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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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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滚到云山,滚到定州。……

炮火滚来了,立时又滚回去。

来的时候,敌人的气焰凶极了。特务四处造谣说:“这回要丢原子弹了!美国人从平壤到球场摆满机械化部队,三天要推到中国去!”

白天,还有敌机像走平道一样,飞得贼低,对地面广播说要在圣诞节前占领全朝鲜,还要在新年赶到哈尔滨喝年酒去!

当时姚长庚正领人连夜抢修铁路,整宿不断看见中朝人民部队往北闪,脚下蹚起好大尘土,好似一片灰雾,漫着大路。

郑超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捆好,随身带着,对人说:“这种时候,可不能大意,应该警惕些呀!”

就在那晚上,敌人的大炮叫得正得意,南边半拉天滚着一片火浪,闪开的中朝部队冲着火浪又漫上去了。人漫上去,炮声远了。不多几天,在朝鲜铁道联队一个大队部里,收音机拨到北京,郑超人听见个熟悉的女音报告说:“平壤解放!”

姚长庚清清楚楚看出这件事对郑超人的影响。他不喜欢郑超人。这是姚长庚的脾气,自己正派,碰见花言巧语的人,看不顺眼,容易存偏见。一有偏见,处处都觉得讨厌。怎么郑超人那张脸老没点血色,像个大烟鬼?怎么军装里偏要套件西装小坎肩,这就显着比谁文明?人家脸都顾不上洗,他可倒好,吃完饭,还要咯啷咯啷刷一阵牙,有什么刷头?

武震好几次批评姚长庚说:“一个党员,看见别人不成材,要磨炼他呀。丢手不管,光皱眉头,这不是党员应该抱的态度。”

武震找郑超人谈过话,批评了自己欠冷静,也结结实实批驳了郑超人的恐美思想。从此郑超人虽说病根没除,可不害心口痛病了。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姚长庚就也克制着自己,常给郑超人谈些道理。

郑超人也不满意姚长庚。姚长庚做事细致,走路看见根道钉,也要捡起来揣好,归拢到大堆去。在他眼里,钢轨枕木都像活物件似的,也知道痛痒,总是细心细意照顾着。来到朝鲜也不存外心,拿着当自己国家事一样上紧。

郑超人背后冷笑说:“他怎么抠抠搜搜的,像个守财奴?一根道钉值几个钱,又不是他的肉,净操些没用的心。”

姚长庚听见了,麻搭着眼说:“不是我的肉是朝鲜人民的肉,做什么不当爱惜?”

二次战役开始时,敌人一路前进,郑超人主张立刻撤退,说是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姚长庚却天天黑夜照旧分派人上现场,钉着不动。武震到前面来过,这给姚长庚很大力量。听见炮音,武震能辨出距离多远;看见些旁人不注意的征候,武震能够判断出我们的军事企图。没有这个人的命令,姚长庚死也不撤。

郑超人背后又冷言冷语说:“我们英勇的姚科长真是英雄,将来要是选麻痹英雄,我准投他的票。”

这几句话惹恼了个人,就是那个叫李春三的小伙子。他在鸭绿江桥跌伤了,幸亏不是内伤,养几天又追上大队。李春三毛毛愣愣说:“我看你是贾家的姑娘嫁贾家,贾(假)门贾氏!明是熊蛋包,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姚科长就是比你英雄,有什么好说的。”

郑超人又气又羞,脸唰地红了,半天冷笑一声说:“什么英雄!英雄的行为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干出来,不然就是碰巧赶上的——我就不信真有不怕死的英雄。”

二次战役一结束,姚长庚接到武震的紧急命令,叫他去开通定州附近一个大山洞子。姚长庚带着人上去时,朝鲜铁道联队的战士先到了,已经在动手干活。洞子里原先藏着敌人一列车汽油,临逃跑来不及拖走,就把火烧了。汽油筒有的烧瘪,有的开了花,铁片崩进墙去。铁闷子车也烧熔了,堵住洞子。必须设法开通,火车才能过去。姚长庚立刻叫他的人配合着朝鲜战士,用各种办法垫起烧熔的车辆,一辆一辆往洞子外拖。

洞子外是一片田野,庄稼糟蹋得好苦啊。棉花都裂了桃,一片一片白花花的,也没人摘,一场风雪就毁了。稻子熟过了劲,荒在地里,稻粒爆了一地,又发了嫩芽,迎着风颤巍巍的。不知多少坪稻子被敌人浇上汽油,烧得精光,地面都烧黑了。姚长庚从小靠两只手吃饭,想想这些庄稼,不定下了多大力气,一把泥,一把汗的,像摆弄孩子一样摆弄到而今。临了呢?他真替那些他不认识的朝鲜农民难受啊!

在一些烧毁的茅草房子前,常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围着她旧日的家转来转去。家是一片焦泥了,她还是恋恋不去;衣服家具都烧光了,她还是偻着腰挖呀,掘呀,想从土里掘出点东西。能掘到什么呢?几十年的辛苦,几十年的生活,一把火都成灰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只有仇恨。……

姚长庚想:“人在世上,都有个生根发芽的地方啊!休想能把我们连根拔掉。不要紧,宿根烂不了,日子会再变得 青枝绿叶,茂蓬蓬地开起花来。”

朝鲜的天气,三寒四温。十二月一个响晴天,李春三跟几个朝鲜战士到附近山头上去砍树,好用木头来垫起破损车。拉回木头时,李春三笑着囔:“我今儿可见了世面了。”

姚长庚问:“你看见什么了?”

