掌柜睡眼蒙胧,也没看见那口刀,就给拿过来一砂壶济,两个又破又脏的酒盅,连一点酒菜也没有。

韩铁芳原想喝茶,见这里也没有茶壶,他就只得先用袖头擦了擦酒盅,斟了一杯酒喝下去。

瘦老鸦并不注意他的臂伤,只探著头,悄悄地问他刚才与戴阎王那里人争斗的详情。韩铁芳就略略地说了,瘦老鸦直嘱咐他小声。但他因为胸中的怒气难消,话忍不住,声音也压不住,就昂然地说:“我只奇怪的是那庙中的病人,难道用箭射伤了许多戴家恶奴的就是他?我看那人得的必是痨病,已然是朝不保夕的样子了,他的手里确实拿著一枝弩箭,莫非他是一位侠客?”

瘦老鸦也发了一会愣,就悄声说:“刚才在北面,我也看见几个戴红帽的官人进城去了,他们都一面走,一面高声谈说,我全都听见了。我知道戴家有许多人受丁伤,他们说是那庙里有人帮助姓韩的。”

韩铁芳就要站起身,说:“我想再到庙里去见见那个人。”

瘦老鸦把他拦住,并强按他坐下摇头说,“你先别急!如今这件事得慢慢地查。依著我,这事就不叫你管,并不是咱们只顾自己的事,不为人间抱不平,实在我早就知道戴阎王那人难惹,我虽不认识他,在我走江湖的时候,他也许正在汉中作官,可是近二年我在洛阳也常听往来的人说到他。可以这么说吧,西路上的镖头和绿林中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他的走狗,他一声呼集,就能有几百几十的人来给他拼命。向来除了这里的老拳师刘昆之外,没有一个对他不是恭而敬之的。如今你竟敢干涉他抢人家妇女之事,竟敢单身找到他家门去吵闹,难怪他会生气极了。但他又晓得你在洛阳打过独角牛,你是一位新出世的好汉,他也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领,所以他才全力对付你,先叫他的家眷挪开,你就是拆了他的家他也不顾惜啦,反正他要致你于死命。然后他又看著办不成才把你骗到山上去。那里的地势险恶,他们的冷箭也施展得开,他们原是想把你用乱箭射死,他也找了几名官人去,他们不定在县里告了你甚么罪名,就是把你射死在那里也是白死。干脆一句话,无论是谁胜谁败,咱们跟他的这笔仇算是结定啦!再往西行,休想一路无事。”

韩铁芳皱了皱眉,又扭头去看见那老掌柜的正在靠著酒缸,倾耳细听著。韩铁芳又斟了一杯饮了,就悄声说:“师父,我并不怕他们,我只愁的是人单势孤,你若能帮助我,咱们在一两天内就可把这事情办妥,为本地除一大害,然后往西再行。我想西路的豪杰虽多,武艺也未必如我师徒。”

瘦老鸦拿著酒壶,就著嘴儿吸著酒,也探头悄声儿说:“我不是不带你,今天早晨你走之后,我也很忙了一阵,只是,现在我们两人不能同时都出头,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样才能够办事,现在你是不能再到南关去了,去了就吃官司,可是我,除了那店里的伙计,别的人还都不认识我。我是想先探出那……”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小了,又说:“在明处刀枪对敌的事儿归你,暗中,救荷姑的事儿归我,我就是由戴家把那小媳妇背出来也没有甚么,反正我也这么大年纪了。现在神手张正在城里替我打听,因为戴家的家眷现在都进了城,可不知道有没有荷姑在内?”

韩铁芳点了点头。瘦老鸦又说:“现在你先到冯家歇会儿去,待会,或是我或是神手张一定会给你去送信,你先走,咱们两人别在一块儿走。”

韩铁芳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来,由桌下拿起了刀,那个老掌柜的到这时才面现惊讶之色,韩铁芳又向瘦老鸦便了个眼色,告诉他师父对这个人应当注意点,因为刚才二人说的话著破这人听了去,传到了戴家,事情可就更难办了。

瘦老鸦却摇了摇头,表示著不要紧,并笑著说:“我这两只眼睛看得出人来!”

韩铁芳出了酒铺,向北走了不远,就离开大道转进了一条小径,一面扬首看著方向,一面曲曲折折地寻著路走去,不多时就进了冯老忠的那个村落,因为他手中提著刀,胳膊上有血迹,所以有几个孩子都追著他看,他才一进村就遇见那李老伯,他赶紧叫李老伯嘱咐村里的人,不要说出他来到这里,那李老伯惊惊慌慌地答应著,韩铁芳就进了冯家,冯家的情形真是凄惨,母子正在吃午饭,他们的午饭只是拿玉米面熬的半小锅粥,又稀又少,李老伯在门外把那群孩子驱逐开了,又进来向韩铁芳问话,韩铁芳却先取出点钱来,叫李老伯去给他买点饭来,李老伯不肯收钱,韩铁芳却勉强交给他,说:“随便弄些甚么吃的来就行,我吃些东西还要走路,请你快一些!”

这时冯老忠依然坐在炕上,颤颤的双手拿著一只饭盒,带著惊疑的苦脸问道:“大爷!怎么样啦?”

韩铁芳摆手说:“你放心!今天晚间或是明天,必能把你的媳妇送回来,可是事情办完之后,也许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了,但我也有妥善的地方安置你们。”

冯老忠简直跟傻子似的,直著眼看著,忽然他一眼看见了韩铁芳衣袖上所染的血,他就惊讶地说:“大爷!你为我们的事受伤啦?”

韩铁芳说:“不要紧!戴阎王现在受的伤比我还重。”

冯老太太也过来流著老泪说:“大恩人您别为我们的事太为难呀!我这老命交给他倒不要紧,您是管闲事的人,要真……”

韩铁芳说:“这件闲事我要管到底!可惜今天我没有想到戴阎王竟有这么大的势力,他不是恶霸,简直是强盗了!”

这时那李老伯又走进来,悄声儿皱著眉说:“可不是强盗吗?常常有许多骑著马带著刀的人去他庄里,南面板桥村那姓余的,我听城里认识他的人说,他名叫金刀太岁余旺,是西安府的镖头,因为犯了大案才逃到这里来的,他还有几个弟兄,也与他同时作案都藏在邻县,县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捉他们,他们都跟戴阎王是好朋友。”

韩铁芳一听,知道刚才自己在山上杀伤的那武艺较好的使刀的大汉,一定是金刀太岁。心中也明白,就是把这里的事情办完,那么西边的路上必是处处荆棘,随时都有仇敌,只凭师父瘦老鸦帮助自己也怕不行,他太不勇敢,最好是山上的那个病人;那必是一位奇侠,有那么一个人帮助我,何愁踏不过秦陇祁连,捉到那黑山熊。

这时冯老太太正跪在灶前烧火,韩铁芳栏住她直说自己不喝水,请她不必麻烦,但她不肯听,流著泪说:“大爷为我们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今在这儿歇一歇,我们还怎能连水都不给您烧一点?”

韩铁芳却自己也过去,蹲在灶边帮助冯老太太添柴,冯老太太栏住他,他却微笑著不肯听。一股一股的浓烟冒出来,刺得他不住的咳嗽,心想那个病人真是可疑,恨不得立时再到那山上看看。

待了会儿水就烧开了,李老伯的家里人也送来了菜饭,韩铁芳自己倒食用得不多,他把一半的菜饭,尽量请冯家母子食用,他对冯老太太十分的恭谨,对冯老忠连次的安慰,他臂上箭伤虽然疼得不甚厉害,但心中却如油煎著似的,心说:怎么师父还不来?莫非他又出了甚么事?

挨到下午西方的天色都现出嫣红之色,鸦鹊从空中掠过了这小村,那神手张才来到,他慌慌张张地说:“韩大爷!今儿早晨您在戴家庄跟他们打了起来我就赶紧回南关,去告诉萧三爷,可是萧三爷说是一点不要紧,他保您决吃不了亏。”

韩铁芳说:“早上的事你不必提了,现在怎么样了?这后半天戴家庄、酸枣山上和南关里都没有发生甚么事吗?”

神手张说:“倒没有发生甚么事,可是事情还是不好办,板桥村那姓余的已因伤而死,戴家庄除了戴阎王之外,受伤的没有三十人也有二十八,这件事可闹大发啦,县衙门已派出人各处捉凶手,捉姓韩的。恐怕您在这儿也待不住,萧三爷跟那姓毛的搬到牛家小店藏著去啦,判官解七派人骑著快马走了,听说附近几县还住著他们的朋友,甚么铁臂罗汉马如骧,扳倒山陶俊,银霸王侯雄,于一虎等人,都是前两个月在华州道上打劫官眷,犯了案逃到这里来的。”

韩铁芳冷笑说:“难道灵宝县的县官只派人捉凶手,就不敢拿这些强盗吗?”

神手张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人家有交情,这些话我也是听茶馆里的人们偷偷谈说的,反正他们今天晚间不来,明天一早也准来,您得赶快防备著点!”

韩铁芳昂然说:“我不怕他们,只是这里的荷姑呢?”

