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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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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月13日)

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

有一定的功课,也催逼着我把这部十万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著成,不然,恐怕要

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间不幸身体染有小病,即今还未十分复原,我常常恐怕不能

完课,如今幸得讲完了。这半年以来,听讲的诸君,无论是正式选课或是旁听,都是始

终不曾旷课,可以证明诸君对于我所讲有十分兴味。今当分别,彼此实在很觉得依恋难

舍,因为我们这半年来,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为时间短促,以致仅有

片面的讲授,没有相互的讨论,所谓“教学相长”,未能如愿做到。今天为这回最末的

一次讲演,当作与诸君告别之辞。

诸君千万不要误解,说梁某人是到这边来贩卖知识。我自计知识之能贡献于诸君者

实少。知识之为物,实在是无量的广漠,谁也不能说他能给谁以绝对不易的知识,顶多,

亦只承认他有相对的价值。即如讲奈端罢,从前总算是众口同词的认为可靠,但是现在,

安斯坦又几乎完全将他推倒。专门的知识,尚且如此,何况象我这种泛滥杂博的人,并

没有一种专门名家的学问呢?所以切盼诸君,不要说我有一艺之长,讲的话便句句可靠。

最多,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譬如诸君看书,平素或多忽略不经

意的地方,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

自求,不是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因为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终是人家的,况且所

得的,也未必都对。讲到此处,我有一个笑话告诉诸君。记得某一本小说里说:“吕纯

阳下山觅人传道,又不晓得谁是可传,他就设法来试验。有一次,在某地方,遇着一个

人,吕纯阳登时将手一指,点石成金。就问那个人要否?那人只摇着头,说不要。

吕纯阳再点一块大的试他,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吕纯阳心里便十分欢喜,以为道有

可传的人了,但是还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块试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吕纯阳便

问他不要的原因,满心承望他答复一个热心向道。那晓得那人不然,他说,我不要你点

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这虽是个

笑话,但却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

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辩正师傅的是否。

教拳术的教师,最少要希望徒弟能与他对敌,学者亦当悬此为鹄,最好是要青出于

蓝而胜于蓝。若仅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讨,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

取法乎上,得仅在中,这样,学术岂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吗?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

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

一天的增多,便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我个人

的治学方法,或可以说是不错,我自己应用来也有些成效,可惜这次全部书中所说的,

仍为知识的居多,还未谈做学的方法。倘若诸君细心去看,也可以寻找得出来,既经找

出,再循着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发现我的错误,或是来批评我,那就是我最欢喜的。

我今天演讲,不是关于知识方面的问题,诚然,知识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紧要,

我从来并未将他看轻。不过,若是偏重知识,而轻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

现在中国的学校,简直可说是贩卖知识的杂货店,文、哲、工、商,各有经理,一般来

求学的,也完全以顾客自命。固然欧美也同坐此病,不过病的深浅,略有不同。我以为

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生不好的现象。中国现今政治上的窳败,何尝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

良的结果。盖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军队式,并且仅能袭取皮毛,以至造成今

日一般无自动能力的人。现在哩,教育是完全换了路了,美国式代日式、德式而兴,不

出数年,我敢说是全部要变成美国化,或许我们这里——东南大学——就是推行美化的

大本营。美国式的教育,诚然是比德国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还很多,不是我们理

想之鹄。英人罗素回国后,颇艳称中国的文化,发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们这占

全人类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变成了美国的“丑化”。这一点可说是他看得很清楚。

美国人切实敏捷,诚然是他们的长处,但是中国人即使全部将他移植过来,使纯粹变成

了一个东方的美国,慢讲没有这种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诸君怎样,我是不愿的。因为

倘若果然如此,那真是罗素所说的,把这有特质的民族,变成了丑化了。我们看得很清

楚,今后的世界,决非美国式的教育所能域领。现在多数美国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

所作何事?不过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过。忙进学校,忙上课,忙考

试,忙升学,忙毕业,忙得文凭,忙谋事,忙花钱,忙快乐,忙恋爱,忙结婚,忙养儿

女,还有最后一忙——忙死。他们的少数学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总想为他们别开生

面,但是大部分已经是积重难返。象在这种人生观底下过活,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

接后脚的来这世界上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些什么哩?唯一无二的目的,岂不是来做消

