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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龙巴-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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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照贺拉斯的古训,壮着胆子先来个"从中说起"(贺拉斯在《诗艺》一文中,称荷马讲故事"从中间说起".).现在夜深人静,而且美丽的高龙巴.上校及其女儿均已酣睡,我抓紧时间趁机把若干不可不知的特殊背景向读者做个交代,以便你深入了解这个真实故事.读者已经知道,戴拉.雷比阿上校,奥索的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不过,在科西嘉杀人,可不像在法国发生的那样,并不是由于服苦役逃犯因无法偷走您的银器才铤而走险,而是被仇敌所谋害;至于树敌结仇的动机,往往很难说清楚.许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老习惯,结仇的最早原因连传说也荡然无存了.

戴拉.雷比阿所属的家族憎恨好几个另外的家族,而特别仇恨巴里奇尼一家;有人说,在十六世纪,一个戴拉.雷比阿的男人引诱一个巴里奇尼女人,结果被受侮辱的女方家属一刀刺杀了.老实讲,又有人说事情正好相反,声称是一个戴拉.雷比阿姑娘被勾引,被刺杀的是一个巴里奇尼男人.但不管怎样说,我反正认为两家有血债就是了.然而,与习惯相反,这桩命案却未引发另外的凶杀案;原因是戴拉.雷比阿一家与巴里奇尼一家都受到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年轻男子都被迫背井离乡,两家好几代都没有血性方刚的代表.上世纪末,戴拉.雷比阿家有一个在那不勒 斯 服役的军官,在赌场里同几个军人发生口角,有人骂他是科西嘉臭羊倌,他立刻抽出剑来,怎奈一对三寡不敌众,若不是还 有一个外地人也在当场赌博,在紧急关头大喊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并立刻拔刀相助保护了他,他当时的处境就恐怕难过了.这个外地人就是巴里奇尼家的,只是未曾认识自己的同乡.于是双方互通情况,互相礼让,信誓旦旦愿结生死之交,因为在大陆,科西嘉人很容易抱成一团,但在他们岛上却正好相反.下面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戴拉.雷比阿与巴里奇尼在意大利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回到科西嘉却很少见面,虽然两个人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听说他们死前已有五.六年没有互相打招呼了.正如岛上的人所说,他们的儿子也是互相敬而远之.一个叫吉尔菲奇奥,即奥索的父亲,是军人;另外一个,吉于迪斯.巴里奇尼,是律师.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各干一行,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也未曾听到别人说起对方.

可是,大约是一八○九年,有一天,吉于迪斯在巴斯蒂亚的一家报纸上看到,吉尔菲奇奥上尉最近受勋,便当众散布说他不感到奇怪,因为某某将军是他家的后台.这话传到在维也纳的吉尔菲奇奥耳里,他又对一个同乡说,等他回科西嘉时,吉于迪斯也许腰缠万贯了,因为他不仅打赢官司挣钱,打败官司挣钱更多.永远也休想弄清他是否暗示律师靠出卖委托人挣钱,或者只是一语道破这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案件越难办,司法人员越吃香.不管怎么说,巴里奇尼律师领教了这句讽刺挖苦的话,并一直耿耿于怀.一八一二年,他要求任命他当镇长,眼看就要如愿以偿,没料到,某某将军给省长写信,举荐吉尔菲奇奥妻子的一个亲戚;省长岂敢怠慢立刻照办,巴里奇尼一口咬定,他的落选必定是吉尔菲奇奥的陰谋诡计造成的.一八一四年,皇帝垮台了,那位将军撑腰的镇长被指控为波拿巴分子,并由巴里奇尼替而代之.在百日王朝(即拿破仑一世第二次统治时期,历时仅百日,故名.)时期,轮到巴里奇尼被革职了,但这风暴过后,他又大张旗鼓地夺回镇政府的大印和户籍登记册.

