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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依竹而居,赛隐娘训女 隔窗携刃,雌暴客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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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环侠女本来姓徐,这是从着那老女侠赛隐娘的丈夫的姓,她自从记得事情的时候,那时她大概也就是三岁有余吧?刚会走,她就知道赛隐娘的头发已经斑白,然而有一幅年轻的时候画的像,却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徐老,那时就霜髯垂胸盈尺,那老夫妇浪迹江湖不知有多少年,因为剪恶锄凶,闯下了滔天大祸,所以无一定之去处,无一定之居止,更仿佛是没有生过子女。

直到垂暮之年,才因为打抱不平,管一件闲事,而拾来了这么一个幼女作为他们的女儿,起名为“徐飞环”,这些事,飞环是直接听她的“妈妈”赛隐娘说的。赛隐娘传授了她一身好武艺,十几年来看待她,有若亲生,慈爱已极,可是就对她立下了一个“戒条”,在她十四岁的时候,这“戒条”就立下了,说是:“你既当我的女儿,可就不准跟男的有什么私情,也不许你自己找婆婆家,以后我要看见合适的,可以给你找个女婿,但不许你自己找,你只要有一点或半点不听我的话,我可就不认识你了!不但你我的母女之情,一刀两断,我还要再一刀,割下你的首级来!”那时徐飞环听了这话,当时被吓得就得了一场重病,她不明白,妈妈这话何必说呢?就是给我找什么婆婆家,或什么夫婿,我也是决定不要,我宁可寻死,我那能自己又去找呢?妈妈不放心我,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心,我其实真看不上一个男的,男的都脏,像在江上的那些打渔的,连开酒店的胡阿二都不干净,至于婆婆家,说这话的就是咒我,山下村里的那些作婆婆的不是整天在打儿媳吗,好几个当儿媳的都被逼的投了江,没投江的也是在整天哭,我还能愿意找那么个家?至于“女婿”,那更是可笑,村里也常有娶亲的,她也常去看热闹,可没看见一个脸上“顺溜”,衣裳也不脏的所谓“女婿”,女婿也都爱打老婆,飞环就暗想:我那能受这个气吗?……妈妈真是太爱过分的担心了,她真不知道我!

的确,飞环女的心中没有撩动过什么“情丝”,虽然,山下村里,那么熟识的渔人之中,有不少年轻的,膀子跟桅杆那么粗,胸脯像石头那么硬,也常跟她打打闹闹的,赛隐娘也不介意,她却觉着讨厌,讨厌那一股子腥气味,有时她就堵鼻子走远,怕污了她那身翠绿色的漂亮的衣裳。

因为她家是住在竹林里,竹子是春夏秋冬四秋永绿的,绿的那么纯洁,那么可爱,所以自从飞环幼时,赛隐娘就叫她穿绿衣裳,除了可以脸上擦一点胭脂之外,绝不许身上有一点红,或一点素,这也是老侠女的一种“怪癖”,日子一长,已经成了习惯,飞环也就对绿色特别喜爱,所以天天穿着一身绿,在林间唱,唱的是跟她妈妈学的梆子腔,在“竹香岭”上各处玩耍,或在江边练习水性,听熟识的渔人在唱:“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她就笑,有时在酒店里看见那些渔人喝醉了酒胡闹,她就笑,但却也生过气,因为这里住着一个渔人名叫“卢鹭鸶”的倒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年轻小伙儿,有一次喝醉了竟自胡说八道,叫飞环为“媳妇”,飞环可真气了,打得他头破血出,直追下山,追到江边还打,后来她一脚把卢鹭鸶踢到江里去,从那次起,卢鹭鸶就不见了,不知是死在江里,还是泅水而逃,因此,旁的人更都知道了她的厉害,自然,因为她太美丽了,而且赛隐娘老侠女在面表上是很放纵着女儿,使得别人有时还要逼她笑笑,烦她唱两句“梆子腔”,可是都有“寸分“的,不敢太招她,更不敢对她起什么“轻佻”的心。