神手张说:“我确实探出来了,戴家的家眷虽然都进城去了,可是荷姑并没进城,现在大概还藏在戴家庄,是住在戴家一个庄丁家里,这是刚才我亲耳听他们庄里一个恨他们的人对我说的。”

韩铁芳面上现出一种兴奋之色,神手张由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来说:“这是萧三爷叫我给您带来的,说是您若敷在伤上准止痛。萧三爷叫您在这里别著急,除非他们进到村里来捉凶手,你就别走。荷姑的事由萧三爷去办,萧三爷说今天晚上一定能……”一扭头看在炕上出神听著的冯老忠,他就笑著说:“你就等著吧,今天晚上一定能够叫你们两口子团圆。”

冯老忠听了这话,不但面上不喜,反倒出现难过的样子,冯老太太又过来拉著神手张的胳膊问:“你说的萧三爷是谁?也是一位好人吗?”

神手张说:“就是韩大爷的师父,那位老爷不爱打扮,穿的衣袋比我还破,可是人真好。”冯老太太又说:“你回头去告诉那位萧爷,就说我们娘儿俩在这儿给他磕头啦!”

神手张摆手说:“老太太您也别这样,人家师徒俩是行侠仗义的人,帮助了人也用不著别人给道谢,好啦,我走啦,晚上我也许跟萧三爷一块儿把荷姑送回来。”

他往外走,迎面正遇著李老伯又送来了茶饭,他走了,韩铁芳在这里又与冯家母子一同用晚饭,又同李老伯谈了一会话,把药敷在伤处,果然觉著一阵凉就止住了痛,把右胳膊抡了抡,腕子用用力,觉得仍然能够动转自如,心中却又有些跃跃欲试,想看荷姑在那里,自己虽然不必去救,但菩萨庵中住的那位病人,自己实在应当找一找,那一定是一位奇侠,倘若将一位奇人大侠失之于交臂,实在是终身悔恨的一件事。

他走出屋来,看见暮云一片一片的渐渐由红而黑,鸟声也宁息了,还天上的几粒星星都闪露出来,村中十分宁静,连一声犬吠也听不见。他不由发出了一声长叹,真想不到一件小小的闲事竟会如此的难办,才出来就遇见了戴阎王,这还不过是一个恶绅,不过有些江湖人帮助他罢了,将来若遇到了黑山熊,那人的手下不定还有多少人,必比戴阎王的党羽多得多,而救我的母亲,恐怕比救这荷姑更艰难!他心中十分不痛快,虽然并不灰心,不胆怯,却自觉得有点武艺稍差,前途困难。

在这小小院落里来回走著,不觉天黑了,仍然听不见一点动静。他就回身向屋里叫著:老太太,你出来把门关上吧!”

冯老太太由屋中伛楼著走出来,问道:“大爷要往哪儿去呀?”

韩铁芳摇遥头说:“我不往别处去,只到村子外边走一走,我觉得这里很闷。您把门关严好了。”

冯老太太答应,随著韩铁芳走出了柴扉,她就闭好了门,隔著柴扉,韩铁芳还听那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天气真暖啦!我还想天一暖就娶媳妇呢!现在……”她的声音十分悲惨,韩铁芳对此愈发悯惜,愈恨那恶霸戴阎王,愈惭愧自己徒具侠胆,但却缺乏勇力。

他慢慢地走出了村,看见暮色下的田禾在摇动,连天上的微月已升,四下没有一点人声,他想向西南去看那座山,但也看不见了,他徘徊半天,天色更黑了,那弯弯的月色更是明亮,四下岑寂,往村里回望,那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往道北看去,也不见有人前来。他心中非常急躁,暗想:天不早了,事情办得到底怎么样了?莫非师父去了也是不得手?莫非师父在戴家庄又与他们新调来的那些人拼斗起来了:他忿忿地徘徊著急,竟要去取刀再住戴家庄去,但这时忽听得村里有几声犬吠,他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站了一会,听得犬不吠了,可是他心中的疑云突起,便往回走了几步,还没到村里,忽听得耳边发出一声惨叫,他更大吃了一篇,急忙往村中跑去,跑到了冯家的柴扉前,就听里边有冯老太太的喊叫声:“你杀了我!……”声音极悲惨。

韩铁芳就一纵身跳进了墙往屋中直闯,只见屋中有一个人手提著带血的剑正往外闯,韩铁芳幕一脚,将这人踢倒在地,这人极为凶悍,剑并未撒手,翻起身来竟要砍韩铁芳,冯老太太跪在地下喊道:“别伤了人家韩……”韩铁芳已用那只受伤的右手将贼人的剑夺下,再加一脚,贼人又摔倒了,韩铁芳不容他再起,就一剑落下,砍在贼人的背上,贼人叫了一声,但接著又大骂,说:“姓韩的!你要是杀了我,你可也得留神!现在我们的弟兄全都来了,戴大老爷还要请来黑山熊的少爷吴元猛来斗你呢!”

韩铁芳倒不禁惊愕了一下,他低头去看,遣贼人嚷嚷了几声,就手按著伤处趴在地下呻吟了起来,而那冯老忠,可怜的老实人却已被这贼杀死在炕上,鲜血流了一地,一盏油灯也倒在地下燃烧著,冯老太太跪在地下浑身发抖,哭得都接不上气了,韩铁芳咬了咬牙,举起剑来又要砍第二剑,想索性将这贼人杀死,好给冯老忠抵命,但是剑还没有落下,忽然他又将自己止住,就一脚登住了这个贼的身子,逼问说:“你为甚么前来?冯老忠跟你有甚么深仇?你把他杀死得这么惨?”

这个贼一边呻吟著,一边还很凶悍地说:“他恨我没有仇!我是奉了戴大老爷之命,戴大老爷一生没有人敢违背过他,敢跟他瞪眼。今天冯老忠勾来了你,搅闹了他的家宅,还射伤他,他不能够甘心,我早就来到这儿啦,看见你出了村子,我才来下手,大道旁的开酒馆的胡老猫,也都把你跟那瘦小子说的话告诉我们啦。你,那瘦小子,连神手张那坏蛋,还有菩萨庵里的那痨病鬼,你们都休想逃得活命,你们想跑也跑不了啦,除非你现在把我送回戴家庄去,我给你说一说情,他们还许能够饶了你。”

韩铁芳冷笑了一声,又逼问说:“你们把人家的媳妇藏在哪里?”

这贼人说:“冯老忠已死了,你们还要吗?难道你姓韩的瞧著那娘们长得漂亮,你想,你仗义行侠,其实你是有贪图的。”

韩铁芳气恨极了,忍不住宝剑戳下去,爬在地上的强悍贼人就一声惨号而死,韩铁芳收了剑,此时倒在地下的灯已然灭了,室中昏黑阴惨,冯老太太也没有了声音,窗外的夜风酸贱地响,屋中的老鼠也都出来乱咬东西,韩铁芳心中不禁有些忏悔,不禁叹了口气。这时忽听外面的狗又吠,他又不禁吃了一惊,踢开门跳出去,站立了一会,却见银星满天,凉风习习,有一种“哨哨哨”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他越发地惊讶,走到柴扉前侧耳向外静听,却听这马蹄之声又渐渐由急而缓,已然进了村,并已来到了门前,韩铁芳就退后一步,将剑抬起,不发一声,而柴扉之外,却有了人细声说话,说的是:“在哪儿?就是这个门儿吗?”

韩铁芳更是惊讶,因为这是北京话,入耳很觉厮熟,更接著是几声咳嗽,这更熬了,在咳嗽的声中就有另一个女人哭声儿说:“大叔!我怎能报您的大恩呀?……”

那人说:“快进去吧!……”一阵咳嗽,又说:“再会。”

韩铁芳却蓦然将柴扉开了,说:“请侠士别走!”他出了柴房,几乎将一个女人撞倒,他又退后了一步,又说,“侠士……”

那个人原来根本没有下马,并且已转过了马头,一边咳嗽一边说:“韩君,我们也再会吧。……望你多作侠义之事而少伤人!”随说随策马走去,韩铁芳提著剑追上马跑出了村,并问:“请侠士留下大名。”马上的人似用全力制住了他的咳嗽,清清楚楚地说了几句话是:“不必多问了,如果将来能到新疆,或可能与我再见一面,记住了!勿多伤人!”并不住马,直往北去。

韩铁芳仍然追著喊:“侠士!我有事情要拜托!”那位侠士却不言语,一边咳嗽著,一边催马将韩铁芳落在后面很远,韩铁芳心里很急,仍然跟著马急迫,他又喊道:“侠士!侠士!我韩铁芳既在此遇见了您,那可不能不拜见拜见您,受一番指教。喂!您回来!村里刚才远出了事,死了……”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那位侠士已转过马来,但又触起了他的一阵咳嗽,咳嗽得声嘶力竭,黑色的人骑著黑色的马,在这黑色茫茫的夜里,两旁的田禾被风吹得乱响,情景十分的可怕。

韩铁芳往前走了几步,在马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还没说话,侠士忽然抬头:“呵!”了一声,韩铁芳也突然吃一惊,不知道是其么事,这位侠士就恨恨地说:“好恶贼!好毒辣的手段!韩君再见,我要去杀尽了那些放火的恶人!”

