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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私德(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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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10月4日、11月2日)

吾自去年著《新民说》,其胸中所怀抱欲发表者,条目不下数十,而以《公德篇》

托始焉。论德而别举其公焉者,非谓私德之可以已。谓夫私德者,当久已为尽人所能解

悟能践履,抑且先圣昔贤,言之既已圆满纤悉,而无待末学小子之哓哓词费也。乃近年

以来,举国嚣嚣靡靡,所谓利国进群之事业,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

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噫,余又可以无言乎!作《论私德》。

一 私德与公德之关系

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

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

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

忽亡。”(按:以上见候官严氏所译《群学肆言》。其云拓都者,东译所称团体也:云

么匿者,东译所称个人也。)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

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之德性

也。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群聚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

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

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

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

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

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

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划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

交涉。(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

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

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

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

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

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

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

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

思过半焉矣。

二 私德堕落之原因

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

大者得五端:

(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也。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

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毕庸劣卑屈

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

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故专制之国。

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

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数千年

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

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

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熏,日盛

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跼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

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

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

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沈汨也。夫所谓达识热诚

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

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

而因是堕落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

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

国,君主万能。”非虚言也。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

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

“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

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

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

风雨如晦,鸡鸡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

“《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

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称范种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

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

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

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

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年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

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

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

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

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

冀州,崇奖跅驰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甘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

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

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

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

固。(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人宋为

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

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

十年间,暗无天日。

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

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

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

(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

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

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

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辑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

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蝨之教,

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

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

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三)由于屡次战败之挫沮也。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而因其战乱

之性质异,则其结果亦异。今先示其类别如下:

内乱者,最不祥物也。凡内乱频仍之国,必无优美纯洁之民。当内乱时,其民必生

六种恶性:一曰侥幸性。才智之徒,不务利群,而惟思用险鸷之心术,攫机会以自快一

时位。

二曰残忍性。草薙禽狝之既久,司空见惯,而曾不足以动其心也。三曰倾轧性。彼

此相阅,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顷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黠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曰狡

伪性,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非营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曰凉薄性。一身不自保,何况

恋妻子,于至亲者尚不暇爱,而遑能爱人,故仁质研丧澌灭以至于尽也。六曰苟且性。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暮不保朝,假日偷乐,人人自危,无复远计,驯至与野蛮人之不

知将来者无以异也。此三者柔良之民所含有性也。当内乱后,其民亦生两种恶性:一曰

恐怖性。痛定思痛,梦魂犹噩,胆汁已破,勇气全销也。二曰浮动性。久失其业,无所

依归,秩序全破,难复故常也。故夫内乱者,最不祥物也。

以法国大革命,为有史以来惊天动地之一大事业,而其结果乃至使全国之民,互相

剚刃于其腹,其影响乃使数十年以后之国民,失其常度。史家波留谓法国至今不能成完

全之民政,实由革命之役,斫丧元气太过,殆非虚言也。

内乱之影响,则不论胜败。何也?胜败皆在本族也,故恢复平和之后,无论为新政

府、旧政府,其乱后民德之差异,惟视其所以劳来还定、补救陶治者何如。而暂乱偶乱

者,影响希而补救易;久乱频乱者,影响大而补救难。此其大较也。

若夫对外之战争则异是。其为主动以伐人者,则运有全在军队,而境内安堵焉,惟

发扬其尚武之魂,彭舞其自尊之念。故西哲曰:战争者,国民教育之一条件也,是可喜

而非可悲者也。其为被动而伐于人者,其影响虽与内乱绝相类,而可以变侥幸性为功名

心,变残忍性为敌忾心,变倾轧性而为自觉心,乃至变狡伪性而为谋敌心,变凉薄性而

为敢死心,变苟且性而为自保心。何也?内乱则已无所逃于国中,而惟冀乱后之还定;

