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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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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夜

秋头夏尾,天气动不动就变颜变色地阴起来,闹一场大风大雨。在这样风雨的黑夜,最惯于夜行的人也会弄得迷失方向。

李排长不是个怯懦的人。虽然在惊天动地的大战争中,他依旧笔直地梗着脖子,挺起胸脯,不慌不忙地同敌人周旋。但在这样的大自然所掀起的情况中,他带领一班骑兵转来转去,却终于疑惑地勒住了马。最初,他还企图凭着自己的智慧,辨清道路。可是夜空不见指路的大熊星,四围又是黑糊糊的平原。电光偶尔一闪,照见的只是狂乱地摆动在大风中的庄稼。不见一棵树木,可以供他摸摸阴面阳面的树皮;不见一块岩石,可以供他探探背阴处的苔藓;更不见一座朝南开门的土地庙。黑暗形成一所无情的监狱,把李排长一群人牢牢地禁锢起来。

身背后,一个骑兵对他大声嘶喊道:

“俺看该往左手拐……”

一阵急风暴雨劫走这个人下边的话,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李排长掉过头,也喊道:

“上来,杨香武……你路熟么?”

杨香武抖抖马嚼子,把马带上前去,用手遮着嘴,继续张大嘴喊:

“要熟就好啦!你想想看,咱们刚出发的时候,西南风不是正对着左腮帮子吹么?这会风没变,倒吹起后脊梁来,咱们准是错往东北岔下去啦。”

杨香武不等对方答话,怪洒脱地把马头扯向西北方,用手中的柳条鞭鞭马屁股,先自走了。后边的马队紧跟着他,一匹连着一匹。杨香武不管有路无路,只朝前走。一会马蹄子陷进泥沟,一会闯进棉花地,一会又插着高粱棵子乱走。风雨的势头不但不减,反倒更加蛮横。他们每个人的军衣都淋透了,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冻得他们打着寒颤。西南风夹着大雨点,狂怒似的呼啸着,越吹越紧,把马的脚步都吹得摇摇晃晃的。但是这群畜生反而更有精神,四只蹄子蹚着田野的积水,吃力地拔着泥腿,半步也不差错。

前边不远,忽然亮起几团银白色的灯光,东一个,西一个,互相照耀着,仿佛有人在用灯光打什么暗语。李排长的心头疑惑起来。他们已经走进敌区,据点决不会远,像这样的方向不清,道路不熟,或许会跑到据点附近,滚入敌人的网罗。这次,他接到冀南军区司令部的命令,派他到滏阳河北岸取回一包从前反“扫荡”时坚壁的重要文件。这是个艰难的使命。他须要带着这一小队轻骑兵,通过几道封锁线,才能到达指定的地点。今夜正准备偷过滏阳河。于今是夏涝的季节,河水涨得又深又宽,过河的路子只是一座离据点极近的板桥,只要差池半点,便会发生天大的不幸。他必须分外谨慎,于是喊住杨香武说:

“别再瞎赶啦。天这样黑,又下大雨,横竖摸不过河,不如先到前边那个有灯的村避避雨再讲。”

杨香武粗鲁地反驳道:

“真是好主意!你敢保那不是据点?”

李排长不耐烦地摇摇头:

“你就会讲怪话!那是联庄会,一到刮风下雨的晚晌,个个村都打起灯笼守夜,害怕土匪趁着月黑头打劫。尽管去好啦,好歹有我做主。”

如是,这一支小小的人马冒着风雨,朝眼前的灯火扑去。

绕着村庄是一圈结实的圩墙。他们摸索许久才来到一座铁栅门前。门落锁了,紧紧地关着。村里黑洞洞的,先前的灯光倒不见了。他们都从马背跨下来,脚踏到水洼里,噗哧噗哧地溅着水花。一个人一开腔,几个人随着高声叫道:

“老乡,开开门!”

铁门后闪着一个人影,只听他问道:

“嗳,干什么?”

李排长推开杨香武,接嘴说:

“我们是八路军,想进村躲躲雨。”

门里支支吾吾地答道:

“唉呀……没有钥匙,怎么开门?”