韩铁芳惊得一回头,就见西南远远之处起了一片火光,看那失火的地方就是酸枣山菩萨庙,韩铁芳也不由一阵愤恨,就听马蹄得得的紧响,他又急忙转过脸来,见那位侠客骑著马向北已然去远了。大概他是由北边转入往西南去的大道,赶往那山上,截拿那放火的贼人去了。

此时韩铁芳十分的紧急、义愤、钦佩,而又有一些惆怅。急忙又回到村里,进了冯家柴扉,却儿院中有条短短的畏缩著的黑影,发出惊恐柔细的声音说:“您是谁:您就是韩恩公吗?我……刚才叫我婆母,叫我老忠哥哥,屋里怎么没有人答应呀?……我不敢进去!”声音发颤,韩铁旁的心中却更为难,暗想:回来的这是荷姑,我管这件闲事的原因就是为救她,如今她倒是被人救回来了,然而她的丈夫已死,她的婆母恐怕……唉!她至此时反倒成了无依无靠,我怎样安置她呢?再说在这深夜之中,我与她在一起也不方便。

于是不禁皱了皱眉,就说:“你且不要惊慌!常到这里来的李老伯他住在哪里?你领著我去,我把他叫了来,我们取来了灯再进屋去看,然后,我也可以有法子安置你。”

荷姑这时已然明白了屋中必有不祥之事,她不禁呜咽著哭了起来。韩铁芳也不好意思怎么劝她,但这可怜的女子的哭声,触得他的心非常难受。他忆起来蝴蝶红似乎也这样对自己哭过,但那哭声却不似如今这样的悲痛,只见她走路很是艰难,因为脚小,连日的凌虐,身上还许负有病创,她的纤弱影子在黑雾里颤抖著,移动著,如同一个鬼魂。

韩铁芳避开了一步,荷姑就先走出了柴扉,他提著剑自后跟著,夜色深沉,夜风凄紧,犬吠之声倒是停止了,而天上星斗愈浓,月钩愈小,出了门才走了不到五步,忽然荷姑摔倒在地,韩铁芳又是一惊。荷姑就坐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说:“我也不能够再活啦!我婆婆跟老忠一定都是死了,恩公!您跟那位大叔都白救我啦!”

韩铁芳更是著急,说:“你起来,你起来,你婆婆大概没死,你丈夫……他,他虽然被贼人杀了,但我也杀死了贼人给他报了仇。”

他恨不得过去搀起荷姑来,然而又拘于礼节,他不能那样去作。此时又有两只大狗乱吠著跑过来。惊得荷姑赶紧站起,暧哟暧哟的叫著,跑过来要求韩铁芳救护。韩铁芳就抡剑大声喝斥著将狗驱开,这寂静的小村里,半夜里忽然这样狗叫人喊,恐怕已将人都惊醒了,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或是隔著柴房向外问问。

韩铁芳就向荷姑说:“你快些去敲李老伯的门,快把他请出来。”

荷姑仍然啜泣著,走得更慢,虽然李老伯伯的家是离著很近,可是荷姑走了半天,方才来到那柴扉之前。她用手捶扉门,叫著:“李老伯,李老伯。”连叫了好几声,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里边并无人答应,韩铁芳就急得跳过了短墙,荷姑还在墙外,她又惊得暧哟了一声,韩铁芳却已然从里边将柴扉门打开,让荷姑进来,几只狗还隔著墙乱吠著。

这时屋里就有人惊慌慌地问:“谁?谁?找谁的?有甚么事?你们别进屋来!”

荷姑哭著叫:“李老伯。”

韩铁芳也向窗里说:“荷姑救回来了,你们快点上灯出来,还有要紧的事我要告诉你们。”

屋里连声答应著,好半天才点上了灯,李老伯开了屋门,披著破棉袄,手里端著一碗油灯出来,在摇摇的灯光之中,荷姑又哭著叫了声:“李老伯。”李老伯就一手遮著灯,直著老眼仔细地看著,李老伯惊讶著说:“你怎么回来的呀?”又望望韩铁芳,说:“是韩大爷把你救回来的吗?你没到家里看看去吗?”他不住地移噱著。

荷姑哭著说:“我婆婆跟……,”

韩铁芳说:“我们快到那边去看看吧。李老伯,拿著灯随我们去。”

李老伯却惊慌著说:“刚才我听见那边叫了一声,把我吓醒啦,我不知是甚么事,我没敢出去。”

荷姑悲声哭著,韩铁芳又催著说:“快走吧,到那边去看看。”

李老伯也知不好,他的手越发地颤抖,声音也颤,就向屋里他的老伴儿说:“出来把门关上,我要到那边看看老忠去。”又叹气说:“都是因为戴阎王,把人欺侮得太苦啦!”

灯光摇摇摆摆,随著人移动,几次都要被风吹灭,三个人离开这里,又到了冯家,然而韩铁芳却蓦然吃一惊,原来刚才这屋子是漆黑的,里边死著三个人,如今屋里却是灯光闪闪,且有人影在那破窗上浮涌著。韩铁芳就悄声叫荷姑和李老伯都停住脚步,且将这盏灯吹灭,他挺剑悄悄走进了柴扉,原想著屋里必定是又来了戴阎王手下的贼人,但听屋中却是师父瘦老鸦跟别人的谈话声。他就叫著李老伯和荷姑进来,他又上前拉开门,他看见屋中还有神手张,这两人就齐声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情呀?”

韩铁芳一时也答不上话来,及至全都进了屋,他看见冯老太太也趴在地下如同死了一般,虽然不出声,可是还微微的喘气,瘦老鸦神手张都注视著荷姑。就见荷姑望见屋中的情形,吓得她那有许多条抓伤的脸上变成了惨白色,她战战兢兢,及至辨清了她的丈夫已然惨死,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并且跪在地下。

李老伯在旁愁眉苦脸的劝著。她哭了半天,她的婆婆却在地上微微的抖颤,悲弱的声音叫著:“孩子,你回来了,你看,……老忠都是为你,这……叫咱们娘俩可还怎么活呀?……”

接著又哭起她的儿子来了,哭得声音益发微弱,又昏死过去。

瘦老鸦却在旁责问铁芳。韩铁芳顿足叹气说:“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我不该独自走到村外去,但我也实没想到戴阎王……”他恨恨地说:“他竟下此毒手,我非把他杀了不可!”

说时提剑又要走,瘦老鸦却一手把他拦住,说:“你还上哪里去?戴阎王这时早已走出二十多里地了。我跟你说吧,今天我们探明了荷姑是藏在他的一个庄丁的家里,我们就去了。不想他勾来的人真多,足有一百多个,把戴家庄筑成一座铁壁铜墙,风儿都难以陷进去,我叫这位张爷在外给我巡风,但我却无法进去,我在外面干著急,还不敢被他们的人看见,我也怕的是一人难敌众手,可是我在村外直蹲到天黑,他们的庄中就大乱起来,我还以为你去了呢!

可是又想你决没有那么大本领,那简直如来了几万天兵,又像他们庄里发了大水,个个狂喊,惨呼,中箭的中箭,爬倒的爬倒,逃跑的逃跑。后来我就看见十多匹马飞驰出了庄子,一齐向西奔去。

又过了半天,我听见村里宁静了,我才慢慢地走进去,抓住了他们一个受伤不重的庄丁才逼问出来,原来是刚才突然之间飞来了一位大侠客,就是山上庙里住的那个病夫,一手持剑,一手拿著弩弓,连放了三四十枝箭,没有虚发,射得那些庄丁跟好汉们不是瘸了腿,就是瞎了眼,还有的箭中咽喉,呜呼哀哉。

但是等我进去搜找之时,那位大侠客已把荷姑救走,我才跟张爷到这里来!”韩铁芳向来也没有见他的师父像这样兴奋过,同时自己也对那位侠士愈发景慕,愈觉得惊奇。

瘦老鸦又说:“可是我们走在半路上时看见西南角上起了一把火,多半就是山上那座庙,一定也是戴阎王干的,那大侠客当然不至于受害,可是那尼姑师徒就难免遭殃了。”

韩铁芳又叹了口气,就又把刚才那位侠士将荷姑救到这里来,后来他望见火光赶紧去截杀凶手的事都说了一遍。瘦老鸦就摆手说:“这些事就不必提了,现在就是这婆媳二人,咱们可怎么想法子安顿她们呢?若叫她们留在这里,戴阎王一定还饶不了她们,再说冯老忠死了,以后谁养活她们呀?”

韩铁芳说:“这我倒想起来一个办法,她们在这里实在不能再住了,我想可以把她婆媳送到洛阳,叫我妹妹玉芳安顿他们。她有那许多钱,安置这婆媳两个人自然不难,而且不久她就要出嫁,也可以带著过去,作她的陪房。”

瘦老鸦点头说:“这办法也不错,只是得有人把她们送到洛阳去才好。”

韩铁芳说:“这个我想只有请师父辛苦一趟了。”

瘦老鸦说:“我不送她们还好,我要是送了去,你家里的人一定不肯收留,我在别的地方都可以称好汉,但在洛阳,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

韩铁芳说:“可以叫毛三送她们去,毛三整天睡觉,晚上才有精神,我也不愿再带著他了。可以叫他跟回去,但必须师父暗中保护,不然戴阎王为荷姑已弄得家败人亡,他岂肯甘心?若知道她们往东去了,他一定会派人去杀害她们。”

瘦老鸦想了一想,就慨然答应,说:“好吧,我送她们婆媳到洛阳去,毛三也由我带走,可是你呢?”