外争则决生死于一发,而怵于后时之无可回复也。

故有利用敌国外患以为国家之福者,虽可悲而非其至也。外争而自为征服者,则多

战一次,民德可高一级。德人经奥大利之役,而爱国心有加焉,经法兰西之役,而爱国

心益有加焉。日本人于朝鲜之役、中国之役亦然。皆其例也。若夫战败而为被征服者,

则其国民固有之性,可以骤变忽落而无复痕迹。夫以斯巴达强武之精神照耀史乘,而何

以屈服于波斯之后,竟永为他族藩属,而所谓军国民之纪念,竟可不复睹也。波兰当十

八世纪前,泱泱几霸全欧,何以一经瓜分后,而无复种民固有之特性也。燕赵古称多慷

慨悲歌之士,今则过于其市,顺民旗飘飐焉。问昔时屠狗者,阒如矣,何也?自五胡、

元魏、安史、契丹、女直、蒙古、满洲以来,经数百年六七度之征服,而本能湮没尽矣。

夫在专制政体之下,既已以卑屈诈伪两者为全身进取之不二法门矣,而况乎专制者之复

非我族类也。故夫内乱与被征服二者,有一于此,其国民之人格,皆可以日趋卑下,而

中国乃积数千年内乱之惯局,以脓血充塞历史,日伐于人而未尝一伐人,屡被征服而不

克一自征服,此累变累下种种遗传之恶性,既已弥漫于社会,而今日者又适承洪杨十余

年惊天动地大内乱之后,而自欧势东渐以来,彼征服者又自有其征服者,且匪一而五六

焉,日瞬耽于我前,国民之失其人性,殆有由矣。

(四)由于生计憔悴之逼迫也。管子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孟子曰:“民无恒产,斯无恒心,既无恒心,放僻邪侈,救死不赡,奚暇礼义!”呜呼,

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并世之中,其人格最完善之国民,首推英美,交则日耳曼,之三

国者,皆在全球生计界中,占最高之位置者也。西班牙、葡萄牙人,在数百年前,深有

强武活泼、沈毅严整之气度,今则一一相反,皆由生计之日蹙为之也。其最劣下者,若

泰东之朝鲜人、安南人,则生计最穷迫不堪之民也。俄罗斯政府,以鹰瞵虎视之势,震

慑五陆,而其人民称罪恶之府,黑暗无复天日,(日本人有《露西亚亡国论》,穷形尽

相。)亦生计沈窘之影响也。彼虚无党以积年游说煽动之力,而不能得多数之同情,乃

不得已而出于孤往凶险之手段,亦为此问题所困也。日本政术,几匹欧美,而社会道德,

百不逮一,亦由其富力之进步,与政治之进步不相应也。夫世无论何代,地无论何国,

固莫不有其少数畸异绝俗之士,既非专制魔力所能束缚,亦非恒产困乏所能销磨。虽然,

不可以律众人也。多数之人民必其于仰事俯蓄之外,而稍有所余裕,乃能自重而惜名誉,

泛爱而好慈善,其脑筋有余力以从事于学问,以养其稍高尚之理想;其日力有余暇以计

及于身外,以发其顾团体之精神。而不然者,朝饔甫毕,而忧夕飧,秋风未来,而泣无

褐,虽有仁质,岂能自冻馁以念众生;虽有远虑,岂能舍现在以谋将来?西人群学家言,

谓文明人与野蛮人之别,在公共思想之有无,与未来观念之丰缺。而此两者所以差异之

由,则生计之舒蹙,其尤著者也。故贪鄙之性,褊狭之性,凉薄之性,虚伪之性,诌阿

之性,暴弃之性,偷苟之性,强半皆由生计憔悴造之。生计之关系于民德,如是其切密

也。我国民数千年来,困于徭役,困于灾疠,困于兵燹,其得安其居乐其业者,既已间

代不一觏;所谓虚伪、褊狭、贪鄙、凉薄、诌阿、暴弃、偷苟之恶德,既已经数十世纪,

受之于祖若宗社会之教育;降及现世,国之母财,岁不增殖,而宫廷土木之费,官吏苞

苴之费,恒数倍于政府之岁入,国民富力之统计,每人平均额不过七角一分有奇,(据

日本横山雅男氏之统计调查,日币七十钱有奇。)而外债所负,已将十万万两(利息在

外),以至有限之物力,而率变为不可复之母财,若之何民之可以聊其生也!而况乎世

界生计竞争之风潮席卷而来,而今乃始发轫也。民国之腐败堕落,每下愈况,呜呼,吾

未知其所终极矣!

