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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满天飞着雾蒙蒙的细雨,东南风一吹,那细雨像一阵烟似的,轻飘飘地飞舞着。梁家龙带着人出发的绝早,每人披着块雨布,腰里掖着米袋子。米袋子是白的,临时都用红色炸药染成土红色。梁家龙长的敦实,脚步有根,每走一步,都像钉到地上一样,似乎一辈子不带摔筋斗的。在他那又宽又厚的胸脯上,今天叮叮当当挂满耀眼锃光的牌子。这是东北、华北、中南、华南等地的解放纪念章,平常轻易不肯露。别说个人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光荣历史,就有,谁不知道你吃几碗干饭,又有什么可显弄的?今天可都挂上了。一摸到这些牌子,梁家龙心里就激荡着一种特别温暖的感情,许多解放战争的旧事又从心底涌出来,活生生的像在眼前。梁家龙想起东北锦州战役时,一次冲锋,半路上他跌倒了。他的左臂受了伤,抬不起来。这时猛然看见烟火弥漫当中有一面红旗在前面一路飞舞着。那红旗已经碎成几条,可还像一朵红云似的往前飘着。梁家龙又跳起来,追着红旗飞跑上去。梁家龙又想起横渡长江时,摇船的是个四十开外的船夫,鬓角上落了几点白霜。快靠岸时,一颗炮弹落到水里,把梁家龙震下船去。梁家龙从昏迷里醒过来,听见战士们喊着冲到远处去,那个船夫正用胳臂扶着他的头,十分关切地望着他。梁家龙至今还清清楚楚看得见,那对眼睛有多么善良,多么慈爱——也许父亲的眼睛就是这样吧?每逢想起这些旧事,梁家龙就来了勇气,任何艰难困苦也挺得住。

只要梁家龙挺得住,班里的战士就有依靠。叫人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两个缺乏锻炼的战士。小牛本来是个话篓子,往常倒都倒不完,如今变得不声不响,像只草刺猬,满身是刺。高山河究竟牢靠些,待人做事,依旧满殷勤。但是昨天安排仇儿时,这个青年的感情竟那么重,倒是看不出的。

昨天后半晌,梁家龙决定把仇儿送到连部去,连长答应再往后送,或者交给朝鲜面委员会抚养着。情况这样紧,时刻都会发生战斗,送走了,对孩子有好处。梁家龙真像个“老妈妈”,好言好语跟孩子絮絮叨叨谈了半天,哄怂孩子走。孩子两眼含着泪,要哭,又忍着。仇儿早变成战士们的心尖,这一走,谁舍得呀?每人都尽量搜寻出点什么东西,送给仇儿。高山河把仇儿的小东小西归拢一堆,打成个小背包,想哄孩子高兴,故意学朝鲜妇女那样,拿头顶着,要亲自送仇儿。仇儿却要自己拿东西,又不肯顶,偏学志愿军叔叔那样背在身上。高山河牵着她走到掩蔽部口,孩子回头望望大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战士们都慌了,赶紧哄怂她,给她擦眼泪,答应去看她,又答应送最甜最香的糖给她吃。仇儿极力忍住哭,又忍不住,憋得浑身乱打哆嗦,直抽咽。

高山河蹲下去说:“来,叔叔当大马,驮着你走。”梁家龙便把仇儿撮上去,由高山河背着走了。

高山河去了半天,回来时,大家争着问仇儿到连部的情形。高山河才一说话,声音有点颤,连忙背过脸去擦眼睛。这晚上,大家一直不停地谈着仇儿。谈仇儿多乖,多俊,多灵,多懂事——直谈到熄灯,净记着仇儿的好处。高山河蹲在一边,两手抱着头,一句也没插言。你瞧,直到今天,他好像还难过呢。

