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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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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天气很好,阳光斜射在一所小户人家的北房上,街门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对着临窗一架绣绷刺绣,偶一抬头,瞥见门外走过一人,年约四五十岁,看神气似想进来,不知怎的又退了回去,面貌没看清,右肩上好似搭着一个空钱袋,像走错了门似的。她想起还有两片花叶子没绣好,绣完还要去淘米,心里一动,精神重又集中到绣绷上面,没作理会。等把末两片叶子绣好,盖上绣绷,舀了点米要往外走,忽又见那人在门外探头,仔细一看,脱口喊了一声:“二妹夫!”连忙放下米箩,赶了出去。

这正是女主人梁大嫂的妹夫尤葫芦。他在无锡西门外开了一家小猪肉铺,因爱吃酒,又不大会做生意,把本钱蚀光,连饭都吃不上,停业已好多天,乡邻朋友的钱都已借遍。饥寒交迫之中,想起亡妻的大姐住在皋桥,还没有去告贷过。

偏偏妻子死后,没有来往,对方又是整天刺绣,守着两个还未成家立业的孩子。几次想去借钱,都因亡妻的过门女儿苏戌娟说:“姆妈和梁家大阿姨姊妹情分虽好,但在带女改嫁时,曾受过大阿姨的劝阻。阿爹偏又不会做生意,连妈带过来的一点积蓄都全蚀光。姆妈在还好商量,姆妈死去一年多,阿爹又从不到大阿姨家去,一去就借钱,多么不好意思!”想想难为情,几次要去,都没去成。

当天实在是迫于无奈,只得瞒了女儿,赶来碰碰运气。本想这位大阿姐人最善良,她姊妹感情又好,自己总算是她妹夫,多少有点面子,初次开口,多的没有,少的诀不至于拒绝,主意打得很好。

哪知人穷志短,还没走到门前,心里先打起鼓来,首先想到的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老婆一死,亲戚的关系已无形中断。何况平日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奔走衣食,一年多没有上过她的门,光景偏又这样穷苦,今天连半斤‘玫瑰水炒’1都没给人家带来,进门就张口,这话怎么跟人家说?”越想越情虚,正在盘算为难,不觉已到了梁家门口。

刚跨进一只脚,便瞥见里面虽是一个小小院落,打扫得却很干净,院子里竹竿上快要晒干的几件衣服和被单全都洗得雪也似白。想想人家,想想自己,单凭这身沾满油渍的旧薄棉袄,就没脸见人。

当时心里一寒,脸上直发烧,慌不迭退了出来。先还侥幸没被对方看见,刚垂头丧气退走不多远,又想起家中缺米缺盐的艰难光景,自己爱喝酒,不会做生意,吃点苦头应该。戌娟虽是亡妻带来的“拖油瓶”2,但是自己无儿无女,她又那样聪明孝顺,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叫她跟着受那活罪,非但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婆。越想越着急,万般无奈,一硬头皮,又往梁家走去。心想:“大阿姐那样好,也许多少能借一点。平日为了穷,丢人受气的回数也太多了,何在此一回呢?不到黄河心不死,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多个指望也好。”

念头一转,虽然鼓足了勇气,打算进门求见,不知竟会那么气馁。一到门前,由不得又退了回来,既恐钱借不到白丢人,又怕主人不在家,被她的乡邻看了笑话,连主人面上也是无光。似这样临门却步,迟疑了四五次,都没进去。

末了一次,见日头业已偏西,想起家中孤身守门的爱女,心里一急,刚往里一探头,梁大嫂已笑唤着“妹夫”迎了出来,还是从前来看望她妹子时的亲热神气,心神略定,忙喊了声:“阿姐!”迎上前去。

梁大嫂见他脸涨得红红的,笑道:“今天暖和,妹夫老远跑来,走累了吧?快请里面坐。”

尤葫芦忙答:“多谢大阿姐!今天真叫冷。”心里想事,穿得又单薄,答话有点不对头。

梁大嫂把客人请到屋内,忙着让座倒茶,问好,又问:“为啥不把戌娟带来?”仍和以前相待一样。

尤葫芦见对方并没有看他不起,受宠若惊地心安了一半,觉得事情“有点苗头”3,只盘算怎么开口。

梁大嫂忽说:“妹夫请坐一坐,我有点事就来。”说罢,穿上一件粗布围裙,走往后面灶屋。

尤葫芦以前忙着做生意,很少上门,人又马虎,估计主人是去淘米烧饭,没作理会。隔不一会,梁大嫂由后面走出,朝尤葫芦笑了笑,便往外走。

尤葫芦心想:“大阿姐如留吃饭,承了她的人情,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忙喊:“大阿姐!我不吃饭。有什么事,我替你做。”