韩铁芳忿然说:“我一个人往西去!”

瘦老鸦却摇了摇头,皱皱眉。

神手张在旁说:“韩大爷,我随著你去好不好!反正你们走后我也得走,我要再在灵宝县住,就是有八个头也得都被他们割下去。韩大爷,你也带著我去见一见世面!我还告诉你说,我须得先打坏了宝盒子,才能够跟著你走,在路上我一定规规矩短一切都听你的吩咐。”

韩铁芳说:“张兄,你这个人我很钦佩,可称是条好汉子,但你不会武艺,我才出家门数步,就遇著这几番争斗,以后还不定有多少人要跟我作对,我若带你走,遇到事情咱们彼此都不便。”

瘦老鸦在旁说:“你也跟著我们到洛阳去,到了那里不愁没有你一碗饭吃,只是……”又同韩铁芳问说:“将来咱们师徒在哪里见面呢?”

韩铁芳说:“我盼师父把她们送到洛阳,就赶紧再往西来,或者咱们可以在西安府见面。”瘦老鸦沉想了一会,就点点头说:“可是,我得嘱咐你一句话,你必须服从,就是沿途不可再与人争斗,连闲事也要少管,宝剑也不要常露出来,投店打尖,处处都要小心。等我们在西安见了面,那时再商量怎样找黑山熊!”

韩铁芳点头说:“我都晓得,请师父放心吧!”当下决定了办法,瘦老鸦就开始办理了。

他先拿了锄头,趁著黑夜,叫神手张帮助他,将冯老忠和贼人的死尸抬出去,偷偷地埋葬了。又回来打扫干净了屋中的血迹,并劝冯家婆媳不要只顾哭啼,应当快些收拾行李。又叫神手张赶紧回南关叫毛三,再托他的表亲去找车,并嘱咐不到天明,就把车找来最好,神手张连声答应著走了。

李老伯脸上的颜色是始终没有缓过来,如今他就要回家去睡觉,瘦老鸦把他送出了门,并嘱咐他说:“荷姑婆媳走后,这两间房子,你能给照应著更好。若是不能,你就少说话,第一莫说冯老忠已死,第二莫说知道她们婆媳的去处。”李老伯也就连声地答应著。

瘦老鸦重进到屋里,就见韩铁芳在屋中站著,脸上布满了怒容,时时地发呆,一口宝剑永远在他手中提著。冯老太太是已然挪到了炕上去躺著,她的气息是缓过一些了,可是哭声益哀,口口声声说是要找她的儿子去。荷姑也背著身儿抽泣收拾著东西,她们家里哪有长物,只不过是一只破衣箱和冯老忠的一些做花样的器具而已。瘦老鸦也不说话,地下有一块砖,旁边有几根树枝,他就坐在砖上往灶里烧火,烧热了一锅水,他就用碗舀著喝,他很从容地,而且一点也不显出来疲倦的样子。

韩铁芳在屋中发了一会呆,就又提剑到院中徘徊去了。屋里重燃起的那一盏油灯渐渐地自行熄灭,昏暗了一阵,夜色就渐渐稀薄,星星少了,月光也暗了。又过了一会就听见车轮声及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韩铁芳走出柴扉一看,只见隐隐于晓雾之中来了一辆车和三匹马,他迎出村去,看见神手张雇来了一辆骡车,毛三是骑著一匹马,拉著两匹,他看出了韩铁芳,就叫著说:“大相公,还没敲五更呢,难道这么早咱们就赶路吗?戴阎王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糊涂了一天,弄不明白,我也不敢跟谁打听。”

韩铁芳又喝声:“少说话!”他遂领著车马进村,大家一齐忙乱,搬东西,抬冯老太太。哭声,悄悄说话声,乱了一阵,天色就已破晓,东方又已露出来曙光,冯老太太是卧在革里,荷姑流著泪由车里探出头向韩铁芳道谢,韩铁芳这时才看出这个女子虽然衣服朴素,云发不整,脸上且有抓伤痕迹,但确实是长得美丽,比蝴蝶红,比自己所见过的一切女子都美,他点点头,就转脸去向瘦老鸦说:“师父就快些带著他们走吧。”

鸡已啼了,狗围著车马又吠了一阵,也都停住了声音。

瘦老鸦骑上“雪中霞”挥鞭说声:“走吧!”革里又发出哭泣之声,神手张向著韩铁方说:“韩大爷再会!”那毛三跨在那匹瘦马上,打了个哈欠,说:“大相公,我可先到洛阳去啦,您可也别在外边多耽误,玩够了也快点回家吧,免得少奶奶在家里悬挂您。”他揉了揉困眼,又要打盹似的随著车马出了村子,冲破了晓烟,迎著渐起的朝阳,向东走去。

这里只留下了一匹“乌烟豹”和两只包裹,一口宝剑,一杆丝鞭。韩铁芳将昨晚上夺来的那口刀跟剑全都抛在麦田中,他就上马往北走了不远,寻著通往西南去的大道,紧紧挥鞭,飞一般的驰去。

约数十分钟,他的马就来到了昨日恶斗之地的酸枣山。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朝阳射在山顶上,但山上只留下一段黯色的断墙,却看不见昨天的那座庙了。山坡也望不见了那匹马,他就牵著马上山,到了山顶上一看,庙已全烧毁,残灰破砖堆了一地。他跳进去,以宝剑乱拨著砖石和烧焦了的柱子,四下寻找,并没看见一具尸骸。他忿恨了一阵,又嗟叹了一声,遂即下山,一直往西走二十里,便离开了灵宝县的境界。

沿途的上山愈来愈多,风吹来,挟带的沙尘更多。他找了一个僻静的村落用了午饭,依然往西去,天黑时方才觅店歇息,一连二日,过了陕州,出了函谷关,地势是越走越高,已离潼关不远了。想起来师父曾说过潼关有老君牛,仙人剑,那张家二弟兄都是极有名的江湖人,心中益怀著警戒。当晚来到阁乡县境,这个县也是豫西的一个大县,可以说是豫陕交界之处,地势极为险要。黄色的山,黄色的河,被黄色的夕阳照得更加黄。

在他的前面就有一批镖车,他虽没看出车上的镖旗写著是甚么字样,但见镖头七八人,各各骑著大马,样子都颇为凶横。韩铁芳不愿再招惹闲气,于是就在一个市镇上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内,自觉未被人所注意,他将马交给了店伙,找了个房间歇下,用过了饭,就在屋中以药敷治右臂上的箭伤,这块伤已然有八成好了,他躺了一会,觉得身体也不疲乏了。

此时窗色已渐黑,店房却来了不少投宿的。人声、马声、车声,又一阵的杂乱,乱过去之后,可又渐渐寂静了。伙计给屋中点上了灯,韩铁芳就躺在炕上想事。他想得很远,往西想到了潼关那些难免一门的群豪,祁连山阳的大盗黑山熊,和尚未知能否寻到的可怜的母亲,更想到新疆辽远的沙漠,那里的奇侠行踪也不知可否再遇。往东他却想到了蝴蝶红,她已是落花有主了,她跟著范彦仁一定很好吧!又想那遭逢侮辱,死了丈夫离了家的荷姑,不知在路上会不会再出事。他一阵雄心忿忿,又一阵情感缠绵,这时镇街上已敲了梆子,随著梆于,忽然又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他就不禁吃了一惊,突然一滚身站了起来,脚步慢慢地往前挪动,全身的精神都灌注在耳朵上,细细地听,并且推开了门,走到院中,顺著声音悄悄的走到一间客房的窗外,这窗上浮现著浅浅的灯光,窗里却发出那种异样的声音,就是他听过的那种震人的咳嗽。咳嗽了半天,还没停住。

韩铁芳就忍不住轻轻地拉开门,向屋里看去,就见屋中灯光惨黯,桌上放著一碗面,一双筷,没有人吃,人却在炕头双手紧紧按著胸嘶声竭力地咳嗽,但总是不能把喉中的痰咳出,那脸色是不必看了,真比任何苍白的东西还要凄惨。他穿的是绸子的夹衣,包著他的瘦骨,一条很长的辫发已垂到头来,而且十分的蓬乱。

韩铁芳就上前替这个人轻轻地捶背,他像伺候父亲或母亲那样地恭谨,这个病人才吐出两口稠痰来,唾在地下分明看出有血色,病人就“哎哟”一声,身子向后一倒,韩铁芳急忙托住了他的头,并将他身旁的一只花缎包袱拿过来,打算作为他的枕头,但却觉得又沉又硬,包裹里不知是其么东西。在包袱之旁分明放著一根皮鞭,及一口连著销的,柄上缠有很旧的青丝的宝剑。韩铁芳并不惊疑,用自己的手托著这人的头,轻轻地向下去放,不料道人忽然一挺身,似有绝大的力量,把韩铁芳推到了一边。昂爽地站起身来,脸色由灯光传到韩铁芳的眼里,韩铁芳见他虽然已经瘦弱得几无人形,然而却像那柄瘦长的宝剑似的,发出来一种森冷的令人不敢逼近的光芒。

此人一抱拳,说:“原想在新疆见面,不意又在此相逢,总算是有缘,请坐请坐!”

