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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耻与御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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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

题解

本文发表在1925年6月22日第32期《语丝》上。俞平伯认为五卅惨案中英日残杀中国民众不是中国人之耻辱,“但却是英国人的,日本人的,推而广之是人类的耻”。他认为:“御外须先定内”。针对这一观点,郑振铎曾写文章批评俞平伯。二人为此写了好几篇文章进行争辩。过了三年,俞平伯为了“存此以见吾拙”,仍将此文收入他的《杂拌儿》里。

这篇文字曾引起相当的反响与争论。现在看看,有些话自然是“明日黄花”了,至少在万象更新的江南是如此的。但书生论政,本可笑怜,姑存此以见吾拙可耳。

一九二八年二月八日记

先要提明,雪耻与御侮是两件事,不得混为一谈。试言雪耻。我们试想耻是什么?是日本纱厂一案吗?不是。上海南京路一案吗?不是。是汉口英界一案吗?不是。说这些是耻不错,但却是美国人的,日本人的,推而广之,是人类的耻。若我们独引以为耻,未免贤者之过。残杀是寇盗的耻辱,而被迫害者则“薄乎云耳”。

我们竟然不在耻了吗?不然!我们真羞愧极了!我很奇怪,何以中国一般人士的眼光如此的短促?何以竟永不想照照镜子?何以远瞩千里之外而自忘其眉睫?我真有如鲠在喉的苦楚,不能不吐。

不提远的,在“五卅”惨案未生以前,上海先发生过不堪的下流事:军人官僚商贾朋比而贩烟土,甚至于公开抢夺,互轰毕命。何以竞不闻国民群起而哗,加以督责纠正制止?这不是我们的羞耻是什么?这不是我们的羞耻又是什么?为什么大家独不想掀动黄浦江的怒潮洗荡这班烟贩烟鬼?

英人诚哉可恶,日人诚哉可杀,他们杀害咱们的同胞数十人之多。数十人多矣,然视数千数万人则又如何?频年内争,杀人盈野,流离荡析,而死者山积,此非黄帝之子孙乎?独非无辜之良民乎?外国人杀害我们罪既不可恕,何以我们自杀就大可容恕乎?爱国之士,给一个圆满的解答。

依我的反省:被侮之责在人,我之耻小;自侮之责在我,我之耻大;雪耻务其大者,所以必先“克己”。年来之国耻真如山累,而外人之凌辱,乃沧海之一粟耳。再推论之,若我绝不自侮,他人敢侮我吗?即使谬然以横逆相加,我们就会束手待毙吗?明哲者将知其不然。退一步说,即使我们认内乱外患是同等的国耻了,然雪耻的步骤,必先从定内乱入手,断断乎无可疑。语有之:“未有奸人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外交的胜利,以实力为机捩,未可强求;即侥幸偶获,亦如一现之花,无裨于久远明甚。譬如治疾,外患是客邪,内乱是本原。本原一不振,客邪随地随时可入,驱不胜驱,防不胜防,幸而驱除,生命亦危殆了。若素体坚强,漫说风寒暑热无缘侵薄,即感受客邪,驱除亦正易易耳。

就名理论,雪耻当先其大,自侮是耻之大者;就利害论,攻病当先其急,自残是病之急者。返观全国,满目疮痍,岂仅南京路上几点血迹?既把数十人的性命看得重于泰山,则数千万人的性命何得轻于鸿毛?要记住,要猛省,我们如早先自觉,英、日人的枪声或者会少响几下的,可惜那时我们都睡着了。长此以往,依然不悟,不思自拔于泥涂,而晏然以为居天国,唯以“公理”、“人道”等等自呼号,自慰藉,则帝国主义者的枪声或将累累不绝如连珠,又将奈何,又将奈何!

