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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张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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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必须不择手段,抢回战机。

“晚了!被那厮抢先一步……”

秀吉事关决战,总是充满自信,觉得普天之下唯我有才。但此时的秀吉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焦急。事实上家康确实抢在秀吉之前,秀吉也确实落后。秀吉在上方(大坂)处理完各种棘手的外交问题后,匆忙奔赴战场,进驻尾张时,家康已完成了野战阵地。

但秀吉并未向部下显露出丝毫内心的动摇。武将应该比任何名优都会演戏。

“久违了。”

进驻犬山城后,秀吉像虻翅一样振动鼻尖不停地哼出调子,显得非常兴奋。“久违故乡(尾张)之春啊!”确实,季节已是春日。而且春意正浓,从犬山城放眼望去,木曾川两岸美浓与尾张的田园,金黄色油菜花一望无际,雾气叆叇。秀吉看到眼前景象,似乎想起童年往事,他说:“打仗多么无聊,此时只想郊游。”他还说:“与家康之类对战,恰似郊游散心。”

话虽如此,但他进驻犬山城后却本性毕露,立刻说:“郊游散心,同时物见”,命立刻“大物见”。“大物见”指大将亲自侦察敌情,秀吉眼下当然无心郊游。

“以犬山城为大本营,毫无意义。”

这里离前线太远。秀吉想把己方阵地推向前方,更加靠近敌阵。他急于“大物见”的目的,就是想尽快选定构筑阵地之处。

秀吉三下两下吃完午饭,便立刻动身。他火烧火燎,近臣们大部分都只好扔下饭碗,匆匆跟上。

出犬山南下,沿田间小道前行两里左右,就看到一块起伏高地,叫二宫山。秀吉登上二宫山道:

“此山有俺儿时记忆。”

为在山顶眺望四方,秀吉爬坡登顶。半山腰悬崖峭壁,阳光刺眼,照耀草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有一片蒲公英。看到盛开的蒲公英,秀吉冲动地跑过去,摘下一大把蒲公英。那行为,更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幼童。近臣们不由都笑了。

但稀奇的是秀吉却未笑。

“莫非大将想起童年时光?”

近臣高山右近对秀吉说。右近觉得,秀吉肯定是想起自己童年时代摘蒲公英玩耍的美妙时光。

“不,并非如此。”

秀吉想说理由,但却止住未说。他知道即使自己说了别人也不会理解。秀吉并无右近那贵族少爷般幸福童年,他不知自己是否有过摘野花的闲情雅致。他能想起自己童年的,只有悲惨的记忆。对蒲公英,他照样只有苦难的记忆。有次从美浓流浪到三河,行走在野山小路。那是多大时候?总之他如今还清晰地记得走到这一带疯人坡时的凄惨状况。因为饥肠辘辘,两腿发酸,实在爬不上疯人坡。他回头偶然看见山坡上有蒲公英,便发疯般扑过去乱摘一通,不顾一切吮吸花茎汁液,吞吃花瓣。他今天还能感到口中发苦。

“还是苦的吗?”

他想着,把手中蒲公英放入口中,嚼了嚼花瓣。竟然并无特别感觉,也不觉太苦。

“或许其他野草的记忆夹杂进去也未可知。”

秀吉爬坡。

最后爬上山顶。山顶上光秃秃的,确实能放眼看到尾张全域。东南方向是一片宽广原野。在宽广的原野中间,有一小块古坟般隆起的高地,那就是德川家康中军阵地小牧山。

“那便是小牧山。”

身旁一将领介绍说。他不说秀吉也知道。秀吉知道小牧山一草一木。当年信长还是清洲城主时,曾想把主城移筑到这里,并大兴土木,开始建城。后因占领美浓,信长移住到岐阜城,遂被废弃。

“因缘之山啊!”

但现在不是秀吉抒情感怀之时。

总之家康中军所在小牧山,是一座标高仅有六十米左右的小山包。小山包像一个圆馒头,外形无起伏变化,因此虽筑城建塞,但并不可能修筑复杂的防卫阵地,再下工夫,也很难构成障碍。但虽已遭废弃,当年挖掘的护城河痕迹应该还在,家康肯定重新挖掘为己所用。

不过秀吉还是直摇头:

三河竟把中军阵地设置在那种地方!

也是,秀吉想,家康或觉得依赖要塞坚固,还不如相信自己属下强悍的三河兵和甲州兵。秀吉觉得唯此最难对付。

不能贸然发动号称十万,实际仅有八万的大军去强攻,试图荡平小牧山。采用野战上的正面进攻,显然对自己不利。家康小牧山阵地后方四里之地,便是与家康结为同盟的织田信雄百万石清洲城。两者若互相呼应,结成战斗同盟共同对付秀吉,那秀吉即使拥有大军,也难保证取胜。

“看来我方亦只好筑城。”

修筑野战城堡。

既然要修,秀吉想,便要修筑一座能成为后世传说的大规模野战阵地,用规模压倒家康方,使他们失去战意,达到不战而胜的结果。要击溃家康三河兵团和甲州兵团,只有这一战法可取。

“唯此可用,别无他法。”

秀吉做出决定后,把手下将领召集到山顶,开始满嘴唾沫星子讲说自己的构想。他手里还有刚才摘下的蒲公英。他挥舞手中的蒲公英,手指眼下的宽阔原野,给各个将领安排详细的工事设计等。秀吉与历史上其他武将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在战役中多用土木工事。

“此亦可称作战?”