韩铁芳一躬到地,然后直到腰来说:“我现在往西来,一来是为办自己的事,二来就是想再见见前辈,求前辈指教,那天在山上我言语多有不周之处,也求前辈不要加罪,我只学过三五年武术,在家中时,颇为自负,到了灵宝一遇著戴阎王那些人,便自觉出是武术太低了……”

对面的这人将他止住,说:“店房里人太杂,不要说出这些话。你请坐,我们谈谈!”

韩铁芳答应了一声,往后退到一个凳子上落了座,这个病人是坐在他的对面,借著灯光不住看他的容貌,就说:“我看你的模样实在有些眼熟,二十年前我有个朋友他姓罗,长的就颇像你,你现在能否对我实说,你到底是姓甚么?”

韩铁芳不由得一阵诧异,说:“我实在姓韩,是洛阳人,我并不认识甚么姓罗的人。”

病人又说:“你的父亲是谁?”

韩铁芳不愿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父亲的名字和来历,只说:“我的父亲是洛阳县的一个财主,他已然死了,给我留下了一些产业,我因想男儿志在四方,不愿株守,所以便将家财尽皆散给亲族,一人出来磨练磨练。”

这病人点头说:“很好!年轻的人是应当出外来磨练磨练的,但是你不往南方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走,却到这荒凉的西边来是其么意思呢?”

韩铁芳说:“我是为寻找一个人。”

这病人就又问:“你寻找甚么人?作甚么事的?”

韩铁芳说:“我找的那个人姓吴名钧,外号叫黑山熊,他是个……”

对方这病人就突然诧异地说:“甚么?黑山熊?你认识他吗?”

韩铁芳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这个人年岁已经很老了,他是个强盗,他生平作恶多端!”

病人的态度才和平了些,又咳嗽了两声,问道:“你要找他有甚么用意呢?”

韩铁芳沉吟了一下,就又说:“我找他是为报仇,我同前辈说了也不妨,我想前辈必是天下闻名的一位奇侠,你不是李慕白,便是江南鹤。我也无须瞒你,我要见了黑山熊,无论他的本领有多么大,他手下有多少人,我也要跟他拼命,或是我死他生,或是我生他死,我们中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因为十九年来,他欺我太甚!”

病人又惊诧著说:“十九年?……”容貌凄惨,回想了半天,才又问说:“你和他是因为其么结下这样深的仇恨呢?”

韩铁方说:“因为……”自己母亲被黑山熊强占了的事,他真惭愧得不能说出来,只说:“因为我有一位盟叔,是我生平最敬佩的一个人,名叫金刚跌赵华升,在十九年前他就被黑山熊杀死,我师父因此才传授给我武艺。”

病人又问:“你的师父名叫甚么?”

韩铁芳说:“我师父名叫一提金萧仲远,他是我父亲的…”

病人突然又出现失望的样子,就向他连连摆手,说:“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不耐烦听这些江湖无名之人和互相殴斗的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很气盛的,但后来我对往事一直忏悔,在酸枣山上,那天我是不忍见你这样少年英俊的人遭他们所害,我才出手帮助你。后来我到戴家庄救出那女子,也是为你办事,因为我见你胆气虽有,但武艺却实在是差得大多了!”

韩铁芳听了,不禁低下头去,直觉得心灰意冷。

病人又连连咳嗽了几声,说:“我不愿再见江湖人殴斗,我也不愿见你们这等富家子弟学习武艺,爱走江湖。但你既已出来,我也不能劝你回去了。今后若有机会,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必能使你寻著黑山熊,因为我跟他也有些旧仇。”

韩铁芳就问:“他也得罪过老前辈?”

病人又摆手,说:“你不必多问了,想起来早先的事我就恨,我就伤心。”

韩铁芳又一阵惊诧,又问:“敢问前辈贵姓大名?是不是南宫李慕白?”

病人一听这话,忽然把眼睛瞪起,眉毛高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天下的能人只有李慕白呢?”

韩铁芳赶紧抱歉似的说:“我也知道天下的英雄极多,但别人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我只听说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位超人英雄,一是李慕白,一是玉娇龙,但玉娇龙是位女侠,生长于名门,她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行走,生死未知。而李慕白确实尚在人世,因为前辈的剑术精绝,所以找才想到,也许是有缘,使我遇著那位大侠客了。敢问前辈贵姓大名?”

病人却发了一会怔,然后又咳嗽,又摇头说:“我都不是,你去歇息吧。”他咳嗽得又很厉害。

韩铁芳在旁皱著眉,心中非常地疑惑。这个病人又直向他摆手,意思是叫他走开,他只得站起身来,又向这病人拱手,说:“那么我明天再来向前辈请教吧。”

说完了,觉得心里还像是有许多话,但是不知应当怎样说出口,他转身,轻轻开了屋门,走到院中,才过了两步,却又站住发呆。此时那屋里的咳嗽声仍是其紧。韩铁芳心里就想著:这样的一位盖世奇侠,竟为病魔所困扰,实在是可怜可惜。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低著头走回自己屋里,在屋中他不是来回地走著,就是站著发呆,那屋里的病人,实在是时时叫他挂念,记得只有在他母亲秦氏病殆之前,他的心里确曾有过这种凄惨的情形。

外面,二更敲过了又敲三更,室中的那盏油灯越来越黯淡,韩铁芳这才掩门熄灯就寝。他本来已经很疲乏了,一躺下便要睡著,但是那屋里的咳嗽之声,却又如一条线,牵在他的精神上,那边一动,这边就立刻惊醒。次日,他本想往下走路,并且要邀那位病侠一路同行。可是他到了那屋中一看,见病人趴在炕上,盖著一床不很干净的被褥,头发乱莲蓬地,白煞煞的脸,双眼紧闭著,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被底下露著一双脚,又瘦又小,真跟女人的脚一般,脚上穿著青鞋,可见他是已然起来过一次又睡下的。韩铁芳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都未睁眼,只是微微地喘气,有时突然要咳嗽,但他把眉毛紧皱了一下就又压住了。

韩铁芳就转身轻轻地出屋,到了院中,见有许多客人都匆匆忙忙地往门外走去,棚里只有两匹黑马在同槽吃草。韩铁芳就叫店家,店家正站在门口向往外走的客人们拱手,连声道著:“慢怠!”听了韩铁芳的呼唤,他就赶紧走过来,带笑问说:“您有甚么吩咐,您也要动身吗?要没甚么要紧的公事就在这儿再歇一天好不好?县城里可热闹极了。”

韩铁方说:“我打算过午再走。只是,你们这里有甚么高明的大夫没有?”回手指指那屋子,说:“这屋里住的人,是我在路上认识的。人很好,只是我看他的痛很重,今天尤其厉害。同是出门在外的人,哪有不管的道理。我想代他请一位大夫来看看,开几味药。”

店伙就说:“昨儿晚上我们也听见啦,他整整咳嗽了一夜。多半是痨病。这种病早就应当在家里养著,他出这么远的门儿,万一要死在半路,谁管呀?大爷您既然想作这件好事,那我就给您请大夫去。这镇上的韩先生就是有名的大夫,脉息好极啦,无论甚么童子痨,女儿痨,五痨七伤,要请他治,真敢说有点拿手。”

韩铁芳点头说:“好极啦,你就快给请来,车马钱由我开发。”店家应著,韩铁芳却转身又进到病人的房中。

此时那病人已然醒了,他睁著眼惊问说:“你怎么还不走呀?你不是往西去还有急事吗?为甚么在这儿耽误著?今天连我都想一早动身,但实在是因为身体不舒适,不能走,所以我起来了一回又躺下了。我劝你这时赶快就走,当日就走进潼关才好。不然,那戴阎王若是先赶到了潼关,他必要勾结那里的几个恶霸,反正你往西去就必由潼关经过,必躲不过他的眼睛。你又人孤势单,倘或被他们暗算了……”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这件事,请前辈不要替我操心,我这番西共寻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连黑山熊我都不惧,我又何至于怕他们那一伙毛贼?今天我原是想走,但见前辈病趴在此,我不忍这样走,不要说前辈在酸枣山还帮助过我,救过我,就是彼此素无因缘,我若见一人病倒异乡,我也是要尽力照管的。前辈一生所作之事,我虽不详知,但一定也是到处扶危济难,以肝胆待人。如今,前辈你自身有了这样危难,就没有人来扶助你么?所以我已叫店家请大夫去了,我在此耽搁三五日也是无妨的。倘若前辈因此病愈,那并非是我对前辈有何恩德,乃是我替你一生所救人之酬谢你了!”

病人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点感动之色,就短短地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话,叫我真愧得慌,我虽然自幼就会武艺,但所作的都是些任性、斗气的事,我也杀伤过无辜之人,实在不配称为侠义。我一生漂泊病困,都由自取。如今,实同你说,我正是要往南共寻李慕白,因为早先他拿走过我一件东西,我在未死之前必要索回。而且还预备著去和他们作一番决斗。”韩铁芳不禁又动容去听。

病人又说:“此外还有一事……唉!现在且不必跟你提了。我因为自知病入膏盲,死期将至,我才重入江湖。不然,我曾经发过誓我是至死也不入玉门关的!”说到这里,他翻著眼睛,引起来一阵悲哀的回忆,良久又慨然说:“没想到我病在半途,使我灰心,我又见你一个初走江湖,武艺不甚精熟的少年人,在灵宝县尚且那样舍身仗义,力战群贼,又叫我后悔,假若当初我将此身武艺用之于正途,那么现在江湖上,就许不至有这么多恶霸与坏人了。因此,我又不想找李慕白了,我想回家。”

韩铁芳就又问说:“请问前辈的家在哪里啊?”

