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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游离与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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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游离与独在

俞平伯

环君曾诉说她胸中有许多微细的感触,不能以言词达之为恨。依她的解释,是将归咎于她的不谙习文章上的技工。这或者也是一般人所感到的缺憾吧。但我却引起另一种且又类似的惆怅来。我觉得我常受这种苦闷的压迫、正与她同病啊。再推而广之,恐怕古往今来的“文章巨子”也同在这网罗中挣扎着罢。“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实是普遍的,永久的,不可弥补的终古恨事。

再作深一层的观察,这种缺憾的形成殆非出于偶然的凑泊,乃以文学的法相为它的基本因。不然,决不会有普遍永久性的。这不是很自然的设想吗?创作时的心灵,依我的体验,只是迫切的欲念。熟练的技巧与映现在刹那间的“心”“构”的角逐,一方面是追捕、一方面是逃逸,结果总是跑了的多。这就是惆怅的因由了。永远是拼命的追。这是文学的游离;永远是追不着,这是文学的独在。

所以说文学是描画外物的,或者是抒写内心的。或者是表现内心所映现出的外物的,都不免有“吹”的嫌疑。他们不曾体会到伴着创作的成功有这种缺憾的存在。他们把文学看成一种无所不能的奇迹。他们看不起刹那间的灵感。他们不相信会有超盲文的微妙感觉。依他们的解释,艺术之宫诚哉是何等的伟大而光荣;可是,我们的宇宙人间世,又何其狭小、粗糙而无聊呢?他们不曾细想啊,这种夸扬正是一种尖刻的侮蔑。最先被侮蔑的是他们自己。

既知道“美景良辰”只可以全心去领略。不能尽量描画的,何以“赏心乐事”就这样轻轻容易的一把抓住呢?又何以在“赏心乐事”里的“良辰美景”更加容易寻找呢?我希望有人给一个圆满的解答。在未得到解答以前,我总信文学的力是有限制的。很有限制的,不论说它是描画外物、或抒写内心,或者在那边表现内心映现中的外物,它这三种机能都不圆满,故它非内心之影,非外物之影,亦非心物交错之影。所仅有的只是薄薄的残影。影的来源虽不外乎“心”“物”诸因子的酝酿;只是影子既这么淡薄,差不多可以说影子是它自己的了。文学所投射的影子如此的朦胧。这是所谓游离;影子淡薄到了不类任何原形而几自成一物,这是所谓独在。不朽的杰作往往是一篇天外飞来、未曾写完的残稿,这正是所谓“神来之笔”。

我的话也说得太迷离了,不易得一般的了解。所成就的作品,既与创作时的心境关连得如此的不定而疏远。它又凭什么而存在呢?换句话说,它已是游离着且独在了,岂不是无根之花,无源之水。精华已竭的糟粕呢?若说是的,则文艺之在人间,非但没有伟大的功能,简直是无用的赘疣了。我遭遇这么一个有力的反驳。

其实,打开窗子说亮话,文艺在人间真等于赘疣,我也十分欣然。文艺既非我的私亲,且赘疣为物亦复不恶,算得什么侮辱。若以无用为病,更将令我大笑三日。我将反问他,吃饭睡觉等等又何用呢?可怜人类进步了几千年,而吃饭睡觉等的正当用途至今没有发明。我们的祖宗以及我们,都不因此灰心短气而不吃不睡,又何必对于文艺独发呆气呢。文艺或者有它的该杀该剐之处,但仅仅无用决不能充罪状之一,无论你们如何的深文周内。

闲话少说。真喽嗦啊!我已说了两遍,文学是独在的,但你们还要寻根究底。它是凭什么存在的,大家试来评一评,若凭了什么而存在,还算得独在吗?真不像句话!若你们要我解释那游离和独在的光景,那倒可以,我愿意详详细细地说。

“游离”不是绝缘的代词;“独在”也只是比况的词饰。如有人说是我说的,文学的创作超乎心物的诸因;我在此声明,我从未说过这类屁活。这正是那人自己说的,我不能替他顶缸。我只说创作的直接因是作者当时的欲念、情绪和技巧;间接因是心物错综着的、启发创作欲的诱惑性外缘。仿佛那么一回事,我为你们作一譬喻。