梁家龙知道战士们的精力不足,赶的不敢太急,不慌不忙在头前领着走,肚子里早盘算好:中午大休息一次,当天半夜可以赶到那个兵站,背上粮食往回走。可是什么人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才饿了几天,一个个浑身发软,爬一架山,要歇好几回,呼哧呼哧,直流虚汗。到中午,勉强找到间稻草房子,炸塌一半,是空的,大家进去躲躲雨,打算生火煮饭。不想来了敌机,从头顶上直掠过去。梁家龙怕一生火,要冒烟,便叫大家各自用水壶里的热水,泡一泡随身带的一点小米,泡软了生吃下去。

马学文正嚼着生米,觉得耳朵一鼓一鼓的,睁大眼睛说:“前线响炮了!”

梁家龙竖起手掌影着耳朵,歪着头听了一会说:“是北边一震一震的,必是刚才那两架飞机在什么地方丢弹。”

胡乱吞完生米,大家横躺竖卧闭了闭眼,又往前赶路。走着走着,天阴的更稠,黑云彩浓得从天空直挂到地面上,雨也大起来。正赶上爬山,路滴溜滑,一不小心就摔跤。小牛肚子里没好气,越暴躁,越跌跤,腿摔得流血,气鼓鼓地坐在烂泥里,揉着膝盖骂:“这个破天,比美国鬼子还歹毒!到西天取经,也不用一步一个头!我要有炮,非轰他十万炮,把天老爷轰个倒栽葱,栽到海里喂大王八!”

马学文拄着根棍子,挪擦着脚说:“对啦,你骂吧。再骂几句,老天爷耳朵一发热,掀开云彩往下一看:哎呀,不得了!小牛同志生气啦!赶紧把云彩收到袖筒里去。于是天晴了,路也干了,猪肉白面一车一车运上来——不过你得起来呀,你不起来,挡住路,猪肉白面怎么运得上去?”说得战士都笑起来。

梁家龙伸手去扶小牛,一面说:“快起来吧。再不起来,人家该骂你是官僚主义了。”

小牛撅着嘴嘟囔说:“我也不是官,想官僚主义还想不到手呢。”说着爬起来,也学梁家龙的样,两手扶着山,贴着山边往上爬。

梁家龙一面走,一面慢条斯理说:“这里边有个典故。头年冬天,乍过江,大风大雪的,路冻得像镜子面一样,可以照见马学文脸上的浅麻子……”

马学文说:“饶了我吧,老妈妈,让我多活几天好不好?别把我拉扯到什么典故上去。”

梁家龙说:“戏还没唱到戏眼上,你听着啊。有一回夜行军,也是爬山。上山还勉强,赶下山,滑得简直没法站脚。有人也乖,干脆坐到背包上,手里撑着棍子刺溜——刺溜——滑下去。这叫美国吉普。这工夫我看见路旁边有群文工队的女同志,这个扭两扭,扑腾坐下去;这个坐下去,那个又老太太钻被窝,刺溜一声躺下去了——摔得踢腾扑通,唧唧嘎嘎笑个不住。我只当这是什么新鲜花样的跳舞,特意表演给咱看,还鼓掌呢。谁知正表演着,一个最年轻的女同志放了赖,坐到冰上不肯起来,怎么拽也不起来,光哭。我看见事情不好,劝她说:‘哭什么?再不起来,看冻到冰上去。’忙着去扶她。她倒摔着手,理也不理,照样哭。看那神气,她是做了长期打算,打算哭一辈子不动地方——我就念咒。”

有个战士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念咒?”

梁家龙一本正经说:“嗯,我就念咒。我说:你这成什么样子?哭天抹泪的,赖着不动,岂不变成哭哭啼啼的官僚主义了!这句话真灵,她一听,忙着爬起来,虽然还是哭哭啼啼的,可不敢再犯官僚主义了。”

小牛噗哧一声笑出来,又鼓着腮帮子说:“我也没哭,算什么官僚主义?”