病人摇头说:“我的家离此处极远,而且旁人也极难寻找。”

韩铁芳说:“是在新疆么?”

病人微微地点头说:“离著那里就不远了,我家中只有一个亲近的人,我出来,他就在家里,也没有人管,所以我也愿意赶紧回去看一看他,不然怕我死在中途,他全都不知道。”

韩铁芳听了,不由觉得有些鼻酸,心里惭惭地明白了,这人早先必是一个江湖大盗,如今他忏悔了。

此时店家就在院中说:“大夫请来啦!”韩铁芳赶紧将门推开,大夫连同看店家就进了屋。

这位大夫据店家称呼他是姓韩,与铁芳同姓。年有五十来岁,嘴上有点稀稀的白胡子,脸庞极瘦,仿佛是也有痨病似的。穿著一件灰布的破大褂,青缎坎肩也很旧了。他枸楼著进来,望了望病人的气色,而病人却忽然惊讶地坐起了身,大夫说:“躺下吧!躺下吧!别客气!病人可不应该坐著。”

店家在旁边说:“韩先生的医道好极啦,来到我们这镇上十来年,由他治活了的人,可真数不过来啦,治痨病,更是有把握。”

韩铁芳就点了点头。店家搬了凳于请大夫在炕旁边坐下,此时病人却闭著眼睛将脸侧向里面,却伸出一只右臂来,叫大夫先诊脉,这个大夫一边诊著脉,边仰著脸,半天,把头微微地点著,看看韩铁芳的衣服很整齐,面貌又清秀,他就说:“这位世兄与这位病人是一路来的么?”

韩铁芳说:“我们二人也是萍水相逢,因为谈得相投,遂成好友。”

大夫又点点头,砸一砸嘴,就站起身来说:“病人是虚弱过甚,加以外感,得慢慢地治,一剂药两剂药怕不能见好。”

韩铁芳点头说:“是,是。”

大夫又说:“我这当大夫的与别人不同,好治的病,我一定说是好治,不好治的病,我也决不用大言欺人。因为我行的是儒医,您可以到道街上看看我门前的牌子,上面写得清楚。

我行医四十多年啦,没跟人说过一句不是书上的话。所以与他们那些江湖大夫迥然不同。我看阁下也是位读书人,我才这样说。”

店家在旁说:“韩先生在大地方也行过医,西安府、兰州府,全都给他挂过匾。”

韩大夫说:“我在凉州住的日子尤其多,将来您可以到那里去问问,有位韩先生,您要说韩秀才更能晓得。因为兄弟自幼攻读,曾进过学,后来因为科场不利,我才想:不为良相,当作良医,因此才发奋……”

此时病人转向炕里去卧著,咳嗽又剧烈了起来,把这个大夫自吹自擂的话声也扰乱了。

大夫又同韩铁芳一笑,现出他那仅存的两三个牙齿,他说:“您跟我到柜房里开方子去吧:”于是韩铁芳跟店家也出了屋子。大夫弯著腰儿,迈著方步在前边走,韩铁芳在后看见他的两只鞋跟都破了,快穿不得啦。到了柜房里,掌柜的跟他也很厮熟,他就借了纸笔,手颤颤地,字迹歪斜,开了一张药方子,韩铁芳取出来一块碎银作为酬谢,这大夫把一块银子看了又看,并借了柜上的戥子称了一称,方才走。

韩铁芳又把钱给店家,托他们去买药煎药。他同店掌柜谈了几句话,就又走到那病人的屋里。

病人忽然翻转身来,瞪著大眼睛问:“大夫走了吗?”

韩铁方说:“已然走了,药我也托店家买去了,待会就可以煎得。”

病人突然又问:“那大夫没有说甚么别的话?”

韩铁芳怔了一下,摇头说:“没有说甚么别的话。他只说您的痛得多多休养,不可以急躁。”

病人摇头说:“我一点也不急躁,我已经忍气吞声了二十年,不料凡事皆由命定!逼得我又得作坏事!”接著又叹息了一声。

韩铁芳越发地愣了,不知他是病得说糊话,还是为了甚么。

忽然见病人又向里一翻身,伸手向他那包袱里去摸,撤出来一个红绸子的小包裹,他使力坐起身来打开,只见里面在许多块白银中,还掺著有几块黄金。韩铁芳越发的惊讶,这病人却把一块银子给了韩铁芳,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钱的公子,也是一位侠义英雄,给你钱是羞辱了你,但你也别错会了意,这是我请大夫看病的钱,我既然有钱,就不能花别人的,我不愿意受别人的好处。你收下吧,你若给我扔回来,就算是恼了我。”

韩铁芳的心中可真起了一点反感,心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不认识朋友呢?并且他这时候精神极为兴奋,不像是刚才那样病得要死一样。于是,他就慨然说:“既然这样,前辈的银子我不敢不收。”遂揣在自己的怀里,又说:“我跟前辈虽萍水相逢……”

病人不待他往下说,就抢先说:“我也没想到此番东来能遇到你这样的人物,可惜我身体多病,百事赘身,不然我愿将我三十年来所学的武艺全都传授给你。”又叹道:“其实会了武艺,又济得甚么事?人当异乡卧病,或是……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任你有天下无敌的武艺,依然能遭阴险妇人的暗算、坑害、抢夺和小人所侮辱。”

韩铁芳更不明白了,怎会谈到了妇人的暗算呢?又有谁抢夺过他的心爱的东西呢?想著也许是触犯起了他的往事,但这些话也跟自己说不著呀?疑惑了一会之后,同时自己也有些灰心,觉得只要今天叫他吃了药,明天若见他的痛好一些,自己也可以与他分手了。自己与他结交又不是想要他帮助,想藉他的武艺报仇。如今,自己对他也可以说是尽到照护之责了,时间不可迟误,还是赶紧去寻黑山熊,救自己的母亲脱险要紧。

于是他就请病人卧下休息,自己却又是出了屋,到店门前转了一会,就见离著不远,路南有一个荆棘扎成的门儿,墙上挂著一块破匾,不知是写著甚么字,大概就是刚才请来的那个大夫的家。这座市镇虽然是往来的大道,但因距离县城太近,往来的人不在此停足,所以买卖也都不大兴旺。韩铁芳站立了一会便又进来。到了屋中,心中仍觉得非常愁闷,而且无聊得很。

直到晚间,他因听见了那个病人又咳嗽,他就又走到那屋中去看,却见病人躺在炕上,咳嗽似是更厉害了。小登上放著一碗药,已然冰凉,却没有吃。韩铁芳不由得就问他:“药没有用吗?”

那病人翻了翻身却说:“那样的大夫给我开的药,我吃它干甚么?”

韩铁芳说:“听说那倒是个有名的大夫。”

病人忽然抑制住咳嗽,冷笑著说:“有名?嘻嘻!有名?”

韩铁芳听了,又不由十分惊诧。

病人又对他说:“我劝你就赶快走吧,咱们日后再见。你放心,你往西去只要谨慎一些,就不至有甚么舛错。只要我的病能够好一些,我必然赶了去帮助你。”

韩铁芳听了这话,更觉得不高兴,就说:“前辈你错会意了,我与你相交,皆是因为江湖道义,并非想求助于前辈。何况……”他原想说出自己此去的目的,说明了自己往祁连山去原是为救母,就是别人肯帮助,自己也要谢绝,然而又想:这样的话岂可对别人说?只好明天分手,以后只要这个人不死,他必然能够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物。于是他又婉言劝著,请病人服药,病人却仍然摇头,韩铁芳就想:我尽到了心就好,我对我自己的父母也不过如此,他不识交情,我还能够怎样?遂就回到自己的屋中,用毕晚饭,自己就躺在炕上歇息,预备明天清晨就起身。

今晚,那屋里的咳嗽之声也似乎减轻了一些,不知那个病人到底吃了药没有,反正,他的痛必是好了一些,韩铁芳也有些放心。但又想:自己对他的生平并不十分了解,竟如此恋恋地,仿佛有甚么情意似的,也太不值得,幸亏他不是个女子,要不然自己真许耽误了正事。遂将心安静下来,顷刻之间,即进入了梦乡。不料半夜之间他忽又被人惊醒。

原来这市镇上一过了二鼓,就已沉寂如死。除了梆锣有时候响,狗有时叫,就再无其他的声音。天空的那个月亮,已由钓形渐渐地展宽,如同一只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辽阔的天上飘动。星光也显得稀少,一闪一闪的如同银鱼脊梁,被月映得发亮。几缕淡淡的云县,从速天的极处投来,如一条素练似的,要将那只月舟牵走。墙角、树梢、房屋都把影子铺在地下,一块一块,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里,斑斑点点如水底的石头和珊瑚树。