世上决没有糖果般的“公理”、“人道”,除非我们先以“公理”、“人道”立国,我们先停止自杀,方始有面皮,有力量来防止他人杀我。我们先打倒自国的强盗主义,方始可以打倒他人的帝国主义。否则总是一死,自杀与被杀又何择呢?同此沉沦,自溺与被溺又何择呢?爱国者闻之,自然怫然了。但恕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偏见。我始终以为国家以建设于正义基石上,而后真可爱。

醒来吧!以外患警惕我们内省的自觉心吧!用黄浦江的怒潮来涤荡自相鱼肉的血腥气吧!

我决不是说因为有了内乱,外侮是应当忍受,不当抵抗的。然抵抗贵有实力,不是可以意气用事的。御侮的法门,最通行而最有效的是宣战。但我们自揣,瘫疽似的军阀兵士们,不全然是冗物吗?他们配对外一战吗?他们的责任心在哪里?恐怕他们错认他们的天责是抢劫、强奸、贩烟土呢。陆军既然如此,海军尤其可笑。一年一年的飘泊着,南方有钱南行,北方有钱北去,娼妓式的海军呀!万一对英、日宣战,想靠他们维护沿江沿海的要塞城镇,岂非是一场再好没有的清秋大梦!

宣战是必败的,三尺童子知其必然,而大家犹嚣嚣然唱和不休。以为唱这高调好听吧?兵凶战危,有什么好听!想借以吓退鬼子吗?只怕未必!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宣战是必须平日有准备,临时起哄,是以国家为孤注了。真的志士们绝不当闹这种孩子气,仿佛竖起小拳头,喊道:“吓!”

宣战本来是废话咯,于是归到经济绝交。讲经济绝交,似已大让步了,然也谈何容易。上次对日的经济绝交,效验曾有多少?二十一条依然存在,徒然添了“五七”纪念日,使各机关的人员们自在逍遥,这不是前车之鉴吗?我们要想一想,怎样才能脱除这虎头蛇尾的覆辙。

而且对英经济绝交,其收效比对日尤难,日本以中国为它的唯一市场,中国如全国排日,它会受很大的打击的。英国却以全世界为它的市场,中国只占了一部分,必不得已时,它忍忍痛,割舍这块肉,也还过得去;若碰见不彻底的排斥,那更微之又微,不甚觉察了。我们更应当如何的奋勉,打它一下好的。

然而普通坚持的经济绝交,非有组织的民众不为功,我们今日如火如荼的救国运动,骨子里是一盘散沙。团结是平居的训练,仓卒乌合又何益呢!

罢工罢市罢课的音浪可谓高矣。分别视之,对英、日罢工是有意义的,普遍的罢工却是自讨苦吃,罢市亦然。至于罢课更觉微小,书呆子们抛书不读,就堪威服四夷吗?愧我不明白这个奥妙。本家的小孩子不读书,何劳邻舍的忧虑?英、日人若都作如是想,不知学生诸君何以待之?游行演讲劝募有相当的意义,而罢课不得与焉。

处理这类事情,不贵热闹,只要切实,不贵激烈,只要缜密。把外国人推出一分去,咱们便得占进这一分;这方是永恒的排斥,方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若逞一时虚矫之气,再而衰,三而竭,烈烈轰轰的来时,冰消瓦解地去了。我们到那时即蹈东海而死,亦无异匹夫匹妇,自径沟渎,与伈伈的偷生有多大的区别?

勇者自克,目今正是我们自克的机会。我主张先扫灭自己身上作寒作热的微菌,然后去驱逐室内的鼬鼠,门外的豺狼。已上床的痨病鬼不肯服药养病,反想出去游猎,志诚美矣,然我不信他能。我们应当在可能的范围内,觅得我们的当然。

让我学古人的口气,以不能为能谓之愚,明知其不能而姑以为能谓之诬。读者们,我希望你们对于一切的话都小心地听,莫自陷于愚而成他人的诬。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五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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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条件》、《国难与娱乐》、《闲谈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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