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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闹歌场铁拳惊莺燕 投旅店女盗献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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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歌楼上的地方很是宽广,天花板悬着六只玻璃灯,照得通明。当中一个台子。台上摆着一张长方桌子,桌上放着两盏方形的玻璃灯,上面用红漆写着“艳群班”。桌后坐着一个年老的人,手持着个弦子,微扬着脸儿,像个替(?)者似的,用戴着象牙指套的手指头,拨出来圆滑如珠一般的弦声。旁边就是一个歌女,站在鼓架子后面一手摇着小竹板,一手持捶敲着鼓,随节和弦;唱出来娇媚的声调,并把眼睛向台下那二三十个衣履整齐的顾客去投。顾客们多数像商号掌柜,少数像富家子弟,形态不一。有的喷着水烟早烟,有的就彼此闲谈,有的拿茶盅往下颏去送,呆呆地向着台上的歌女出神儿。

那个歌女的年纪至少也过“花信”,并不美,脸上虽然擦着许多胭脂粉,但掩不住本来的雀斑。梳着条长辫,穿着红衣裳绿背心,没有多么动人之处,可是她的喉音却很清亮,如百灵鸟一般在那里叫。唱的是什么,张云杰也听不懂,只隐隐听了一句:“这才是,流泪眼望着流相眼,断肠人对着断肠人……”

张云杰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旁边有个茶房嚷道:“一位!”又过来说:“大爷在这儿坐台好不好?正对着台,待一会儿小玲宝就出来。”张云杰却摇着头,两眼直向台上去看。他见台上有帘子,大概帘子后就有什么小玲宝。他正在发着怔,忽见东边靠着窗的一个坐位,站起两个人来,仿佛找什么熟人似的,向他这边很注意地看了一看。

这二人却是强壮的少年。其中一人身材极高,左脸上有一块刀疤。张云杰就非常注意此人。他见这两人又都落了座,见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他随就走过去。那边一共是三个人,都又扭着头向他望了望。张云杰落了座,脸上正对着那边的桌,相离不过两三步。茶房给他泡上茶,张云杰喝了一盅,就听那台上的歌女正唱在精彩之处,一些听曲者也都正在出神,有的还暗暗叫好。

张云杰座旁的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却十分不耐烦,他说:“这娘儿们还尽自麻烦什么?快点叫小玲宝出来吧!老子花一吊钱来听的就是她。”旁边他那朋友,一个瘦面的少年说:“我倒愿意三爷来时再叫小玲宝出台,三爷很赏识小玲宝。”那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又向同桌另一个少年问说:“三爷今天准能来吗?”

那少年穿的很讲究,精神很轩昂,直点头说:“一定来。昨天就同着泰来镖店的几个镖头来过这儿一趟了,何况今天他又晓得咱们在这里等着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就不住地扭头,向楼梯那边去望。只要有人上楼来,他就非常注意,仿佛他有什么要紧的事,等着那位“三爷”前来办理似的。

张云杰这才知道,他们都是镖行的人。心中就不禁很轻视,暗道:“红蝎子在附近闹的这么凶,客商都不敢往北走,你们这些饭桶镖头大概连买卖也都不敢做了,所以才跑到这儿来听说书。此时台上那个歌女唱完了,下了场,掀帘进后台去了。一般听曲者就都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场的歌女出来。

台上沉寂了一会儿,那弹弦子的人喝了一口茶,重新把丝弦调了调,这时红帘一启,袅袅娜娜地又走出来一个歌女;长得虽仅中姿,可是眉目间颇有些醉人之处。穿着一身葱心绿,到鼓架前拿起了檀板,轻轻敲了两下鼓,未曾开口先向台下嫣然一笑。那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就像发了疯,他直着眼咧着嘴,大声笑道:“我的乖乖,咱老爷从开封到这里来,想不到还能看见你呀!”

那台上的就是小玲宝,她曼起珠喉,清楚有味的念了几句“西江月”,然后就唱:“自古说冤家不到头,到头泪交流,有的是恩爱夫妻难长久,有的是薄命鸳鸯霎时休,俏郎君难逢多情女,美佳人总遇不见好风流……”脸上有刀疤的人就发狂地嚷说:“咱老爷可就遇见你啦……”。

张云杰非常生气,觉得这脸上有刀疤的人简直是成心捣乱,他要过去把这家伙一拳打倒,掀着他的腿扔下楼去。但这时忽然那三人齐都站起身来,张云杰也扭头去看,就见由楼梯上来一人。此人年有三十来岁,相貌不俗,穿着非常阔绰。尤其可异之处,就是此人身佩着一口宝剑,令人一看,就晓得是个会武术的人。

张云杰就很注意。见此人来到近前,向那三个人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教你们三位久等!”