李排长催促说:

“费点心,找钥匙去吧,都是自己人,不用害怕。”

门里人就朝后高声问道:

“嗳,我说,你知道谁拿着钥匙么?”

另一个农民应声从更屋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子。他走到门前,擎起灯,向门外端量几眼。灯光穿过栅门的栏杆,首先落到李排长的身上。李排长的两脚插在烂泥里,浑身湿淋淋地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但他还像平日那样挺起前胸,很有威严地直立在大雨底下。他的眼受到光亮的刺激,颤动着眯缝起来,栅门栏杆的影子照到他棕色的长脸上,掩盖住他满脸的浅麻子。

新来的农民点点头,说了一声:“你们候一会,我叫村长去。”就和先前那个农民一起走了。

风已经落下去,雨还像瀑布一般倾泻。李排长一群人全像石头似的等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偶然间,一匹马很响地摇着身子,抖去身上的雨水,另外几匹也照样摇起来,马镫互相撞得乱响。杨香武等得不耐烦,就嘟嘟囔囔地骂。李排长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怎么老不改这些坏习气?不是讲怪话,就是破坏纪律,简直不配当班长。”

李排长其实很喜欢杨香武。这个人心直口快,事情总抢着做,从来不会藏奸。就是有些坏毛病。须得慢慢地纠正。杨香武并不是他的真名。一般人看他说话急,举动快,总像猴子似的不肯安静,便用“彭公案”中这个近乎丑角的人物来取笑他,久而久之,倒没有人叫他的真姓名了。他耳朵听着李排长的话,肚子里很不服气,冷冷地想:“等着吧,这两个老百姓能回来才怪!”

可是两个农民到底回来了,而且多出几个人,又添了一盏马灯。当头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那老人擎着油伞,对门外打着问讯,一面把灯举得头那样高,细细地察看外边的人马。他的面貌倒先显现出来:一张古铜色的脸膛,满顶花白头发。

李排长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庆爷爷吗?你认不认识我啦?”

说着,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老头子张着没有胡须的嘴巴,定睛注视李排长一忽儿,醒悟似的叫道:

“噢,我认识你啦!人上点年纪,记性坏,只是记不起你姓什么啦。”他又回头对那几个农民说:“赶快开开门吧!”

这个巧遇,一瞬间使李排长十分兴奋,以为逢见旧人,暂时算是寻到归宿。但他立刻又十二分担忧。还是两年以前,他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过。那时,国民党的军队早已逃光,土匪像春天的野草,遍地生长起来,人民正忙着成立联庄会。八路军初来,到处便被人当做天兵天将一样看待。庆爷爷对他们却很淡漠。这个老头子终生遭遇太多的苦难,变得犹如狐狸一般多疑。一次,李排长对他谈抗日的大道理,他却白瞪着眼,不关心地搔着前胸,最后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咱老啦,听的见的够多了,这些新道理也不想懂。当老百姓的只图过个太平日子,谁坐江山给谁纳粮,哪管得了许多闲事。”

以后,滏阳河边设立据点,这一带变成敌区,两年以来,谁知道庆爷爷转变成怎么样个人。李排长牵着马和他并肩走过泥泞的街道,灯影里,留心窥察他的脸色。庆爷爷的发丝有些全白了,脸上的皮肉显得更松,但是身板骨不弯,腰腿仍然健壮。他的容貌很淳朴,寻不见一丝半丝狡诈的神气。

庆爷爷领李排长走进一座破旧的祠堂,指点他将马拴好,引他迈进屋子,然后放下伞,把灯搁在神主台上,张眼望了望空空洞洞的四壁,不安地笑着说:

“同志们将就着睡一夜吧,天气太晚,谁家的门也不容易叫得开。我已经告诉他们拿几张箔来,铺在地下睡不潮湿。你们吃了饭没有?”