此时那个大夫韩秀才的家里突然有怪客走入,将韩大夫唤醒,逼问他说:“十九年前你在甘州府住过不是?那时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在来安店里有一个孤身少妇产了一个孩子,被同店住的那个凉州知府的侍妾给换走了,……到了次年春天,你又到凉州府里去邀功、求赏,带著官人去搜后,意图将那个孩子也夺回去,以致将那可怜的少妇逼走。是不是有这件事?现在,我只问你:十九年来那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到底有下落没有?现在他在何处?你要据实说!”两只又瘦又硬的手已掐住了韩大夫的喉咙,月光透进了破窗棂照在这暴客的脸上,只见他病容惨暗而两目却发著凶光。

韩大夫的老婆子早已吓得钻进了破棉絮里,不敢作声。而韩大夫战战兢兢,他的脑里忽然忆起一件早已忘掉了的旧事,那件事至今仍是个谜。方二太太、秦妈跟那孩子始终也没有找著,不过那家人方福,后来被人教了,他设法回到了凉州,便传出去旅店换子及高山遇盗之事。方福的一只腿已成残废,到了凉州住不到半年,一条老命便即呜呼。现在连凉州府都不知换了几任,早先的那位方大人,也不知调到哪儿去啦。

韩秀才当初并没得到甚么便宜,不过甘州旅店里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坎坷了一辈子,来到这里才混上了一碗饭,以他那半通不通的医术,冶死过几个人,可也碰巧治活过几个人。到了近年,他老了,他在此地讨来的晚婚的婆子也生个女儿,他的老境更为潦倒,对于早先的事,除了有时跟人夸夸口,表示他走过许多地方,连早先的凉州府台他都见过,那件换儿子的怪案子,他连对他老婆也没有谈过。不料今天忽然翻了案。他被掐著脖子,葡卜在炕上,老泪低垂,声音悲惨,表示他对于那件事情的后来结果完全不晓,那被换去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是绝对无疑。但后来是死是活,落于谁手,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并且说:“早先我在里边搅乱,也不过是图几个钱花,多说了几句话,也没太多事,方知府没给我甚么好处,那位抱走了方家女儿的娘子……暧哟就是您吧?太太!您千万留下我这条老命吧!”

对面那忿怒的人,两只手渐渐地松开了,叹了一声,现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以拳头擂著韩秀才的头,严厉的说:“过去的事不准你跟别人提,今晚的事更不许跟别人说!否则我就杀了你!”说毕,转身走去,门户都未响,窗外依然月色凄清,此人已无踪影。

而十分钟之后,那店房里的一匹马已然备好,店门也已敞开了,店里的人可能还都正在熟睡,一点也不觉得,韩铁芳却被人用手推醒,他惊得睁开了睛晴一看,炕前的人的模样却看不大清,他急忙坐起身来,顺手掣剑,当的一声,寒光已出了销,而炕前站立著的人,却按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时才抽剑已然晚了!告诉你,你还得磨炼,这样子走路是要吃大亏的。”

韩铁芳听出来说话的声音,不禁更为惊异,就说:“啊!”

这个人却说:“不要惊讶,我特来向你辞行,幸蒙救助,现在我的病已略觉著好了一点,趁著今晚月色甚明,我要走啦。将来……咱们再会吧!望你放心向西走去,少斗气,多谨慎,便无舛错!”说时转身要走。

韩铁芳却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说:“前辈且不要走!自然,我挽留不住前辈,但也请留下大名,以便将来遇机访问。”

对方的人说:“将来你可向江湖人打听,沙漠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迹,……”

韩铁芳问说:“莫非前辈你就……是……”

对方这人,却将拳垂在他的脸上说:“禁声!我的名字不许他人说!将来,你若顺便,可以到沙漠中去找我,睡吧!”将韩铁芳推倒在炕上,他飘然出屋,屋门随之开上。

韩铁芳哪里肯交臂失此奇侠,就翻身而起,急追出屋,却听马蹄紧响,人已无影,他追出店门,并往西跑出了镇,见镇外月光下有一个小黑点儿已然去远,传来了“得得得”一声比一声轻微的马蹄之声,少时便即消逝了。

韩铁芳又急忙跑回店中,也匆匆地去备马,柜房里就有人说:“是谁在院子里?”

韩铁芳也不言语,又赶忙走进了屋,慌慌张张地把包裹背在身后,挟著宝剑,拿著皮鞭,出了屋,店家已上灯了,柜房里三四个人都诧异著,说:“院子里是谁?”

韩铁芳要走,却又顿住脚,摸出那位侠客给他的那块银子,掷在屋中炕上,急忙就跑了去车马,临出店时才大声说:“我们都走啦!你们快来关门吧!店饭钱都给你们留在屋……里了!”出了门,他才把这句话说完。

他已骑上了乌烟豹,加紧挥鞭,飞也似的向西而去,瞬息之间出了镇街,又一会,就走出了十余里地,再片时过了一道山,又走约二十里便见星光已称,银月西落,凉风吹动了遍野的禾麦,东方极天之处,云作淡胭脂色,再走,鸟鹊从远林飞起,纷落于田野之间,而青色的天幕已然拉展开了,村里鸡鸭,田径中已有荷锄的人行走了。

朝阳的金针刺破了晨雾,出色又发黄了,右侧的大河又如一个睡起来的莽汉,在开始伸懒腰。他的马稍稍迟缓了些,人渐渐喘息,四周遍野,在数十里之内,竟没有一条马影。只有他座下的乌烟豹如才从河里走出来似的,出了一身冰似的湿汗,面前隐隐看见了一座关隘,如在雾襄。他怅然地再往前走,直到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熬了,路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时候已然不早了,他的马才走到了潼关。

潼关是天下的险要之地,他见这座雄关,叠垛重楼,建筑在高高的山岭之上,形势极为雄壮。黄河自北而来,至此折向东流,那拐角之处排列著许多桅杆,有的船已挂起帆来正向河心行驶,韩铁芳晓得那里必定是风陵古渡。他见往来的人很多,不愿有人认识自己,便策马爬上山顶,进关去了。

关里原来就是潼关县,追里是属于秦省管辖,城中的买卖很多,车马辐辕,人烟极为稠密,韩铁芳就下了坐骑车马走去。包里也摘下来放在马鞍后,宝剑连销也挂在鞍旁,他此时觉得饿了。街上有不少卖吃食的,但他觉得这里有其么老君牛、仙人剑等等的都是戴阎王的一伙,所以他不愿在此多留,以免惹出无谓的争斗。他忍饿,不顾疲倦,就一直出了西门,西门之外就是山,山上一层一层剜著土洞,都住著人家,如蜂窝似的。西关里的买卖也很多,车马倒不太拥挤,他就上了马挥鞭走去。

这时他算是来到关中平原之上了,纵目一看,田禾无边,沿著大道,槐柳稀稀,风景至为优美,而在南边有一脉高山,峰顶重叠连绵,直插入天空、云际,而且这一脉山全是青色的,真像用笔蘸花青抹出来的一样,与自己这些日所见的那些黄色高山迥然不同,心想:这一定是太华了。又晓得华山上有甚么铁棍杨彪,还有一百多名喽-,所以他越发地加鞭紧走。阳光照在头上,如火烘著一般,天气很热,他全身都觉著汗出涔涔,尤其右臂,虽然箭伤已痊愈了七八分,然而禁不住挥了半夜的鞭子,此时觉得非常疼痛,越走觉著地越旷,天越热,马也简直喘吁吁地跑不动了。

对面一连走过去四五帮客商,都有保镖的人随行,于此可见关中民风强悍,前面路途的不靖。他又回头看去,只见身后远远之处也来了几匹马,他不由得惊异,随走随扭头,他的马慢,人家马却快,少时那几匹马就赶上了他,他看著马上的几个人,都是强壮的少年,都是短打扮,骑著健壮的马,有的还斜戴著大革帽身边马旁皆有兵刃。这几个人一路谈谈笑笑,有一个还唱著秦腔:“你把我宝钏下眼观,我的父在朝为官宦……”边唱边走,几个人都并没有怎么注意他。

韩铁芳于是放下了心,让这几匹马走过去,他再缓缓地策著马,又走约三里,就进了一个市镇,这市镇此昨夜离开的那处市镇还小,只路北有一家店房带卖饭,店旁边是一座庙,是甚么庙可也不得而知,店就是在庙墙的西边,进了一条胡同才能找到,店幌子却是挂在临街上。

他下了马,牵著马进了胡同,走了很深才看见了店房,向外开著的两间房子门窗全都敞开著,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边坐著不少的人。他见门前有桩子,就将马系上,隔著窗先跟店家要了一个布掸子,前前后后的抽他身上的土,身上的土可真多,抽了半天还觉得没有完全抽落;忽然掸子无意的向后一轮,觉得触到甚么物件上,他急忙回头看,就见身后有一个人将他手中的掸子用力夺了过去,向他的臂上就重重的抽了一下,骂道:“掸子胡抡,也不留神后头有人?妈的,你老子就教给你这个掸法吗?妈的哪儿赶来的你这兔崽子,龟孙子。”

韩铁芳不由大怒,转身说:“你怎么口出不逊?我并没有看见你,误碰了你一下,你怎么就讲骂讲打?”说出话来却又吃了一惊,因为看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唱秦腔的那个,心中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原是成心来寻觉,就暗自计算著自己倒是跟他斗不斗。

此时窗中有四五个大汉全都站起身来,都瞪著大眼睛往外看,有的拂袖头,还有的抽出亮晃晃的尖刀。这个拿著子的人却冷冷的一笑,脚步站定,以掌拍胸,说:“你来吧!冲著大爷吧!斗一斗!叫你认识认识关中的朋友,你小子敢吗?”