那瘦脸的人就向那脸上有刀疤的引见,说:“这就是开封府来的铁太岁姚镖头。”这铁太岁见了来的人,他却恭恭敬敬,深深一揖,说:“袁三爷,兄弟久仰你的大名,就是没处拜访你去。现在听陶二哥说,才知你已来到此地,我才想见你老哥的面。还有我那件事,陶二哥也跟你老哥说过了,没别的,只求你老哥多帮忙,把我的镖找出来。要不,兄弟这碗镖行饭就不能吃啦!”

那带宝剑的人却摆手说:“不要着急,我这次被本城十八家镖店请来,就为的是办这件事。红蝎子这回我也要把她拿住,何况是她的徒弟劫了你的镖!”旁边张云杰一听,不由越发注意,就见那四个人都落了座。他们一面听唱书,一面闲谈着。就听他们称呼那带宝剑的人为“袁三爷”,那个衣服阔绰的少年是姓万,他呼这袁三爷为“师哥”。

袁三爷将宝剑解下放在桌上,旁边人给他倒茶,他的脸却对着台上那媚态柔喉的小玲宝。这时那铁太岁似乎规矩了一点,他自言自语地说:“她娘的!红蝎子那个女徒弟,长的真比小玲宝还迷人,简直是个小红蝎子;拿她的袖箭螫了咱一下,咱就把镖车扔下啦!咱保镖八年啦,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美的人!”那姓袁的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台上的小玲宝,根本没把铁太岁丢镖、红蝎子师徒横行的事放在心上。

台上冬冬的打着鼓,他也轻轻的敲着剑鞘。这半天,张云杰只注意听这四个人谈话,却没有留神台上的小玲宝已将书唱完,慢鼓纤腰,轻移莲步,走回帘里去了。那铁太岁还说了声:“我的乖乖,回去好好歇着,别累着!”姓陶的却瞪了他一眼。那袁三爷喝了一盅茶,点手叫茶房过来。茶房恭恭敬敬地说:“袁三爷,你有什么吩咐吧?”

姓袁的说:“叫小玲宝出来,陪我们哥儿几个喝会茶。”茶房却作难的,弯着腰悄声说:“今天福通柜上的冯五爷在这儿啦!小玲宝要来陪你,不陪冯五爷,冯五爷一定不愿意。那孩子年纪小,又是初次到彰德府来,求三爷多包涵一点儿。明天叫她到你的店房里,再……”这茶房的话还没说完,那铁太岁就“吧”的把掌向桌下一击,回手又一拳,正打在茶房的鼻子上。他骂道:“不识抬举!小玲宝在开封连老爷都陪过,今天袁三爷喜欢她,要她来陪陪,你倒先拦头……”

茶房掩着鼻子跑到一边,顺着手指缝儿往下汪然流血。那袁三爷和姓万的、姓陶的却把铁太岁拦住,都说:“不要急!不要急!”铁太岁却暴跳如雷地说:“他是瞧不起咱,瞧咱弟兄不像人物字号,弄出个什么冯五爷来压咱!冯五爷是什么人?袁三爷,兄弟今天替你挣个面子,你看咱进后台把小玲宝给你拉出来!”

此时满场一阵大乱,铁太岁就跳上了歌台。他像一只饿虎似的,刚要进帘子里去抓小玲宝,却不料身后有一人也跑到了台上,一手揪住他的衣裳。铁太岁刚一回头来看,身后的人就也向他的鼻上擂了一拳。铁太岁“哎哟”一声,张着两手就去抓那人,那人却拳脚灵活,抄住铁太岁的胳膊向后一撅,铁太岁的腰就弯了下去。那人又用脚向铁太岁的屁股上一踹,只听“咕咚!哗啦!”铁太岁就由台上铁下,跌到台前一张茶桌上。壶碗纷飞,连桌椅也倒了,台上的玻璃灯鼓架也都摔下来。帘里的一群歌女也都惊慌的奔出,想要往楼下去跑。一时娇啼惊叫,红紫纷纷,如被暴雨淋落了的桃花,如被弹弓惊飞起来的莺燕。