新加入的将领们都觉得秀吉的战术特别不可思议。

“不管怎说,先深挖沟,高筑垒。具体作战随后再论。”秀吉命令道。

秀吉计划在这宽阔的原野上修筑一条长达一里的土垒,因此应该先挖沟,用挖出的土版筑土垒。而且不是一条,秀吉慎重地命令深挖双重沟壑。双重深沟这种野战工事,秀吉也是第一次。

按秀吉设计,在土垒顶部还要设置坚固木栅。不仅如此,还在各处设置出击口,修筑瞭望楼。修筑这种工事,攻打中国地区鸟取城和高松城时已有经验,秀吉幕僚们轻车熟路,指挥修筑工事。

当日傍晚工程开始。几万名士兵满身泥土,挖沟运土,砍伐木材,组编木栅。一里长工事,不出五日便显出雏形,确实令人惊讶。

家康静观秀吉工程进展。他每日观望。但他从未向部将提及一字一句对秀吉工事的感想。他早已向部将们传达并严命了本次作战的战术方针,他不允许部下有任何违背战术方针的行动。

其战术方针是:绝不可出阵地。单等敌人从阵地出来,像贝类失去贝壳,成为毫无防备的肉虫时再出击。除此之外,绝无取胜之可能。

“出阵地者败”,因此眼看敌人修筑工事,家康也未命令趁机出击。

“修筑工事,亦为秀吉之计谋。”

家康早已看出。秀吉在敌人眼皮底下修筑工事就像是一把双刃剑。秀吉的战术是故意在家康面前露出修筑工事的被动场面,若家康趁机出击,他就会发动总攻彻底打垮家康。然而家康却并没有上当。但看着眼前的巨大工事,家康也不由感叹道:

“果然名不虚传,确为旷世奇才!”

家康对秀吉这种能力,不得不由衷佩服。竟能计划构筑如此巨大规模野战工事,仅此一事本身便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用说巧妙分段配置施工士兵,使数万士兵能有效展开,而且这数万士兵像走火入魔,为完成工事拼命挖掘堆砌。而这都仅出于秀吉一人的思维与精神。家康知道,秀吉这种堂堂正正的高尚格调,自己望尘莫及。但他绝没有向部下任何一人流露出哪怕任何一点“望尘莫及”。他向部下说:

“秀吉当年在织田大人手下时,据说亦算多少有些智慧。然如今看来,似并无甚可取之处。头晕眼花啊!”

头晕眼花?家臣问何意,家康答曰:

“秀吉似视我德川家康同武田胜赖。”

家康意指木栅。木栅战法有先例。当年织田信长在长篠大战武田胜赖甲州军时,用的就是这种木栅战法。信长在野战中最早使用这种战法。当时武田胜赖不知道这是信长圈套,亲率骑兵队猛冲上去主动进攻,却遭木栅阻拦,木栅内射出织田军弹雨,最后胜赖只能落荒而逃。家康觉得:秀吉难道认为我家康与武田胜赖同等水平?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告诉家臣们,秀吉如此目中无人,可见其眼光有问题,他同时也想通过此事安定家臣们的军心。

但家康也并没有眼看秀吉修筑木栅束手无策。他不甘示弱,也发动士兵构筑木栅。只不过与秀吉阵地木栅相比,规模小得可怜,其长度不过六七丁。不过对家康来说仅此足矣。家康即使不修木栅,仅小牧山原有防御阵地就足以保证攻防。而且后方还有清州城遥相呼应。

总之,两军进入阵地战、持久战。中间下过两日雨,有过一日大雾。其余日子都是晴天丽日。

如此这般,两军均未敢妄动。谁动谁败无疑。双方都深知此理。战局僵持不动,像两个高手对局一样。

“应引蛇出洞!”

秀吉每日苦思。他相当焦急。这就是他不如家康之处。因为秀吉必须考虑天下政局,而家康仅为一方霸王,即便对峙十年,对他来说也不疼不痒。

总之形势对秀吉不利。四国与纪州形势不稳,九州大友宗麟受到萨摩岛津军猛烈攻击,不断来信求救。如果可能,秀吉想尽快解决这东海战局,然后专心对付西部战线。万一东海战线进入胶着状态,世间传出“秀吉黔驴技穷,形势对其不利”的流言,那他秀吉苦心创下的天下威望,必将荡然无存。甚至会出现大量诸侯铤而走险、公开反叛的局面。

“必须尽快终结此战。然欲速则不达。”

急于求成则难于取胜。秀吉知道从未有过急躁蛮勇之军战胜对方的记录。但如今秀吉却急躁焦虑,几乎不能自控。秀吉很少有过这种体验。

“头疼,棘手啊!”