韩铁芳却将气忍了又忍,心中说:那位侠客临行时谆谆嘱咐我,少斗气,多谨慎,我不可不遵从他的话,遂就勉强抑制下这口怒气,就说:“我是来此用饭,用毕饭好往下走路,谁有闲工夫跟你们呕气?”这个人却拿膀子往前撞了一撞,韩铁芳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人赶上一步又用脚来踢。韩铁芳再向后退一步,脸上可发出一层紫色,这个人也将步止住了,把眼睛又向他狠瞪了大半天,便骂了声:“兔恙子!”撇撇嘴,提著掸子回身就走。那窗里的几个人却一齐哈哈大笑。

韩铁方大怒,恨不得赶上两步向那个人的屁股后头端一脚,索性打!然而却又极力将自己的怒气忍住。不过这个亏到底是不能服的,不能叫他们轻视自己。遂就将衣襟又往起来整整腰带束紧,袖头挽得高高的,霍然一声,寒光出了销,他就直走进屋里来。

屋内一些喝茶吃饭的人,全都惊得立了起来,那几个汉子一齐掣出了尺许长的尖刀,有的且秒起了板凳。韩铁芳却瞪著眼睛说:“你不要瞎慌张,我出来是走路是办事,并非想与谁打架寻殴,何况我最不愿与江湖上的狐鼠之辈争强斗胜!刚才的事不必提了,也许是彼此都有错处,但现在我在这里用饭,谁要是看不起我,谁要因我是个外乡人,要想欺生,那就来领略领略我的宝剑!”说著,他将剑向桌上用力一拍,“吧”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两碗茶全都震倒了,流了满桌。

韩铁芳本想一定有人要发言不服,那么没有法子,只好就斗!但是他张目环顾,见两间屋里的人无不变色,而那几个又都彼此耍著鬼脸,现出一种怯懦的神气,虽然都撇嘴冷笑,可是都不敢发声。

韩铁芳的胸中出了一口气,就拉了凳子坐下,宝剑放在眼前,他就和气地叫著说:“店家!店家!”

店家答应了一声,手里拿著抹布过来,擦桌子,惊慌的看著他的脸。旁边本来有两个喝茶的,此时已都躲开了。韩铁芳就独自占著一张桌子,昂然地坐著。但声音却很缓和地说,“给我一碗面,称四两锅饼也就行了。不喝酒,快一点来,吃完我还要走路。”店家恭谨地答应了一声,那边却有个人撇著嘴冷笑说:“妈的!快些走吧!来此唬谁!以为老子没见过宝剑,妈的!等到了赤水镇的西边咱们再算账!”

韩铁芳手抄宝剑忿然立起,却见那人,就是刚才夺了掸子打他的人,圆睁睁的两只眼瞪了他一下,就走进通著后院的一个小门里去了。却有另一个人走过来,向韩铁芳摆手说:“不必,不必,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话不投机,彼此少说。天太热,打架既费力气又流汗,动刀就得出血惹官司,都合不著,请问朋友你贵姓高名,贵处是哪里?想往何处行走?”

韩铁芳注意看了一看这个人,见年约四十上下,紫面膛,两眼发著一种贼光,胸前的钮扣一个也没有系,露出他的坚硬的肋骨,可见是个“练家子”,而右肋上又有一块疮疤,不是刀痕,便是剑迹,更可证明这人是在江湖上扑跌滚斗过的人。韩铁芳心想,既然在灵宝时人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了,到了这儿又何必再隐瞒!于是就说:“我姓韩,如今是想往祁连山去!”

这人说:“路真不近,老兄你往西可有朋友吗?如若没有,我可以告诉你几个,以便到时有个关照,江湖人见了面就都是朋友。”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往西办事,我不是要打江湖。”

这人哈哈地笑著说:“江湖可也没有打来的!要讲打么?……”他渐渐地变了脸。

韩铁芳并不言语,直挺著腰坐下,剑握在手,只要他用力一推,身旁的这个人就许腰断两截,而这个人却没再向他说甚么话。旁边有两个人过来,把这人拉走了,都进了后院。那后院就是店房,另有个大门就在这面铺的斜对面开著,可以出入车辆跟驿马,黄土的墙下胡乱地写著店名跟画的甚么兰芝、葫芦、长寿字。韩铁芳放下宝剑,先把伙计送过来的茶喝了一碗。

这里的茶是发黑色的,味道很苦,锅饼也烙得比别处的硬。桌上放著一个醋壶,一小碟细盐,还有一小碟辣椒,他就先拿了锅饼蘸著盐吃。而这时那几个人就从店门里各牵著马走出来了,一齐扳鞍上马,一齐扭著脸向韩铁芳怒视,那个圆眼睛的东西是最后上了马,前面的几匹都先走了,而这个最后的人原来手中藏有一物,蓦地向韩铁芳打来,韩铁芳急忙向旁去闪,只听得“吧!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个人又狂喊了一声:“赤水再见!小子留神!”催马向胡同外跑去。

蹄声杂乱,把尘土都扬进窗里,有一种马粪味扑著鼻子。韩铁芳已然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气得发紫,可是并未向外追赶。几个伙计全都惊慌著跑过去,由地下捡那橱里打下来的破碗屑,还都咳嗽叹气,嘴里捞叨著。旁边吃面的、喝茶的,也都躲避在墙角,战战兢兢。韩铁芳看地下有一只钢镖,叫伙计捡起来放在他的桌上,他接手说:“不要紧!他们打我没打著,把你们的碟碗打坏了,碎了多少由我出钱赔。”

掌柜的叹气说:“那怎么使得?只怨我们倒霉就算了。”

韩铁芳依然放剑坐下,催著伙计快下面,待了半天,才有旁边坐的客人走过来,悄声儿说:“你换个店房住下,等几天,遇著有其么上任的官眷往西去,你再随著走吧!你要是单身往西去,一定得叫他们害死,他们说在赤水镇上等你,赤水镇就有个四通镖店,那里住著两个镖头,一个叫托塔李平,一个叫飞夜叉张保,他们都是铁棍杨大王的朋友,长安金霸王的徒弟!”

韩铁芳拱手说:“多承好意,但我不怕他们。”

伙计拿眼睛溜著他,手发著颤给他端了一碗热汤面。韩铁芳调了点醋,就拿起筷子来吃。心里却想著:有许多事虽然极力想忍,但又无法去忍,人虽然谨慎、小心,但也难免有人故意来暗算你,江湖上真是处处荆棘,处处难行。昨夜分手的那位奇侠,以多病之躯竟能行走无碍,实是可佩,比我高得多了。但是我就能因此颓了志气吗?就畏缩吗?停住了筷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就雄心又起,决定不管那奇侠嘱咐自己的话,而要去鲁莽地、不顾一切的去闯。少时饭已用毕,除了饭钱之外,他还给了掌柜许多钱作为赔偿打碎碟碗之用,掌柜的感激得不住道谢,旁边的座客们也都以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但又互相和谈著,为他担忧。韩铁芳却把那所余不多的银钱包好带起,连那只镖也揣起来,提起宝剑就走。

伙计已将他的马解下,鞭子交在他的手中,他就上马走去。出了胡同,离开市镇,马蹄又踏到了旷野长途,右边的槐柳,左畔的青山,又都掠著他的身旁过去,他向人询问赤水镇在哪里,路人说:“由此往西即是华阴县城,商住西是华州,华州以西三十里就是赤水镇,那也是个小城堡,属渭南县管辖。”

韩铁芳就想著,这几十里的路程,大概当天就可到达,到时索性就斗一斗他们。于是连连挥鞭,但是他坐下的这匹乌烟豹却走得太吃力了。行出去二三十里,就显出跃跃点点的样子来,简直已寸步难挪,他只好下了马,扳起马腿来一看,只见四只在洛阳新换的马蹄铁已多半磨去。

他只好慢慢地牵著马走,好在走了不远又是一个小市镇,这里有一家门口搭著个高高的木头架子,旁边还有马槽,就是管钉马拿的。

韩铁芳从屋里叫出来人,这人一看乌烟豹,就知道是一匹良马,性烈,钉掌时必定“闹手”,他又叫来一个伙计,两个费了很大的事,才把乌烟豹绑在架子上,先用铁铲子削马的趾甲,然后才给换上蹄铁,解开马又喂了一回,韩铁芳给钱,牵开马骑了上去,这时像换了一匹似的,马非常的有精神,一鞭子落下去,马就奔驰如飞,然而刚才耽误的时候太多了,这时南边那巍巍的高山,下半截的青色愈深,山顶的向阳之处却颜色很红,天上的云也是红一片、白一片,斑斑点点,绮丽非常,鸦鹊成群的噪过,投向了远处,风自背后吹来,有些觉得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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