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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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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温州奉书劝进,始以五月朔日,帝昰即位福州,改元景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以观文殿学士召文山。比至,除右丞相。时陈宜中复用事,文山辞不拜。未几,元兵入闽,降人并致书文山,说之来降。复书言候见老母,即从先帝地下,无可言者。盖国亡之后,江西不守,文山母弟妻子,亦流离迁徙,茫茫天涯,音问不通久矣。复梅州(今广东嘉庆县),始得相见,各诉生平,悲喜交集。

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文山入赣,经略江西。江西各郡,豪杰响应,号令通于江淮。不幸为元江西宣慰使李恒所败,文山兵溃,妻妾子女皆陷。赵时赏(宋宗室,和州人)被执,元兵问为谁。时赏曰:“我姓文。”众以为文山,擒之归。文山以此得逸去,与母曾夫人、子道生,俱奔汀州(今福建汀州)。明年,汀州亦不守。帝昰薨於海中(景炎元年,元将阿楼罕兵至建宁,陈宜中、张世杰备海舟,奉帝及衢王杨太妃等,航海止于潮州。三年四月,薨后葬于崖山,曰谥瑞宗),卫王炳立(改元祥兴,元至元十五年),驻驿崖山,授文山少保信国公,职任依旧。是年,太夫人弃养、长子复亡,家属几尽。其年闰十一月,屯于潮阳(今潮州),平剧盗陈懿、刘兴于潮。兴死,懿以海舟导元张弘范兵济潮阳。张弘范以轻兵至五坡岭(在今海丰县北),营中方宴客,步骑奄至,文山度不得脱,急取怀中脑子尽服之。脑子又名龙脑香,俗名冰片,多服能毒人至死。盖文山久怀死志,故常藏此,以备不时之需也。元人拥之上马,急索水狂饮,冀得速死。已而腹中暴下,竟不死。于是诸军皆溃,宋不可复救。自出师至此,用景炎正朔,止四十日耳。

夫文山自京口,间关至此,固将以复国也。一战再战,兵败被执,壮志未伸,英雄末路,其悲恨岂有穷哉。冀见张弘范,大骂求死。越七日,送至潮阳张弘范处,踊跃请就剑。弘范必欲以礼相见,左右命之拜。文山曰:“吾不能拜。吾尝见巴颜,惟张揖耳。今吾惟能死,不能拜。”相持至日昃,弘范竟不能强,遂以客礼相见。弘范送之登海艘,自海丰行至厓山。时张世杰、陆秀夫,拥祥兴帝,收拾余烬,崛强于海上。弘范命文山为书招世杰。文山曰:“己不能救国,又教人卖国,可乎?”逼之愈急,乃书《过零丁洋》一诗与之,末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范笑而置之。自此守护益谨,然礼貌益隆。

祥兴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月六日,金山破。先是陆秀夫以枢密兼宰相。至是请于太妃曰:“临安母子已被辱(谓恭宗母子城亡不死,被缚至燕京事),殿下不宜再辱。”言讫,即自沉其妻孥冠裳,抱祥兴帝赴海死。太妃宫人以下,皆从之;将士官属,义不降元,蹈海而死者,数十万人。文山闻之,不胜忧愤,为长歌哀之。

张弘范平宋,于军中置酒大会,延文山入坐。举酒相属,从容谓之曰:“国亡矣,忠孝之事尽矣。丞相改心易虑,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贤相,非公而谁?”文山流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逸其死,以二其心乎?”弘范又谓:“国亡矣,即死,谁复书之?”文山曰:“商亡,夷齐不食周粟,亦自尽其心耳!岂论书与不书?”弘范为之改容,遣使俱奏文山不屈之状。元世祖命送至京师,弘范以宋降臣邓光若等伴送之。

文山既俘,其夫人欧阳氏,为元之将校所得。将逼而辱之。夫人曰:“吾有死耳,义不以洁白之躯,辱于贱卒。夫吾天也。夫既执,尚安所顾藉哉?”遂自刎死。文山闻之,哭而祭之曰:“节妇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地之间,惟我与汝。”

文山发广州,入江西界,始系头縶足。以江西为公本乡,虑有人劫夺也。文山自此绝粒不食,以为行至庐陵当得饿死,正合古人狐死邱首(礼记:狐死正丘首,仁也)之义。于是为文祭墓,为诗别诸友,遣人驰归。乃饿八日而精神愈奋,绝无死状。念委命荒丘,志节不白,不如光明磊落而死,于是强复饮食。

【批评】

文山战于江西,战于广东,皆未能奏绩。此时人心已去,虽有智者,不能为力,固不能以成败论之。然临安将亡之时,遣发二王之议,实倡于文山。海疆数载,犹延残喘,皆文山明烛机先之力。皋亭见元将时,元将问度宗几子,答曰:“三子。”问皇帝是第几子,答曰:“第二子,立嫡也。”问:“第一子、三子封王乎?”曰:“一吉王,一信王。”问:“今何在?”曰:“大臣护之去矣。”骇云:“去何处?”曰:“非闽则广,宋疆土万里,尽有世界在。”云:“既是一家,何必远去?”曰:“何为恁地说?宗庙社稷所关,岂是细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则二王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便别有一皇帝出来。”词锋咄咄可畏,后事皆不出其所料也。