一个小孩用筷子夹着一块肉骨头远远的逗引着。一条小哈叭狗凭着它固有的食欲,被这欲念压迫后所唤起的热情,和天赋兼习得觅食的技巧,一瞥见那块带诱惑性的肉,直扑过去。这小儿偏偏会耍,把肉拎得高高的,一抖一抖的动着。狗渐人立了,做出种种抓扑跳跃的姿态。结果狗没吃着肉,而大家白看狗耍把戏,笑了一场。故事就此收场。

我们是狗化定了,那小儿正是造化,嬉笑的众宾便是当时的读者社会和我们的后人。你说这把戏有什么用?可是大家的确为着这个开了笑口。替座上的贵客想,好好的吃饭罢,何必去逗引那条狗,那是小儿的好事;但这小儿至少不失为趣人。至于狗呢,不在话下了。它是个被牺牲者,被玩弄者而已。它应当咒诅它的生日,至少亦曳尾不顾而走,才算是条聪明特达的狗。若老是恋恋于那块肉骨头,而串演把戏一套一套的不穷,那真是狗中之下流子了;虽然人们爱它的乖巧,赞它为一条伟大的狗。您想想。狗如有知,要这种荣誉吗?我不信它会要。

所谓文学的游离和独在,也因这譬喻而显明了。肉骨头在小孩子手中抖动,狗跟着跳、那便是游离。狗正固永吃不着肉骨头而尽串把戏,那便是独在。若不幸那小孩偶一失手,肉骨头竟掉到狗嘴里去了,狗是得意极了,聒聒然自去咬嚼;然座上爱看狗戏的群公岂不依然有失呢。换言之,若文学与其实感的竞赛万一告毕,(自然,即万一也是不会有的。)变为合掌的两股,不复有几微不足之感,那就无所谓文学了。我故认游离与独在是文学的真实且主要的法相。

还有一问题,这种光景算不算缺憾呢?我说是。又说不是。读者不要怪我油滑,仍用前例说罢。从狗的立场看。把戏白串了不算,而肉骨头也者终落于渺茫,这是何等的可惜。非缺憾而何?若从观众和小儿的立场看,则正因狗要吃肉而偏吃不着,方始有把戏。狗老吃不着,老有把戏可看、那是何等的有趣。又何用其叹惜呢。我将从您的叹惋与否,而决定您的自待。

以下再让我说几句狗化的话罢,正是自己解嘲的话。所谓文学的游离有两种不同的来源:(一)由于落后——实感太微妙了,把捉不住。这正如以上所说的。(二)由于超前——实感太平凡粗笨了,不值得去把捉。前一个是高攀不上,后一个是不肯俯就。虽有时因文学技工的庸劣,而创作物与实感游离了;却也有时因它的高妙,使创作物超越那实感。在第二意义上,我们或者可以有相当的自喜,虽然这种高兴在实际上免不了“狗化”。

春花秋月,……是诗吗?不是!悲欢离合,是诗吗?不是!诗中所有诚不出那些范围、但是仅仅有那些破铜烂铁决不成为一件宝器。它们只是诗料。诗料非诗,明文学的料绝非文学。

我们看了眉月,这么一沉吟,回溯旧踪,那么一颦蹙。是诗吗?不是!见宿树的寒鸦,有寂寞之思,听打窗的夜雨,有凄清之感。是诗吗?不是!这种意境不失为诗魂,但飘渺的游丝,单靠它们却织不成一件“云裳”的。它们只是诗意。诗意非诗,明文学的意境绝非文学。

实在的事例,实在的感触都必经过文学的手腕运用了之后,方可为艺术品。文学的技工何等的重要。实感的美化,在对面着想,恰是文学的游离。我试举三个例。

譬如回忆从前的踪迹,真是重重叠叠,有如辛稼轩所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似的;但等到写入文章,却就不能包罗万象了、必有取舍。其实所取的未必定可取,所舍的未必必须舍,只是出于没奈何的权宜之计。选择乃文学技工之一,有了它,实感留在文学作品里的,真真寥寥可数。所召集的是代表会议,不是普通选举了。