将铁太岁由台上打下来的这人正是张云杰。张云杰掖着衣裳,挽着袖头,握着拳头忿忿的向台下说:“你是什么东西?花几个钱来这里听书,就敢殴打茶房?欺凌弱女?搅乱别人?……”

那铁太岁费了半天力才爬起来,他怒冲冲地抄起一把椅子向台上的张云杰就砸:张云杰却一手将椅子接住,再伸那只手用力一夺,就夺在他的手中。椅子一到手,他就高高举起来,反向铁太岁去砸。此时忽有那姓袁的人赶到,他手疾眼快,立时将砸下来的椅子接住。他昂然向台上说:“朋友!讲点交情!你把他打下台来也就够了,还真要把他打死吗?”

张云杰却冷笑着,问道:“姓袁的,你是干什么的?这个人要不仗着你的势力他也不敢在此胡闹。你叫什么名字?说出来,我要听听!”那姓袁的却微笑着,说:“朋友,我要说出姓名来,算是欺负你。你小小年纪,我看你也是初走江湖,不必这样气盛,不必自己找亏吃。人家这里是生意,也不容咱们两人在此斗气。你把我的朋友打了,算是你的拳头硬,有本事。可是,你即早走开,别在我袁一帆的面前称好汉。走!我容让你这一次,从此我认识你这个朋友了,以后咱们走到江湖上再见面。”

张云杰一听这姓袁的原来就是豫楚之间著名的侠客袁一帆,他就不胜惊诧,把对方打量了一番,他就抱拳说:“久仰!久仰!原来袁一帆却是这么一个贪花好色,滥交匪徒,倚武凌人的侠客?好侠客,我领教你了!可是你要想今天让我走,那是休想,除非你的拳头能敌得过我的拳头!”张云杰傲然地说出了这话,台下的人便都大惊。

那挨了打的铁太岁已往桌旁去抄意一帆的宝剑,却被那姓陶的、姓万的给拦住了。一些听书的人多半纷纷下楼跑了。歌女们都躲躲藏藏,依旧惊啼,茶房都央求着,劝着,但却不敢上前。袁一帆先从容地说:“别把姑娘们吓着。桌子拨开两张,对不起!今天我要借你们这地方,会一会这位晚出世的英雄!”

袁一帆说出这话来,就像他发出一声号令,那个姓万的和姓陶的就赶紧过来,搬开了三张桌子几把椅子,当中腾出一块空地来。那铁太岁还在一旁嚷嚷着,说:“三爷,给你宝剑,你把这小子砍死了,有我去抵命!”衰一帆却摆手,从容地说:“不要宝剑,我跟这位朋友无仇无恨,他现在手中又没有家伙,我何必要动铁器?”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挽着袖子,掖衣裳,并不着急。

此时张云杰就跃下台来,先发制人,抡拳向袁一帆就打。袁一帆闪开身,回拳相迎,这三张桌子的地方非常狭窄,可是二人脚起拳落,打得非常紧张;并且身躯闪转腾挪,全都极为敏快,谁的拳头也近不得谁的身。往返六七合,袁一帆就扣住了张云杰的右腕,张云杰的左手也攥紧了衰一帆的右手。二人相持着,用脚相踢,用膝相顶,角起力来,但谁也不能将谁扳倒。由楼板上又相持到台上。眼看要揪扯着到了后台,就如两只猛虎一般,相搏着不能解开。

这时那铁太岁却登到一张桌子上,他揪下天花板上悬着一盏玻璃灯,抡起来向张云杰砸去。只听“哗啦”一声响,有几个没逃下楼的歌女又都惊啼乱叫起来。玻璃灯并没有打着张云杰,衰一帆也躲开了。可是那灯碎了,里面的蜡烛引着了那后台帘子,熊熊的火一起来,人声更乱。“着火了啦!”没逃下楼去的人都惊慌乱嚷,向楼梯下去滚。姓万的、姓陶的和茶房们赶紧取水扑火。

张云杰和衰一帆也互相撒下了手,顾不得再打了,也都慌忙帮助救火。

火倒是没烧起来,一霎时就扑灭了。可是满楼上冒着浓烟,那惹了祸的铁太岁却又趁着烟起,他抽出袁一帆的宝剑向张云杰的后心就刺。不想张云杰早有防备,一闪身就躲开了剑,反抄住了铁太岁的腕子,用力夺到手中,紧接着一脚将铁太岁踢倒,宝剑随之落下。这时又有人惊叫道:“杀了人喽!”张云杰踢倒了铁太岁之后,自己却拾剑冲开了滚滚浓烟跑下楼去。