梁家龙拖着长音说:“你呀?差一点变成骂骂咧咧的官僚主义。幸亏改正错误改得快,没戴上帽子……后来那位女同志还到咱们连里来过,原来是师文工队的,小胖子,长着一对猫眼,乱蹦乱跳,叫个什么黄锦。”

小牛的情绪高一些,无头无尾问道:“班长,你属什么?”

梁家龙应道:“属虎。”

“我还当你属龙呢。”

“我为什么要属龙?”

小牛嘻嘻笑道:“龙才吐水。你属虎,倒不怕雨,越淋越高兴,你看怪不怪?”

梁家龙仰起脸接了几口雨水,润一润嘴。他身上湿得发涩,汗毛孔都冒凉气,嘴却干得冒火,舌头上满是口疮,一沾雨水,痛得烧心。痛就痛你的,不能不多开几句口,好鼓起战士的勇气,就又说:“我又不是美国纸老虎,还能淋塌了架子?”不想饿得一阵头晕,腿一软,一个踉跄跌倒了。梁家龙只顾用手掩着前胸那些纪念章,脸便擦到泥地上去。

高山河连忙拉起他问:“摔着没有?”

梁家龙抹抹脸上的泥水,检查着纪念章说:“人摔着不要紧,牌子别摔坏就行。”

马学文说:“到底是人要紧啊!几块铜牌子,又不知痛,又不知痒,何必那样爱护?”

梁家龙轻轻舒口气说:“这是革命的光荣啊。豁出命去不要,也不能不爱护我们的光荣传统。”

正说着,山头上闹嚷嚷地走下来一群战士,每人背着一大袋粮食,雨一淋,分量更沉。当中有个大高个子,滚得浑身净泥,见了梁家龙问道:“你们是去背粮的么?”

梁家龙说:“是啊。前面路好不好走?”

大高个子说:“路倒不十分难走,只是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别跑那个冤枉路了。”

小牛抢着问:“为什么?”

大高个子说:“为什么?你去问美国鬼子去。你没听见?今儿过午又炸江桥。听说桥炸得不算厉害,可是更毒,岸上水里撒了一大推定时弹。岸上的能起走,水有两人多深,看又看不见,一转眼响一个,有时又半天不响,把桥墩子也崩坏啦,你说腻味不腻味?现在运输又断了,江这边现存的粮食,早分发完,仓底精光。你们去也是白去,一颗米粒也带不回来。”说着,这伙人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

小牛听见这个消息,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耗尽,一屁股坐到水洼里,脱下鞋,搬起脚摸着说:“倒他妈的血霉!早不打泡,晚不打泡,偏偏这时候打泡,揪心一样地痛。”

马学文笑着说:“天生你笨!你不会把脚背起来,不就不痛啦。”

小牛没好声说:“人家打破脸,你搧扇子,敢情自在。怎么不叫你脚上磨几个大血泡,尝尝苦楚,再叫你说风凉话。”

马学文说:“哎哟!哎哟!人不大,脾气可不小。算我没说行不行?快起来走,别泡蘑菇。”

小牛可不肯走。急什么?跑断腿,也是瞎跑,高低领不到粮食,倒不如留着这两条腿,做别的用。你再批评他,小牛会说:“我也不是不走,人家腿痛,还不许歇一歇?”无奈天色渐渐黑下来,雨又下得紧,要歇,也不能歇在半路途中,干挨淋。何不翻过山去,暂且寻个人家,烧一锅辣椒水,每人喝一碗半碗,去去寒气,一面探听探听江桥的实际情况,再走也不迟。梁家龙想好主意,一说,小牛自然也乐意,又来了力气,脚也不大痛了,跟着大家翻过山去。

已经大黑,伸手看不见巴掌。远远听见雨声里有狗咬,扑着音走去,影影绰绰觉得眼前有一片黑影,人绊到石台阶上,才发觉来到一座农家小屋前。梁家龙轻轻拍着窗门,叫着阿妈妮。窗门上灯亮一闪,接着吱吜一声推开,有个十分清嫩的声音说:“进来吧。”

