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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事篇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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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事犹今言国际之事,息息与本国相通,不可不知己知彼者也。南宋国势孱弱,百年大计,争持于和战之间,结果和与战皆失,驯至亡国,可慨也已!身之所论,大抵重在自强自治,不与人以可乘之机。纵不得已而求助于人,亦必慎所与而毋贻拒虎进狼之悔,斯可谓善于交邻者矣。

汉高帝七年,帝用陈平秘计,使使间厚遗阏氏。

注曰:应劭曰:“陈平使画工图美女,间遗阏氏曰:‘汉有美女如此,今皇帝困急,欲献之。’阏氏畏其夺已宠,言于冒顿,令解围。”余谓秘计者,以其失中国之体,故秘而不传。(卷十一)

史贵求真,然有时不必过泥。凡事足以伤民族之感情,失国家之体统者,不载不失为真也。

汉文帝前六年,老上单于初立,帝复遣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

注曰:言为汉患者必我也。史倒其文,因当时语。(卷十四)

阉寺小人,不知大体,心有所怨,自噬其祖国而不恤,此恒情也,故君子思患而豫防之。

汉武帝太初四年,自大宛破后,西域震惧,汉使入西域者益得职。

注曰:师古曰:“赏其勤劳,皆得拜职也。”余谓颜说非也,此言汉使入西域,诸国不敢轻辱,为得其职耳。得职者不失其职也。(卷二一)

宋南渡之初,使臣聘金者,每被抑留,强使拜职,如司马朴、朱弁、王伦、宇文虚中之徒是也。朴、弁在元遗山《中州集》南冠五人中,伦、虚中则《宋、金史》皆有传。身之以颜说为非者,盖有感于此。德祐之末,参政家铉翁亦以奉使被留二十年,强授以官不拜,元人高之,元贞元年乃放还,此身之所亲见也,故益不以颜说为然。

汉成帝元延二年,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啗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

注曰:师古曰:“言故不省视汉使也。”余谓夸者,自矜耀其能傲汉也,旁国,邻国也。(卷三二)

此有感于中国国力之不振,而迭为邻国所蔑视也。

汉成帝绥和元年,匈奴有斗入汉地,直张掖郡,上欲从单于求之,为有不得,伤命损威。

注曰:师古曰:“诏命不行为伤命。”余谓天子之命不行于夷狄,为损中国之威。(卷三二)

右三条皆不以师古说为然,而别释之者,唐宋时势不同,则对古史之认识有异也。

汉安帝永宁元年,从班勇议,复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虽复羁縻西域,然亦未能出屯。

注曰:谓未能如勇计,出屯楼兰西也。然使尽行勇之计,亦未必能羁制西域,何者?武帝通西域,未能尽臣属西域也,及宣帝时日逐降,呼韩邪内附,始尽得西域。明帝使班超通西域,未能尽臣属西域也,及窦宪破北匈奴,超始尽得西域。今汉内困于诸羌,而北匈奴游魂蒲类,安能以五百人成功哉!(卷五〇)

此言国内不宁,不足以经营边域。

晋武帝太康十年,慕容廆遣使请降,诏拜廆鲜卑都督。廆谒见何龛,以士大夫礼,巾衣到门,龛严兵以见之,廆乃改服戎衣而入。人问其故,廆曰:“主人不以礼待客,客何为哉!”龛闻之甚惭,深敬异之。

注曰:受降如受敌,居边之帅,严兵以见四夷之客,未为过也,何必以为惭乎!(卷八二)

中国以礼立国,恒言耀德不观兵。慕容廆盖汉化之深者,故其言如此。身之驳之,亦以中国积弱已久,骤有受降之事,严兵以待,固其所也。

晋惠帝元康五年,代人卫操与从子雄及同郡箕澹,往依拓跋氏,说猗、猗卢招纳晋人。猗悦之,任以国事,晋人附者稍众。

注曰:史言拓跋氏益强。当是时,晋朝大臣宗室虽已自相屠,而四方未为变也,卫操、箕澹辈何为去华就夷如是其早计也!中国之人可为凛凛矣。汉严边关之禁,惧有罪者亡命出塞耳,若无威刑之迫乎其后,一旦去桑梓而逐水草,是必有见也。边关不之诘,朝廷不之虞,晋之无政,亦可知矣。(卷八二)