飞环女今天打了庞大凯,很后悔,跟她那天打了卢鹭鸶,过后虽气忿,而心中却软的情况差不多,一听说她妈妈派她往芜湖去惩治那贪官之子,作恶欺人的白面侠,她当时就奋勇前去,这,一来是为去逞能干,施展武艺,二来弥补对打了一个已经受伤的庞大凯,引起的歉意,三来她还是为过江到芜湖去玩一玩,她住得离芜湖不算远,但地址却幽静而偏僻,已有六年没过江,七八年没到芜湖了。今天,妈妈可允许她去了,她高兴极了,赶紧先回到她们住的那茅舍里,取了她的一只钢刀,这刀不短不长,不轻也不重,正合她的手,垂着绿绸的“刀衣”,鞘上罩着绿丝线织成的网子,此外,她还有一件兵器,却是在一只绿绸的棉套里,圆形,有普通水桶口儿那样大小,是一个圈儿,棉套子也是圈形,有纽扣,她就挂在左臂上,好像一只大镯子。

她家里只有一个豁嘴唇的大脚使女看着家,也不等着她妈妈回来就走了,顺着山崖间的石磴儿,连跳带跃地,就下了这座“竹香岭”,岭下有小小的一处渔村,江边停泊有四五只渔船,船上有几个人正在喝酒,飞环女就对他们说明白了她的妈妈的吩咐,当时船上有兄弟二人,一个四十来岁的叫“老水鸟”,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虾米”,这二人说:“我们送你去,谁也没有我们两人在芜湖熟,早先……”老水鸟说:“我还给利进号扛过米。”当下,二人放下酒瓶,就叫飞环女登上了一只较小的渔舟,摇起橹来,离了江岸,顺着风儿扯起了小小的帆蓬,当时船就很快,新月繁星照着黑沉沉的江水,老水鸟和小虾米又都“哼哼!嗨嗨!”地,并唱道:“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吹到谁的家呀?吹到家里掐呀!掐来想干啥呀?吃饭又喝茶呀!喝完茶干啥呀?……”老水鸟又独自地唱:“啥也不干呀!只是见着她呀!”飞环却生着气似的说:“快点走吧!唱什么?多难听!……”小船于是加速地向前去进,但是这江岸太宽,同时离着芜湖也不算近,所以及至船拢到芜湖的江边,星月已向西坠下去了。江上弥漫着朝露,天可还没有亮,老水鸟领着飞环上了岸,岸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临江大街,一家一家的铺子,依然都紧紧闭着门,上着门板,走到一家五间大门头的门首,老水鸟就悄声地说:“这就是利进号米行。不错,听说这买卖有凤阳府岑大老爷的银子开的……”飞环把刀抽出来,刀鞘交给他,就说:“你回船上去吧!”说时只见她单臂挂“圈”并捧钢刀,另一只手向上一掠,“嗖”地一声,就蹿上房去了。这前面的门头,本来是平房,后院才有楼,她就足踏着屋瓦,轻速而无声,一转眼之间,她就到了后面的楼上,楼上有一段走廊和栏杆,屋子里全都没有灯,只听得窗里“呼噜呼噜”……不知有几个男人在里边打着鼾声,酣睡,还有咬牙说梦话的声音,飞环女在这时倒为了难了,心说怎么进屋呀?屋里一定怪臭的,再说,知道那个睡觉的是白面侠呀?如若不是贼官的儿子,被我杀了,那我的心里又得后悔,所以她十分踟蹰,这时,忽见对面楼上有一间屋,窗上的灯光忽然亮了。