战士们在廊下抖着湿淋淋的雨布,脱下鞋,赤着脚迈进屋去,一股暖气扑到脸上。多温暖而又多迷人的家庭气味啊。却不见什么阿妈妮,只有一个朝鲜姑娘。她见战士们都进来,重新关好窗门,挡上防空的布帘,指着屋里吊的一根绳子,叫把雨布都搭上,又叫大家坐到地炕上。看模样儿,这姑娘至多十四、五岁,穿着白细布短上衣,青裙子,眉眼甜蜜蜜的。成熟得早,言谈做事,处处已经满像大人了。

梁家龙问道:“阿妈妮呢?”

姑娘一抿嘴唇说:“没有阿妈妮,光有阿爸吉,也不在家,到后边帮志愿军运粮去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也不怕?”

“怕什么?”

“有鬼呀。”

姑娘扭过脸去,掩着嘴噗哧一笑,又回过脸说:“鬼早叫志愿军赶跑,怕咱还怕不过来呢。”

梁家龙商量着要花点朝鲜币,买点松树枝,烧锅水喝。姑娘怎么也不肯要钱,含着笑走到厨房去,亲自去给烧水。小牛要帮着烧,紧跟出去。

梁家龙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包辣椒面,捻了一撮到手心里,原包又揣好,擎着手要到厨房去,往锅里丢辣面。一推板门,慌得小牛赶紧背过脸去,两只手乱藏。

梁家龙问道:“你做什么?”

小牛背着脸说:“不做什么。”

梁家龙追问道:“我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原来是一棵青棒子秸,叶子也不褪,刚才正在嚼着吃,小牛垂头丧气说:“我实在饿得慌,直头晕,才拿了棵棒子秸。”

那朝鲜姑娘见梁家龙的气色不对,含着笑说:“叫他吃吧,有的是。我说给他烧穗棒子吃,死不肯要,真是!”

梁家龙沉着脸,什么没说,把辣面丢到锅里,等水烧开,舀到盆里端进屋去。每人都从腰带上解下搪瓷碗,嘶嘶地喝着。小牛呆在厨房里,不好意思进来。梁家龙和声和气喊他两遍,他才进来,舀了碗辣水,躲到人背后,低着头喝。

马学文是个瘦劲人,小牛嘴损,给他起个外号,叫“排骨”,说是一指头能把他点个四脚朝天。谁知他最经得起拖,拖到今天,精神还足。马学文喝不下半碗辣水,嘶嘶往里吸着气说:“嘿,好辣!谁还藏着一块半块祖国慰问的水果糖,分给咱一丁丁一掐掐好不好?”

梁家龙慢慢问道:“你想吃甜的啦?”

马学文说:“可不是,馋死人了!咱也不贪多,只要一丁丁就行,含在嘴里,一咂,甜津津的,有多美啊。”

梁家龙一喝辣水,满嘴的口疮火辣辣地痛,用手背一擦圆鼻子上的汗珠说:“没有甜的,能有点辣的,我看也不错。什么人不是说嘛:葱辣嘴,蒜辣心,辣椒辣到脚后跟。一辣,浑身酥酥的,反正比苦味好。”

高山河一咧嘴说:“哎呀!苦味可真不是滋味。上次挖野菜,有种菜,我认为能吃,一尝,苦死啦,怎么漱嘴也漱不掉那个怪味。”

梁家龙问道:“你们说棒子秸苦不苦?”

一个战士说:“棒子秸有什么苦的?你要懂得,挑那好的,还能当甜甘蔗咂呢。”

梁家龙摆摆头说:“苦的,是苦的。不信问问小牛,要是不苦,一个人,又不是牲口,谁肯去吃草?你当是容易咽下去的么?”