秀吉每日看家康方旌旗纹风不动,只能摇头。秀吉确实不善于对付这种情况。

秀吉觉得难于对付的是家康惊人的粘力以及与轻薄毫无关系的沉稳性格。而且作为尾张人,秀吉非常了解邻国三河人,他多少有些过于认为三河人不好惹,这一仗不好打。这种先入之见,使他的行动和思考比平时更加慎重。

对秀吉来说更不幸的是,家康及其三河部下恰恰相反。他们三河人本来就不把尾张人放在眼里。他们觉得尾张人就是弱兵的典型。比如这次大战,他们也觉得,你秀吉即便动员天下大军,然区区尾张人,能有多大能耐?

因此家康军上起将领下至足轻,反而人人士气高涨。因为此作为敌方的秀吉,更是头疼棘手。

此日,秀吉登上刚修建好的瞭望塔上,观察眼前寂静的家康阵地,突然想:

“何不挑逗一下?”

由此可见秀吉还是过于急躁。为起草挑逗家康的战书,他命传精于文章的增田长盛来。但他身旁的高山右近急得脸红脖子粗,冲着秀吉喊:

“千万不可!”

千万不可,绝无效果。不管如何激将,肯定只能收到令人发怒的回复。我方若上当发怒,势必正中对方下怀。

但秀吉并未采纳高山进言。后有增田长盛起草的战书送来,秀吉看后便画了花押。

战书写道:“尔等胆小如鼠,只知缩躲城中。若有胆有种,且出城决一死战。缩头龟!”

秀吉把战书交给身旁的细川忠兴命道:

“汝年轻气盛,且把此战书夹在竹竿枝头,驰骋一趟,插于敌城门下。”

忠兴为大名之一。秀吉大概觉得这次送交战书,派忠兴这种有身份的大名比普通使者效果更佳。忠兴满口答应,接过战书就要下瞭望塔。但高山右近却拉住他的袖口道:

“此命万不可受!”

忠兴犹豫起来。秀吉看在眼里,没有斥责右近,反而对忠兴和善地说:

“啊,与一郎(忠兴)君,害怕了?啊哈哈哈……”秀吉大笑,“枪林弹雨中去下战书,心生胆怯完全理解。俺本觉此任汝最恰当,看来俺看错人也。俺当再寻更勇武之人担当此任。”秀吉这一激将法,点燃忠兴火爆脾气。忠兴甩开右近之手,甩给一句:

“不需汝多嘴!”

然后便咚咚咚走下瞭望塔,飞身上马,以大将之身,单骑奔向家康阵地。奔至小牧山阵地,忠兴不顾敌方枪林弹雨,把竹竿插在一长有松树的小土包上,然后掉转马头,疾驰而回。

家康方有人跑出阵地,拔下竹竿拿回己方阵地。家康在阵地后方打开战书,命人念给自己听。听完后,他一言不发。家康的思考方法与当年的信长和眼前的敌手秀吉不同,他不是他们那种随机应变,仅靠瞬间灵感便决定一切的类型。他是思前想后,深思熟虑后才下结论。

“汝等随意回复即可。”

他把战书扔到各位将领面前。战书上有秀吉亲笔签名,但家康却不亲笔回信。这一招本身就是对秀吉的一种侮辱。秀吉定会大怒。秀吉如果大怒,则正中家康下怀。

将领们大为兴奋,交头接耳商量恶言恶语,由一人记录书写,最后由家康臣下中仅有二等身份的渡边半藏和水野太郎签名画押。

家康方同样派出一骑奔到秀吉阵前,把青竹插到地上,就跑回小牧山。秀吉立刻命人取来回信。

秀吉看后大骂:

“混账!”

不出右近所料,秀吉看后怒发冲冠。只见信中写道:“尔等方为缩头龟。尔等胆敢走出木栅,便令尔等尝尝俺三河大军枪箭之厉害。俺三河大军与尔等尾张之流不同,我等只知进攻,不知逃跑。”其实秀吉感到气愤的还不是内容,而是家康未签名画押。

“瞧,不出我之所料!”

虽然高山右近看秀吉表情这样想,但秀吉其实故作夸张表现,实际上并没那么气愤。对秀吉来说,这不过是一次游戏而已。秀吉这种心理,右近当然不可能理解。

不过如果仅此而已那还可理解。更令右近等侧近们惊诧的还是秀吉的下一行动。秀吉高声大喊:

“牵马来!”

粗犷的声音还未落地,秀吉已一步两个台阶跳下瞭望塔,说出更骇人的话:

“俺亲自前往!”