从此,高照在巴里奇尼头上的福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夺目.戴拉.雷比阿上校却解甲归田,退居比埃特拉那拉,不得不穷于招架层出不穷的明争暗斗;一会儿,他受到传唤,因为他的马闯入镇长先生园子的篱笆墙,要他赔偿损失;一会儿,镇长先生又以修整教堂路面为借口,叫人掀走了戴拉.雷比阿家的一座坟墓的盖顶石板,石板已经断裂,上面刻有戴拉.雷比阿家的纹章标记.倘若有羊群吃了上校家的麦苗菜苗,羊的主人总可以从镇长先生那里得到庇护;经营比埃特拉那拉邮电所的那位杂货商,还 有那位当上乡村警察的残废老兵,过去都曾受到戴拉.雷比阿的保护,如今先后被撤了职,统统换上巴里奇尼家的亲信.

上校的妻子临终留下遗愿,希望把她安葬在她最爱散步的那片小树林子里;镇长立即声称,她必须葬身乡镇公墓里,因为上校还 没有得到营造孤立墓地的许可证.上校怒不可遏,也声称,许可证尽管等待好了,但他妻子也只管安葬在她自己选择的地方,便让人在那里挖掘墓穴.镇长方面也不示弱,也令人在公墓里挖了一个墓穴,并召来宪兵,说是"为了显示法律的力量."出殡那一天,两派到现场拉开了架势,有一度人们真担心,为了抢夺戴拉.雷比阿夫人的遗体,双方可能会大打出手.四十来个农民全副武装,由死者家属带头,逼着本堂神甫一出教堂便走上通往小树林的道路;另外一方,有镇长和他的两个儿子,还 有一帮亲信心腹以及宪兵等出来对着干.镇长亲自出面责令殡葬队伍往后退,但遭到一顿臭骂和恐吓;对方在人数上占上风,而且似乎已经下了决心.镇长才露面,好几支槍立刻推子弹上膛,据说,还 有一个牧羊人朝他瞄准,不过上校推开了那支槍,说:"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许开槍!"镇长像《巨人传》中的帕尼日,"生怕挨槍子儿",只好不战而退,带着自己的队伍走了;于是送葬的队伍出发,故意绕最长的路线,特意从镇政府前面通过.在行进途中,有一个蠢货加入了行列,竟然高呼"皇帝万岁!",而且得到二.三个人的响应;雷比阿分子群情越发激昂,恰巧遇见镇长家的一只公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他们纷纷提出要把公牛宰了.幸好上校及时阻止了这种暴力行动.

可想而知,政府当即开具违警通知书,镇长用他的生花刀笔向省长打了一个报告,描绘神与人的法律如何惨遭蹂躏,"他的尊严,即镇长的尊严,神甫的尊严,横遭蔑视和攻击,"戴拉.雷比阿上校领头策划了拥戴波拿巴的陰谋,妄图改变王位世袭秩序,挑动乡民武斗,触犯刑法第八十六和九十一条,罪名成立云云.

诉状言过其实,效果反而受损.上校也上书省长和国王的检察长;上校妻子的一个亲戚与科西嘉岛一个众议员有联姻关系;另外一个亲戚是王家法院院长的表兄弟.多亏这些后台的保护,告状陰谋不了了之,戴拉.雷比阿夫人得以安眠绿树丛中,只有那个呼口号的蠢货被判处十五天的监禁.

巴里奇尼律师对此案结果极为不满,便改变谋略,另图报复.他从故纸堆中翻出一份旧证书,对上校拥有的某条水渠所有权提出异议,水渠为一个磨坊提供动力.官司久拖不结.年终岁尾,法院准备判决,一切迹象表明,案情发展对上校有利,谁知巴里奇尼又把一封署名阿戈斯蒂尼的恐吓信交到了国王检察长的手里,阿戈斯蒂尼是一个有名的土匪,他在信中威胁镇长说,若不撤回诉讼,他便要杀人放火.众所周知,在科西嘉,人们千方百计寻找土匪的保护,为了答谢朋友的信赖,他们也往往干预私人纠纷.镇长正要利用这封恐吓信大作文章,不料中途又冒出一桩新的事端,把这个案子搞得更加复杂.土匪阿戈斯蒂尼写信给检察长,指控有人假冒他的笔迹,损害他的人格,把他看作出卖自己影响的人."一旦发现冒充我的家伙,"他在信末加添了一笔,"我将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显然,阿戈斯蒂尼并没有给镇长写过恐吓信;于是戴拉.雷比阿即控告巴里奇尼伪造信件,巴里奇尼也进行反控告.双方威胁恐吓咄咄逼人,司法机关莫衷一是,弄不清谁是真正的罪犯.