待了会儿,走出来一个人,到栏杆旁,向下叫着:“伙计!伙计!快给我打脸水来!我这就要过江去了!”这里,飞环赶紧伏下了身,隔着栏杆看对面的栏杆里站立的那个人,是一个男子,身材细而健壮,因为有雾与尚未尽退的夜色,看不清模样,可是,好像是一个年轻的人,喊了两声,楼下有人答应了,这人才回到屋里,屋里的灯光很亮,人影在窗上浮动,好像这个人是在更换衣服了,收束行囊了,飞环女就从这样用纤足轻轻地在楼板上走着,毫无声音,而且迅速地到了对面的窗下,窗格的下面糊着纸,上面却糊的是罗纱,她就轻轻上了窗台,直着身,隔着纱,向屋里看了一眼,只见桌上的锡灯台,灯捻儿很大,所以很亮,屋里的一切器具都新而贵重,壁间还有字画,床帐雪白,被褥也是锦缎的,这个男子穿的也都是绸缎的短衣长裤,虽然还没有梳理辫子,没有洗脸盥口,但是已经干净极了,他正在收拾行李,但他的行李,倒不是说他有什么金银,而全是些干净而又整齐的东西,还有几套书,可见这人的才学很好,书这种东西,飞环女自幼至今,就没见过几次,她老恨她不认识字,可是在竹香岭,就看不见一个字,也没一个人认识字,现在屋里的这个人一定认识不少的字,可以比得了状元啦!这样想,不由得羡慕,但是又见这人的行李旁边,床上,也放着一口带鞘的刀,是红绸子的刀衣,比她这绿绸子的刀衣仿佛更好看,她就不由得一惊,心说:莫非这个人就是“白面侠”?她不由得忿怒扳刀,立时仿佛就要用刀劈碎了窗户,闯进屋去,杀这白面侠,但是白面侠一转脸,要到桌上去拿一件什么东西,他此时是行意匆匆,自然没想到窗外有人,但是飞环女却把他的正脸、模样,看得非常的清楚,心里就惊讶,心说:这个人原来是个白面书生。

长得模样又好看,一点也不凶恶,不像是个行凶作恶的人呀!更不像是赃官的儿子呀?她本来不知道什么叫赃官,不过是听她妈妈如此地说她就以为赃官长得一定很难看,儿子也一定很丑,却没想到还长得这么俊,她可就迟疑了,她想:千万可别做错了事,要不然我一定要后悔死了!所以她就轻轻地下了窗台,而发了一会儿呆。

听屋里的白面侠又喊着说:“伙计!伙计!……”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还不打来洗脸水?”他很急躁地又要走出来叫,飞环女却赶紧飘上了楼房,将刀隐藏,把那带着棉套的圈,也不敢捱着屋瓦,其实也发不出什么响声,她就爬伏在屋瓦上,但是她的一只脚却登住了瓦栊,这,只要是有一点事情;或被人看见了,她立时就能够跃起来,她向下面看不见那白面侠的动作,只听仿佛是开了屋门在喊:“伙计!伙计!”又听得楼梯响,是伙计送洗脸水上楼来了,白面侠生着气地说:“你非得让我叫好多声,搅别人睡觉吗?为什么不把水快送上来?”伙计说:“少太爷你这么早就要走也没有船呀!”白面侠说:“船我昨天就讲好了!”伙计说:“其实少太爷也不必忙,那庞大凯绝不敢再找来啦,听说通远镖店的飞猴杨六,还要给你赔罪来啦!”白面侠怒气冲冲地说:“我怕庞大凯吗?天下的人我谁也不怕,我要飞猴杨六来给我赔什么罪?他来了,我也一定把他踹出去!”这时房上的飞环女听了,却也不禁的生气,心说:啊呀!原来果真是这么一个又骄傲,又凶横的人?我非得……本想要下去拿刀就把他杀死,但又想:还得弄清楚了,听他说的话是可气,但看他长的模样又真不像坏人,我费点工夫,索性跟着他过江,看他究竟是怎么个人,要不然,不惩戒惩戒他,我妈妈必定生我的气,但我若惩治错了,害了好人,可又上了庞大凯的当了,庞大凯长得多难看,他倒许是个坏人呢,他挨了打,也许是应该挨的,这白面侠还许是个侠客呢,不过他说的那句:天下的人他谁也不怕,这可令人生气,无论他是好人,是坏人,我也得给他个厉害看看,叫他先得怕我。这,不忙,过了江再说吧……心中决定了主意,于是飞环女就站起身来,顺着屋宇,敏捷地又往外走,顷刻之间,她又离开了这利进号,脚落在大街上,这时雾虽然还很大,天色却有点发白了,那老水鸟还在这门口等着她,见了她就问:“怎么样啦?事情办完啦?咱们回去吧?”