(五)由于学术匡救之无力也。彼四端者,养成国民大多数恶德之源泉也。然自古

移风易俗之事,其目的虽在多数人,其主动恒在少数人,若缺于彼而有以补于此,则虽

敝而犹未至其极也。东汉节义之盛,光武、明、章之功,虽十之三,而儒学之效,实十

之七也。唐之与宋,其专制之能力相若,其君主之贤否亦不甚相远,而士俗判若天渊者,

唐儒以词章浮薄相尚,宋儒以道学廉节为坊也。魏晋六朝之腐败原因,虽甚杂复,而老

庄清谈宗派,半尸其咎也。明祖刻薄寡恩,挫抑廉隅,达于极点,而晚明士气,冠前古

者,王学之功,不在禹下也。然则近今二百年来民德污下之大原,从可睹矣。康熙博学

鸿词诸贤,率以耆宿为海内宗仰,而皆自污贬。兹役以后,百年来支配人心之王学,扫

荡靡存,船山、梨洲、夏峰、二曲之徒,抱绝学,老岩穴,统遂斩矣。而李光地、汤斌,

乃以朱学闻。以李之忘亲背交,职为奸谀,(李给郑成功以覆明祀,前人无讥,全谢山

始河之。)汤之柔媚取容,欺罔流俗,(汤斌虽贵,而食不御炙鸡,帷帐不过枲絅,尝

奏对出,语人曰:生平未尝作如此欺人语。

后为圣祖所觉,盖公孙弘之流也。)而以为一代开国之大儒,配食素王,未流所鼓

铸,岂待问矣。后此则陆陇其、陆世仪、张履祥、方苞、徐乾学辈,以媕婀夸毗之学术,

文致期奸,其人格殆犹在元许衡、吴澄之下,所谓《国朝宋学渊源记》者,殆尽于是矣。

而乾嘉以降,阎、王、段、戴之流,乃标所谓汉学者以相夸尚,排斥宋明,不遗余力。

夫宋明之学,曷尝无缺点之可指摘,顾吾独不许卤莽灭裂之汉学家容其喙也。彼汉学则

何所谓学?昔乾隆间内廷演剧,剧曲之大部分,则诲乱也,诲淫也,皆以触忌讳,被呵

谴,不敢进,乃专演神怪幽灵、牛鬼蛇神之事,既借消遣,亦无愆尤。吾见夫本朝二百

年来学者之所学,皆牛鬼蛇神类耳,而其用心亦正与彼相等。盖王学之激扬蹈厉,时主

所最恶也,乃改而就朱学,朱学之严正忠实,犹非时主之所甚喜也,乃更改而就汉学。

若汉学者,则立于人间社会以外,而与二千年前地下之僵石为伍,虽著述累百卷,而决

无一伤时之语;虽辩论千万言,而皆非出本心之谈。藏身之固,莫此为妙。才智之士,

既得此以为阿世盗名之一秘钥,于是名节闲检,荡然无所复顾。故宋学之敝,犹有伪善

者流;汉学之敝,则并其伪者而亦无之。何也?彼见夫盛名鼎鼎之先辈,明目张胆以为

乡党自好者所不为之事,而其受社会之崇拜、享学界之尸祝自若也,则更何必自苦以强

为禹行舜趋之容也。昔王鸣盛(著《尚书后案》、《十七史商榷》等书,汉学家之钜子

也)尝语人曰:“吾贪脏之恶名,不过五十年;吾著书之盛名,可以五百年。”此二语

者,直代表全部汉学家之用心矣。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汉学家者率天下而心死

者也。此等谬种,与八股同毒,盘踞于二百余年学界之中心,直至甲午、乙未以后,而

其气焰始衰,而此不痛不痒之世界,既已造成,而今正食其报,耗矣哀哉。!

五年以来,海外之新思想,随列强侵略之势力以入中国,始为一二人倡之,继焉千

百人和之。彼其倡之者,固非必尽蔑旧学也,以旧学之简单而不适应于时势也,而思所

以补助之,且广陈众义,促思想自由之发达,以求学者之自择。而不意此久经腐败之社

会,遂非文明学说所遽能移植。于是自由之说入,不以之增幸福,而以之破秩序;平等

之说入,不以之荷义务,而以之蔑制裁;竞争之说入,不以之敌外界,而以之散内团;

权利之说入,不以之图公益,而以之文私见;破坏之说入,不以之箴膏肓,而以之灭国

粹。斯宾塞有言:“衰世虽有更张,弊泯于此者,必发于彼;害消于甲者,将长于乙。

合通群而核之,弊政害端,常自若也。是故民质不结,祸害可以易端,而无由禁绝。”