马被拉来,秀吉翻身上马。有人跑来有阻挡,秀吉呵斥道:

“不要阻挡,汝亦随俺前往。”

说完挥鞭抽马,马四蹄腾空,飞驰而去。

秀吉铠甲特别显眼。头盔是极为少见的模仿唐国模样,表面绣满孔雀羽毛的铠甲闪闪发光,华丽耀眼,不论敌我,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秀吉。紧随秀吉奔来的只有高山右近、细川忠兴等四五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只有这几人来得及翻身上马跟上来。而且秀吉也说,仅需四五骑,其他人马静等可也。如果部下们惊慌失措,率领大军团跟上,那不正成为主动出木栅作战吗?

秀吉扬鞭赶马,一溜烟飞驰。奔到双方阵地中间一座小冢前,他跳下马来,跑上土冢,面向家康阵地大喊:

“睁大眼瞧啊!”

秀吉自打还是织田家小者时就以粗喉咙大嗓子出名。其声之大,以至于信长还在岐阜城时就笑他为“日本三大男高音之一”。

他深吸一口气,憋满肺腑,面向家康阵地木栅狂喊一声。家康阵地守军听到喊声吓一大跳,不知发生何事,都跑到木栅边来看。木栅后边整整齐齐排满守军惊恐的头颅。

秀吉看到人排满,又大喊一声:

“快来啊!”然后掀起自己铠甲,转身撅起屁股对着木栅喊:“快来吃屁啊!”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没说任何话,没做任何事。他的豪情壮胆自不用说,他这种恶劣举止,轻浮飘逸也同样令敌我双方都惊讶不已。如此大将,古今中外可曾有过?

家康阵地被震蒙。

终于,他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头头们跑前奔后,开始向铁炮组下令:

“彼为秀吉,快轰!打死他!”

排在木栅横木上的四五十挺铁炮齐声轰鸣,其他火炮也连续开火。散弹在秀吉上下左右乱飞。秀吉又大喊:

“枪弹岂可击中天下大将?”

喊完,悠悠然走下土冢。下了土冢,走到草丛中,突然飞身上马,卷起沙尘一口气奔回己方阵地。

旷古绝今。当天,不论敌我,大家议论的中心都是此事。但秀吉这一挑逗行为,对家康却未产生任何作用。家康本来就是一个不动肝火的人。

此日家康不在小牧山。他人在清洲。晚上回到小牧山,听到汇报后,只是自言自语一声:“……怪人。”说完便独自沉思起这件离奇之事来。

他最初认为秀吉此举仅为“暴发户特有之轻狂。”秀吉这一举止,像家康这种出身高贵,生来便有家臣伺候辅佐的贵族,甚至不能想象。那行为完全是尾张一带的二杆子——乡下穷弟兄——在红白喜事上喝醉酒的轻狂举止。鄙俗下流,令人恶心。

“如此大将,天下可曾有过?”

家康突然想找找世上是否有过此类人物。史上有名大将有源赖朝、楠木正成、足利尊氏等。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赖朝会对敌方撅起屁股说给你们吃屁。今世大将有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皆与竟做如此鄙俗举动的秀吉相距甚远。家康觉得,信长其实孤寂高雅,绝不会做出此类下流举动。不过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却与信长的行动和想法最为接近。家康最了解信长。与信长结盟二十余年以来,家康强忍着信长对自己不像盟国,反而更像属国般的屈辱待遇。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他曾遵信长之命,处死自己无罪的正室和长子。信长死后的今日,他绝无丝毫怀念信长当年风韵的优雅心情。

家康非常好学。他不轻易相信自己天生的大将之器和非凡才能,他总是希望更多地学习别人。他暗自给自己拜有一师,即已逝去的甲斐国武田信玄。本来对家康来说,信玄不但不是老师,反而是威胁家康半生之久的死敌。但正因为是死敌,所以家康对信玄的尊敬就带有某种难言的恐怖。他学习信玄的战法和政治手法,模仿信玄的日常习惯,他甚至觉得如果可能,希望自己完全变成信玄。他至今还是这样想。他知道自己与信玄某些地方非常相似,比如性格特征之类。信玄貌似愚钝的严肃,只能被人看做巨恶的深谋远虑和细微周密、小心谨慎等。那些都是家康的理想,都因为与家康在某些地方相似,所以他觉得如果自己想模仿也比较容易。而家康完全不想模仿的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的跳跃式思考和行动,只能是与生俱来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点上,家康觉得秀吉更甚于信长。

所以他自然觉得棘手。或者说他甚至觉得恶心。他特别不能容忍秀吉那卑贱出身。他觉得简直“不可救药”。

家康把自己这种感情终生深藏心中。他终生没有超越客观理念,衷心尊重过秀吉。如果说家康对人还有某种嗜好,那就是他喜欢名门世家。他在晚年,几乎完全出于个人嗜好,从人山人海中找出许多具有名门世家身世的人物,任命他们为长枪旗手,封给他们位阶。他找出足利、新田、吉良、北条等名门后裔——甚至连某些血统可疑的——一一优待他们。