宋之国破,文山之家亦亡。人以为文山既已绝望,则其忠义之心,亦可已矣。不知文山正因无所希望,无留恋之故而死生了然,不达其目的不止。语云:“视死如归。”文山当之矣。

忠臣义士,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岂为名乎?张弘范曰:“国亡矣,即死,谁复书之?”此诚以待小人者待忠臣义士矣。彼小人者,虽奖之以荣名,亦决不肯改志为忠臣义士。则忠臣义士,亦岂虑身后无名,而改节为小人也哉?

欧阳夫人先公自刎死,见《张枢文丞相传补遗》,又汪水云《浮邱道人招魂歌》,其第五云:“有妻有妻不得顾,饥走荒山汗如雨。一朝中道逢狼虎,不肯俭生作人妇。左掖虞姬右陵母,一剑捐身刚自许。天上地下吾与汝,夫为忠臣妻烈女。”及陶九成作《辍耕录》,始言张千载于文山死后,寻访欧阳夫人于俘虏中。是皆当时降元诸臣,造此以污蔑之者;与文山自请黄冠归故乡之语,同一无稽,正刘须溪(宋末元初人)所谓“昔忌其生,今忌其死”者也。

文天祥从通州到温州后听说赵昰还没就帝位,便上书劝进。赵昱才于五月初一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令文天祥做观文殿学士。文天祥既来,又拜他为右丞相。其时陈宜中又起用事,文天祥便辞右相不就。不久,元兵入闽,投降的人都致书文天祥,劝他来降。文天祥复书说:“等见着老母之后,马上就跟随先帝到地下,没有话可说了。”国亡之后,江西也失守,文天祥的母弟妻子,都流离迁徙,不知下落,收复梅州(今广东梅县)之后,才得相见,各诉别后情形,大家都是悲喜交集。

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文天祥入赣,经略江西,江西各郡的豪杰,都闻风响应,他的号令可以通于江淮。不幸后来被元朝的江西宣慰使李恒打败,他的兵士溃散,妻妾子女都陷于敌中。赵时赏(宋朝的宗室,和州人)被元兵捉住,元兵问他是谁,他说:“我姓文。”众人以为他是文天祥,便把他抓了回去。文天祥因此得以逃走,他和母亲曾夫人及儿子道生奔赴汀州(今福建汀州)。第二年,汀州也失守了,帝罡死在海中(景炎元年,元将阿楼罕率兵到建宁,陈宜中、张世杰,奉帝及杨太妃、卫王等,坐船停留在潮州。三年四月,帝薨,后葬于崖山,谥曰端宗),卫王昺立(改元祥兴,元至元十五年),驻守在崖山,授文天祥少保信国公,职任依旧和以前一样。这一年他的母亲曾夫人去世,而长子又死,家属几乎全没了。这年闰十一月,他屯兵潮阳,剿平了剧盗陈懿、刘兴。刘兴死了,而陈懿用海船引导元人张弘范带兵到了潮阳,张弘范又率轻兵到达了五坡岭(今海丰县北)。当时宋营正在宴客,元军步兵骑兵突然杀过来,文天祥料定自己不能脱身,便急忙取出怀中的脑子吃了下去。脑子又叫龙脑香,就是俗名说的冰片,吃多了能够把人毒死。原来文天祥早就抱有死志,所以常把此物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元兵拥他上马,他便要水狂饮,希望速死。不料后来腹中大泻,竟没有死。他被捉后,各军溃散,宋朝终不可再得挽救。自从出师之日起到现在,启用景炎正朔的年号,仅仅只有四十天。

文天祥自京口逃到这里,原抱着复国的大志。不料一战再战,兵败被执,壮志未伸,英雄末路,他心里的悲恨,是永远不会消灭的。他想要见张弘范,大骂求死。过了七天,元兵把他送到潮阳张弘范处,他请求张弘范拿剑来给他自杀。张弘范一定要以礼相见,左右的人都叫他拜,他说:“我不能拜,我曾经见过巴颜,不过长揖罢了。现在我只能死,不能拜。”相持到午后,张弘范终究没能相强,便以客礼相待。张弘范送他登海船,自海丰到厓山。当时张世杰、陆秀夫拥祥兴帝在海上收拾残余的力量以谋抵抗。弘范叫文天祥写信招降张世杰,文天祥说道:“自己不能救国,又教人卖国,哪里可以呢?”张弘范逼迫他很急,他便写了一首《过零丁洋》的诗给他,末后有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便付之一笑。从此守护越发谨密,而礼貌也越发隆重。