呜呼!吾观近年来新学说之影响于我青年界者,吾不得不服斯氏实际经验之言,而益为

我国民增无穷之沉痛也。夫岂不拔十得一,能食新思想者之利者,而所以偿其弊殆仅矣。

《记》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与学礼。”又曰:“橘在江南为橘,过江

北则为枳。”夫孰意彼中最高尚醇美、利群进俗之学说,一入中国,遂被其伟大之同化

力汩没而去也。要而论之,魏晋间清谈乾嘉间之考据,与夫现今学子口头之自由、平等、

权利、破坏,其挟持绝异,其性质则同。而今之受痼愈深者,则以最新最有力之学理,

缘附其所近受远受之恶性恶习,拥护而灌溉之,故有清二百年间民德之变迁,在朱学时

代,有伪善者,犹知行恶之为可耻也;在汉学时代,并伪焉者而无之,则以行恶为无可

耻也。及今不救,恐后此欧学时代,必将有以行恶为荣者,今已萌芽于一小部分之青年

矣。夫至以行恶为荣,则洪水猛兽,足喻斯惨耶?君子念此,肤粟股栗矣。

中国历代民德升降表(略)

中国历代民德升降原因表(附)

国势

君主

战争

学术

生计

民德

春秋

列国并立,贵族专制。

权不甚重,影响颇少。

虽多而不甚烈。

各宗派虽萌牙而未甚发达,多承先王遗风。

交通初开,竞争不甚剧。

醇朴忠实。

战国

列国并立,集权专制渐巩固。

大率以尚武精神、外交手段两者,奖厉臣下。

甚烈。

自由思想大发达,儒、墨、道、法、纵横诸派互角,纵横家最握实权。

商业渐兴,兼并大起,因苛税及兵乱,民困殊甚。

其长在任侠尚气,其短在睠佼诈伪、破坏秩序。

中央集权,专制力甚强。

以塞民智、挫民气为主。

继续。

屏弃群学,稍任法家。

大窘。

卑屈浮动。

西汉

同。

高祖承用秦法,专挫任侠,刻薄寡恩。

少。

儒老并行。

文、景间家给人足武、昭以后稍困。

卑屈甚于秦时。

东汉

同。

光武、明、章,奖厉名节。

少。

儒学最盛时代,收孔教之良果。

复苏。

尚气节,崇廉耻,风俗称最美。

三国

本族分裂。

魏武提倡恶风,吴、蜀亦奖厉权术。

烈。

缺乏。

颇艰。

污下。

本族恢复中央集权,旋复分裂。

骄汰。

上半期平和,下半期大乱。

儒者于词章外无所事,佛学稍发达。

上半期颇苏,下半期大困。

上半期柔靡卑屈,下半期混浊。

五季

不成国。

无主。

战败于外族。

无。

民不聊生。

最下。

主权微弱,外族频侵。

真、仁爱民崇礼。

战败于外族。

道学发达最盛,朱、陆为其中心点。

稍苏。

尚节义而稍文弱。

外族主权,专制力甚强。

以游牧性蹴踏本族。

本族全败,战争与国民无与。

摭朱学末流,而精神不存。

困。

卑屈,寡廉耻。

本族恢复,专制力甚强。

太祖残忍刻薄,挫抑民气。

战胜后,平和时代稍长。

王学太兴,思想高尚。

稍苏。

发扬尚名节,几比东汉。

外族同化主权,专制力甚强。

雍正、乾隆谿以刻阴险威群下。

战败后,平和时代稍长。

士以考据、词章自遁,不是知学,其黠者,以腐败矫伪之朱学文其奸。

颇苏。

庸懦,卑怯,狡诈。

现今

文明[明]之外族侵入,主权无存。

四十年来,主权者以压制敷衍为事,近而益甚。

内乱未已,外患又作,数败之后,四海骚然。

旧学澌灭,新学未成,青黄不接,谬想重迭。

漏巵既甚,而世界生计竞争风潮侵来,全国憔悴。

混浊达于极点,诸恶俱备。

三 私德之必要

私德者,人人之粮,而不可须臾离者也。虽然,吾之论著,以语诸大多数不读书不

识字之人,莫予喻也;即以语诸少数读旧书识旧字之人,亦莫予闻也。于是吾忠告之所

得及,不得不限于少数国民中之最少数者。顾吾信夫此最少数者,其将来势力所磅礴,

足以左右彼大多数者而有余也。吾为此喜,吾为此惧,吾不能已于言。

今日踸踔俊发有骨鲠有血性之士,其所最目眩而心醉者,非破坏主义耶?破坏之必

能地于今之中国与否,为别问题,姑勿具论。而今之走于极端者,一若惟建设为需道德,

而破坏则无需道德,鄙人窃以为误矣。古今建设之伟业,固莫不含有破坏之性质;古今