飞环女摇头说:“还没办完,那个人快出来了,他要坐着船过江,咱们的船也紧紧跟着他,你们别图懒,我叫你怎么样,你们就得依从!”老水鸟连连打着哈欠,又点头,说:“依从是得依从,可是我困啦!一夜也没睡觉。”飞环女说:“别说废话!把我的东西先给我拿到船上去!跟你兄弟在船上等着我!”说着,她就将她的刀和她的“圈”,都交给了老水鸟拿到船上去,她此时手里没有一件家伙,就在这门前徘徊,等待。

里边的白面侠洗一个脸原来真费时间,也许他还得重新打辫子,或是换衣,打扮,真像是个出阁的大姑娘了,这是过江,他一定是要回凤阳府,又不是要到“婆婆家”里去……所以飞环女在这里不住的冷笑,天色已经亮了,雾虽仍然弥漫,却也显得薄了,江上,一些船上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卖零食的都担着担子向着船上的人去叫卖。这时候,利进号才开了半扇门,出来了一个伙计,拿着的行李包儿并不大,可是牵出来一匹白马,这马一定是白面侠的,飞环女一看,心里就不由得有点儿着急,暗自想:他真是一个少太爷,到江南来,还自己带着马,可是要过了江,他骑上了马,我可怎么追他呀?……又一想:这不要紧,不容他过江,在江心,我就得把他看个明白,或到他船上去问个明白,只要他是个坏人,我就不能饶他的性命,可是,要是一个好人呢?就真叫我为难了!于是就更用眼睛盯着,见那伙计就把那行李和马匹,都送到一只船上去了,那船似乎是预先包下的,所以没装着货,也没有别的客人,这时候白面侠就从里边出来了,还有像那米行的掌柜子似的人往外送,白面侠也不怎么客气,只点点头,行意匆匆的就往船上去走,后面另有一个伙计追着送给他一口连着鞘的“朴刀”,他却接过刀来,笑了笑,说:“我有这个没这个都不要紧。”说时他就上了船,船也撒了跳板,他的眼睛似乎就没向两旁去看,所以没有看见飞环女,飞环女却也跑到老水鸟兄弟的渔舟上,就急急的吩咐着说:“追!紧紧追着那只船!”

她站立在船头用手指着,老水鸟小虾米就急急地鼓桨,小舟如飞一般地冲破了江浪,一直追去,但是那只大船,第一没有货物,第二客人少,可是驶船的人多,所以驶得更快,他们这只小渔舟无论怎样使力气,也是追赶不上,并且,因为江上的雾,依然弥漫,越看那大船的影子越模糊了。

老水鸟就着急地说:“咱们追不上可怎么办呀!”飞环女说:“船追不上也不要紧,只要过了江,你们能够给我找一匹马就行,我就能追上他!”老水鸟却咧着嘴说:“我活了半辈子净在水里,马我连摸也没有摸过呀!”小虾米也说:“我倒敢骑水牛,可没骑过马,见了马就怕,因为我看他一定能够摔人?”

飞环女却很生气地说:“就追吧!快追吧!如追不上,我可就回去告诉我妈妈,说是你们把他放走的。”这兄弟二人一听,可都慌了,全都害怕那老太太赛隐娘,所以就越发使力气,在江雾中,在江波上,就奋力地向前去追,船都几乎翻了,半天之后,江雾渐散,他们才到了北岸,然而人家那只大船,已经先到了这里,白面侠已经牵马携刀上岸了,飞环女大喊一声:“别叫他走!”未容老水鸟搭上跳板,她就向岸上一跳,想要去追,但是人家白面侠,早已上了马,鞍旁刀鞘磨铁磴,手里丝鞭指征途,过江往北,正是往凤阳府去的大道,那白面侠骑着白马很快地就走了,她这里飞环女是干着急。

