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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荐亡媳许府大开丧 庆佳儿紫云新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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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文卿劝慰紫云,格外思念宝珠,对紫云道:“你小姐的好处,也讲不完,唯我最有一件忘不了他。任凭受我多少呕气,那怕就受了辱骂,一句都不强口,只低着头,不敢出声,即至丢下手来,还是一样,一些记恨心没有,从来不摆个气脸,有个怒容。那温柔劲儿,娇媚样子,令人死也记得他。”

说罢顿足捶胸,放声痛哭。

夫人骂道:“下流种子!你这些话真正气人。这是我媳妇命苦,候他死后,你又追悔了。快滚开去,我瞧见你生气呢!难道你逼死我媳妇,就干休了不成?我还没有空同你讲到这话呢,你替我小心些好!”

金铃借着夫人这句话,就拉了文卿进套房,教红玉陪伴他。夫人等只管劝解紫云,夫人立意陪他住了一夜,可怜夫人避着人连什么话都同紫云说了。

天明,夫人将绿云叫过来,叮咛一番,走出房,又在宝珠灵前大哭一场。文卿取张杌凳,在帏幔里对着宝珠的棺柩呆坐,哭一回,叹一回,夫人教人请了四十九众高僧,在花厅上铺设道场,拜了四十九日皇梁刹,日日有人上祭。转眼首七已到,遍散讣闻,孝堂收拾得精致非常。许府不惜钱钞,一味奢华,孝堂接到大门外,一色的漫天帏幔,灯彩无数。

门外东西,扎成两座辕门,上面都有天篷遮住日色,吹鼓厅分列两旁。三餐上供,都升炮奏乐。家人个个挂孝,执事旗伞,并宝珠出征的节钺,大门仪门边排满了。灵前祭桌,层层叠叠,各处厅上祭幛无数,挂不下去,只好叠起来,单留个官衔,下款在外。说不尽许府热闹。孝堂里挽联甚多,不及细载,只将几个要急的录他几副:许公的对句:

尔何之,未来日月方长,忍教撒手?

吾老矣,此去桑榆已晚,不耐伤心!

文卿的对句:

朋友作夫妻,恨予福薄缘悭,

一载鹍弦惊短梦;英雄即儿女,

羡尔功名成立,五花鸳诰沐皇恩。

幼同案,长同年,生则同衾死同穴;

出为将,入为相,继而为女始为男。

又庵的对句:

再造深恩,从前性命功名,皆劳援手;

终天抱恨,此后晦明风雨,总觉惊心。

松筠的对句:

吾家富贵功名,皆贤姊深恩所赐;

从此生离死别,令辱弟饮恨何穷!

松蕃的对句:

天上侍严君,父女转能当聚首;

人间抛阿母,弟兄从此益关心。

李公的对句:

南海访残碑,白叟黄童齐堕泪;

西池惊幻梦,人间天上总销魂!

治国治家,全忠全孝;

非男非女,何死何生?

李墨卿的对句:

乡会总同年,连番秋月春风,欣领众仙登紫阁;

邢潭关至戚,此后灯窗雨夕,忍听内子泣黄昏?

李莲波的对句:

断梦醒浮生,可怜一夜秋风,乘鸾仙去;

人间留幻想,转盼三更明月,化鹤归来。

京营将帅的对句:

一品夫人,享八座,掌六军,贵承七叶之荣,二载功勋垂竹帛:

九天仙子,遵三从,知四德,修到十全之美,五花官诰拜恩纶。

同年的对句:

巾帼仰奇人,想当年曲咏霓裳,引领风前倾雅范;

蓬莱颁宠诏,恸此日春停桑梓,惊心月下拍乌啼。

门生的对句:

桃李入公门,马帐重开,方欣共坐春风,同沾化雨;

黑貅飞瀚海,蛮人不反,允矣名垂竹帛,功勒旗常。

东宫的对句:

离恨寄中秋,地惨天愁沉宝骛;

功名垂万世,花容月貌绘凌烟。

御制:

粉黛亦奇男,不必问智勇何如,但看一二年令肃风清,允矣鞠躬尽瘁;

蛾眉肩国事,若非是焦劳太甚,何以十九岁心枯力竭,顿教坠泪留碑!

