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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热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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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纷乱了一阵之后,那个救急的医生来了。当那医生猛可地进来,赶紧和玉山诊治扎针的时候,也无所用心于其间。扎定了针,他说是不要紧,不过偶然昏晕过去。玉峰道:“不过他今天虽是突然昏倒在地,但是有起因的。前两天出门来,受了一点儿刺激,回去就疯狂了,几乎是要连家里人都要相打起来。”医生道:“他以前有这个毛病吗?”玉峰道:“实不相瞒,以前舍下是富有之家,他是一直享福到了前两年。最近家道中落,他又是一个长子,眼见半生的盛衰,更要负起撑持家庭的责任,所以受的刺激最深。”那医生两手一拍道:“这我就明白过来了。贵姓不是邓吗?”玉峰道:“是的,你先生何以知道?”医生道:“我叫陈守一。当年在督军手下做过军医官。这位大爷在十几岁的时候,我们还很熟呢。我也听说府上家境不如以前了,但是何至于就为家境受这样大的刺激。”玉峰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既然陈先生是家兄的老朋友,那我就不客气,请你多费心,替他把病诊一诊。”

守一道:“我就在隔壁开了一所私人小医院。大爷这病,第一要好好地休养。若是回到府上去,要经过汽车颤动,不大妥当。请这里人帮忙,就和藤椅子先搬到我那边去。等着人回原了一点儿再做计较。我当时进门来,就觉得脸面很熟,不想会是一家人。”玉峰道:“那更好了,多费心吧。关于医药费……”守一连连地摇手道:“这不成问题。当年我在督军手下当差事,受督军的恩惠就大了,这一点儿小事我一定效劳。”

在旁边站着的杨先生,正愁着这一位半死不活的人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置才好。现在有了这样一个解围的医生,那是万想不到的好事。立刻插嘴道:“陈大夫医院里设备完全,洋炉子里的煤火烧着比我们这里可暖和多了,事不宜迟,赶快抬过去吧。”他口里说着,人已走到藤椅子边伸手去抬,看热闹的伙计们也早是受了他几回眼色的,见他已经动手,谁敢站着,也就很忙地拥了上前,把藤椅子向陈守一医院里抬去。

这陈守一虽然是私人开的医院,仅有几间病房,他念起旧情来,特意把玉山搬到一间头等病房里,而且叮嘱了一位老练女看护,多多留意。玉峰对于他这种办法,先就表示满意。坐在房间里,等着玉山清醒过来了,这才告诉他这是旧属开的医院,放心在这里休养,自己要回家去报信。家事自有大家负责,请他不必多心。玉山神智恢复过来,他已经明白,自己躺在这里病床上是怎么一回事。这就在枕上侧过脸去,垂了几点泪。玉峰站在病床面前倒不免有点儿发呆,因道:“你这病,就因为受了刺激过深。你要病好,第一要想开来。除了你,我们家里还有四弟兄呢。就是卖苦力,也有八只胳臂八条腿,难道还能够饿死吗?”玉山断续着声音道:“我们加倍做事还来不及,偏偏是病了,不糟糕吗?我现在这两条腿好像有点儿不听调动,不要是个半身不遂的病吧。你回去见了母亲同大嫂子,可别说有这样重。”玉峰点头道:“你就好好养病吧,我得赶紧回家去一趟。”

他把话交代了,也来不及顾到家里的吃饭问题还没解决,匆匆忙忙就赶回家去。果然的,家人是很急。田氏站在大门口,只管向胡同口上等望,脸皮被寒风吹得红中透紫。只是把旗袍两只小袖子紧紧地笼着。远远只看到玉峰一个人回来,就迎到胡同中间来问道:“你大哥呢?你大哥呢?”玉峰站着顿了一顿,才答说是回家去说。田氏直迎着问到脸上来,发急道:“你说你说,到底怎样了?准是同人家要钱不着,打起官司来了吧?”玉峰一面向屋子里走,一面答道:“这倒不是。不过大哥那一点儿病根子……”田氏道:“又病了?人呢?”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邓老太屋子里。她把旧炉子放在床面前,伸了脚烤火,横躺在床上。一个翻身猛然坐了起来问道:“你大哥呢?”玉峰道:“现在已是不要紧了,我把他送到医院去了。”老太道:“什么,他又发疯了?”玉峰道:“您一句赶着一句话,我就没法子说了。”田氏道:“我们不催你,你说吧。”玉峰也来不及坐着了,就把今天经过的情形细细地一说。邓老太道:“不错,不错,以前我们是有好几位医官的。他倒开了医院。那雇车吧,我去看看。”田氏道:“妈今天不用去吧。我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请您照看着,晚半天我赶了回来,好在这是熟人开的医院,大概也不必讲那些规矩。若是我不回来,妈再打电话给我吧。”