就在这节骨眼上,吉尔菲奇奥上校被暗杀了.据司法部门档案记录,事实如下:一八xx年八月二日,日落时分,一个叫马德莱娜.皮挨特丽的妇女,正送粮食到比埃特拉那拉,突然听到两声槍响,非常近,好像是从通往村子的一条路沟里开的槍,离她当时所在位置约一百五十步左右.槍响过后,她立即发现一个男人,猫着腰,在葡萄园的小路上,朝着村子奔跑.只见他稍停片刻,转身回头;但距离太远,皮埃特丽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何况那人嘴里衔着一片葡萄叶,几乎把他的整个脸都遮挡住了.只见他向一个同伙打了个手势,但证人没有看到那个同伙,尔后,此人便在葡萄丛中消失了.

皮埃特丽女人放下担子,跑上小路,发现戴拉.雷比阿上校倒在自己流淌的血泊中,中了两槍,但还 在呼吸.他自己的槍就在身边,子弹上了膛,扳机保险已经打开,好像正在抵抗正面一个人的攻击,却没有料到背后有人给他一槍把他打倒了.他嘶哑地喘着气,垂死挣扎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医生后来解释说,这是因为伤势所致,两个伤口都洞穿肺部.流血过多使他窒息;血缓慢地流着,粘糊糊的像一摊红苔藓.皮埃特丽女人怎么也没能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几句话也没用.她分明看他有话要说,但无法让人听懂.她又发现他极力想伸手掏口袋,她急忙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活页本,打开放在他面前.伤员拿起夹在活页本里的铅笔,竭力要写字.的确,证人亲眼看着他很费劲地勾画了好几个字母;但她不识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上校已筋疲力尽,让活页本留在皮埃特丽女人的手里,还 拚命抓住她的手,脸色异乎寻常,好像他想说的是,证人如是说:"这很重要,这是凶手的名字!"

皮埃特丽女人进村时,正好遇见镇长巴里奇尼和他的儿子万桑泰洛.当时,天差不多黑了.她讲了她刚才看到的事.镇长拿到活页本子,立即跑到镇政府披挂他的镇长肩带,把秘书和宪兵通通叫来.只留下玛德莱娜.皮埃特丽和年轻的万桑泰洛在一起,她希望他赶紧去救上校,也许他还 活着;但万桑泰洛却回答说,上校是他家的冤家死对头,如果他接近死者,人们非指控他杀了上校不可.过不久,镇长赶到了现场,发现上校已经死了,便叫人抬走尸体,并记录在案.

在当时的情况下,巴里奇尼先生尽管难免手忙足乱,但他还 是急忙封存了上校的活页本,并尽自己的职权进行各种调查,但没有任何重大的进展.预审法官到了后,便打开活页本,发现有一页血迹斑斑可以看见上面有几个字母,显然是一只有气无力的手勾画出来的,不过字迹清楚可认.上面分明写着,阿戈斯蒂......法官断定无疑,上校指明凶手是阿戈斯蒂尼.然而被法官传讯的高龙巴.戴拉.雷比阿,却提出要求,希望亲自查看活页本.她一页一页地翻了好长时间后,忽然伸手指着镇长叫了起来:"凶手是他!"她虽然陷入悲痛欲绝的境地,但头脑却惊人地清醒而明亮,她说,几天前,她父亲收到儿子的来信,看完就烧了,但烧信之前,他用铅笔在活页本上记下了奥索的地址,因为奥索最近刚调防.现在,这个地址不见了,高龙巴认定镇长把写有地址的那一页撕掉了,也许撕掉的这一张正是她父亲勾画出凶手名字的那一张;按照高龙巴的说法,是镇长偷梁换柱,在另外一页上仿照着写上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法官果然发现,活页本的确缺少了一页;然而,突然又发现,活页夹里另外几本笔记也同样有缺页痕迹,于是证人纷纷证作说,上校养成习惯,每当要点雪茄烟时,就从活页夹里撕纸引火;因此,极有可能是上校不小心,把他自己抄写有地址那一页给烧毁了.而且,有人指出,镇长接过皮埃特丽女人交的活页本时,他根本不可能看到上面的字迹,因为天已经黑了;还 有人证明,镇长一路一刻也未曾停步,一直到镇政府,而一到了镇政府,那位宪兵下士一直跟着他,看见他点亮灯,把活页夹塞进一个文件袋里,并亲眼看见他加了封印.