边郡之民,每徘徊两国之间,以求安全为鹄的。其人多能操两国语言,习知两国风俗,欲坚凝此边民之心,惟有政治修明,使之安居乐业,结其豪杰,使之不为人用而已。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身之不责轻去其国之卫、箕,而致叹晋之无政,谅哉!洪景卢曰:“西夏李元昊之叛,其谋皆出于华州士人张元与吴昊,而其事本末,国史不书,比得田昼《承君集》,实纪其事,云:‘张元、吴昊、姚嗣宗,皆关中人,负气倜傥,有纵横才。尝薄游塞上,观山川风俗,有经略西鄙意。姚题诗崆峒山寺壁云:南粤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昼眠。范文正公巡边,见之大惊。又有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之句。张为鹦鹉诗,卒章曰:好著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吴亦有诗。将谒韩、范二帅,耻自屈,不肯往,乃砻大石,刻诗其上,使壮夫拽之于通衢,三人从后哭之,欲以鼓动二帅。既而果召与相见,踌躇未用间,张、吴径走西夏,范公以急骑追之不及,乃表姚入幕府。张、吴既至夏国,夏人倚为谋主,以抗朝廷。连兵十馀年,西方至为疲弊,职此二人为之。自是边帅始待士矣。’承君所记如此。予谓张、吴在夏国然后举事,不应韩、范作帅日犹在关中,岂非记其岁时先后不审乎!姚、张诗,《笔谈》诸书颇亦纪载,张、吴之名,正与羌酋二字同,盖非偶然也。”语见《容斋三笔》十一。然则结边民豪杰之心,亦必有道矣,张、吴即卫、箕之流也。

晋元帝大兴元年,初,曹嶷既据青州,乃叛汉来降。又以建康悬远,势援不接,复与石勒相结,勒授嶷东州大将军、青州牧。

注曰:曹嶷反侧二国之间,终为人禽而已矣。(卷九〇)

此为张中孚、中彦兄弟等言之也。《金史》七九言:“中孚兄弟以宋大臣之子,父战没于金,若金若齐,义皆不共戴天。金以地与齐,则甘心臣齐,以地归宋,则忍耻臣宋,金取其地,则又比肩臣金,若趋市然,惟利所在。”《金史》非身之所及见,但《三朝北盟会编》二百,载:“绍兴十年,中孚为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与其弟自陕西赴临安行在,时人为之语曰:‘张中孚、张中彦,江南塞北皆行遍,教我如何做列传!’”此语传诵一时,身之所谓“反侧二国之间”者此也。此等人史传最难位置,金末李全、李璮父子亦然。全据山东,反覆于宋金元之间,卒也父子分入《宋、元史·叛臣传》。《宋、元史》亦非身之所及见,然其父子反侧于二国之间,则身之所饫闻者也。《齐东野语》九有李全本末,二十有张中孚条。

晋成帝咸和七年,赵主勒大飨群臣,谓:“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注曰:狐妖兽也,能蛊媚人,而勒以此论曹、马,使死者有知,孟德、仲达其抱愧于地下矣。(卷九五)

史称石勒为羯,今观其所言,不自以为羯,亦不承认为乱华,而自以为效汤武之革命也。盖其沾被华风已久,故昌言攘夺不之讳。

晋成帝咸康六年,赵王虎遗汉主寿书,欲与之连兵入寇,约中分江南。寿乃命群臣大议利害,龚壮曰:“陛下与胡通,孰若与晋通!胡豺狼也,既灭晋,不得不北面事之,若与之争天下,则强弱不敌,危亡之势也。虞、虢之事,已然之戒,愿陛下熟虑之。”群臣皆以壮言为然,寿乃止,士卒咸称万岁。