她这样叮嘱了,自己赶快到屋子里,把罩旗袍的一件蓝布大褂脱了。也不用对镜子了,右手将牙梳梳拢着头发,左手牵着小孩子送到邓老太屋子里来。邓老太见她只穿了一件青绸面的棉袍,已是有七八成旧了,便道:“你这样子出去,怎扛得了风?把我那件旧斗篷拿了去披上吧。”田氏道:“回头您也许要出门呢,我怎好披了走。”邓老太道:“要不,你把我这个拿了走吧。”于是在床栏杆上抽下一条青毛绳围巾搭在她肩上,从容地道:“你不用惊慌,沉住了气,人走到了窄路上,就要向宽处想。这里到前门还是不近,你有钱坐车子没有?”田氏道:“那三块钱不都交给妈了吗?我带一件小夹袄到胡同口上当铺里当,随便他写个二三钱银子,暂应一下急再说。”邓老太道:“病人也许要用几个零钱啊,你还是把钱带去。”说着抬起双手来,先后在两耳坠上摘下两只金丝耳圈来。声音带一点儿抖颤,惨然地道:“这是我最后一点儿金器,预备救急用的,现在到了救急的时候了。现在金子八十换,这大概有七八分重,总值个五六块钱,你换了吧。”她把那枯瘦的手掌托住了两只小金耳圈,仿佛是在发很重的疟疾,抖颤得多高。

田氏呆望了她的手心,眼泪要滚下来,因道:“不用动您这一点儿东西了。万一要钱用,我们卖皮货当票的钱还没有去收。我拼命也可以同那皮货店掌柜,拼个几块钱出来的。”邓老太道:“钱在人家手上,那总是虚的,你还是先把这东西带着。是你的丈夫,是我的大儿子,我还比你着急呀。”田氏不忍看婆婆的脸色,只好低了眼皮,将耳圈子接了去,将毛巾连脖子带两只袖口全部紧紧围住,匆匆地就走出大门来。因为是走得十分匆忙,随身都没有细加检点,只想一口气跑到医院看丈夫去。走了空阔的大街,那西北风挟着风,像冰子一般的,向人身上扑击着。田氏紧紧抱住了围巾,只管弯了腰一步步地走着,连眼也不敢抬。好容易奔走到了电车站,也来不及考虑什么了,见电车停在道上,立刻向上一跳。大风的天,坐电车的人格外多,田氏上车以后,便是由人堆里挤了进去的。直等电车开了,卖票生来收钱的时候,自己伸手到袋里去掏钱,这才想起一件大事。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给的两只金耳丝,放在什么地方呢?分明是手里捏着走出大门来的,至于出门以后,这手是向哪一揣,就不曾理会。心里如此想着,手是尽管在袋里摸索着。卖票生瞪了眼道:“没有带钱吗?前面一站下吧。”田氏心里乱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卖票生催着,在袋里随便掏了铜子票给他,也不知道告诉人到什么地方去。卖票生自照了铜子的数目,卖了票给她。田氏拿了票在手上,问道:“我到哪里下车?”卖票的笑道:“你要到哪里去,你在哪里下车,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呢?你这位大嫂是干什么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这样说着,全车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田氏心里正是十二分难过,再有许多人在当面就耻笑她,她简直站不住。不是这里人很拥挤,她已经就躺下了。后来电车在一个站上停下了,田氏被下车的人一拥,也跟着挤下车来。两脚站在街上,心里才明白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这样糊涂,莫名其妙地上了车,莫名其妙地又下了车,手里拿了那张电车票,只管望了发呆。抬头看时,对过胡同口上悬了一块大字横匾,上写着内右二区界,忽然心里动了一下,这倒有点儿办法。于是一点儿也不思索,雇了街上一辆人力车就直奔内右二区去。坐在车上,心里也就想好了几句话,见着门警,要怎样去说明来意。好在还没到内右二区,就看到巡官田得胜,穿了便衣,外罩呢大氅,缓缓走过来。