耗面包的机器吗?或是怕那宇宙间的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

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吗?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现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

此无限的悽惶失望。知识愈多,沉闷愈苦,中国的青年,尤为利害,因为政治社会不安

宁,家国之累,较他人为甚,环顾宇内,精神无可寄托。从前西人唯一维系内心之具,

厥为基督教,但是科学昌明后,第一个致命伤,便是宗教。从前在苦无可诉的时候,还

得远远望着冥冥的天堂;现在呢,知道了,人类不是什么上帝创造,天堂更渺不可凭。

这种宗教的麻醉剂,已是无法存在。讲到哲学吗,西方的哲人,素来只是高谈玄妙,不

得真际,所足恃为人类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没有。再如讲到文学吗,似乎应该少可慰藉,

但是欧美现代的文学,完全是刺戟品,不过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

陷入于疲敝,刺戟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寝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极

点,势非取用极辣的胡椒来刺戟不可。这种刺戟的功用,简直如有烟癖的人,把鸦片或

吗啡提精神一般。虽精神或可暂时振起,但是这种精神,不是鸦片和吗啡带得来的,是

预支将来的精神。所以说,一次预支,一回减少;一番刺戟,一度疲麻。现在他们的文

学,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诗两句或三句,戏剧要独幕的好。至于荷马、但丁,屈原、

宋玉,那种长篇的作品,可说是不曾理会。

因为他们碌碌于舟车中,时间来不及,目的只不过取那种片时的刺戟,大大小小,

都陷于这种病的状态中。所以他们一般有先见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疗治之法。我们把

这看了,那么,虽说我们在学校应求西学,而取舍自当有择,若是不问好歹,无条件的

移植过来,岂非人家饮鸩,你也随着服毒?可怜可笑孰甚!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知识饥荒”,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

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

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

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

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

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例如黄

包车夫,知识粗浅,他决没有有知识的青年这样的烦闷,并且作恶的机会也很少。大奸

慝的卖国贼,都是智识阶级的人做的。由此可见,没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识实在危险。

盖人苟无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无所指归,生理心理,并呈病态。试略分别言之;就生

理言,阳刚者必至发狂自杀,阴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阳刚者便悍然无顾,

充分的恣求物质上的享乐,然而欲望与物质的增加率,相竞腾升,故虽有妻妾官室之奉,

仍不觉快乐;阴柔者便日趋消极,成了一个竞争场上落伍的人,悽惶失望,更为痛苦。

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

是救精神饥荒。

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我认为东方的——中国与印度——比较最好。东方的学问,

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的学问,以物质为出发点。救知识饥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

饥荒,在东方找材料。东方的人生观,无论中国、印度,皆认物质生活为第二位,第一,

就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仅视为补助精神生活的一种工具,求能保持肉体生存为已足,

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精神生活,贵能对物质界宣告独立,至少,要不受其

牵掣。如吃珍味,全是献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劳苦许久,仅为一寸软肉的奴隶,

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体全部论,吃面包亦何尝不可以饱?甘为肉体的奴隶,即精神为

所束缚,必能不承认舌——一寸软肉为我,方为精神独立。东方的学问道德,几全部是

教人如何方能将精神生活,对客观的物质或已身的肉体宣告独立,佛家所谓解脱,近日

所谓解放,亦即此意。客观物质的解放尚易,最难的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

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东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说是浅薄的,不彻底的。东

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求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方法,中国、印度不同。印度有大乘、小乘不同,中国有儒、

墨、道各家不同。就讲儒家,又有孟、荀、朱、陆的不同,任各人性质机缘之异,而各

择一条路走去。所以具体的方法,很难讲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见真是对的,更不能

强诸君从同。但我自觉烦闷时少,自二十余岁到现在,不敢说精神已解脱,然所以烦闷

少,也是靠此一条路,以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约有两

条:

(一)裁抑物质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圆满。如先平盗贼,然后

组织强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国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

是如此。

以程朱为例,他们说的持敬制欲,注重在应事接物上裁抑物质生活,以求达精神自

由的的境域。

(二)先立高尚美满的人生观,自己认清楚将精神生活确定,靠其势力以压抑物质

生活,如此,不必细心检点,用拘谨功夫,自能达到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目的。此法可