楼下的人也很乱,张云杰就说:“不要紧了!火已扑灭了!”他趁乱走出这座歌楼,急匆匆地就走回到店房中,柜房里恰巧无人。张云杰就将宝剑藏在床褥下,他见桌上的酒壶还没撤下去,便抖开衣襟,展开袖头,一人慢慢地斟酒喝着。一扭头,又看见了墙上的联语:“万两黄金容易得,一个知心最难求。”

他微笑着想,刚才虽然惹了一场闲气,可是见识了名侠袁一帆的武艺,也不过如此。又得了这一口宝剑,好了!明天可以到太行山找红蝎子去了。看看她那两个徒弟之中,是否有我的一个知心。这时,他倒不似刚才那样烦闷。喝过了一盅酒,那店掌柜和他表亲才从外面回来。一进屋来就说:“张大爷,您没看见刚才太平茶社着火?那场火,幸亏扑得快,要不然还得像三年前似的,烧了多半条街!”张云杰故意问说:“为什么着的火?”

店掌柜说:“太平茶社新近由省里招来一群唱书的娘儿们,台柱子是叫小玲宝,是个迷人精,招得一些色大爷们天天去。我就看着要出事,果不其然!今天恰巧有袁三爷带着朋友到那里。袁三爷是河南省有名的好汉,这次是被本地的衙门和镖行特请来捉红蝎子的。那位爷武艺虽高,可就是有点儿好色。刚才在那茶楼上大概就是为了小玲宝,有个年轻小伙子跟他吃了醋,打起来了。把灯撞砸了就引起了火;现在火倒是灭了,可是听说又有人受了伤,官人都去啦!现在闹的满街的人,张大爷您不去看看热闹吗?”

张云杰却微笑说:“我不去看,那有什么可看的呢?”说毕仍然饮酒。这时院中也议论纷纷,那高掌柜却叼着他那杆旱烟袋,摇头说:“不行!娘儿们就是祸水!动凶起火多半有为娘儿们。书上说的多少英雄,是受了娘儿们的害!……这年头儿阴气太盛,红蝎子就够凶的了,他们偏偏又弄来个小玲宝,几乎烧了半条街!”这间柜房里,店掌柜和他那个表亲又谈说袁一帆之事。

原来,官方和镖行对于红蝎子那一群强盗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惟有仰仗着那袁一帆了。大概袁一帆两三日内便要带着帮手去往太行山捉拿红蝎子。张云杰又暗自思想,心说:现在我又是不急于回家,为什么不往太行山走走。倘若红蝎子那两个徒弟之中,真有一个年轻貌美的我可以救她出来,将她的盗性改了,就教她作我的妻子了。因此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

到了约莫三更天的时候,店中的旅客大半已睡去了,店掌柜也就回他的家里去了。原来店掌柜是新婚,所以天天晚上要回家。柜房里把灯熄了,张云杰就和那高掌柜分躺在两张床上谈闲话,张云杰就把由此往太行山的途径全都套了出来,过了三更,那高掌柜就呼噜呼噜的打着鼾声睡去了。张云杰却没睡着,他等待那高掌柜睡熟了之后,他才慢慢地起来。悄悄地把褥下压着的宝剑拿出来;用衣裳裹起,然后包在包裹里,他就才贴贴实实地睡去。

到了次日,白日张云杰一天也没有出店房。就听别人谈说,昨天太平茶社受伤的那铁太岁的伤势很重,袁一帆现在极为忿怒,要斗斗昨日与他交手未决胜负的少年。又听说衙门的人要搜查店房,张云杰只是暗笑,可是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到傍晚时,张云杰趁着掌柜出屋忙乱着招待客人之时,他就叫了一个伙计将他的马匹备上。付清了店账,他就出门上马,直出南门。

这时城门还未关,守城的官也没有注意他,更未遇见袁一帆那些人。他出了城,转往北去,就辨明了往太行山去的方向,顺路挥鞭走去。马行得很快,可是走了不到三十里,已晚霞俱散,夜色渐深。他仍然往西北走,又走了二十余里,便望见眼前有灯火朦胧的一座小镇。张云杰就心想:且在这里歇宿一晚吧,明天清晨我再赴太行山。