小牛听了,一滴眼泪滴到袄袖上,又拿手掌一抹眼,哭着说:“我也知道不该吃朝鲜人民的棒子秸,可是饿得受不住,该处分,就处分吧。”

梁家龙心里又酸又涩,喘口气说:“你也不用难受,知道不对,往后改了就是了。从小都是苦水泡大的,谁没尝过苦滋味?我吃的苦楚,更不是人受的。你们猜不着,我这条命是打哪儿来的——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啊!”

说到这里,梁家龙的厚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伸手到怀里去掏烟,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那点烟油子昨儿便抽光,哪儿还有烟抽?马学文连忙拿出自己的一点干柞树叶子,递过去。梁家龙的手一个劲儿哆嗦,把几片柞树叶捻碎,按了一撮到烟锅里,就着灯苗把烟吸着,抽了半天,冷静下来,又一字一板说:

“这话提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当时日本鬼子刚占东三省,我刚记事儿。我爹是个好脾性人,下煤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得不到一天消停日子。就只有一点小乐趣:爱喝酒。嘴唇一沾酒盅,话多起来,就把我抱到腿上,讲故事给我听。有一天正讲蜘蛛精,几个汉奸出其不意闯进来,把我们一家人都撵出去,撵到一块空地上。我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数不清数,都是矿工,携家带口,叫人圈到一堆。我父母坐在人堆里,母亲吓得哭。我究竟年幼,不懂事,搂着我爹的脖子,还踮着脚尖、探着脖子往前看呢。看见人堆前面摆着十几个架子,上面蒙着帆布,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旁边有人议论着,说是照相机。日本鬼子好干这种事:把人抓去,给你照相,叫你装出笑脸来。你的小命捏在人家手心里,笑不出,就打你,打得你呲牙咧嘴,照出的相,又像哭,又像笑,还要登在报上,说是‘王道乐土’。今天准是又干这个营生。我从来没见过照相机,心里焦急,倒盼着快点揭开那些破布,看看照相机是个什么神奇物件。盼了好久,一群日本鬼子才走上来,把帆布一掀——‘我的妈呀!’四下里惊得叫起来。”

听话的人不觉都睁大眼,闭住了气。梁家龙阴沉着脸,用激愤得透不出气的声音继续说:

“原来是十几挺机关枪。工人们一看见,想跑,枪就响了。我爹一下子把我按倒,压到他的肚子底下。只听见他有气无力问道:‘打着没有?’我说没有。我爹才放心地舒口气,头沉甸甸地压到我的肩膀上。我觉得有股又粘又热的东西流进我的脖子里,吓得叫:‘爹!’还听见我爹断断续续小声说:‘好乖乖!……别动……’

“我不敢再动。直到天黑,听听四下里没一点声音,猜想日本鬼子都走了,才敢叫我爹。连叫几声,不答应;推他,也不动。好容易从他肚子底下挣出来,一摸,他的脸冰冷,跟石头一样。我吓得又叫妈妈,妈妈也不应声。四下一望,满眼黑糊糊的,净死人,一个压一个,躺了一地。我又伤心又怕,不知怎么好,大声哭起来。哭着哭着,冷丁望见有个黑影冲着我跑来。我一看不好,准是鬼子又来了,踏着死尸就跑,绊得直跌跤。这时候那个黑影早跑到跟前,悄悄喊:‘别哭!别哭!’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一起往外跑。我跑不动,那人就背我。当夜就离开煤矿,远远躲到别处去。原来那人也是矿工,一家人都打死,只有他死里逃生,等到夜静,听见有小孩哭,才跑过来领着我一起逃生。后来就是这个好人一直把我养大的。”

小牛恨得把拳头往地炕上一捶,又痛得呲着牙,骂道:“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王八犊子!拿着人不当人,平白无故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真该天打雷劈!”

梁家龙拿着反话当正话说:“人家也有人家的蛮理:兴许你当中有反满抗日的,还不该斩尽杀绝!”