注曰:士无乐战之心,驱之而赴死地,未有不败者。使李寿不用龚壮之言,固不待李势而蜀亡也。(卷九六)

龚壮见《晋书·隐逸传》,盖蜀人深识华夷之辨者。曰“与胡通孰若与晋通”,晋德虽薄,固诸华也。师出宜有名,搂诸夷以伐诸夏,言之至不顺者也,言不顺则士何能乐战,其败必矣。

晋孝武帝太元十二年,刘卫辰献马于燕,刘显掠之。燕主垂怒,遣太原王楷将兵助赵王麟击显,大破之,显犇马邑西山。魏王珪引兵会麟,击显于弥泽,又破之,显犇西燕。麟悉收其部众,获马牛羊以千万数。

注曰:刘显灭而拓跋氏强矣。为慕容氏计者,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可以无他日亡国之祸。(一〇七)

刘卫辰,西夏赫连勃勃之父。刘显,刘库仁之子,亦卫辰宗也,见《魏书》廿三。卫辰与显不相容,後燕慕容垂亦与西燕慕容永不相容,拓跋珪乃坐观其成败,而收卞庄之利。

晋安帝隆安五年,初,凉将姜纪降于河西王利鹿孤,广武公傉檀与论兵略,甚爱重之,每谈论以夜继昼。利鹿孤谓傉檀曰:“姜纪信有美才,然视候非常,必不久留于此,不如杀之。纪若入秦,必为人患。”傉檀曰:“臣以布衣之交待纪,纪必不相负也。”八月,纪将数十骑奔秦军。

注曰:秃髪兄弟皆推傉檀之明略,余究观傉檀始末,未敢许也。又究观姜纪自凉入秦始末,则纪盖反覆诡谲之士,而傉檀爱重之,则傉檀盖以才辨为诸兄所重,而智略不能济,此其所以亡国也。(一一二)

姜纪後凉吕氏之叛臣,既降南凉利鹿孤,复奔後秦姚兴,史称其阿谄姦诈,好间人之亲戚,盖习战国游士之风者也。傉檀爱之,亦爱其类己耳。身之不喜辨给之士,屡见于《注》,《评论篇》所以谓身之为寡言沉默之人也。

宋文帝元嘉三年,秦王炽磐伐河西,蒙逊发兵禦之,且遣使说夏主,使乘虚袭枹罕,炽磐闻之引归。

注曰:蒙逊借助于夏以退秦师,秦既敝于夏,夏亦偾于魏,而凉亦不能以自立。是以亲仁善邻,国之宝也。(一二〇)

此有感于宣和海上之盟,及端平夹攻之役也。宣和与金灭辽,辽灭即与金争燕雲。端平与元灭金,金灭即与元争汴洛。静言思之,国力不充,不可以倖胜。宋借助于金以攻辽,犹蒙逊借助于夏以退秦师也。辽既敝于金,金亦偾于元,而宋亦不能以自立,犹秦既敝于夏,夏亦偾于魏,而凉亦不能以自立也。

梁武帝大同三年,时南北通好,务以俊乂相夸,衔命接客,必尽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每梁使至邺,邺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馆门成市。宴日,高澄常使左右觇之,一言制胜,澄为之拊掌。魏使至建康亦然。

注曰:两国通使,各务夸矜,以见所长,自古然矣。昭奚恤之事,犹可以服觇国者之心。(一五七)