他首先就看到了,老早地弯腰鞠躬道:“大少奶奶今天怎有工夫由这里经过?”田氏立刻喊住了车子,跳下来,笑脸迎着道:“我正有事要来奉托田先生。”田得胜一面将她引到避风之所,一面笑答道:“大少奶干吗说这样客气的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得了。”田氏顿了一顿,先是低头想着,好像是不好意思,后来又满脸带了忧愁的样子,向田得胜道:“前两天您到舍下去,我们大爷不是病了吗?您去以后,那病是闹得更厉害。今天出去要钱,索性进医院去了。”田得胜听说,也是皱了眉毛,只替她唉声叹气。田氏接着又把自己去看丈夫,失落了金耳丝的话,详细说了一遍。田得胜道:“是的,一个人心里慌张了,做事就更容易闹出乱子来的。丢了这点儿东西,倒不算什么。只是您等着钱使的人,丢了现成的这笔款子,一会儿工夫,哪里再去找五六块钱呢?”田氏两手交叉了十指,连连在胸前搓挪了几下,顿着脚道:“谁说不是呢?病人躺在医院里,哪里就不花几个钱?我好空手进去吗?”

田得胜拱拱手笑道:“大少奶,您不用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漫说您现在特意找我来了,就是您不来找我,只要我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让我来摸摸看,我身上还有多少钱。”如此说着,伸手就到口袋里去摸索。他手在衣袋里转动了一阵,却掏出大大小小一卷票子来。虽然这一卷里面毛钱票铜子票无所不有,但也有几张一元的钞票。他清理了一番,在其中抽出四张一元钞票来,这就卷了一卷,两手呈给田氏,笑道:“大少奶,这数目比您所需要的略微少一点儿,但到了明天上午,我就关饷了,多少我总还可以找补些。还是送到医院里,还是送到宅里去?全听您的便。”田氏笑道:“田先生,真多谢您。有这些够了,将来再说吧。”说到这里,就喜由心发,弯腰向他半鞠躬。田得胜道:“大少奶现在是向医院里去吗?”田氏皱了眉道:“我早就该去了。只为把那对耳圈子丢了,不得不来跟您想法子。”田得胜道:“大爷不舒服,我也应该瞧瞧去,我陪着大奶奶一块儿去吧。”田氏道:“您公事忙,才得换上便衣,也就应该休息一会儿。”田得胜笑道:“大奶奶可忘了,当年督军在任上的时候,我常跑上房,大奶奶就吩咐我当过差事。”田氏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当年的事,犹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还提它干什么。”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田得胜说到这地方,也不再征求田氏的同意,见路边正停着两辆人力车,招招手将车子叫到面前,就请田氏上车。田氏觉他这个人始终念着旧情,实在可取,既是他这样热心地帮忙,也就不必推辞,点了一个头坐上人力车去了。这两辆车既是同时雇的,当然拉车子的人把车子连续在一处拉。田得胜总怕冷落了田氏,一路之上,没话找话地只管同她说这里说那里,没有个断绝。车子拉到了医院门口,田得胜已先付了车钱。因笑道:“大少奶,你先到病房里去见大爷,就说我来瞧瞧他。他愿意我进去,我才进去,他不愿意我进去,我就托你带信,问个好儿吧。”田氏口里连连说着劳驾,问明了医院里的人,由女看护引向病房里走去。