七七开丧受吊,各省督抚司道,俱差官送礼。七中松夫人正病,只有宝林来过几次,都是随来随去,许夫人苦留不住。转眼七终,就有许多亲友同年,请文卿释闷,文卿无精打彩的,那里有兴?只拣几处至亲好友,不好回的扰了,其余一概辞谢,倒反常到松府来走走,同夫人闲谈,不免愁人说与愁人,转添一番伤感。

有些同官相好,劝他续弦,他直言回绝。凡事惧振不起精神来,连自己衙门,都懒得去,每日里自怨自艾,短叹长吁,有咄咄书空的光景。提起宝珠来,就眼泪不干。将宝珠的绝笔并自绘的出塞图、花神图,裱成手卷,珍而藏之,以为世守,还题了许多诗在上。

闲时把宝珠所用的物件取出来逐件把玩,唧唧哝哝,哭一声,说两句,不疯不颠,如痴如醉。房中镜奁粉箧,位置俨然,书柜衣架,以及鞋脚香奁等件。都排列如生前一般。宝珠床上锦帐罗帏,鸾衾鸳被,红须绣带,金铃玉钩,铺设如新,不殊往日。

晚间必在床上焚一炉好香,静坐一会,闭着眼默默通诚,连玻璃屏里都不许人进去,生怕扰乱。口里常改《长恨歌》两句道:

“悠悠生死隔天人,魂魄不曾来入梦。”

把个紫云宠得了不得,常说:“我见了你,又喜欢又愁烦,欢喜者,见了你好似见你小姐一般;烦恼者,见了你格外就想起你小姐来。你是小姐所爱,我待你好,就是报他的恩。我不咎既往,只好儆戒将来,你小姐有知,当不以我为负心人也。”

倒被紫云冷一句热一句,百般挺撞,他全不介意,实在到那万分难耐之处,他倒哭起宝珠来。

此刻的文卿,竟与从前大不相同。夜间紫云借着身上有孕,又不肯与他同床,他也不和绿云等过夜,一人独宿在内间紫云床上,紫云反让了开去。文卿十分孤凄,常常饮泣。小丫鬟每天铺床叠被,见文卿的鸳枕,都要湿透了半边,已消瘦得不成模样,宝珠的灵柩,供在堂中,夫人舍不得就出,又想紫云生个男儿,替他做个孝子,议定今年不出柩,候来春再说。

光阴已过,不觉又到年底。许府今年这个年,比起去年来,就是霄壤。去岁花团锦簇,热闹非常,今年物在人亡,伤心万状。文卿整整哭了一夜,连饮食都不进。紫云是更不必说了,想起从前在家过年的光景,躲在内套间里哭得死去还魂。许公、夫人、又庵、红鸾、玉钗等,草草坐了家宴,连菜都没等上完,夫人就坐不住了。

就是松府也不高兴,松筠兄弟同墨卿,勉强陪侍夫人、宝林,替他解闷,银屏、翠凤、瑶珍在旁助兴,夫人、宝林满眼含泪,在席上闷坐,倒把个松筠引得大哭起来,瑶珍连忙劝止。到了五更,入朝庆贺。文卿强打精神,各处拜年,年酒一家没有吃,都推病辞了,只有同年团拜,这一日去应个故事,不等上席就去了。

此刻是正月,紫云月分已足,夫人预先叫了精细稳婆,自己常伴着紫云,怕他年轻不知保养。饮食寒暖,夫人件件经心。直到二月初五晚间,觉得腹中疼痛,夫人就守定他、着人到松府送信,吩咐就接了二小姐回来。早唤了稳婆前来伺候。稳婆诊脉试过,说:“还早呢!”