昭奚恤楚臣,《新序》一言秦欲伐楚,使使者往观楚之宝器,昭奚恤示以楚之贤臣,秦遂不敢伐楚。然南北朝之通使,务以人选相夸,则别有其故。盖当时南北皆华人,强分裂为二国,使不得相闻问,事之至不自然者也。一旦通使,则畴昔衣冠之族,皆可藉此得消息,朝市乌得不为之倾动乎!《南齐书》四七王融疏言:“虏前后奉使,不专汉人,必介以匈奴,备诸觇获。”正为此也。南宋初,施宜生之事亦然。宜生本名逵,福建士人,入范汝为党。范败,逃入北,改名宜生,登伪科,擢用甚峻。逆亮将犯淮,犹以之为奉使,宋命张焘馆之,尝讽以首丘之义,宜生顾其介不在,忽为廋语曰:“今日北风甚劲。”又取几间笔扣之,云:“笔来笔来!”于是宋始警备,宜生实先漏师焉。归为介所告,烹而死。《桯史》一及《朱子语类》“盗贼门”详载之,《金史》采以入《宜生传》。然则南北朝之通使,各务夸矜,特其表面云尔,由民族感情之亲热觇之,中国之分裂应不能久也。

大同十一年,高欢聘柔然女,号曰蠕蠕公主。

注曰:魏明元帝命柔然曰蠕蠕,谓其蠕动无知识也。阿那瓌封蠕蠕王,虽曰以为国号,犹鄙贱之也。至高欢纳其女,号曰蠕蠕公主,则径以为国号,不复以为鄙贱矣。(一五九)

柔然为北方大国,自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起,至陈武帝永定元年止,为突厥所併,建国凡一百六十四年,几与北魏相终始。魏之所以不能混一南北者,未始非惧柔然之蹑其后也。柔然、蠕蠕皆译音,无定字。钱竹汀曰:“柔然北方之国,不通中华文字,史家据译音书之,或称芮芮,或称茹茹,其实即柔然二字之转也。明元易茹为蠕,不过借同音字寓蚩鄙之意,元非改其国号。《北史·后妃传》中,或称蠕蠕公主,或称茹茹公主,犹言柔然公主云尔。《通鉴》于纪事例称柔然,而述魏人之词则曰蠕蠕,至如阿那瓌之称王,其女之称公主,亦当从纪事之例,偶沿旧史元文,不及画一刊改,注家未通译语,又从为之词,殊多事矣。”语见《通鉴注辩正》二。谓“注家未通译语”,然则谁通蠕蠕语者?不得以此讥胡《注》也。

陈长城公祯明二年,是岁吐谷浑裨王拓跋木弥,请以千馀家降隋,隋主曰:“朕之抚育,俱存仁孝。浑贼惛狂,叛夫背父,不可收纳。然其本意,正自避死,今若违拒,又复不仁,若更有音信,任其自拔,不须出兵应接。其妹夫及甥欲来,亦任其意,不劳劝诱也。”

注曰:所谓“叛夫背父”,“妹夫及甥”,当时必皆有主名,而史不详纪。《隋书》作“名王拓拔木弥”,“裨王”亦用《汉书》语。(一七六)

史家记事,只随时代所见之需要以为去取。史识远者,或能预见千百年后之需要而记之,不能巨细毕载也。如此条之“叛夫背父”,必有本事,而史不详纪,身之所揭示者一。又史家运用史料,有引用及括二法,引用但引原文,括则可增改文字。此条“裨王”《隋书》作“名王”,今用《汉书》语,是括法,身之所揭示者二。皆学者所当知也。

唐太宗贞观元年,初,突厥性淳厚,政令质略,颉利可汗得华人赵德言,委用之。

注曰:华人谓中国人也。(一九二)

中国人仕外国者,古有之矣,苟不戕贼祖国,君子所不弃也。且仕异国与仕敌国不同,仕异国者客卿耳,仕敌国则降虏也。

贞观三年,代州都督张公谨言突厥可取状,曰:“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

注曰:华人因隋末之乱,避而入北。(一九三)

隋唐之交,华人固有入北避乱者,然自五胡乱华以来,北人华化者不可胜计,隋唐混一而后,涵容孕育,又数百年,遂与诸华无异矣。

唐高宗调露元年,都支先与李遮匐约,秋中拒汉使。

注曰:汉家威加四夷,故夷人率谓中国人为汉人,犹汉时匈奴谓汉人为秦人也。(二〇二)