李春三说:“管保你没见过。就在山那边大公路上,有的是美国坦克,都打烂了。”

郑超人听了,疑疑思思不大相信。近来他心里一直挽着个疙瘩,左思右想也解不开。敌人有海军、陆军、空军,我们只有简单的装备,两边一碰,敌人得的却是个负号,怪不怪呢?

工人们谁都想看个新鲜,这天趁休息的当儿,反正路又不远,姚长庚索性领大家到山那边去看看。郑超人想看个究竟,也去了。

可不就像李春三说的,大路两旁像市场上摆的地摊,左一辆吉普,右一辆卡车,横一部炮车,竖一部坦克,仰的仰,翻的翻,车头都冲着南面,紧张得很。有的坦克履带炸断了,拖在后边有一丈多长。大家都争着往坦克的炮塔上爬。那炮看起来重得很,用手一扳,却滴溜溜转起来。

郑超人问:“这是美国的么?”

李春三一指坦克上的白五星说:“不是美国的是谁的?难道还是我们的?”

郑超人假装没听见,又去看打坏的炮车。大家正看着,李春三站在坦克上叫“哎,前边下来俘虏了。”

俘虏一共十几个,多半是美国兵,,当中还夹着土耳其人,一个个滚的泥猪癞狗一般。服装又单薄,每人穿着件绿布短大衣,里子挂着丝麻;风帽套到头上,脸冻得铁青,遮的快看不见了。押送俘虏的是个怪灵透的志愿军战士,走路走热了,脸红红的。

李春三迎着头问:“是从平壤下来的么?”

那志愿军战士笑着点点头,又对俘虏做着手势说:“坐下歇歇吧,都走累了。”

俘虏便东倒西歪坐到公路旁边。当中有个美国军官,长着鹰嘴鼻子,满脸黄胡子像乱草,当着许多人就蹲下去大便。一蹲下,嘴里还说:“o·k!”拉完屎,又捉虱子。把一衣一翻,丝麻上爬的虱子成了球,一朵一朵像麦穗,拿手一扑落,唰唰往下直掉。

姚长庚皱起眉头瞅着他,直发恶心。一个大嘴的黑人走过来,向姚长庚涎皮涎脸伸着手说:“淡贝!淡贝!”

姚长庚不喝酒,也不抽烟,从郑超人要了一支给他。黑人接过烟去,咧着大嘴笑了,点着烟,一口气吸进去小半截,对大伙直扮鬼脸。

那鹰嘴鼻子军官横着眼站在旁边,看见黑人走到眼前,一巴掌打掉烟,抢过去就抽。黑人想往回夺,那家伙瞪起眼骂:“滚到地狱去!”

可巧军官背后坐着个土耳其兵,跷起腿,对着他后屁股踹了一脚。这一乱,在场的黑人都动了手,拳头抡得那个欢啊!把那军官揍得鼻子破了,钢盔丢了,抱着脑袋四处乱钻。

押送俘虏的战士好歹拉开架,坐到辆坏吉普车的踏板上,好像对准郑超人的心事说:“美国鬼子呀,这回是九九八十二,算错帐了!不信平打平算算力量。他吹唬他有原子弹,咱有手榴弹;他有大炮,咱有没有炮筒的小炮;咱有正义,有人民,他可白瞪眼了——咱们就同他比人!再说,咱们的武器也一天强似一天哪!”

一眨眼起了大风,刮得震天响。可是怪呀,风声这样猛,四围却静悄悄的,不起飞尘。路边几棵见了风最爱噪嘴的小叶杨也那么安生,纹丝不动。那志愿军战士仰起头,指着天空囔道:“哎呀,快来看哪!背膀的,背膀的!是咱们的‘小燕子’ !”

李春三急得紧问:“什么小燕子?在哪?在哪?”

姚长庚用满是青筋的粗手遮着眼,拚命往上瞅。只见极远极远的天空有群小飞机正往南飞,翅膀朝后抿抿着,倒像谁在高空撒了把星星,斑斑点点乱闪银光。

那战士又囔:“还有,还有,又上来了!”

果然又是一队“小燕子”摆成阵势,尾巴拉着白烟,从北往南飞来。天是深蓝色,好像一片大海。“小燕子”拉着白烟穿过天空,活脱脱就是一群小白鱼,出溜出溜游在海里,一点动静没有,一摆尾巴从高空游过去了。过去半天,空中才搅起忽忽的大风声。

这就是我们的超音速喷气机,今天头一回出现在朝鲜战场上。

郑超人一时呆在那儿,说不出话。那些坏坦克,那些俘虏,那些“小燕子”,清清楚楚摆在他的眼前。敌人为什么会得个负号呢?他似乎明白了那志愿军战士所说的道理,可又不完全明白。心头的疙瘩却像经谁一挑,松了扣了。

只听姚长庚说:“别只顾看了,也该回去干活了。部队已经打到平壤以南,都说说,咱们该怎样保证前线的胜利?”

工人们一回去,开通山洞子的工作进行得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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