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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晚,上灯不久,各村的老百姓便陆续地集合来了。他们多半是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间或也有上点年纪的老头儿。镐、锄、锹、土造的“独一撅”火枪,晃摇在星光下,闪着金属的薄光。村里村外,到处波动着一片闹嚷的人声。尽管有人严厉地吩咐:“不要嚷,叫鬼子汉奸听见可不是玩的!”可是寂静一刻,语声又起了,不过压得很低,嗡嗡地,像是大群的蜜蜂在叫。

赵区长把各村的村长招集到屋里开会,发觉几个临近据点的村庄不曾到。他怀疑是不是命令未传到,也许传得太迟,一时赶不来。是的,拴儿不是也没回来?但是更梆子响了,他们必须动身,让来迟的人后追来吧。

谢三财沉默地跟随众人跨出房屋,霜夜的寒气侵袭着他的胸脯,不禁咳呛起来。赵区长用手推开他说:“你不用来啦。”

一阵热血向上猛冲,谢三财的脸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虽然有病,可是永远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不肯向人示弱。他最怕人提起他的病,更怕人因此轻视他。他定定地站在黑影里,嘴唇抖颤着,昏眩地凝望着大门外庞杂的人影。

庞杂的人影踏着庞杂的步子,冲着寒夜离开村庄。他们如同一道溪流,弯弯曲曲地流向前去,终于和巨大的洪流汇合起来。这洪流泛滥在沧石路的周围,不见头,不见尾,黑糊糊的一大片,数不清有多少万人。

沧石路横卧在大平原上,就像根刺,插入平原游击根据地的腹部。敌人急欲扩大占领区,缩小八路军的根据地;八路军却要扩大根据地,缩小敌占区。因此,沧石路就变成平原游击战的焦点。修——破;破——修。修是强拉老百姓,破是经过简单的动员。所以,破总比修容易。最后,敌人急了,用武装保护修路,果然把路基修成。但是今夜,八路军也要用武装掩护破路。

这是一次总的大破坏。事前有计划地把路分成若干段,每段指定一区的群众负责,只破半面。假定是左半面,那么下一段的群众就破右半面,再下一段又破左半面……

风落了,星空弥漫着一层薄气:在下霜。冷气侵入人的肌肉,像针刺一样。在高高的路基上,大群先来的农民早已动手破坏起来。赵区长领导大家爬上预先指定的一段路基,悄悄地吩咐道:“赶快动手!”

农民纷纷地挽起棉袍的大襟,扎紧腰带,或者向掌心吐两口唾沫,又对搓一番,然后操起锄头和镐等,一起一落地挥动起来。地壳冻了,铁器落下去,敲出干硬的钝响。这时没有人再敢出声,偶尔,铁锹撞上一块石头,当的一声,平地跳出几星火花。

苍苍茫茫的平原仿佛已经沉睡,千万人齐声发出的粗重气息使人疑心是大地的呼吸。沧石路不再像刺,却像一条死曲蟮,浑身都是烂洞。

泥土里确实铺着柳条一类的东西,带点弹性,破起来比较费力。赵区长混在众人当中,挥了一气锄,热了,把毡帽头推到脑后,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前额的大汗,深长地松了口气。旁边,一个老头拉拉他的袄袖,把嘴贴近他的耳朵边,乱蓬蓬的硬胡子刺得他发痒。他听见老头沙声问:“不是说有队伍保护么?怎么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赵区长拍拍老头的肩膀,忍着笑说:“不用担心,咱们队伍早把据点统统包围了。”

老头噢了一声,提高嗓音说:“我说是啊,人家队伍总不能叫咱吃亏!”

老头蹒跚到一边,就地坐下,从身边摸出旱烟管,插到嘴里,嚓的一声划亮根火柴,送到烟袋锅边。

赵区长回身拔过他的旱烟管说:“你做什么?”

老头理直气壮地辩驳道:“怕什么?反正有队伍呀。”

“有队伍也不好抽。”

老头用不满意的声调说:“唉,唉,不抽就不抽。”

忽然,不远的地方放出一道雪白的光芒,直射进夜空,转动两下,便朝沧石路平射过来,缓缓地横扫过原野,扫过来又扫过去。路基周遭的夜色转成灰苍苍的,就像黎明前的景色,人的眉眼可以依稀地辨认出来。

全路的人群立时四处散开,转眼间沧石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据点里的探照灯收敛起光芒,黑暗重新来临。赵区长压低喉音呼唤他的人,一会便又重新集合。就在这时,远处枪声响了,开头很稀落,后来渐渐地繁密,终于掷弹筒的巨响爆炸起来,沉重地震动着田野。群众知道自家的队伍近在周围,再抓到本身携带的“独一撅”,信心很坚定,情绪像潮水似的向上高涨。一些气粗的汉子摇着拳头,跳着脚,气呼呼地叫道:“咱们游击小组还不开上去,杀他一场!”

然而,枪声又从许多方面震荡开来,这里,那里,交织成一片。从前一段的群众当中,一句话迅速地传递给赵区长:“赶紧撤退!敌人到处出动,一定有汉奸报告消息了。”

于是,泛滥在沧石路上的人流立刻分成许多支流,各自朝来时的道路奔去,抛在人流背后的是繁密的枪声。渐渐地,枪声从繁密转到稀落,终于完全停息。八路军也撤走了。时候才三更多天,霜在细细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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