宋时海上诸国则谓中国为唐人,陆地诸国仍谓中国为汉人,元时功令,则并以高丽、契丹、女真为汉人矣。

武后万岁通天元年,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

注曰:武后改突厥骨咄禄为不卒禄,又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此事何异王莽所为,顾有成败之异耳。(二〇五)

《汉书·匈奴传》,莽拜单于为孝单于及顺单于,又改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西域传》,莽封戊己校尉郭钦为剼胡子。皆非和睦远人之道。自是王莽、武后之谬,谋国者深当以为戒也。

唐玄宗开元四年,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帅所部来降。

注曰:武后万岁通天时,奚、契丹叛。帝即位之後,孙佺、薛讷,相继丧师,两蕃不敢乘胜凭陵中国,乃相帅来降。中国之势安强,有以服其心故也。(二一一)

国力充实,虽败不足忧,国力空虚,虽胜不足喜。忧喜视国力之盈虚,不乎一时之胜败,开元契丹之事其佳证也。

唐德宗建中三年,吐蕃归所俘掠兵民八百人。

注曰:自吐蕃陷河陇,入京师,俘掠唐人,可以数计邪!德宗先归所俘者以怀之,其归向日所俘者八百人而已,狼子野心,姑以此报塞中国,其志果如何哉!观异日平凉劫盟之事可见也。(二二七)

边衅之开,略分四阶段:其先掠物,其次掠人,又其次掠地,至于掠国而极矣。吐蕃之于唐,至第二阶段而已,身之犹谓之“狼子野心”,然则金元之于宋,其狼野又何如!

建中四年四月,上命宰相尚书与吐蕃区颊赞盟于丰邑里,区颊赞以清水之盟,疆埸未定,不果盟。己未,命崔汉衡入吐蕃,决于赞普。

注曰:是年二月,命崔汉衡送区颊赞,盖欲与之盟而遣之,久而盟未定。又命汉衡入吐蕃,决于赞普。此时中国疲于兵,彼固有以窥唐矣,盟无益也。(二二八)

边境之靖扰,盟约之守渝,皆与国内之治乱相消息。我苟有隙可乘,敌必狡焉思逞,更有奸人为之勾结,则边境将无日宁矣。

唐德宗兴元元年,上遣崔汉衡诣吐蕃发兵,李怀光固执以为不可,曰:“若克京城,吐蕃必纵兵焚掠,谁能遏之,此一害也。前有敕旨,募士卒克城者,人赏百缗,彼发兵五万,若援敕求赏,五百万缗,何从可得,此二害也。虏骑虽来,必不先进,勒兵自固,观我兵势,胜则从而分功,败则从而图变,谲诈多端,不可亲信,此三害也。”

注曰:李怀光虽欲养寇以自资,然其陈用吐蕃三害,其言亦各有理。(二三〇)

联与国以拒共同之敌,与借外兵以平内乱不同,前者利害与共,后者引狼入室也。

唐德宗贞元七年,安南都护高正平重赋敛,群蛮酋长杜英翰等起兵围都护府,正平以忧死,群蛮闻之皆降。

注曰:史言蛮非好乱,苦于贪帅而乱。(二三三)

蛮虽开化稍迟,其性固与人无异,安之则宁,虐之则乱。乱之所由起,孰非安之不得其宜者。故动乱之程度,随虐之之程度为高下,如止沸然,火不熄沸不止也。然则边吏之选任,戒贪其第一义矣。

贞元十五年,南诏异牟寻遣使与韦皋约,共击吐蕃。皋以兵粮未集,请俟他年。

注曰:韦皋有智略,恐南诏貌与,而未悉其心也,故以“兵粮未集”辞,此可与智者道。(二三五)