话虽如此,但家康其实并非彻底厌恶秀吉。相反他虽暗自尊武田信玄为师(他自己与信玄除在战场上兵戈相见,一败涂地以外,当然从未见过),但在与信玄对决时,家康心中充满绝望的凄惨感觉——像被迫看到地狱最底层一般——他绝不愿意回想。信玄绝对会杀死他家康。信玄有一种置对方以死地的无情凶相。信长也有这种无情的凶相。

但,秀吉却没有这种非情之处。

“虽说战场上兵戈相见,但在某种程度上他却像在游戏。”

秀吉有这种豁达和开朗的胸襟。这到底是什么性格特征呢?这种性格特征自古以来,任何一位名将都未曾有过。只能解释为秀吉在用自己壮大的游戏心理以及对物事的宽宏大量向敌人撒开大网;而作为敌人,家康甚至觉得自己已被秀吉的大网所网罗,自己在某些程度上也已产生游戏心理。而产生这种不可思议心理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

“此人不杀人。”

秀吉对降服于己的敌将,优待有加。家康如今若有意,只要撤兵投降,秀吉定会既往不咎。不但既往不咎,甚至还会赏赐给他超过已有领地的领地。秀吉就像一个把大网撒向大海的渔夫,而家康则像一个在大海中漫游的大鱼,虽然辽阔大海任己游,但其实只不过是一条在秀吉编织的大网中拼命挣扎的大鱼而已。鱼在网中虽然拼命挣扎,但到时候总会被打上渔船。打上渔船后可能并不会被杀死。家康正是如此一条看透这位渔夫慈善心理的大鱼。与当年家康对战信玄的三方原战场以及对战武田胜赖的长篠战场截然不同,在这个战场上,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阳气,这阳气毫无疑问出于秀吉这一主要演员自身的个性。你如何能想象一个大将,会在战场上亲自出阵去挑逗对方,甚至撅起屁股羞辱对方?这里没有笼罩在三方原及长篠战场上的那种沉重阴湿的鬼气。

家康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至少应在局部战上大胜对方。而且他也有取胜的自信。为战胜对方,必须把秀吉军从木栅中引诱出来。为此,他觉得有必要模仿秀吉,也去挑逗一下对方。

他命令榊原康政:

“快想主意!”

康政直到晚年都与众多三河人同样,不承认德川家以外的任何存在。他要对着秀吉阵地恶骂秀吉,就专门找人起草恶骂文案。起草这一恶骂文案的是一位从军的净土宗僧侣。

最后终于做成一篇错误连篇的粗俗汉文。但这篇文章有理有据,慷慨激昂,连家康看后都不由屏息沉思。

秀吉者,野人之子也。出身草莽。当年仅为一马前走卒而已。偶受信长公之宠,一朝被拔,拜为将帅,及至蚕食大邦。信长公于秀吉之恩,高过上天,深似大海,世人皆知。

然及信长公卒后,秀吉却瞬即忘掉主恩,进而企谋非行,灭君篡国。呜呼,惨兮!刚杀信孝公,又欲勾结信雄公。大逆不道,岂可言胜?是可忍,孰不可忍?(省略)我等将速讨该逆贼,以快海内人心。以此告之。

檄文被抄写复制多张,全部署康政名。深夜,派出强弓硬臂,悄然前进,用弓箭射进秀吉军营。

檄文当然也射进秀吉中军。小姓捡起,送给秀吉。满篇汉字,秀吉不懂,他命祐笔来念。祐笔朗读,声音渐小,直到喃喃细语,最后秀吉不得不俯身侧耳细听。

近臣们害怕秀吉大怒。后世人不可想象,当时人特别不善于控制感情。他们很容易激动。秀吉在这点上也与同时代人无异。他脸颊慢慢涨红,像要喷出血来一般。听完他“咔”地大叫一声,拔出大刀,像榊原康政就在眼前那样,向面前空中用力砍下,然后又使尽浑身力气横抡。近臣们害怕砍到自己,吓得四处逃散。但秀吉似乎把所有激愤都在这一动作中发泄完了,他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拿起地上的小鼓,“咚”地敲一下。仅仅敲一下,然后扔掉小鼓,嘎嘎大笑。笑完后秀吉突然脸色大变:

“三河佬,总是如此!”

秀吉脸色非常认真,不像戏谑,也不像诙谐:

“乡巴佬日本之最!”

此话不假。尾张与三河虽仅以一条境川小河作为国境,但尾张属于上方(近畿)圈,而三河却是东部诸国起点。语言习惯,性格气质都不同。

次日,秀吉表面上似乎已忘掉昨日的一切。但他绝没忘记那篇土气的,但却激烈痛斥自己的文章。后来他与德川和睦后,有次榊原康政作为家康使者上京,住在富田左近馆舍。秀吉当时采取了一个意外行动。他身为关白高官,却仅带数名随从,亲自造访榊原康政这一陪臣的宿舍。

“康政,喝一杯!”