高山河疑疑思思插问道:“班长,你才讲的是不是日本人在抚顺煤矿平顶山的那次大屠杀?”

梁家龙不禁反问道:“不错啊,你怎么知道?”

“我那时候才一丁点,知道什么?是后首听家里人谈起来的。”

“无缘无故,你家里谈这个做什么?”

高山河苦笑一声说:“不是无缘无故,我生身父亲就是那回死在平顶山的啊!”

战士们一听,都啊了一声,一齐望着高山河。满屋静悄悄的,谁都不做声。门外雨下得唰唰唰的,一时紧,一时松。那个朝鲜姑娘不知在厨房收拾什么,铜瓢偶然间碰到锅沿上,当的一响。沉默好一阵,梁家龙才沉思着说:

“你们看,天下就有这种奇事。一个在山南,一个在海北,一个姓高,一个姓梁,好像井水不犯河水,两个人的父亲却死在一处。现在事隔多年,猛一回味,我的心还是又苦又痛。比起这种绞心的苦痛,眼前挨点淋,挨点饿,简直不算一回事。什么人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才有甜上甜——你要想长远咂咂祖国的水果糖,眼前吃一星半点苦,还不值得么?”说着,伸手到腰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东西,搁到地炕当中。

马学文拿起来一看,哎呀一声说:“这不是块人骨头么?你从哪儿拾的?是不是平顶山?”

梁家龙说:“不是平顶山,是从京畿山根底下一个炸平的村里拾来的。一看见这块朝鲜老百姓的白骨头,说实在的,我不知不觉想到平顶山上中国老百姓的白骨头。可见不分山南海北,不分中国朝鲜,我们的苦难差不多,我们的命运也是一样的。该好好想一想啊,这种种苦楚,从前的也好,眼前的也好,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别光擦眼抹泪叫苦,应该拿出点勇气,拔掉苦根才是正道。”

说到这里,梁家龙便指着高山河和小牛道:“论理,当着敌人眼面前,自己人的一点小恩小怨,不该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你们两个可怪,老像对头冤家,别别扭扭。说你们几次,也不听。人家隔着万儿八千里,来到朝鲜,还跟亲兄弟一样。你们两个本乡本土的,明明算是兄弟,反而为屁大一点事,憋着小心眼,闹私人意气,想一想,该当不该当?”

小牛没料到梁家龙会把话头一转,批评到他,当时红着脸,拿眼直溜高山河。高山河却低着头,皱着眉毛,一动不动,谁能猜得透他的心情呢?

近处响了一声防空枪,接连又响了几枪。那朝鲜姑娘从从容容由厨房走回来,挡一挡窗门上的黑布帘,竖着耳朵听了听。

雨声里透出一阵呜呜的马达声,响到跟前,一下子停住。狗又咬起来。外头有人高声问道:“崔大爷在不在家?飞机挡路,来扰你们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扁着身子从半开的窗门缝里闪进来。

进来的人有三十几岁,身材魁梧,脸色白里透红,好像早晨漱洗完,刚到野地散步回来,满身带着一股新鲜清爽的朝气。想是来往常进来歇脚,都熟,一进屋笑着说:“这么多人啊。高朋满座,请客么?”

梁家龙看出这人至少是个团级干部,想立起。那人一把按住梁家龙的肩膀,不让动,摸摸梁家龙身上说:“都湿了!这一阵天时不正,身子要紧,可别着凉。”说着坐到通厨房的门坎上,掏出烟盒,让大家抽烟。

梁家龙摆着手说:“不抽,不会抽。”

那人笑着说:“撒谎!手指头都烧黄了,还不会抽?”

梁家龙说:“都抽光了,首长抽什么?”

那人说:“抽光了,我抽你的柞树叶,不用客气。”

小牛本不会抽,要装老资格,偏爱瞎吧嗒,呛得流眼泪,也得意。当时挑了一支说:“咱也熏熏肠子啊。”

那人笑道:“小鬼!一看就是个调皮家伙。你是哪个单位的?”