李排长解着身上的武装,一面对他说人马都饱了。

骑兵们有的把马拴到廊檐底下,有的牵进两侧的厢房,陆陆续续地走进祠堂。他们一跨进门,立时忙着卸马枪,解子弹袋,把衣服脱下来拧着水,又用这些衣服把枪身擦干净。一壁厢,他们对村公所的人问:

“有柴火没有?抱些来咱们烤烤衣裳。”

打喷嚏的声音响起来,当中还夹杂着对天的咒骂。

李排长注意地询问庆爷爷道:

“这里离据点多远?”

庆爷爷举起双手,伸开十个手指头答:

“说是十里,其实不上八里。”

“离滏阳河呢?”

“也就是个四五里。”

“日本人常到这里来么?”

“三日两头,断不了来,一来就要吃的、喝的,糟蹋死人了!”庆爷爷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问:“同志,你们要过河吧?看样子,今晚晌雨不会停,恐怕过不去了。”

李排长不答。他把手搭到庆爷爷的肩膀上,眼睛直盯着对方的脸,半真半假地微笑着说:

“咱们来到这,你可别张扬,要是有个一差二错,我依你,我的枪子可不依你。”

庆爷爷的古铜色脸膛涨得如同红铜,愣了半晌才说:

“同志,这是什么话?我老头子当了几年村长,时常也有些同志打这过,从来没有出过乱子。不信你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咱老庆到底是什么人?” 李排长看他这样认真,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他原是试探对方,如今激起这大的反响,心里倒满意。他把话锋一转,索性开起玩笑来:

“算啦,说着玩罢了。我看你的村长当得倒满牢,好像屁股抹了胶,粘上就不动。”

老头子却烦闷地叹了口粗气:

“干是早干腻啦!不过咱们这里不讲究选村长,谁的年纪高,辈行大,再会办办事,就抓住谁当。成天价吃力不讨好,一不经心,说不定脑袋就会搬家。”

箔已经拿来几张,靠墙壁竖着。预备众人睡时再铺。一个农民抱进几捆干谷草,抛到地当心。火立刻点起来,呼呼地烧着,驱散祠堂里浮荡着的潮气。骑兵们绕着火围拢成一个圆圈,烘烤着衣服和鞋子。大把的谷草不停地朝火堆上加,有时将火苗压灭,冒出一阵苦味的青烟。人们便被熏得流下眼泪,或者呛得嗓子眼热辣辣的,打着干咳嗽。

杨香武脱下湿衣服来。他的脑顶尖尖的,高颧骨,两颊深深地凹下,嘴巴却向上卷着。他用两手抓着军衣,翻来复去地烤,头偏向一边,细眯着一对眼睛,避开火堆里飘浮上来的轻烟。

李排长从一边投过话来:

“哨放出去没有?”

杨香武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头也不抬地答:

“村公所说有联庄会打更,不用咱再放哨啦。”

他的神气很得意,仿佛一切事都早办妥,不用旁人多费心思。可是李排长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行,快放两个哨——村的两头一头一个。”

庆爷爷打着呵欠,赞同地点点脑袋。

“对!联庄会本来不大认真。先前是防土匪,现今没有土匪,日本人硬指八路军是土匪,遇到这样天气,就叫打更,有八路军来还叫开枪。其实要真来了,老百姓才烧高香呢!”

庆爷爷提起马灯,撑开油伞,对大家招呼道:

“同志们该乏了,早些睡吧。我去叫他们明天清早给你们预备面条吃。”

祠堂外的雨声比较和缓,但是不紧不慢的,更不容易晴。灯一走,大团的黑影溜进祠堂的角落。地心的柴草烧得更旺,四壁颤动着巨大的人影。

第二天,雨停了,低空残剩着灰暗的乏云。这支骑兵潜伏在村中,犹如一群大鱼不小心游进浅水湾子,乖觉地隐藏在水草底下,不敢轻易活动。白天,当然不能过河,退回昨天出发的地方,来往将近一百里,人马过分疲劳,今夜的长行军将更艰难。李排长吩咐众人把马一律备好再上槽,多喂草料,人也收拾停当,不许擅自离开。只要风声一变,他们可以立时向后撤走。更把消息封锁了,不许一个人出村,外来的人便扣住不放。