他让随从摆上带来的酒菜,亲自斟酒给康政说,

“本人常生气,但从未记恨于心。此为本人自认日本第一好汉之最大美德。”

他先毫不羞愧自夸一番,然后接着说:

“然唯有与汝一事至今记恨于心。每每想起便耿耿于怀。今晚特意看汝,痛饮同乐,如饮泻药,愿一泻千里,忘尽一切。康政,做好准备,畅怀痛饮!”

秀吉命小姓跳舞助兴,最后他自己也起身跳舞,痛饮狂欢。

“终还俺痛快轻松。康政,从此再无遗恨。忠于所仕之主,人之正道。此话不假。”

秀吉说了一通康政似懂非懂之话,然后留下一声大笑,消失在玄关门外。

总之,这时的秀吉心情一直处于轻微动摇状态。秀吉虽表现出比迄今为止任何时期都充满自信,但在这个小牧战场上,他却越是装出快活阳气,越是包不住自己那类似某种不安的心情。

本为织田家同僚的老将池田胜入斋来找他:

“有事相求,敬请首肯。”

请求他允许自己实行一个特殊作战行动。但他同样犹豫不定。

池田胜入斋请愿作战计划如下:

“趁此对峙时机,请允本人率队,偷袭家康后方三河。”

胜入斋计划组织一支以自己为大将的别动队,悄然离开阵地,沿山间小道秘密行军,突袭三河,使身在尾张前线的家康狼狈后顾,德川军不打自溃。

这就是“穿插偷袭”战术。

这是战国中期出现的一种特殊战术,日本战史上从未有过先例,中国兵书上也从未有过记载。信长善于用此战术,他用此战术取得过多次惊异成功。但不知何故,其他试过此战术的将领,不但无一人成功,反而因给敌方可乘之机,以失败而终者居多。这种“穿插”相当于相扑摔跤双方扭住僵持时,某方抽出手去偷袭对方大腿根,却因失去自己的臂力平衡,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被对方摔倒。最近的战例就是贱岳之战中柴田胜家军的失败。当时佐久间盛政不顾胜家制止,强行穿插偷袭,结果反被秀吉军趁机反击,导致全军溃败。

胡闹!秀吉内心虽然这样想,但却不能骂出口,他只能用委婉口气劝说对方改变主意:“嗯,主意虽好,然汝亦或有所错觉。”

若是当年的信长,麾下大将皆为自己家臣,想骂谁即可骂谁。但秀吉不同,如今他麾下大将全是当年同僚,无人认为自己是秀吉家臣。大家都认为此军团不过是诸位大将组成的同盟,而秀吉不过是盟主而已。

池田胜入斋在织田家是秀吉长辈,而且是故信长乳母之子,所以更是不把秀吉放在眼里。秀吉也害怕惹恼胜入斋。在此战开战之前,秀吉对美浓大垣城主池田胜入斋许诺“胜利之日,当赠汝美浓、尾张两国”作为破格条件,才把胜入斋拉入自己阵营。池田胜入斋不但是织田家宿臣,而且在豪族中亲戚很多。比如美浓金山城主森武藏守长可——森兰丸之兄——等就是他家姑爷,其势力不可小瞧。

因为这些原因,使得秀吉语气暧昧,态度犹豫。

胜入斋急于建功立业。他在秀吉未到尾张战线以前,就在羽黑地方与德川军打过一次前哨战,但大败而退。既有如此屈辱的经历,所以他焦虑,这次若不能雪耻,则秀吉答应赠与的美浓、尾张两国也许会变为泡影。

胜入斋献策之日是四月四日。返回自己阵地他还是不愿罢休。翌日,他再次拜访秀吉:“万请允许。”执拗地请求秀吉同意其计划。“若不同意,绝不回去。”说完他便仰面躺倒在帐前草地上,再也不动。

秀吉终生最大失败与最大后悔,莫过于这次不得不答应胜入斋的软磨硬缠。他终于无奈,只好把胜入斋招入帐中:

“既如此强烈主张……”

秀吉心中虽不满,但也不得不抬举对方,照顾对方情绪,同意对方的作战。

但他还是要求胜入斋答应自己谨慎行事。而且池田胜入斋只有六千兵,再加上森武藏守三千,堀秀政三千,仅池田胜入斋及其亲信组成兵团秀吉不放心,他把自己侄子秀次及其八千兵也划给胜入斋,使其组成两万人兵团。这个临时编成的兵团作为奇袭部队甚至过于巨大。也许秀吉是想通过增强兵力,掩饰自己内心对这次作战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

“但此举终将是福是祸?”