祥兴二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二月六日,金山被攻破。这时陆秀夫以枢密兼任宰相,他看见事已不可为,便请于太妃道:“临安母子已经被辱(是说恭帝母子城亡不死,被缚至燕京的事情),殿下不应该再加侮辱。”他说完,便把自己的妻子及衣冠都沉入海中,自己也抱着祥兴帝投海而死。太妃宫人以下,都跟着他跳海自杀;将士官属,不肯降元而投海的,有数十万人。文天祥听说后,不胜忧愤,便做了一首长歌来哀悼他们。

张弘范平定了宋朝后,在宫中置办了酒席召开庆功大会,邀请文天祥入座。他举起酒杯,从容地对文天祥道:“您的国家已经亡了,忠孝的事情总算已经尽了。请丞相把心思改变一下,拿事大宋的心来事大元。那么,大元的贤相,除了你还能有谁?”文天祥流涕道:“国亡了,做臣子的不能救,就是一死以报国,也还有罪。怎么还能再有二心,希图免死呢?”张弘范又道:“国既经灭亡,你就是死,又有谁代你把这事记录在史上?”文天祥道:“商朝亡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也不过是自尽其心而已。历史上记载与否,他们是不管的。”张弘范听了这番话,心中很为感动,对他更加恭敬,便派人将这些详细汇报给元帝,陈述文天祥不屈服的情形。元世祖命他把文天祥押送到京师,张弘范便叫宋朝的降臣邓光若等伴送他去。

文天祥被俘后,他的夫人欧阳氏,也被元人的将校抓获。将校逼迫并想侮辱她。夫人说:“我只有一死了,绝不让自己的清白之躯,受到贱卒的侮辱。丈夫是我的天。现在夫君已经被抓,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呢?”于是自刎而死。文天祥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哭并祭吊夫人道:“节妇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这个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你了!”

文天祥自广州动身北行,到了江西地界,才给他戴上枷索脚镣。因为江西是他的本乡,解送的人恐怕有人来劫夺他,便把他的颈和脚都捆绑起来。他从此绝食,自以为走到庐陵,一定会饿死了,这也正好合了古人所说“狐死后头部向着自己巢穴的山丘”的仁义之说。于是他作文祭墓,写诗别友,派人送回家里。不料饿了八天,却没有一点要死的状态。他想,就这样死在荒丘,自己的志节不能表白,不如光明磊落而死,于是他又勉强恢复了饮食。

【评论】

文天祥在江西与元军交战,在广东与元军交战,都未能取得胜绩。因为此时人心已去,即使是有智者,也无能为力,所以不能以战场的胜负来评论他。然而在临安即将灭亡之时,遣散二王的提议,确实是文天祥提出的;在沿海转移数年,犹延残喘,都是文天祥预知先机的功劳。在皋亭面见元将时,元将问他度宗有几个儿子,他答说:“三个儿子。”又问皇帝是第几子,他回答说:“第二子,是嫡出的。”又问:“第一子、三子封王了吗?”回答道:“一个为吉王,一个为信王。”又问:“现在他们在哪?”他答道:“由大臣护送他们离开了。”元将大惊,道:“去了哪里?”他回答道:“不是福建就是广州。宋朝的疆土几万里,总会有地方去。”又问:“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要远去?”他回答道:“为什么这样说?关乎国家宗庙社稷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北朝如果对待皇帝好,那么二王便是人臣;如果你们待皇帝不好,那么马上就会有另一个皇帝出来。”词锋令人感到畏惧、惊诧,而后面发生的事也都不出他的所料。

宋灭亡了,文天祥的家破灭了。很多人以为文天祥既已绝望,那么他的忠义之心,也可以停止了。没想到文天祥正因为无所希望、无所留恋的缘故,因而看透了生死,不达目的不罢休。有句话叫做“视死如归”,文天祥当称得上是了。

忠臣义士,只会做让自己能够心安的事,怎么会为了名利而肆意妄为呢?张弘范对文天祥说:“国家已经灭亡了,如果你为之死了,谁又会来为你书写呢?”他这是以待小人的心来待忠臣义士呀。小人,即使以荣名来褒奖他们,他们也决不肯改志向而成为忠臣义士的。而忠臣义士,又怎么会考虑让自己身后无名而改节成为小人呢?

欧阳夫人先于文天祥自刎而死,这事记载在《张枢文丞相传补遗》中,另外汪水云作《浮邱道人招魂歌》,在其第五篇中唱道:“有妻有妻不得顾,饥走荒山汗如雨。一朝中道逢狼虎,不肯俭生作人妇。左掖虞姬右陵母,一剑捐身刚自许。天上地下吾与汝,夫为忠臣妻烈女。”到陶九成作《辍耕录》时,才说张千载在文天祥死后,在俘虏中寻访欧阳夫人。这都是当时投降了元的那些大臣,造谣来污蔑他们的。这与那些文天祥自己请求黄冠归故乡的传言,同样是无稽之谈,正如刘须溪(宋末元初人)所说的“昔忌其生,今忌其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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