宪兵下士作证完备,高龙巴怒不可遏,一头扑倒在他脚下,求他凭良心对神发誓赌咒,声明他到底是不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镇长.下士犹疑了片刻,显然被年轻姑娘的义愤所打动,终于承认他曾到隔壁房间去找一张大纸,但他在那里没有呆一分钟,而且当他在抽屉里摸索着找纸的时候,镇长一直跟他说话.此外,他还 证明,回到镇长身边时,那本血迹斑斑的活页本仍然放在桌子的原来位置上,就是镇长进门时扔下的老地方.

巴里奇尼先生心平气和地进行作证.他说,他原谅戴拉.雷比阿小姐的感情冲动,很愿意屈尊为自己辩护,他作证说,那天傍晚,他一直呆在村子里;罪行发生时,他儿子万桑泰洛同他在一起,在镇政府前面;还 有,他的另一个儿子奥朗迪奇奥那天正在发烧,躺在床上没有挪过窝.他出示家里所有的槍支,没有一支是最近开过火的.关于活页本子,他补充道:他当时立刻就明白其重要性;他加了封印,交到副镇长手里,早就料到,因他与上校有隙,他有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提醒说,阿戈斯蒂尼曾经扬言,要杀死以他名义写信的人;言外之意是,这个家伙可能怀疑是上校所为,于是便把他杀害了.从土匪的习惯看,出于类似的动机而进行报复的事件并非没有先例.

戴拉.雷比阿上校死后第五天,阿戈斯蒂尼遭遇到一支轻步兵小分队的突然袭击,困兽犹斗,最后还 是被打死了.从他身上搜出一封高龙巴的信,求他公开声明,他到底是不是像归罪于他的那种杀人凶手.既然土匪没有答复,只好泛泛而论,称土匪没有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是他杀了她的父亲.不过,那些自称了解阿戈斯蒂尼性格的人,却悄悄地说,假如是他杀了上校,他肯定要自我吹嘘一通.另一个土匪,赫赫有名的布郎多拉奇奥,寄给高龙巴一份声明,他以荣誉担保,证明他的同行清白无辜,但他提供的唯一的证据是,阿戈斯蒂尼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怀疑上校.

到头来,巴里奇尼一家安然无事;预审法官对镇长倍加称颂,而镇长采取了高姿态,主动放弃他与戴拉.雷比阿上校争水渠的所有要求,从而为自己的美丽行为戴上了桂冠.

根据当地的习惯,高龙巴在父亲遗体前,当着亲友的面,当场哭灵唱出了一首巴拉塔.她倾诉了对巴里奇尼一家的满腔仇恨,明确指控他们是杀人凶手,威胁他们等哥哥回来必定报仇.这支巴拉塔,后来家喻户晓,水手在莉迪亚小姐前唱的正是这支挽歌.当时,奥索在法国北部值勤,听到父亲死讯后立即请假,但没有得到批准.开始,根据他妹妹的一封来信,他相信巴里奇尼是凶手,但不久,他收到预审此案的全部文件副本和预审法官专门写给他的一封信,使他几乎又相信,土匪阿戈斯蒂尼是唯一的罪犯.高龙巴每隔三个月给他写一封信,重复她的所谓证据,实际上还 是她的怀疑.这些指控,每每使他科西嘉的热血不由自己地沸腾起来,有时候,简直与他妹妹抱着不相上下的成见.然而,他每次给她写信,总说她的断言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不足为信.他甚至不许她旧话重提,但无济于事.两年就这样过去了,两年后,他领了半饷,才想到回家乡看看,全然没有报复无辜的意思,而是为妹妹完婚,变卖他的仅有薄产,如果够他在大陆维持生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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