破坏之伟人,亦靡不饶有建设之精神。实则破坏与建设,相倚而不可离,而其所需之能

力,二者亦正相等。苟有所缺,则靡特建设不可得期,即破坏亦不可得望也。今之言破

坏者,动引生计学上分劳之例,谓吾以眇眇之躬,终不能取天下事而悉任之,吾毋宁应

于时势而专任破坏焉,既破坏以后,则建设之责,以俟君子,无待吾过虑也。此其心岂

不廓然而大公也耶?顾吾以为不惟于破坏后当有建设,即破坏前亦当有建设。苟不尔者,

则虽日言破坏,而破坏之目的终不得达。何也?群学公例,必内固者乃能外竞,一社会

之与他社会竞也,一国民之与他国民竞也,苟其本社会本国之机体未立、之营卫未完,

则一与敌遇而必败,或未与敌遇而先自败。而破坏主义之性质,则以本社会本国新造力

薄之少数者,而悍然与彼久据力厚之多数者为难也。故不患敌之强,而惟患我之弱。我

之所恃以克敌者何在?在能团结一坚固有力之机体而已。然在一社会、一国家,承累年

积世之遗传习惯,其机体由天然发达,故成之尚易。在一党派则反是,前者无所凭借,

并世无所利用,其机体全由人为发达,故成之最难。所谓破坏前之建设者,建设此而已。

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今之言破坏者,动曰一切破坏。此讏言也。吾辈曷为言破坏?曰:去其病吾社会者

云尔。如曰一切破坏也,是将并社会而亦破坏之也。譬诸身然,沈疴在躬,固不得不施

药石,若无论其受病不受病之部位,而一切针炙之、攻泄之,刚直自杀而已。吾亦深知

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坏者,其目的非在破坏社会,而不知“一切破坏”之言,既习于口而

印于脑,则道德之制裁,已无可复施,而社会必至于灭亡。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

坏者,实鉴于今日之全社会,几无一部分而无病态也,愤慨之极,必欲翻根柢而改造之。

斯固然也。然疗病者无论下若何猛剂,必须恃有所谓“元神真火”者,以为驱病之原,

苟不尔者,则一病未去,他病复来,而后病必更难治于前病。故一切破坏之言,流弊千

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何也?苟有破坏者有不破坏者,则其应破坏之部分,尚可食破

坏之利,苟一切破坏,则不惟将来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坏者亦卒不得破坏,

此吾所敢断言也。吾畴昔以为中国之旧道德,恐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也,而渴望发明

一新道德以补助之(参观第五节《论公德》篇),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决非今

日可以见诸实际者也。夫言群治者,必曰德、曰智、曰力,然智与力之成就甚易,惟德

最难。今欲以一新道德易国民,必非徒以区区泰西之学说所能为力也,即尽读梭格拉底、

柏拉图、康德、黑智儿之书,谓其有“新道德学”也则可,谓其有“新道德”也则不可。

何也?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苟欲言道德也,则其本原出于良心之自由,无古无今无

中无外,无不同一,是无有新旧之可云也。苟欲行道德也,则因于社会性质之不同,而

各有所受,其先哲之微言,祖宗之芳躅,随此冥然之躯壳,以遗传于我躬,斯乃一社会

之所以为养也。一旦突然欲以他社会之所养者养我,谈何容易耶?窃尝举泰西道德之原

质而析分之,则见其得自宗教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法律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社会名