外表看来,李排长的态度十分镇静,心头却比谁都更不安。这儿距离据点太近了,站在村边,就能够望见敌人新修的白色营房。敌人随时都会扑来,斗争随时都会展开。对于庆爷爷,李排长的怀疑却早像春冰似的融化得无影无踪了。适才,老头子陪他到村边观察地形。田野经过夜来的雨洗,庄稼饱润地举起头来,颜色又浓又绿。大麻长得高过人头,张开巴掌大的叶子,把满地棉花一比,就显得痴肥。李排长奇怪这一带不多见谷子高粱。老头子紧一紧裤腰带,气愤愤地骂:

“人家还得叫种?不是逼着种大烟,就是逼着种棉花,官价定的又低,卖的钱还不够买粮吃,简直是活遭罪!人家就不拿你当人看,千说万说,只有你们才真是老百姓的救星——我现今看清楚了。”

饭后,李排长又到村头察看一番,叮咛哨兵要格外留心,然后转到村公所,躺上炕,阖上眼睡去。门上没挂竹帘,大群的蝇子飞进屋子,讨厌地叮着他的脸。他从身边扯出手巾,蒙着脸,许久许久,才沉到蒙眬的状态中……

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喊,陡地醒了过来,揭开毛巾,睁开眼,看见杨香武站在炕前。

杨香武说:

“刚刚哨兵来报告,说是敌人好像要出击。” 李排长一骨碌爬起身,跳下炕来。现在,他倒很沉着。他吩咐骑兵火速集合,一边跨着快步朝村头走去。杨香武急急地摆动双手,追随着他。

放哨的骑兵隐身在一棵老榆树后,瞧见他们,紧张地招招手,待他们走近,便指点着前边,压低嗓音说道:

“你瞧,敌人好像正集合呢。”

平原上,一个人站得略高,便可以望出去十几里地开阔。夏秋的时候,高秆农作物还能隐住村庄,但在这里,多半是大片的棉田,遮不断人的视线。李排长梗着脖颈,用两手打着凉棚,直直地朝前盯视。据点前边,隐约地显出一些小小的黑点,飞快地移动,好像人们奔跑着集合。不过小黑点移动的方向十分古怪:忽而没入庄稼地,忽而出现在通达本村的道路上,最终沿着这条道跑下来。

杨香武瞪着眼,冒冒失失地推了李排长一把,焦急地道:

“这不是来了么?”

李排长并不搭理他,暗暗寻思着。敌人如果出击,差不多总是使用汽车,如今仅有六七个小黑点,无秩序地乱窜,事情倒有些蹊跷。情况不弄清楚,他决不肯望风捕影地蠢动,于是??眼说:

“你们谁到前边侦察侦察……”

杨香武不等他说完,答应一声“俺去”,提着枪走进麻地,麻叶一阵摇摆,他便不见影了。

耳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李排长侧转脸,看见庆爷爷赶来。老人家光着膀子,肩头搭着件紫花布小褂,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庆爷爷赶到近前,竖着脚尖,用蒲扇遮着眼,一边望据点,一边不安心地问:

“怎么,鬼子是要出来么?”

他又望望天,差不多半头晌了。大块的灰云不停地流动,时时将太阳遮住。庆爷爷继续说:

“鬼子每回出来,正是这时候。依我的笨主意,你们不如向后退退……我催同志们走,可不是怕受连累……你要信的过今晚晌咱老庆保送你们过河,看咱怕他个鸟!”

杨香武一头骂,一头走出麻地,鞋底拖着很厚的烂泥,裹腿和鞋子溅满泥水的污点。他把枪把子朝地面一蹾,恨恨地骂:

“真他妈败兴!”

李排长直盯着他的面门问:

“到底怎么回事?”