飞环女是非要追着白面侠不可,她本来也是生长在南方,而且生长在幽僻的山中,连马她也没见过几次,但是她非常地羡慕骑马,因为她的妈妈时常说她年轻的时候跟着她的爸爸永远一同骑着马在北方邀游,有时且深夜骑马上山,与强人拚斗,有时又马涉黄河,马上交锋,在北方还有一些会在马上翻跟头,拿大顶,表演种种马上技艺的练马戏的女子,她的妈妈提说这些事的时候,总是精神百倍,兴奋极了,可有时候兴奋得又流泪,又痛苦,老侠女回忆旧事的时候,是真高兴,还是另有伤心之处,飞环女是不知道,也不关心的,她只是爱慕起马来,无时不想走出她那竹林,而骑上骏马,驰骋于广大的原野,尤其现在,没有马就眼看着把白面侠放走了,她如何能够不着急?

她用尖锐的声音大喊是:“快给我找一匹马来!要不然,我若追不上白面侠,可是怪你们!回去你们跟我妈妈说去吧!”老水鸟兄弟二人,正在向岸上系缆,听了她这话,虽然头上流汗,可是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上那儿给她找马去呀!即使人家有马,可也决不肯借呀?想买也没有钱呀?所以只好不回答,而就在这时忽见由北边有马来了,来的还不是一匹,共合有五六匹,有白马,有枣色的马,有乌睢马,有黄骠马,“得得得得”地蹄声乱响,荡起来一片烟尘,正是往这边江岸来的,飞环女就喜欢得跳跃起来,说:“哎呀!有马来啦……”老水鸟跟小虾米都扭头去看,便又都把头摇一摇,说:“这马,咱们敢去借?”小虾米吐吐舌头说:“借不成马,脑袋也就没有了!”

原来这六匹马上的人全是官差,都头戴着红缨帽,身穿缺“开气”的袍子,都带着腰刀,有一个还身穿黄马褂,红缨帽上的顶子是亮蓝的,后边插着一支“花翎”,看这官职还不小,老水鸟和小虾米,吓得都面如土色,解下船缆,跳上去就又要开船,因为他们兄弟最怕官,飞环女这时却如一只鹰隼似的,急快地也跳到船上,但她将“圈”又套在臂上,同时抄起了刀,又跃回到岸上,这时那六名官差都已马到江边,看见她这么一个绿裤短袄的美貌少女,拿着刀,胳臂上还套着一个圆的东西,而且神色非常的可疑,这六名官差就齐都很是惊讶,扭着头去看,然而还没有发话去问,飞环女忽然就拿刀扑奔过来了,六名官差更为大惊,齐都抽刀喊说:“拿!拿女强盗……”飞环女却拿刀向那穿黄褂的就砍,这穿黄褂的身子向后一仰,飞环女又跃起来把他一推,他立时就两脚离开镫,而翻下马去,仰着摔倒在地,红缨帽子也掉了,大花翎也折了,这时那五名差官,齐举腰刀,催马齐奔过来,厉声说:“你是要干什么?是那儿来的女贼?”飞环女却已经将身一跃,就骑上了这匹马,这是一匹铁青色的乌骓,十分的性劣,被刀光一晃,骑在它背上的人又掉在下去了,它早就惊了,飞环女骑上它,它依然是乱奔乱跳,前面是茫茫江水,这匹马越发惊惶,就抹回头去,一直向北飞驰,飞环女一臂挂环并挟着刀,一只手就揪住了缰绳,她的身子就等于伏在马背上,一任这匹马飞驰疾奔,身后那五名官差五匹马,又在后面紧追,一齐嚷嚷说:“截住她呀!截住她呀!她是女贼,她把张镇台的马给抢走了呀!……截住她,别叫她跑了呀……”这么一乱喊,一乱追,惊得飞环女骑的这匹马简直就像是疯了,一股乌烟似的,就直往北去,飞环女是头一回骑马,她虽然身手灵便,可是心里也不由得不发慌,想收缰绳也收不住,想要看看,到底追上白面侠了没有?别再把他掉在后头啊!可是她只见眼前的人,车、马匹等等,未容她来到,就齐都匆忙地躲避,旁边的一些树木和田野,都好似迅速向后去退,她什么也顾不得看,如此就也不知道跑下了有几十里,这时她被马颠得头都昏了,腿都痛了,马也累得喘不过来气了,这才算老实,而停住了四蹄。