所谓外交词令也。

唐武宗会昌二年,安西、北庭达靼等五部落。

注曰:李心传曰:“达靼之先,与女真同种,靺鞨之后也。其居阴山者,自号为鞑靼。鞑靼之人,皆勇悍善战,其近汉地者谓之熟鞑靼,尚能种秫穄,以平底瓦釜煮而食之;其远者谓之生鞑靼,以射猎为生,无器甲,矢贯骨镞而已。”余谓李心传蜀人也,安能知直北事,特以所传闻书之。(二四六)

语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十九“鞑靼款塞”条。身之似有憾于心传者,非也,故为贬词,以避时忌耳。今武英殿刊本于此条即多所删节,据陆心源《群书校补》,知身之所引尚是宋本原文也。

会昌三年,李德裕追论维州悉怛谋事,诏赠悉怛谋右卫将军。温公论曰:论者多疑维州之取捨,不能决牛、李之是非。臣以为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牛、李之是非,端可见矣。

注曰:元祐之初,弃米脂等四寨以与西夏,盖当时国论,大指如此。(二四七)

悉怛谋以维州叛降我,李德裕受之。牛僧孺以为失信,诏执送悉怛谋,令彼自戮,此太和五年事也。温公是牛非李,身之言当时国论如此,明其后并不如此也。《读史管见》廿五曰:“僧孺以小信妨大计,德裕以大义谋国事,此二人是非之辨也。”《朱子语类》一三六曰:“德裕所言虽以利,然意却全在为国;僧孺所言虽以义,然意却全济其私。且德裕既受其降矣,虽义有未安,也须别做置处,乃缚送悉怛谋,使之恣其杀戮,果何为也。”明胡广亦尝论之,曰:“温公直牛曲李,其意盖有所为。宋神宗在位喜论兵,富郑公尝云:‘愿陛下二十年不可道着用兵二字。’温公之意,即郑公之意也。当西夏部将嵬名山欲以横山之众,取李谅祚以降,诏边臣招纳其众,公上疏极论,以为:‘名山之众,未必能制谅祚,幸而胜之,灭一谅祚,生一谅祚,何利之有!’神宗不听,遣种谔发兵迎之,取绥州,费用六十万。西方用兵,盖自此始矣。后城永乐,夏人来争,丧师数十万,神宗临朝大恸,于是公言始验。然则牛、李之论,公欲假此以抑要功生事之人,矫当时之弊耳。”语见《明文衡》五十五。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李承勋奏吐蕃酋长尚延心为河渭都游弈使,使统其众居之。

注曰:史言唐之边镇,自将帅至于偏裨,详于身谋,略于国事,故夷人窥见其肺肝,亦得行其自全之谋。(二四九)

“详于身谋,略于国事”,二语切中时人之病。当国家危亡时,此病尤显,不独将帅然,即文臣亦何莫不然!李纲《梁溪集》卅四,载:“建炎元年,戒励士风诏,有曰:‘日者二圣播迁,宗社几于颠覆。肆朕纂承,慨然思任群材,相与协济,而士大夫奉公者少,营私者多,徇国者希,谋身者众。乞去则必以东南为请,召用则必以疾病为辞,投檄以自便者相望于涂,避寇而去官者日形于牍。甚者至假讬亲疾,不候告下,挈家而远遯’”云云。此私天下之馀毒也。贤者洁身以远祸,不肖者冒进以营私,任之则愈肆猖狂,严之则挺而走险,如是,豪杰安得不生心,敌人安得不窥伺乎!陈涉辍耕于陇上,石勒倚啸于东门,正为此也。

唐昭宗乾宁四年,王建镇西川,蛮亦不敢侵盗。

注曰:史言安边之術,惟洞知近塞蕃落情伪而折其姦,则外夷不敢有所侮而动。(二六一)

安边之術,首在不贪不暴,蜀王建号“贼王八”,然其镇蜀初政,不独能抚民,且善待士,故唐末人士之避乱者多往依之,卒能据有全蜀三十馀年。身之称之,愧乎“贼王八”之不如者耳!