杨香武哼着鼻孔道:

“哼,不知哪个王八蛋的牛跑了,老乡在捉牛。”

听的人都笑了。

火轮般大的太阳沉落后,暮色苍苍茫茫地袭来,李排长的心境却相反地晴朗起来。他不再担心敌人的侵扰。过河的事,庆爷爷一手包揽,预先便把事情铺排妥当。不走桥,而用船渡。但想安全地突过这道封锁线,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走漏一些儿消息,敌人决不肯轻轻地放过。

李排长从腰里掏出粮票草票等,要算还这一天人马的吃食费用。庆爷爷推开他的手,再三地拒绝。李排长霍然醒悟了:这是敌区,如何能用粮票,便要付钱。老头子笑道:

“嘿,你想错啦。咱们照样缴公粮,连据点还有人甘心情愿偷着送呢。咱是想:同志们轻易不来一趟,吃点饭还不是应该的。”

结果,李排长还是把粮票等付清了。

二更天光景,大地睡去了。生长在大地胸膛上的人们却展开保卫土地的活动。庆爷爷一定要亲身送他们渡河。李排长以为他的年纪高,深夜露水很重,怕他招受风寒,百般阻止他。老人更加不肯。庆爷爷惯常倚老卖老,假若旁人说他老时,他可决不服气。他会握紧拳头,伸直强壮的右胳膊,瞪着眼说:

“别瞧咱老,五六十斤的小伙子叫他坠着打提溜,还不算事!”

渡河的地方离据点仅仅十来里路,隐隐地可以望见那边的灯火。李排长一群人到达河边时,庆爷爷早就派来一些农民等候着。堤上放着两盏马灯,照见那些汉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有的扠着腰站着,有的无意识地搓着胸膛上的灰垢,也有人很响地拍着大腿。

杨香武低声叫道:“吹灭灯!还怕敌人看不见?”

一个农民却很大意地答:“不怕,鬼子黑夜从来不动。”随手只把灯苗捻小。

滏阳河平静地流着,很黑,很深,水面闪着一层油光。两岸十分静悄,只听见各色各样的虫叫。

庆爷爷走近一个汉子,小声问:

“船还没有来么?”

这时,下游响起缓缓的水声,河面推过来纤细的波纹。不久,一只小船轻飘飘地傍岸泊下。这是庆爷爷那个村的一条小渔船。敌人封锁滏阳河时,曾经尽量把农民的大小船只搜集到一堆,点一把火烧成灰烬。庆爷爷他们事前将小船摇到水草深处,装满泥土,把船沉到水底下,这才不曾毁坏。今天夜晚,庆爷爷派来一部分农民先把船里的泥土用铁锨挖掘干净,从河底捞起船来,又洗刷一番,依旧变成一只轻快的艇子。

船既然小,所以只能渡人。庆爷爷用商量的口气对李排长说:

“头口顶好卸下鞍子,叫他们给拉过去。”

骑兵脱离鞍子,就像海螺跑出甲壳,失去机动的能力。但又没有更完善的办法,只好冒险。李排长叮嘱每个人要携带着自己的一套马具过河,不许杂乱地堆在一起。这样,即使情况突然转变,急切间还可以备马,不至于乱成一团。李排长动手解马肚带时,警惕地朝据点望了几眼。那隐隐的灯火还没熄灭,犹如几只狡猾的魔眼,亮晶晶地穿过漆黑的大野,窥探这边的动作。

杨香武手脚利落地把马卸光,交给一个农民。那人跳下河去,使劲地拉着缰绳,但是马昂起头来,屁股只是向后偎,不肯下水。一个矮汉子操起一把铁锹,对准马屁股重重地一击,马又痛又惊,扑通地跳进水去,激起很大的波浪。

杨香武生气道:

“你怎么不顾死活地打!”

另有谁的一匹马也怕水,挣着缰绳要朝后跑,把牵牲口的农民带了个斤斗。杨香武抬起脚,狠命地踢着马肚子骂:

“你还敢调皮!”

他又东跑西跑,帮助农民把马匹都赶下河去,才来整顿自己的鞍子。马生来便识水性,一个个在浪花里摇动着身子,农民就全爬上马背,低声吆喝着,一同凫到对岸。骑兵各抱着鞍鞯,争着上船。先摆过五六个去,李排长和杨香武全等第二批再渡。庆爷爷打着一盏灯走来,轻声地咳嗽着,一面亲热地说:

“你们走啦?回头可来呀!”