飞环女停定了定神一看,原来前边是一座桥,两旁都是稻田,身后的那几名官差也没追上来,更望不见大江跟老水鸟兄弟的那只小船了,只见杨柳依依,清风儿拂拂,虽然没追着白面侠,可一个钱也没花,就得了这么一匹好马,“有了马啦!我也会骑马啦!”她心里不禁十分的喜欢,折了一枝柳条,就当作鞭子使用,马浑身是汗,如同水洗过一般,她策马上了桥头,从高处又收缰回首,向南再去隙望,却见远远之处,有一匹白马驰来。

她不禁心里更是喜欢,暗暗地说:“一定是白面侠来了,他来得正好,我要跟他较量较量,他如能过得了这座桥?哼!那就算他是英雄,就怕他没有本事。”于是,索性不下马了,也不下桥了,就又亮出了钢刀,专等待白马来到。

那匹白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果然就是那风流倜傥的白面侠,他是笑迷嬉地来了,可是刚才飞环女虽然没有看见他,却早已经被他看见了,他摇摇鞭子,又点头手,说:“姑娘好武艺!真叫我拜服……”飞环女却瞪着眼说:“谁让你叫姑娘?”白面侠赶紧笑笑,改口说:“那么小姐!你的武艺可是真好,天底下,再没有你怎么好的武艺了!……”飞环女瞪起来明丽的双眸,把钢刀高高举起,厉声地说道:“谁用你来夸奖!你快滚下马来吧!”白面侠却不慌不忙,也不生气,依旧笑着。说:“小姐!咱们俩无冤无仇,你为何跟我这样呢?我看你也不是拦路的强盗,世间上,决不能像你这样的人,而作强盗的,不过,你要是有什么用项呢?那我愿把我所带的金银,全都恭送给你!”飞环女又啐着说:“呸!我才不要你什么金银呢!我只要你的脑袋,因为是我妈妈叫我来杀你的!”白面侠更作出惊讶之状,说:“我并没得罪过那一位老太太呀?你可不要弄错呀?我姓岑,名叫岑山玉,我的父亲是凤阳县,现在还代摄知府的印倌,我还是一个好人!”飞环女怒声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并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赃官。”白面侠岑山玉正色地说:“你可以切切实实去打听,不要只听信了外面的流言,我父亲是进士出身,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我也是自幼读诗书,并拜高人学习武艺,因为我生性豪爽、洒脱,不愿赴仕途,所以在芜湖开设着一家买卖,自己常去照料,只要遇着不平之事,我就要打,遇着孤贫被之难人,我就要救,又因为我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也还没娶妻子,所以人才称我为白面侠,白面侠正好与绿衣娘是一付对儿,今日得遇小姐,实在是天缘凑巧,实在是前世有缘!”飞环女不但眼睛瞪得更大,脸也发红了,又说:“你别放屁!看你这个样子,决不是好东西!我告诉明白你吧,因为你无理欺负了庞大凯……”