马来到临近,张云杰就见这座市镇太小了,只有稀稀的三五家铺户。其中大概只有一两家店房,张云杰就到一家店门前下了马。一看,就见一间大屋子,屋里放着两辆大车,还有十几个人。张云杰还没开口,就听这三人问说:“干么的?是住店的吗?没有地方了,都住满啦!”张云杰很为诧异,因为这说话的人并不像店家,却是个穿着一身黑衣裳,身体雄壮,跟两三个人围在炕上谈天的客人。

张云杰藉着这大屋子的灯光向里面去望,就见里边似乎还有个小院落,大概还有单间。张云杰就问说:“店家在那里?你们后院不是还有单间吗?跟客人商量商量,匀出点地方来叫我歇一晚好不好?多花几个钱都不要紧。”他说出了这话,旁边一个头上蒙着手巾的店家却用眼瞄着那几个客人,仿佛他自己倒作不了主。

那个一身黑的客人却向张云杰瞪了一跟,怒声骂说:“娘的皮!还啰嗦什么?店给老子包下了,你拿出元宝来老子也不叫你住,滚你娘的蛋!……”张云杰也厉声问说:“你为什么开口就骂人?”那汉子握着拳头要奔过来,说:“骂的就是你!你小子找打,不想活到明天了?”另外却有一个客人把这人拦住,他们三个人之间彼此使了个跟色。然后这瘦一点的客人脸上露出一种假笑,就摆手给劝解说:“别打!别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总好通融!”他就向那店家说:“把这位客人请进来吧!”店家出了店门,张云杰就说:“我这里还有一匹马,你给牵进去吧!”店家把张云杰一推,低声说:“走!走!快离开这儿吧!”

张云杰不禁吃了一惊,心中立时明白了。现在地方不靖,这里又荒僻,说不定这店房是被贼人盘据了。这倒真凑巧,如果红蝎子也在这里,我可以不必费事往太行山去了。于是便不听店家的话,由马上摘下自己那口长长的包裹就直走到店里,回首高声说:“店家,把我的马匹牵进来吧!”张云杰一进来,这大屋里的十几个人都直着眼看着他。

那个瘦脸的人腾出个地方说:“请这边来!”又指着刚才骂张云杰的那汉子,说:“这是我的兄弟,他说话卤莽,对不起!其实出门在外的人,应当彼此通融。天又这么晚了,这地方只有一家店,能看你老哥摸着黑儿再往别处去么?请坐!这酒还热,喝一盅!”张云杰笑着抱拳,坐在这个人的身畔,把包裹就放在膝上。随就问这瘦脸的人说:“贵姓?”

这人说:“姓朱。”又指指旁边那汉子说:“这是我兄弟朱二,我名朱大,今天这店里全都是我们的伙计,里边单间还有我们的家眷。我们是贩皮货的,在省里作完了买卖,现在要回山西去。”张云杰点了点头,见他们这几个人里,没有一个像作买卖的,旁边的包裹行李倒是不少。此时那朱二又瞪着眼睛问说:“你是干什么的?”

张云杰却微笑着说:“什么也不干,不过是在江湖间走走。”朱二脸上露出惊异之色,问说:“那你靠着什么吃饭呢?”张云杰仍然微笑,说:“到处有朋友,就到处饿不着。”旁边的人一听他这话就都赶过来围着他,有个人还跟他说了几句黑话。张云杰却摇头笑道:“朋友,我听不懂你的口音。”

那朱大使眼色叫众人都躲开,他就拍了张云杰的肩膀一下说:“朋友!我们明白啦!这么晚你来到这里投店,我就瞧出你必是跟着我们来的。咱们是一家人都是作一行儿买卖的,有话更好说了。”这时那店家已把张云杰的马匹牵进来,朱大就说:“你在这儿住一宵,茶饭店钱由我们哥儿几个算,还准保叫你人马平安。咱们交这一回朋友,可是你得通出姓名,以后见面也好打招呼。”

张云杰一听,这伙贼竟公然说明了,并且已认为自己也是绿林中人。随就笑了笑说:“好了,细话咱们也不必说了,我谢谢诸位,兄弟叫黄一飞。”朱大听了一怔,歪着头细细想了想。这时却也不瞪眼了,他斟了满满的一盅酒,交到张云杰的手里,说:“喂!朋友,你喝!”张云杰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便不向众贼们再多问话。这伙贼却都以惊疑的眼光来看他,好像有点恨,可又有点怕。