李排长从心里感激地说:

“就是太麻烦你老人家啦。”

小船摆过来,第二批人也渡过河去。一袋烟的工夫,这支骑兵便重新备好马,坐上马背。李排长转过头,望见庆爷爷还站在河对岸,不知对农民指挥着什么。古铜色的脸膛,花白头发,依稀地映着灯光,显出的不是老迈的神情,而是充满生命力的青春气概。李排长用两腿把马一夹,领着头跑起来,急急地要脱离这危险的境地。他们跑出将近二里路,后边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杨香武低声嘲笑道:

“敌人出击了不成?马后炮,吓唬谁,横竖追不上老子啦。”

李排长用缰绳鞭着马,更紧地催促马奔跑。马便放开腿,领着后边的马群,一阵风似的驰向茫茫的黑夜。北极星正挂在他们的对面。

半个月后,这队人完成任务,果然转回来了。他们平安地偷过那座离据点极近的板桥,赶到庆爷爷庄上时,约摸将近半夜。四十里路的急行军,每人的喉咙都有些干燥。李排长决定在这里歇息一刻,喝点水,然后再走。他们不费事地叫开栅栏门,把马缆在街上,一齐走进村公所。上宿的农民都起来,敞着怀,趿着鞋,对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他们,但是精神带着点不自然。

杨香武一只脚踏着凳子,两手玩弄着他惯用的柳条鞭子,眨着眼问:“庆爷爷哪去啦?”

一个农民苦涩地答:“死啦!”

每个骑兵都睁大眼,李排长的脸露出更大的惊异。他想:老人家真像熟透的瓜,说死就死,只是不知道怎么死的。不待他问,那个农民接下去说:

“那天黑夜送同志们走后,他老人家也就送了命!”

李排长懊悔地叹口气说:

“嗐,我叫他不送,他偏要送!老年人怎么经得起冒风犯露的?那天黑夜我就听见他咳嗽,恐怕他要害病……”

但是农民打断他的话道:

“他不是得病死的……”

老人是这样遇到他的不幸:

那天夜晚,骑兵渡过河去,庆爷爷正吩咐大家把小船拉到原地藏匿起来,几个人亮着电筒,从他身后走过来。冲着电光,庆爷爷辨不清来人的面貌,但见穿着军衣,心想是李排长一伙人,就焦急地道:

“你们怎么还没过去?”

当头的一个人粗声说:

“我们来晚了么?他们过去多大时候啦?”

庆爷爷说:

“刚刚才听不见马蹄子响。”说着,他提高声音,急忙对河里叫:“伙计,船别拉走,还有几个同志要过河去。”

那几个人看见船拢近岸,且不上去,却各从腰间掏出一个甜瓜似的圆东西,朝着船抛去。河面红光一闪,响起巨大的爆炸声音,就在这一霎间,小船碎成几块,拉船的几个农民喊都没喊一声,跌进水里,残断的身子在水面转了转,沉下底去。另外十来个兵即刻从夜色里涌出来,把岸上的农民包围在中间。灯光映亮他们的全身,每个人脖子上都显出红色或者白色的领章。

庆爷爷木头似的定在那儿,疑心是在做梦。但决不是梦。当头的那个人早跨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拖着就走,嘴里还骂道:

“老王八羔子,我领你见阎王爷去!”

庆爷爷叫敌人抓去后,好几天没有音信,后来才听说被敌人挑死了……

农民说完这段事情,又补充道:

“都怪咱们太大意,河边的灯点的明晃晃的,人家用千里眼照一照,什么东西看不见?”

全场的人都哀默着,说不出话。桌上,洋油灯的灯苗颤动起来,光亮一时变得很暗淡。灯影里,老人的形象似乎又出现了:古铜色的脸膛,满顶花白头发。他人虽然死了,他的形象却更清晰、更高大,活生生地刻印在李排长的心中、杨香武的心中,以及每个骑兵的心中。

带着这个形象,当骑兵们再投向漆黑无边的夜色时,每人都具有一种新的力量。这力量刺激他们,使他们急切想撕破夜色,把头高举到天外,从那里,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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