岑山玉似乎惊讶地说:“啊呀!原来是为庞大凯的事,才来找我,我可是真为你这样好武艺,俊模样的人叫屈,因为你为他找我,实在不值,庞大凯本是芜湖的恶棍,他霸占着一个土娼名叫陶七姐,那陶七姐虽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却是十分孤苦可怜,庞大凯已将那女人欺负得到了绝路,我才一时不平,打了庞大凯,小姐!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呀!其实我并不怕你替他来报仇,但我不能担这坏名,顶好你还是到芜湖去打听打听,谁是谁非,我在这里听你的处置!”飞环女点头说:“好!你可得下马,叫我捆起你来,我到芜湖问明,如果不是你的错,我再回来给你解绳子。”岑山玉的脸色也变了。摇着头说:“那何必?我也是堂堂的男子,烈烈的丈夫,岂能叫你捆起来?至于你……”嘿嘿一声冷笑,又说:“我看你若到芜湖去,那就是自投罗网,你抢了人家总镇张大人的这匹马,你叫个强盗无别,你还能再往芜湖去么……”飞环女说:“芜湖我照样去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夺这匹马,也不为别的,只为是把你追上,因为我若不把你杀了,我不能回去见我的妈妈!”岑山玉不由得怔了一怔,说:“这真奇怪!你应当说明白了,你家的老太太到底是谁呀?”飞环女说:“她老人家的名字叫赛隐娘。”岑山玉摇头,并且微微冷笑说:“也许因为我年轻,我可没听说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个庞大凯,叫你跟我来作对,这样吧……”他想了一想,就说:“事情你们没弄明白,你就要下手杀我,不但你未必忍得,我也是决不甘心,我跟你去见一见你那老太太吧?”飞环女也想了一想,就摇头说:“不行,我妈妈是叫我来杀你,并没叫我领你到我家里去。”岑山玉也不由得生气,说:“岂有此理?我想你那妈妈必定是一个胡涂的老盗婆!”飞环女忿忿地举起刀说:“什么?你敢骂她老人家?”岑山玉说:“你们也不要小瞧了我白面侠,我因为见你是个女的,长得又这么好,我才忍了又忍,你可不应欺人太甚,欺得我急了,我可就要不讲交情了!”飞环女说:“谁跟你有交情?你除非下马跪下,叫我捆起你来,我就不许你过这座桥!”岑山玉冷笑着说:“好大的口气!你就是做我的丫头,做我的妾,我也不能这样听你的,快躲开!让岑少太爷的马过去!”又说:“我昨天打了庞大凯,觉着我的手沾了一些臭,今天会一会你绿衣娘,也叫我手上沾些香!快躲开吧!”说时,他催马向桥上就闯,飞环女抡刀向他就砍,他却并不抽刀来迎,只将左手高高地举起来一摆,说:“你可要小心啊!……”飞环女把心一狠,钢刀“刷!”一声就向他砍下,他却又急快、又巧妙地,就抄住了飞环女的玉腕,微笑着说:“你何必要动手,我要是这样地一推,你可就要掉在桥下的河里去了,那岂不是要脏了你这漂亮的绿衣鞋,丧了你这年轻的花容貌?”飞环女用力夺腕夺刀,怒喊说:“你快放开手!……”她的腕子也颇有些力气,岑山玉仿佛有些揪不住她,便将她的玉腕放开,而趁势将她手中的刀抢了过去,“哈哈”又一笑,却不料飞环女疾速地弯身探臂,“锵!”一声响亮,把岑山玉鞍旁挂着刀也抽出来,立时得到了手中,真是敏捷,把岑山玉吓了一跳,斯时,飞环女手中,拿着的反倒是岑山玉的那口刀,抡刀狠劈,白面侠岑山玉却以带着绿绸刀衣的女人的刀,来紧凑地相迎,只见两条刀光齐闪动。

“铛啷!”一声,两刃相击,金声响亮,飞环女虽然腕子有点酸痛,可是决不缓手,照旧舞刀来杀,岑山玉又用力迎斗,但他两个人这样各不相让,马,尤其是飞环女骑的这匹乌睢马,又惊奔起来,载着飞环女反往南奔,那岑山玉的马却过桥往北去了,飞环女气极了,赶紧用力勒马,勒不住,她又用刀胆砍马,马又直往高了跳,蹦,扬着脖子嘶叫,好容易,飞环女将马才转过来,又“得得得”飞跑过桥去追,岑山玉却在那里笑,他越笑飞环女更气,奔上前抡刀又砍,岑山玉巧妙地展刀相迎,同时还夸赞着说:“这口刀,真可爱,这绿绸子太动人,好吧!我们这次就作为交换表记吧!将来我一定要娶你!”飞环女更忿怒地喊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气死我啦!我可要手下无情了……”白面侠岑山玉一面仍然用刀招架,一面仍然笑着说:“道是无情却有情!”飞环女又连挥数刀,逼得岑山玉的马跑出了十几步,而飞环女这里,却把她臂上挂着的那个“圈”取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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