谓积极的,即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不主张一件一件去对付,

且不必如此。先组织强固的政府,则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会消灭。

如雪花飞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陆王皆用之,所谓“浩然

之气”,即是此意。

以上二法,我不过介绍与诸君,并非主张诸君一定要取某种方法。两种方法虽异,

而认清精神要解脱这一点却同。不过说青年时代应用的,现代所适用的,我以为采积极

的方法较好,就是先立定美满的人生观,然后应用之以处世。至于如何的人生观方为美

满,我却不敢说。因为我的人生观,未见得真是对的,恐怕能认清最美满的人生观,只

有孔子、释迦牟尼有此功夫。我现在将我的人生观讲一讲,对不对,好不好,另为一问

题。

我自己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从佛经及儒书中领略得来。我确信儒家、佛家有两大相

同点:

(一)宇宙是不圆满的,正在创造之中,待人类去努力,所以天天流动不息,常为

缺陷,常为未济。若是先已造成——既济的,那就死了,固定了,正因其在创造中,乃

如儿童时代,生理上时时变化,这种变化,即人类之努力。除人类活动以外,无所谓宇

宙。现在的宇宙,离光明处还远,不过走一步比前好一步,想立刻圆满,不会有的,最

好的境域——天堂,大同,极乐世界——不知在几千万年之后,决非我们几十年生命所

能做到的。能了解此理,则作事自觉快慰,以前为个人、为社会做事,不成功或做坏了,

常感烦闷;明乎此,知做事不成功,是不足忧的。世界离光明尚远,在人类努力中,或

偶有退步,不过是一现相。譬如登山,虽有时下,但以全部看,仍是向上走。青年人烦

闷,多因希望太过,知政治之不良,以为经一次改革,即行完满,及屡试而仍有缺陷,

于是不免失望。不知宇宙的缺陷正多,岂是一步可升天的?失望之因,即根据于奢望过

甚。《易经》说:“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此言甚精采。人要能如此

看,方知人生不能不活动,而有活动,却不必往结果处想,最要不可有奢望。我相信孔

子即是此人生观,所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又说:“智者乐水,

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天天快活,无一点烦闷气象,这是一

件最重要的事。

(二)人不能单独存在,说世界上那一部分是我,很不对的,所以孔子“毋我”,

佛家亦主张“无我”。所谓无我,并不是将固有的我压下或抛弃,乃根本就找不出我来。

如说几十斤的肉体是我,那么,科学发明,证明我身体上的原质,也在诸君身上,也在

树身上;如说精神的某部分是我,我敢说今天我讲演,我已跑入诸君精神里去了,常住

学校中许多精神,变为我的一部分。读孔子的书及佛经,孔、佛的精神,又有许多变为

我的一部分。再就社会方面说,我与我的父母妻子,究竟有若干区别,许从人——不必

尽是纯孝——看父母比自己还重要,此即我父母将我身之我压小。又如夫妇之爱,有妻

视其夫,或夫视其妻,比己身更重的。然而何为我呢?男子为我,抑女子为我,实不易

分,故彻底认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此理佛家讲得最精,惜不能多说。)世界

上本无我之存在,能体会此意,则自己作事,成败得失,根本没有。佛说:

“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至理名言,洞若观

火。孔子也说:“诚者非但诚己而已也。

……”将为我的私心扫除,即将许多无谓的计较扫除,如此,可以做到“仁者不忧”

的境域;有忧时,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为人类——如父母、妻子、朋友、国家、

世界——而痛苦。免除私忧,即所以免烦恼。

我认东方宇宙未济人类无我之说,并非伦理学的认识,实在如此。我用功虽少,但

时时能看清此点,此即我的信仰。我常觉快乐,悲愁不足扰我,即此信仰之光明所照。

我现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观。至于我的人生观,对不对,好不

好,或与诸君的病合不合,都是另外一问题。我在此讲学,并非对于诸君有知识上的贡

献,有呢,就在这一点。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诸君要知道自己的精神饥荒,

要找方法医治,我吃此药,觉得有效,因此贡献诸君采择。世界的将来,要靠诸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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