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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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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黑暗的一夜。雷声从地角卷来,屋瓦格格作响,接着急骤的大雨,击鼓似的打着屋脊,窗格子上也瑟瑟有声。金莺小姐这时刚从外面跑回,孤零零地坐在寝室里。

方才跑去同乡会,要求同乡会会长设法营救唐洁如。

“沈小姐,他既然为了这样的事被捕,那我们也没有法想。”白胡子胡会长,开头就是拒绝:“你想,他是赤化呀!赤化就是共产,共产就是公妻,公妻就是非孝,非孝就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自然咯,脑袋搬家。”他说着,惨然一笑。

“这样的人才是难得的呢,至少在我们一县里是唯一的后起之秀了。……”金莺小姐却还是耐着心请求。

“是呀!我也闻名过,我也为他可惜。但他过去,太不为自己可惜了。……”胡会长又安闲地说。

“而他还是个独养子呢……”金莺小姐想以人情来感动他了。

“那么他就不应挂无后主义的招牌。听说非孝公妻和无后主义招牌是相联的呵!”那白胡子现在却变成暗笑了。

金莺小姐气愤地抽身出来,还听到背后传来讥笑的声音。

“哼,沈大钊真有个好女儿,竟要我们去营救她的姘头呢……强盗的女儿,那姘头自然是赤化共产……了。……”

金莺小姐几次想回转去和他们理论,又几次抑制住了。终于看着大风回到宿舍。现在这孤寂的寝室里,只觉焦躁之情紧紧压住了她脆弱的心。

同室的徐有梅和张翠菊,已经有二夜不来校了。从前因为都是同志关系,过从比较算亲密的。近来金莺小姐在行动方面使徐有梅感到不合,连党里的事,也不大对她说。

那么徐有梅和张翠菊不来,是不是会和洁如一起被捕去了呢!金莺小姐忽然这样想到。

要是真的被捕了,那么徐有梅不是和洁如成了一对了吗?连死也在一起的。这是多么快乐的事……莫名其妙的妒意,又兜上金莺小姐的心头。她觉得现在为了恨洁如,有把洁如营救出来的必要了。

她拥着被头,痴痴地想着营救的方法。时间悄悄地从她身边溜过。接着又送来了一阵脚步声,渐响渐近,渐近渐清晰,终于门打开了。

进来的正是徐有梅。

徐有梅走近金莺小姐床边,轻轻地以近来所没有那么的亲热,叫了一声:“金莺!”立刻摸到金莺身上,凄凄咽咽地哭泣了。

徐有梅哭泣了,金莺小姐反倒笑起来。

“怎么,痴丫头?谁欺侮了你呢!”金莺小姐觉得自己此刻是个老练的母亲,柔和地用手抚着徐有梅的头发。

“啊!啊!我要死呵!我也不要活下去了!我也不要活下去……哇!哇!哇!”

徐有梅带哭带叫。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孩子。要是我,有谁欺侮,我就不想死,我就一定要先把那欺侮我的人杀了,才肯去死呢!”金莺小姐强硬地说。

“啊!金莺,你难道还在梦中吗?七点钟时候,七点钟时候,洁如……那洁如在火车站旁边,那广场上,被砍了头了……”徐有梅抑住了哭声,断断续续地说。

“真的吗?……”金莺小姐突然从床上跳起,“他是不应该杀却的,他是不应该杀却的!我一定要为他报仇!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金莺小姐披着睡衣在室内来回地走,眼中的泪,不期然地纷纷掉下。

“有梅,我不哭,我不哭!你看我没有眼泪呀!我只记得洁如以前对我说过,颠踬是有的,牺牲也是免不了的,因为那是革命。我们所要的是意志的集团,是集团意志的延长,是前仆后继地追上去。这是不错的。军阀能够杀却一个唐洁如,但不能杀却千百个唐洁如;即使能够杀却千百个唐洁如,但不能杀却万千拥护革命的民众!好的,现在我复活了。有梅,我要重新加入,我要痛改前日的游移、不彻底和小姐气,为洁如,为革命……”金莺小姐感情激动地说着。

徐有梅也揩干眼泪,在淡黄的灯光下凝视着金莺小姐兴奋的脸,终于又徐徐地说出:

“金莺,是的,但此刻我们太兴奋了。我也记起了洁如的话,革命事业并不是英雄事业,革命不是情感的,而是冷静的,理智的。他说要一步步着实地做,要艰苦耐劳地做,要看准目标不屈不挠地做。发动和组织大众起来,是最好的革命武器。他又说,我们女子大半都太懦弱了,很少能担当得起革命的责任的。……你我也是同样太感情了,……勇敢了,一会儿便又软弱了。”

徐有梅这话,有如尖利的针,一针见血地打入金莺小姐的心头,不觉怔了一怔,立刻懒洋洋地又坐在自己床沿上。

门外的风雨声又进袭到屋内来。黑暗也伸着巨手进来。淡晕的灯光,好象渐渐地缩小下去。

“有梅,”金莺小姐吐了一口气,缓缓地叫了一声,“可是他到底怎么被捕的呢?”

问了一声,好久没有回答,接着有梅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是因为鼓动沪杭铁路工人罢工哪!从‘五卅’以来,杭州的工运已经走入了一个新阶段了呢。……”接着,有梅滔滔说下去。她说明杭州的工人运动,各方面如何发展,脚夫啦,纺织厂啦,缸窑啦,黄包车夫啦……都有了秘密的工会,而且力量都相当充足。尤其是铁路工人方面,因为和上海方面通声连气,力量更来的充实。他们鉴于广东政府对于香港大罢工中的工友的竭力援助,他们更坚实地感到自己的经济利益是建筑在政治利益之上。他们越发进一步明白,只有为自己而作政治上的斗争,才有出路。……但同样统治者阶级的政治基础,又建筑在他那经济机构上的。做工的以罢工来破坏统治者阶级的经济机构,也就是政治斗争的第一步……而且因为帝国主义之政治经济的侵略,工人的生活一天天艰难起来,更坚决了他们罢工的意志。……

“洁如是捉住这一契机来发动这一工作的。谁知国家主义派告了密……洁如是这样被害了……”

金莺小姐听了这些话,觉得自己又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而洁如的伟大人格,反映出自己的渺小卑鄙。她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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