後梁太祖开平二年,契丹主阿保机遣使随高颀入贡,且求册命。

注曰:夷狄觇国势而为去来,彼以梁为强,则其背晋宜矣。(二六六)

先是阿保机与李克用约击梁,既而背之,称臣于梁,约梁灭晋。阿保机诚可恨,然是时梁强晋弱,安能禁其反覆乎!故凡欲得人之助者,必须能自强,不能自强而欲得人之助难矣。

後梁均王贞明三年,契丹主选骑三万欲攻幽州,述律后指帐前树曰:“此树无皮可以生乎?”契丹主曰:“不可。”述律后曰:“幽州城亦犹是矣。吾但以三千骑伏其旁,掠其四野,使城中无食,不过数年,城自困矣,何必如此躁动轻举!万一不胜,为中国笑,吾部落亦解体矣。”契丹主乃止。

注曰:妇人智识若此,丈夫愧之多矣。此特阿保机因其能胜室韦,从而张大之以威邻敌耳。就使能尔,曷为不能止德光之南牧,既内虚其国,又不能为根本之计,而终有木叶山之囚乎?(二六九)

身之不满于述律后,为元太宗后乃马真氏言之也。述律后佐阿保机得国,《欧史·四夷附录》称其“多智而忍”,后为其孙兀欲囚于木叶山。乃马真后称制四年,《元史·耶律楚材传》称其“崇信姦回”,後为太祖孙蒙哥徙于极边。二后晚年所遇相同。并见《伦纪篇》。

贞明五年,诏削刘岩官爵,命吴越王讨之。虽受命,竟不行。

注曰:受命者不逆梁之意,不行者不肯自弊其力以伐与国,此割据者之常计也。(二七〇)

令吴越讨南汉,此梁之利,而吴越之弊也。注言吴越“不肯自弊其力”,中吴越之隐矣。

後梁均王龙德二年,大封王躬乂,性残忍,海军统帅王建杀之自立,复称高丽王,以开州为东京,平壤为西京。建俭约宽厚,国人安之。

注曰:徐兢《高丽图经》曰:“高丽王建之先,高丽大族也。高氏政衰,国人以建贤,立为君长。后唐长兴二年,自称权知国事,请命于明宗,乃拜建大义军使,封高丽王。”按徐兢宣和之间使高丽,进《图经》,纪载疏略,因其国人传闻,遂谓建得国于高氏之后,不知建实杀躬乂而得国也。详见贞明五年《考异》。(二七一)

高丽王建之建国,在西纪九一八,即梁贞明四年,见郑麟趾等所撰《高丽史》。《通鉴》盖从其国势既定之后追纪之,故相差数年,至后唐长兴中,则已建国十馀年矣。徐兢《高丽图经》不足据。

後唐明宗天成三年,吴遣使求和于楚,请苗璘、王彦章,楚王殷归之,使许德勋饯之。德勋谓二人曰:“楚国虽小,旧臣宿将犹在,愿吴朝勿以措怀,必俟众驹争皁栈,然后可图也。”时殷多内宠,嫡庶无别,诸子骄奢,故德勋语及之。

注曰:其后马氏诸子争国,南唐乘而取之,卒如许德勋之言。然德勋相楚,知其将乱,不以告戒其主,而以语邻国之人,非忠也。《左传》郑子太叔谓晋张趯有智,然犹在君子之後者,正此类也。(二七六)

是时吴楚异国,同是诸华。夫不满现在者,人之恒情,相知深,接触多,则反易相左也。故在其地有不满意于其地者,在其时有不满意于其时者,惟君子家丑不外扬而已。郑子太叔语,见《昭三年传》。

後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契丹主每谓晋臣曰:“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不知也。”

注曰:契丹主自谓周防之密,以夸晋臣。然东丹之来,已胎兀欲夺国之祸,虽甚愚者知之,而契丹主不知也。善觇国者不观一时之强弱,而观其治乱之大致。(二八六)

目能及远,而不能自见其睫,契丹主之谓也。岂独契丹主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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