又如写一桩琐碎或笨重的事,不能无减省或修削之处;若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就成了一本流水账簿,不成为文章。奏了几刀之后、文章是深亮多了,可是原来的样子已若存若亡了。剪裁又是重要的技工。

平平常常的一个人,一桩事据实写来不易动人听闻,必要在它们身上加了些大青大绿方才快心。如宋玉之赋东家子,必要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其实依拙劣的我们想,宋先生贵东邻小姐的身个儿,即使加减了一二分的高矮,似乎亦决不会损害她的标致。然而文章必这么写,方才淋漓尽致,使后人不敢轻易菲薄他的理想美人。这是何等有力的描写。夸饰比如一面显微镜,把肉眼所感都给打发走了;但它也是文章的重要技工。

不必再举别的例证了,您在修辞学上去看,那些用古古怪怪的名词标着的秘诀,哪一个不是在那边无中生有,将小作大的颠倒着。再作一个比方:吃饭的正当形式,只是一口一口的咬嚼而已;然而敝中国的古人有“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的繁文缛节,即贵西洋的今人到餐室里去,亦必端端正正穿起礼服来。我们细想,这是干吗?“丑人多作怪!”但同时就不免有人赞叹着。说它们所表现的是文明,是艺术哩。

各人的地位不同,因而看法不同,因而所见不同;这是不能,且不必强同的。我也不必尽申诉自己的牢骚,惹他人的厌烦。单就文艺而论文艺,技工在创作时之重要初不亚于灵感。文艺和非文艺之区别间,技工正是一重要的属性。我们因此可以明白真的啼笑何以不成为艺术;而啼着笑着的model,反可以形成真正的艺术品。这并非颠倒而是当然的真实。

我们可以说,一切事情的本体和它们的抄本(确切的影子)皆非文艺;必须它们在创作者的心灵中,酝酿过一番、熔铸过一番之后,而重新透射出来的(朦胧的残影),方才算数。申言之,natural算不了什么,人间所需要的是artificial。创造不是无中生有,亦不是抄袭(即所谓写实),只是心灵的一种胶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追来追去,不落后,便超前,总走不到一块儿去,这是游离。寻寻觅觅,终于扑个空,孤凄地呆着,那是独在。我们觉得被实感拉下了,不免惆怅;若觉得把实感给拉下了,那便骄矜;实在都沾点滑稽的幻觉,说不出什么正当缘由来。万古常新,千秋不朽的杰作,论它的究竟,亦不过狗抓肉骨头而不得(不足)。人想交合而先相对鞠躬(有余)、这一类把戏而已。我们对于它们,固然不屑赞扬,却也不可咒诅。(赞扬和咒诅都是把戏之流,我们何敢尤而效之。)沉默是顶好的道路,我说。——安于被玩弄也是顶好的道路,我又说。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作于北京。

【点评】

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诗人,作家。原名俞铭衡,浙江德清人。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任浙江省视学、浙江师范国文教员,上海大学、北大女子文理学院教授,一度赴英、美,均不久即返。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大学、中国学院等院校教授。曾加入过北京大学的“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文学团体,是新文学运动初期的重要诗人,提倡过“诗的平民化”。1922年1月,曾与朱自清、郑振铎、叶圣陶等人创办五四以来最早出现的诗刊《诗》月刊。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九三学社中央委员。是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是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冬夜》、《古槐书屋间》,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红楼梦辨》(1923年初版,50年代初改名《红楼梦研究(再版)》)是“新红学派”的代表作之一。1990年10月15日逝世,终年91岁。

《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从古到今,人们都为文学创作中的词不达意而感到苦恼。把心中所想形诸于笔端是一个思想外化和物化的过程,这就可能会有一些改变甚至歪曲。作者用狗与骨头的关系将文学的游离与独在形象的加以说明,把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思想,创作过程中的感悟以及读者的感受都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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