夫人亲手扶他上床,靠着歇息。文卿在旁,格外巴结。

夫人对稳婆道:“凡事你小心些,不可有轻率。你保我大小平安,我自有重赏。”

稳婆笑道:“太太放心,都在老媳妇身上,包管平安。那边松府都是用的老媳妇,这位少奶奶认不得我,我是逢时过节,都到府里去的。”

绿云道:“这是我们姑娘,你少要胡说。”

稳婆道:“他老人家不是松府里小姐吗?我是见过的。听人讲,还挂过帅的,后来得了功,给你们做少奶奶了。”

绿云道:“小姐归天了,堂前的灵柩就是的。我们两个是随小姐过来的。”

夫人怕提起紫云苦来,对绿云瞅了一眼,绿云不敢言语。稳婆道:“这位小姐不是我接的,两位少爷,都是用的老媳妇,到如今我都认识,算算已有十七八年了,少爷们不是都作了官吗?前天我在门外买东西,见大少爷骑着白马,戴着红顶子,拖着花翎子,许多的执事开路,好不威风!他老人家在马上赏我脸面,还对我笑呢!我又不敢理他,我问人,说官不小呢!我记不清叫甚么名字了,只怕就是状元,不然是七省巡抚,才有那么威武呢!象我们间壁那家子,也在部里当差,到了衙门日期,踏双破皂靴,自己提个衣包,连个跟班都没有。家里娘儿们衣服都不全,终年的押当,和裕盛典倒成了主顾,我就瞧不起他!瞧他也戴个水晶顶子,说是什么郎中。我想郎中只能卖药,朝廷要他干什么?”

说得大家好笑。

有个口快的小鬟道:“你见的是我们二姑爷,那里是状元、巡抚,是顺天府尹!”

稳婆点头道:“一点不错。我问人,也说是顺天府。你怎么知道的?怪道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你们些姑娘,这点年纪,连官衔都知道了,不教人爱煞了吗?”

又对夫人道:“阿弥陀佛!太太是修来的,这位好姑娘,年纪轻的很呢!”

夫人道:“不小了,十八岁了。”

稳婆道:“小姐几岁了?”

夫人道:“同岁。”

稳婆陪笑道:“我今天接这位新生的少爷,日后就象他姑爹,十几岁作官做大人。”

夫人笑道:“生下来就是官,我家有世爵呢!”

稳婆道:“怎么叫做世爵?”

夫人道:“你不懂得。”

稳婆道,“好太太,坐着也是闲,给老媳妇学个乖。”

夫人道:“上人功劳大了,生下孩子来,就给他官。”

稳婆道:“是老大人做宰相的功劳了?”

夫人道:“他有这能为倒好了。是我亲儿挣来的,可惜他见不着承袭的人了。”

夫人说到此,满面流泪,又怕紫云看见,忙用帕子拭去。稳婆不解何意,就不敢追问。

不说夫人无事同稳婆闲谈,文卿已在天井里,焚了好几炉香,还磕了许多头。到天明,银屏已回来了。初六日正午刻才临盆,也是紫云的福气,竟生了个儿子,大小平安,上下欢喜。夫人亲自又侍紫云上床,倒走出来,伏在宝珠柩前,嘤嘤啼哭。文卿格外伤心,红鸾、银屏苦劝才止,就到松府去报喜。松夫人始而欢喜,继而感伤,也送了些花红、绣褓、金锁、玉圈之类。三朝内外请客作汤饼佳会。

夫人说这孩子是宝珠的承荫,格外替他热闹。众人试他啼声,竟是个英物!皇上知道许家生子,念宝珠的功劳,又算得是干外孙,赏了许多珍物,又授新生儿四品京堂,承袭伯爵,赐名绍萱,许府欢喜谢恩。满月后,乳娘抱了出来,粉装玉琢,好个孩子,同紫云一模无二样!夫人先着他在宝珠灵前叩头,吩咐替他挂孝,文卿、紫云不免又是哭泣。

紫云又到松府走了一道,倒与夫人、宝林哭了一日。夫人见了孩子,想女儿,紫云见了套房,想小姐。各有心事,到晚才回去了。此时三月初旬,又要忙宝珠丧事。不知如何热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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