奇袭部队虽组成重兵团,但秀吉最终还是未能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安。秀吉比谁都清楚,自己若想从这个不安感中得到解脱,那么除了立刻中止这一愚蠢透顶的计划以外别无他法,增强奇袭兵力等其实都是毫无效果的。但此时的秀吉还没有掌握能中止这一愚蠢行动的绝对政治权力。

两万奇袭大军兵分四队。先遣队为池田胜入斋,第二支队为森武藏守,第三支队为堀秀政,第四支队为秀次。

四月六日深夜,奇袭部队悄然开始行动。当晚夜行军非常成功,未被敌人察觉,七日早晨便抵达庄内川沿岸,大军临时宿营篠木、柏井两村。他们在这里浪费几乎整一昼夜,仅为等待后续部队到达。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兵团过大,所以使得行动变得迟缓。及至八日早晨,胜入斋还是按兵不动。八日晚十时左右,终于完成大军集结,胜入斋才命大军出发。而这才是他与“奇袭”战术成功者信长最为相异之处。此时若是信长,一定会急行军,不等大军集结便风驰电掣般闯入三河,搅乱三河。胜入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率大军慢悠悠夜行,并向全军通告了“经长久手进入三河”的奇袭路线。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胜入斋直到最后都坚信自己率领如此大军慢悠悠行军,绝不会被家康察觉。

家康早已察觉。虽然家康不知胜入斋军六日夜间的行动,但次日后晌,胜入斋宿营庄内川沿岸村庄,等候后续部队时,消息便传到家康耳中。最早是篠木村两个百姓密报的。时间是七日后晌四时许。但家康的第一反应是:

“不可能吧!”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知道秀吉以神算鬼谋著称,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绝不会实行危险的“穿插奇袭”作战。家康觉得这可能是秀吉的谋略。秀吉故意派出疑兵,试图诱家康军出木栅。

家康未草率行动。谨慎小心是贯穿此人生涯的性格特征。他要等更为确切的消息。恰巧安插在秀吉方森武藏守军中的伊贺奸细服部平六回来,报告了同样消息。此时距刚才那两个百姓报告仅过一时许。

但家康还是按兵不动。为确认这些消息,他立刻向四面八方派出大量间谍。翌日早晨,间谍们陆续返回,详细汇报了敌人的行动。

家康终于开始行动。他首先组织四千五百人作先遣队,命道:

“火速进驻小幡城!”

在距秀吉军宿营的柏井村南不远处有座家康方小城叫小幡城。家康命先遣队急行军,进驻小幡城,如果秀吉军袭击三河,则发动攻击。家康计划随后率领大军跟进。

家康与织田信雄商量决定,家康率领六千三百,信雄率领三千兵,八日晚七时许,秘密从小牧山阵地撤走。敌人没有发现。此晚急行军成功,家康率大军进驻小幡城,赶在秀吉方秀次军前,组成伏击阵势。家康对秀吉方行动,像看蚂蚁队列般一清二楚,但秀吉方对家康方行动却完全不知。奇袭者位置完全逆转。

秀吉方秀次拥有八千大军,与先锋部队保持一定距离,位于大军最后。秀次军于九日早晨到达一名叫白山林的杂木树林后,他命令停止前进,就地休息。全军下马卸甲,埋锅做饭,不管队列,不问序列,随地而坐,大吃起来。

家康军从前日晚就完全掌握了秀吉军行动,他们像秀吉军影子般,从后边一直追到白山林,然后悄悄包围起来,单等天亮发动总攻。夜色退去,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九日,朝阳照亮长久手山河时,秀次军开始溃散。暴风骤雨般铁炮声和排山倒海般冲来的短兵,使得秀次军瞬间失去抵抗能力,阵脚大乱,四处逃散。仅有一部坚持抵抗的,也被突进的短兵刺杀。全军八千将兵,如灰飞烟灭,亡于山野。主将秀次等数人,坐骑丢失,随从尽亡,只能趁乱徒步逃命山野。田间土垄绊得秀次一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家康军继续东进,他们要乘势一鼓作气击溃秀吉方第二梯队、第三梯队以及先锋部队。

家康方榊原康政等追上第三梯队堀久太郎秀政。但他们反被长于作战的堀击退,榊原等人狼狈逃命。但当堀得知后方秀次军溃败消息后,虽胜家康军,却也不得不撤离战场。

后部已经如此惨不忍睹,但第二梯队森武藏守与先锋队池田胜入斋却毫不知晓,他们继续向三河缓缓行进。终于有传令兵报告后续大队犹如瞬间蒸发般,全军覆灭。

胜入斋九千将兵成为孤军。他们立刻掉头后撤。但等待他们的是家康一万两千主力组成的野战阵地。他们已无路可逃。

“难道家康亲自出征?”