此时已有人进到后院去了,看此情形,这伙贼虽未必就是红蝎子的手下,可是在这附近一定有些威名。不然这里的店家不可能像一只老鼠似的,贴伏着,听他们这个指挥,那个呵斥。这里除张云杰之外,没有一个外人,也许是早先有别的旅客已被他们撵走或害死了。看他们在此横行无忌,一点也不怕的样子,又可见这镇上就是有几个官人也是势极孤单,不敢来抄他们。他们的行李都很充实,分明是他们才从远地方劫了不少的财物,走到这里都困乏了,所以才将这店房盘踞住歇宿一晚,明天好回山。张云杰心里就想:既然遇到了这伙人,我就得看个水落石出。不过我可得强打着精神,不能睡觉,否则他们趁我睡熟时将我害死了。

此时忽见由后边进来一人,这人的身材很高;可是面色苍白,穿着一身蓝缎衣裤,系着紫红色的带子。来到了张云杰的临近,就问说:“你是干什么的?”张云杰转过头,仰起脸来,从容地答复说:“我也是在江湖上瞎混的,刚才我已跟那几位全说明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出这人的神色有异,这人一只手已悄悄伸到小夹袄的下衣襟里,那张云杰就腾地抡臂一拳。“砰”的一声,就把那人打得往后一仰身。

张云杰跳下炕来,双手将那人按倒,那人还挣扎着,有两人过来要按张云杰,都被张云杰用脚向后踢倒。张云杰就从那人的衣服里抽出一只雪亮的匕首,他持着匕首冷笑道:“好朋友,你竟想暗算我?”这时那朱大、朱二已将那长包裹打开,朱二拿着那口宝剑跳下炕来向张云杰就斫。张云杰却手疾眼快,挺身而起,“吧”的一下就夺过了宝剑,同时脚下一绊,就把朱二绊倒,‘咕咚”一声摔到那火的身上。

此时屋中的群盗一起慌乱,张云杰却笑道:“不要慌,咱们打架归打架,朋友还是朋友!”张云杰这几下身手,就把十几个贼人全都震住了。那朱大高站在炕上,连连摆手说:“别打了!别打了!一家人,又是新朋友,何必伤和气呢!”那朱二和那穿蓝缎衣裤的人全都趴坐起来,吁吁喘气。张云杰却神色不变,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执着宝剑,微微冷笑,说:“今天我来找你们就是为跟你交交朋友,不想他们不懂……”

说到这里他忽觉不对,赶吸一闪身。却听“崩”的一声,一支袖箭钉在他身旁的墙上;离着他的身子不过三四寸。这时群贼都肃然无声,张云杰扬目一看,却见那通后院的门旁,灯光所照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个很窈窕的人。这人渐渐往近走来,灯光也渐渐照到了她的全身。

张云杰一看,这却是个妇人,年纪好像也就在二十四五,长的颇有姿色,并且清秀凛然,全无淫荡之态。穿着一身紧身的绸青小裤袄,袖子很短,露出来两只白银镯子;头上云鬓整齐,戴着白银的首饰、白银的耳坠;手中并没拿兵刃,只拿个小竹筒。轻移莲步来到相距张云杰三步之远的地方,她就站住了,用一双很凶毒眼光盯着张云杰。

张云杰微微一笑,说:“真巧!我本想到太行山去找红蝎子,没想一来到了这里就……”说到这里他又用宝剑扫落了对方发来的一支袖箭,他神色不变,又笑着,说:“真美貌!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袁一帆也想娶个小老婆!”对面的妇人“飕飕”又打来几袖箭,全都被张云杰给扫落。张云杰反把宝剑向妇人一扔,妇人就接住了剑柄,张云杰就手持着匕首,又笑着说:“你那袖箭没用,不如给你宝剑,爱比武,我就用这口短刀迎你!”

对面妇人手中有了剑,她却倒退一步,轻声但很急促地问道:“你是谁?”张云杰说:“我向你手下的人已通过名姓了。我姓黄,叫黄一飞。该问你呢?”对面的妇人又问道:“你跟袁一帆相识吗?”张云杰却摇头,说:“他叫一帆,我叫一飞,我们并不是一家。”那妇人的颜面却渐惭缓和,把眼光从张云杰的头上直到脚下掠了一番。

张云杰被这妇人眼光一扫,他倒不禁脸红,便瞪着眼说:“你是红蝎子不是?快些!”那妇人却一声不语,转身进后院去了。这里朱大却过来说:“朋友,你不该叫出我们九奶奶的外号,她是无心杀你,要不然第一支袖箭你就吃不消。”又说:“我们九奶奶是最正气,你看我们九爷死了已有四年多,她至今还穿着素,你刚才不应该胡说!”