梁大嫂回头笑说:“你不要管,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便往外走,一手放在胸前,好像还拿着一样东西。尤葫芦先想:“真要留我吃饭,还不如借我几个钱更实惠。”后一想:“主人连话都没说,就往外走,也许有别的事,不一定留吃夜饭。且等她回来,再看事行事。”

闲中无聊,一看人家屋里,里里外外并没有什么讲究的陈设,偏是那么朴素干净,到处见不到一点灰尘,掀开绣绷上盖的白布一看,花绣得又精细又鲜艳,心想:“这样人家,光景怎会不好过?”再想起:“家主婆4若在,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偏因嗜酒和她争吵,累她日常生气,现在想起真难过。这回真要借着钱,一定听女儿的话,半点酒也不吃。”

正在后悔,一眼望到斜照进来的日影已到了东墙角上,心里一惊,又焦急起来:“早晌父女二人仅向乡邻人家借了一升米,如今家中至多还有一碗剩粥,大阿姐这时还不回来,也不知肯不肯借钱给我。要是不肯,明天怎么办?”

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在尤葫芦的心里,却比一年还多,正在满心愁急,坐立不安,梁大嫂忽然兴冲冲地左手提着一个瓶,右手拿了几个小包走进。尤葫芦忙迎上前,兴奋地喊了声:“大阿姐”,想帮着把买的东西接过。

梁大嫂笑说:“你在屋里等一等,我还有点事。”说罢,又往后屋走去。

尤葫芦既多心,又有点发寒,觉出对方到底不像以前了,人家已然说在屋里坐,又不便跟去。回到堂屋,急得直搓手,心里不住暗喊:“菩萨保佑!”

后屋忽然笑呼:“二妹夫!桌上小盆内有‘水筹’,请你到隔壁‘老虎灶’5代我‘泡’壶开水,免得时候晚了,忙不过来,谢谢你。”

尤葫芦巴不得讨主人的好,诺诺连声,拿起筹和水壶,慌着便往外走。

傍晚时候,“泡水”人多,大家都在等开。尤葫芦急得暗中直骂:“倒霉‘老虎灶’,也不多烧点火,早晚和我肉铺一样,要关张。”又等了一会,才把水“泡”上,越看天色越心焦,忙往回赶。走得太慌了点,人未绊倒,却溅了点开水在脚上,烫得生疼。估计业已起泡,穿的是双破布袜子,不便当人脱下来看,肚子又饿得咕噜噜直响,气得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嘴巴,心想:“不是为了好酒贪杯,哪会受这活罪?从今以后,不要人劝,再吃一滴酒,我不是人!”

想着想着,不觉走进梁家,见天才刚近黄昏,屋里已点上油灯。耳听梁大嫂在喊:“妹夫!真对不起。请快进来,酒要凉了。”刚答:“一点点小事,大阿姐也要客气。”底下方想说酒已戒掉,忽然闻到一股酒香,喉咙首先发痒。目光到处,肉骨头、酱鸭、油焖面筋、油豆腐塞肉和大半碗吃剩的烧青菜。数量不多,却摆了一桌子。另外还烫着两壶酒!由不得心中一喜,暗忖:“我把这顿好酒吃完,明天再戒,也是一样。”随口忙答:“大阿姐太客气了!”

梁大嫂笑道:“自家人有啥客气?这都是现买来的熟菜,每样一点点。”

尤葫芦放下开水壶,笑答:“足够,足够!吃不完,大阿姐不要招呼,我自己来,决不客气。”边说,边把酒壶抢先拿起,把酒斟满,又问:“大阿姐!你的酒杯呢?”

梁大嫂笑答:“我姊妹从来不吃酒,你是知道的。家里连酒杯都没有。好在妹夫量大,用茶杯更爽快。请你先吃起来,等一会我再陪你吃饭。这几天没有月亮,你家离得远,太晚了不好走,怕戌娟一人在家不放心。”

尤葫芦一听,自己想说的话一言未发,对方已似在下逐客之令,心方一凉。又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些天没有尽过量,先吃饱了再说。当时没有言语。

梁大嫂见尤葫芦吃得非常香,笑问道:“妹夫!近来生意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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