誉之制裁者若干焉。而此三者,在今日之中国能有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而

犹云欲以新道德易国民,是所谓磨砖为镜、炊沙求饭也。吾固知言德育者,终不可不求

泰西新道德以相补助,虽然,此必俟诸国民教育大兴之后,而断非一朝一夕所能获,而

在今日青黄不接之顷,则虽日日闻人说食,而已终不能饱也。况今者无所挟持以为过渡,

则国民教育一语,亦不过托诸空言,而实行之日,终不可期,是新道德之输入,因此遂

绝望也。然则今日所恃以维持吾社会于一线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遗传固有之旧道德

而已。(道德与伦理异,道德可以包伦理,伦理不可以尽道德。伦理者或因于时势而稍

变其解释,道德则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如要君之为有罪,多妻之非

不德,此伦理之不宜于今者也:若夫忠之德,爱之德,则通古今中西而为一者也。诸如

此类,不可枚举。故谓中国言伦理有缺点则可,谓中国言道德有缺点则不可。)而“一

切破坏”之论兴,势必将并取旧道德而亦摧弃之。呜呼,作始也简,将毕也巨。见披发

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毋曰“吾姑言之以快一时”云尔。汝之言而无力耶,则多言奚

为;

汝之言而有力耶,遂将以毒天下。吾愿有言责者一深长思也。

读者其毋曰:今日救国之不暇,而哓哓然谈性说理何为也。诸君而非自认救国之责

任也,则四万万人之腐败,固已久矣,而岂争区区少数之诸君。惟中国前途,悬于诸君,

故诸君之重视道德与蔑视道德,乃国之存亡所由系也。今即以破坏事业论,诸君亦知二

百年前英国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

彼克林威尔实最纯洁之清教徒也。亦知百年前美国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彼华盛

顿所率者皆最质直善良之市民也。亦知三十年前日本革命之豪杰为何如人乎?彼吉田松

阴、西乡南洲辈,皆朱学、王学之大儒也。故非有大不忍人之心者,不可以言破坏;非

有高尚纯洁之性者,不可以言破坏。虽然,若此者,言之甚易,行之实难矣。吾知其难

而日孜孜焉,兢业以自持,困勉以自勖,以忠信相见,而责善于友朋,庶几有济。若乃

并其所挟持以为破坏之具者而亦破坏之,吾不能为破坏之前途贺也。吾见世之论者,以

革命热之太盛,乃至神圣洪秀全而英雄张献忠者有焉矣,吾亦知其为有为而发之言也。

然此等孽因,可多造乎?造其因时甚痛快,茹其果时有不胜其苦辛者矣。夫张献忠更不

足道矣,即如洪秀全,或以其所标旗帜,有合于民族主义也,而相与颂扬之。究竟洪秀

全果为民族主义而动否,虽论者亦不敢为作保证人也。王莽何尝不称伊、周,曹丕何尝

不法禹、舜,亦视其人何如耳?大抵论人者必于其心术之微。其人而小人也,不能以其

与吾宗旨偶同也,而谓之君子。如韩侂胄之主伐金论,我辈所最赞者,然赞其论不能赞

其人也。其人而君子也,不能以其与吾宗旨偶牾也,而竟斥为小人。王猛之辅苻秦,我

辈所最鄙者,然鄙其事不能抹煞其人也。尚论者如略心术而以为无关重轻也,夫亦谁能

尼之,但使其言而见重于社会也,吾不知于社会全体之心术,所影响何如耳。不宁惟是

而已,夫鼓吹革命,非欲以救国耶?人之欲救国,谁不如我,而国终非以此“瞎闹派”