张云杰微微冷笑,这时旁的贼人连被张云杰所打的那两个贼人,全都不敢再向他挑衅了。朱大又说:“你们都认识认识,黄爷是咱们一家。”随又拍拍张云杰的肩膀,说:“黄爷,你把宝剑收起来吧!我进里边问问九奶奶去,她一定有话,说不定要请你帮忙,以后作我们的头目。”张云杰微微笑了笑,收起宝剑来,把匕首还给那个穿蓝缎衣裳的人。

那人原来名叫黄面狼,他也是红蝎子的大头目。当下他就也向张云杰赔罪,并笑着说:“你要早说你不是袁一帆的一伙,我就不至于得罪你。我们所恨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袁一帆,一个是陈仲炎。”那朱二也敬着一盅酒来给张云杰喝,也说:“刚才都是把名字闹差了,你这个一飞跟那个一帆简直分不清楚。”

张云杰接过酒来,饮了半口,微笑着。这时朱大又从后院走出,满脸严肃地走过来,低声向张云杰说:“我们九奶奶请你!”张云杰点点头,就将宝剑放在炕上,酒盅交给那朱二,他昂然随着朱大往后院去。这后院也十分狭小,拴着三匹马,就把地方都占满了。有两间小屋,窗户都倾斜了,窗纸也破烂不堪,被风吹得“唰啦唰啦”地乱响。

一间屋里灯光不明,另一间的窗上却灯光很亮,并印着屋里的红蝎子的俊俏的侧面。张云杰不禁微笑,朱大上前把屋门拉开,随手又把屋门闭上,他却没进来。这屋中只有一铺土炕、一张破桌,灯就放在桌上,红蝎子是在灯旁俏立。她素装玉肤,风致嫣然,真如一树梅花。红蝎子见张云杰进屋,她只微转脸看了看,随后又把脸去对着墙角,她就轻声说:“现在你要跟我实说,你到底是作什么的?”

张云杰微笑了笑,说:“你就放心我吧!我绝不是官方的人,我也不是袁一帆派来的。来此决不是想要和你们作对。”红蝎子又说:“我不信你忽然来此,是没有贪图的!”张云杰又笑了,说:“说起我的贪图,也不算大。我就是听江湖人传说红蝎子之名,闹得附近几个县,客商全都断绝了。这倒不足为异。最使我高兴的是,我听说红蝎子跟她那两女徒弟全都美貌绝伦。有人说长得跟天仙一般,我这才想来看看。本来到太行山去找你们,不料走到这里就遇见了。果然名不虚传,红蝎子你真是一个标致的人物!”

红蝎子转过脸来,她的脸上像铺着一层秋霜,瞪着眼睛说:“你可不准无礼!我是孀居。”张云杰拱手笑道:“这倒是我的错了!我原来不知绿林中还有守节的寡妇,贼窠里还有贞节牌坊……”红蝎子瞪眼说:“谁是贼?”张云杰笑道:“我们全是贼!我是个男贼,你是个女贼。现在,你这位女贼我是瞻仰了;可是你手下的那两个小女贼我还没见着,只要看一看她们,我就走!”

红蝎子冷冷地说:“她们没在这儿。”说毕话,咬着嘴唇,低着脸,像是很生气,但又像在想什么。

张云杰又笑了笑,就说:“既然你那两位高徒全都没在这里,想她们必在太行山上。你们几时回山,我也想同你们前去。只要叫我见一见她们,认识认识她们就是,我决不管你们打家劫舍的事,也不想在你们山上招女婿。好了,你放心吧!你是位节妇烈女,我不便在你屋中多待,我要往前面去了。”

说毕,张云杰转身就要出屋,红蝎子却一手揪住了他的胳臂。张云杰还以为她又要动武,便转身握拳,蓄劲以待。却不料红蝎子并没怎样横暴,她只是眼睛盯着张云杰的脸,那两只毒辣的眼光就渐渐变为温柔,那秋霜一般的脸色,也渐渐泛起了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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