小牛鼓捣着烟说:“你问大单位小单位?”

“大单位是什么?”

“大单位是志愿军。”

“小单位呢?”

“小单位是三班。”

那人哈哈笑道:“算你精!再精,也瞒不住我。我猜你们是去背粮的,对不对?”

梁家龙陪着笑说:“就是呢。半路上得到个消息,江桥又炸了,详细情形也不知道。”

那人说:“炸就炸他的,还不是家常便饭。”

梁家龙说:“听说这回撒了些定时弹,水里也有,挺讨厌,不大好捞。”

那人变得认真起来说:“讨厌是有点讨厌,差点没牺牲人。”便转过脸对那朝鲜姑娘说:“亏了一位朝鲜老乡啊。那个老乡水性高,脱巴脱巴衣服,钻进水里去。你想想,下这样大雨,水又凉,也不知定时弹几时响,岂是容易的。”

那朝鲜姑娘十分关切地问道:“知不知道名字?”

那人提高嗓音向外问道:“警卫员!知道名字不?”

外头廊下应道:“不知道。”

那人接着说:“我是在后方开会,电话上听来的。你不是说崔大爷在那儿帮着运粮?等你父亲回来,什么都知道了。”又转回脸对着战士说:“这位朝鲜老乡实在是好,围着桥摸。摸到定时弹,就抱上来,喝口酒,浑身擦一擦酒精,又下去了。摸了将近一小时,脸冻得铁青,牙齿敲得乱响。都怕他受不了,不让他再去。他说:‘我摸熟了,再有一会儿工夫,围着桥就摸遍了。换个人,水性不行,也费时间。’又下去了。这回一上岸,脚才沾地,就昏倒了。一摸他全身,冰凉冰凉,只有胸口是热的。赶紧用棉大衣包起来,送到医务所去——听说不会有危险。”

梁家龙不禁一拍大腿说:“嗐!真好!”

说话的人也赞叹道:“就是好嘛!这要有个作家在场,写一写,有多生动。工兵部队一看这样,气更旺,一鼓作气把桥重新修好。我才过桥,桥上的人马车辆,川流不息,正热闹着。”

小牛忽地跳起来嚷:“走!背粮去!”

梁家龙问道:“你走得动么?”

小牛紧一紧鞋带说:“走不动还不会爬,反正掉不了队。”

刚巧空袭解除,战士们一时都站起身,紧忙着收拾东西。

马学文笑着问:“小牛,你发不发烧?”

小牛提着高嗓门说:“一肚子饿火,怎不发烧?”

“发不发冷?”

“牙齿连热气都没了,怎不发冷?”

“你不发烧,不发冷,为什么像发疟子,忽冷忽热?”

小牛一踢脚说:“去你的!路上摔死你,回头闷大米干饭,炖马肉吃。”

梁家龙走在最后头,替老乡扫炕,用试探的口气问先前那人道:“这个雨下的,给志愿军添多少困难。敢许前线敌人已经进攻了呢?我们就晚了。”

那人正用赞美的神气,望着走出去的战士点着头笑,听见问,笑道:“龙王爷可不偏心眼,我们有困难,敌人也有困难。”又用食指轻轻一弹梁家龙前胸的纪念章说:“要保持住我们的光荣啊,不要向困难低头,胜利就在前头。”

小牛一走出屋子,差点撞到路边上停的一辆吉普车上,用胳臂肘使力拐了拐马学文,悄悄问道:“这是谁?”

马学文说:“管他是谁呢,何必多问。”

雨下得更急,又起了迎头风,大雨点纷纷乱乱洒到脸上,迷得人睁不开眼。梁家龙领着人紧往前赶,回头一望,京畿山那方面黑糊影里,不时忽闪一下,忽闪一下,直闪红光。不知是闪光弹,还是已经响了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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