之革命所可得救,非惟不救,而又以速其亡。此不可不平心静气而深察也。论者之意,

必又将曰:非有瞎闹派开其先,则实力派不能收其成。此论之是否,属于别问题,兹不

深辩。今但问论者之意,欲自为瞎闹派,且使听受吾言者悉为瞎闹派乎?恐君虽欲自眨

损,而君之地位固有所不能也,即使能源,而举国中能瞎闹之人正多,现在未来瞎闹之

举动亦自不少,而岂待君之入其间而添一蛇足也,而更何待君之从旁劝驾也。况君之言,

皆与彼无瞎闹之资格者语,而其有瞎闹之资格者,又非君之笔墨势力范围所能及也。然

则吾侪今日,亦务为真救国之事业,且养成可以真救国之人才而已。

诚如是也,则吾以为此等利口快心之言,可以已矣。昔曹操下教,求不仁不孝而有

治国用兵之术者。彼其意,岂不亦曰吾以救一时云尔。而不知疾风所播,遂使典午以降,

廉耻道丧,五胡迭侵,元魏凭陵,黄帝子孙势力之坠地,即自兹始。

此中消息,殆如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感召之机,铢黍靡忒。

呜呼,可不深惧耶!可不深惧耶!其父攫金,其子必将杀人,高c城c中高髻,四方

必高一尺。今以一国最少数之先觉,号称为得风气之先者,后进英豪,具尔瞻焉,苟所

以为提倡者一误其途,吾恐功之万不足以偿其罪也。古哲不云乎:“两军相对,哀者胜

矣。”今日稍有知识稍有血性之士,对于政府而有一重大敌,对于列强而复有一重大敌,

其所以兢兢业业蓄养势力者宜何如?实力安在?吾以为学识之开通、运动之预备,皆其

余事,而惟道德为之师。无道德观念以相处,则两人且不能为群,而更何事之可图也。

自起楼而自摧烧之,自莳种而自践踏之,以云能破坏则诚有矣,独惜其所破坏者,终在

我而不在敌也。曾文正者,近日排满家所最唾骂者也,而吾则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

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极纯厚也,故

虽行破坏可也;惟以修行之极严谨也,故虽用权变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

仗。”曰:“多条理,少大言。”曰:“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

耘。”彼其事业之成,有所以自养者在也;彼其能率厉群贤以共图事业之成,有所以孚

于人且善导人者在也。吾党不欲澄清天下则已,苟有此志,则吾谓《曾文正集》,不可

不日三复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杰证之则如彼,以吾祖国之豪杰证之则如此,认救

国之责任者,其可以得师矣。

吾谓破坏家所破坏者,往往在我而不在敌,闻者或不慊焉。盖倡破坏者,自其始断

未有立意欲自破坏焉者也,然其势之所趋多若是。此不徒在异党派有然也,即同党派亦

然。此其何故欤?窃尝论之。共学之与共事,其道每相反,此有志合群者所不可不兢兢

也。当其共学也,境遇同,志趣同,思想同,言论同,耦俱无猜,谓相将携手以易天下。

及一旦出而共事,则各人有各人之性质,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实际交涉,则意见必

不能尽同,手段必不能尽同。始而相规,继而相争,继而相怨,终而相仇者,往往然矣。

此实中西历史上所常见,而豪杰所不免也。谚亦有之:“相见好,同住难。”

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妇之间,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于斯时也,惟

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责善而无分离,观曾文正与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历

史,可以知其故矣。读者犹疑吾言乎,请悬之以待足下实际任事之日,必有不胜其感慨

者。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个个分离孤立,而能救此濒危之国,明也。其必协同运动,

组成一分业精密、团结巩固之机体,庶几有济。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机体之所以成立,

舍道德之感情,将奚以哉!将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易漓汨c汩c人之德性,而破坏之事,又其尤甚者也。当今日人心腐败

达于极点之时,机变之巧,迭出相尝,太行孟门,岂云巉绝。曾文正与其弟书云:“吾

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倒把自家学坏了。”以文

正之贤,犹且不免,而他更何论也。故在学堂里讲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讲道德最难。若

夫持破坏主义者,则更时时有大敌临于其前,一举手,一投足,动须以军略出之,而所

谓军略者,又非如两国之交绥云也。在敌则挟其无穷之威力以相临,在我则偷期密约,

此迁彼就,非极机巧,势不能不归于劣败之数,故破坏家之地位之性质,尝与道德最不

能相容者也。是以躬亲其役者,在初时或本为一极朴实极光明之人,而因其所处之地位、

所习之性质,不知不觉,而渐与之俱化,不一二年,而变为一刻薄寡恩、机械百出之人

者有焉矣,此实最可畏之试验场也。然语其究竟,则凡走入刻薄机诈一路者,固又断未

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摭拾《宋元学案》上理窟之空谈,实则于事故上证以所见者所

历者,而信其结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养道德之难既若彼,而任事必须道德之急又

若此,然则当兹冲者,可不栗栗耶,可不孳孳耶!《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

附,息息自克,犹惧未能挽救于万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问者曰:今日国中种种老朽社会,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议,今子之所论,反乃

偏责备于新学之青年,新学青年,虽或间有不德,不犹愈于彼等乎?答之曰:不然。彼

等者,无可望无可责者也,且又非吾笔墨之势力范围所能及也。中国已亡于彼等之手,

而惟冀新学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与彼等同科焉,则中国遂不可

救也。此则吾哓音瘏口之微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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