胜入斋他们当初不愿相信。他们不能想象作为主将,家康会亲自出马指挥这样的局部战斗。他们的常识使他们更不能想象家康会把全军主力投入这一局部战斗。但这一切都是事实。家康画有大马印的金扇,在富士根高地上空闪闪发光。金扇前边,整齐排列着由原武田信玄军兵组成的赤备队列。红旗,赤甲,威武整齐。

家康此日披挂着改造成日本式的西班牙制头盔与铠甲,头盔带有护颈,铠甲外挂护腿护膝。

“今日之大人宛若南蛮人。”

家康的行头连臣下们都刮目相看。家康开战前预先发布指示,把军阵前进时的喊声变成武田信玄式。家康军本为边喊“啊——啊——啊”边向前推进,此日他指示:“今后可喊啊——冲啊”。家康让武士发出武田信玄麾下甲州兵式的喊声,强加给秀吉军以恐怖感。

两军开战,胜负瞬间决定,其余时间不是战斗,只有砍人。森武藏守部下与池田部下,像被围猎的动物般东逃西窜,最终都被割草般割掉头颅。

森武藏守此头戴插有鹿角的头盔,身披纯白战袍指挥战斗,最终仅剩单骑,脸中枪弹,落马被杀。时年方二十七岁。

乱战最后,战场上秀吉方仅剩池田胜入斋一人。令人惊诧的是,这位主将大人孤身一人木呆呆端坐在折凳上。附近不见坐骑,或者早已被毙。想逃已无路,近臣要么逃跑,要么被杀,胜入斋自己,早已筋疲力尽,举枪之力都已不存。他双手下垂,莫名其妙地仰首向天,面向西方呆坐不动。

德川方两武士分头冲来。一人从东北方向冲过来,举枪便刺,刺穿胜入斋胸膛。几乎同时,另一人从西南方向冲上来扑倒胜入斋,顺势割掉胜入斋首级。

从东北方向冲来的武士道:

“万千代,干得好!”

此人即为安腾彦兵卫(后为安腾带刀直次,纪州田边城主),与从西南方向冲来的年轻武士曾有男色关系。从两人情爱出发,他把立功机会让给这个年轻武士。年轻武士奶名叫万千代,现人称传八郎。此人就是后来的从五位下永井右近大夫。

……后来,胜入斋之子池田辉政成为德川家康女婿,在伏见城下德川府邸被召见时,他问家康:

“当年在长久手取吾父首级的那位永井某人,何方志士?”

他恳请家康介绍相见。家康无法,招来永井传八郎,令其与辉政对面。辉政一言不发,直视永井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取吾父首级,获俸禄几何?”永井答道:“五千石。”

辉政双眼涌出眼泪道:

“老父首级,仅值五千?”

旁边的家康听到,马上口头答应加封永井大名身份。永井此后屡次晋升,直至身价高达下总古河七万二千石。

家康及时停止追击,撤出战场。现在不是穷追败兵,扩大战果之时。此时更为重要的是迅速返回小牧山前线,坚守阵地。而且家康已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结果,那就是“打败秀吉”这一事实,虽然只是一场局部战斗。

这一事实将迅速传遍天下每个角落,势必大大提高家康声望及其外交立场。对家康来说,目前仅有这一战果足矣。

闻听败仗消息,秀吉大惊,立刻命令全军出动,他自己亲率两万大军急行军,试图把家康消灭在野外。但此时家康已撤出战场,返回小牧山阵地。

秀吉失去抓住家康的机会,也失去一切战机。他手拍坐下马鞍,用可能超过生涯任何一次的声音大喊:

“尔等!瞧啊!”

秀吉声音震耳欲聋,惊炸高山右近等侧近们。他们齐刷刷拉起缰绳,停下疾驰脚步,回头看秀吉,但却并未看到有何异样。

“尔等,瞧啊!”

大家还是莫名其妙。

“瞧德川大人何等勇武!”

大家知道是让看德川武功后,更觉意外,无言以对。秀吉接着说:

“其勇武开花结果!天下秀吉俺竟不能追上。挥杆长钓,却被从钓竿梢头溜掉;铺天盖地撒网,亦被撕破网跑掉。其精明刁钻,系古今少有之名将也。”

“这猴子,该不是因为吃了败仗,疯了?”

原织田家同僚将领们听后都偷笑。

但秀吉更提高话音。他似乎为说下面的话,才故意把家康捧上天:

“如此名将,若干年后,定将身披俺秀吉赐予之长袍官服,被俺秀吉诱入京城,殷勤扑入俺秀吉怀抱。”

那意思是说,我已胸有成竹,想好策略,能使胜者家康自愿上京,向我行臣下之礼。

秀吉为从这一败战的屈辱中解脱自己,也为不至于因此败仗使自己在诸将中的评价降低,他只能夸赞家康,别无他法。

他还说:如此大规模战斗,家康定当豁出老命,决死一战。然对我秀吉来说,却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而且他还不得不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以提高部下士气。他这么做的另一目的是针对家康的。他如雷贯耳地大喊,是为让家康方也能听到。因为他下一步就要放掉家康方斥候。他要让这些人告诉家康,“秀吉绝不会杀家康”,使家康确信自己对他的宽大态度。由此便可把家康从背水一战的拼死觉悟中解放出来,也能削弱家康方战意。

此后,秀吉继续在小牧山与家康对峙,双方对峙二十余日,进入五月后,朔日,秀吉悄悄把大军从阵地撤走。家康由此失去对战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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