玉山微闭了眼睛,直躺在病床上,将一床雪白的薄被在身上盖着,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紧闭了眼睛,眉毛却是不时地紧皱着,口里连续地道:“今天非给钱不可,不给钱我不能回去,我家里有十几张嘴张开来,尽等我买米回去做饭吃呢。”田氏回头向看护问道:“他进医院以后,就是这样的吗?”看护说声是的,还不曾把详细情形解说,玉山在床上睁开了眼,向田氏点了两点头,哼道:“你也来了。这没有什么要紧,让我好好地躺两三天,大概病就好了。”田氏道:“家也不是我们两口子的家,更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你急得这样干什么?真把你急坏了,我就不算什么吧,还有两个小孩子呢。”玉山道:“我是不急,只是我觉得以前当大少爷的时候太没有准备了,只知道找乐子,什么能耐全没有学到。于今大少爷做不成,想卖力气,洋车也拉不动。想动笔墨给人家小茶馆子里写两页账也动不了手,就尽等饿死。”田氏道:“以前的事,悔也无用。好在你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慢慢地休养好了再来想法子。你瞧我不是老在家里管家事吗?可是真要我出来找一点儿职业,我一样也可以办得到的。”玉山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着,因道:“你这样勉励我,就走着瞧吧。”说到这里,他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感到一种疲倦。

可是他闭眼之后,那情形就变了,脸上立刻现出了怒色,嘴里喃喃地说话,是一种和人争吵的口吻,他道:“我那么些个当票子,怎么才给三块钱就完了?我没有多大的想头,只要你再找补一二十块钱……”田氏将两手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喂!玉山,你怎么闭上眼就做梦?”玉山睁开眼来道:“是吗?我简直不知道。这里的院长陈守一,就是以前老爷子手下的军医官,为人热心极了,我想拜托他多费一点儿神给我快点儿把病治好。”田氏道:“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一个人,就是那次送你回去的田巡官,他听说你病了,特意借了四块钱给我,又亲自到医院里来看你的病,你说让不让他进来瞧瞧你?”玉山道:“这样好人真是少有。他怎么会知道我病了的呢?”田氏顿了一顿,才答道:“也是我在电车上碰到他的。”玉山说着,又有一点儿倦意,眼睛要闭起来。田氏又推了他两下道:“你见不见他呢?”

那女看护就在旁插嘴道:“这病人是神经病,不能再让他多受刺激,还是少见客的好。”田氏起身道:“人家老远地来看他的病,不让他见着本人,倒真有点儿不好意思。”玉山对她这些话并没有加以理会,闭了眼自言自语地道:“今天没有五十块钱,我不能回去。”田氏坐在床面前椅子上,呆呆地对他望着,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偶然一回头,却看到房门半掩着,田得胜伸进一个头来。他向田氏招了两招手,并不进来。田氏走出去,他低声道:“大爷的病,大概忌生人,我不进去了。大少奶什么时候回去?”田氏道:“我在这里,总得耽误一会子。可是不到天黑,我也就要回去的。”田得胜拱拱手道:“回见,回见!”自去了。

这“回见”两个字是北平人口头话,本不足为据的。可是到了电灯亮火,田氏由医院里回家的时候,一走过候诊室,田得胜就笑着迎向前道:“大爷的病好一点儿啦?”田氏勾了两勾头道:“要您惦记着,可是他总是那个样子,尽说梦话。田先生,您不是已经走了吗?”田得胜笑道:“我回去一趟,又赶着来了。因为我想到大爷病来得猛一点儿,很是替您担心,所以又跑到这儿来听听你的消息。”田氏笑道:“您太热心了。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才好。”田得胜道:“大爷是我的少主人,大奶奶又是……”说到这里扑哧一笑,才接着道:“您以往就是我最尊敬的人。一笔难写两个田字,有道是五百年前共一家。”说到这里,两个人互相对站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又没什么话说出来。

约莫有两三分钟,田氏忽然笑起来道:“人生无处不相逢,这句话真是不错,当我在老爷子任上的时候,一分了手,真是树倒猢狲散,谁还想到有会面的日子。”田得胜笑道:“其实这是我们的短处。”田氏问道:“怎么倒成了田先生的短处呢?”田得胜道:“这事是很容易明白的。我在北京城里没有离开,府上住在北京城里,也没有离开,这么些个年月,并不曾到府上去看看老太太大奶奶,这实在是我的错处。”田氏道:“这我可不敢当。”说着又是一笑。田得胜道:“大奶奶现在回府了吧?我送你去。”田氏一面向外走,一面笑道:“不必了,你有你的公事,请便吧。”走到了大门口,田氏停住了脚道:“您千万不必送,我这就感谢不尽了,您再要同我客气,我心里简直过不去。”

田得胜在脸上似乎带了一点儿失望的样子,便道:“大奶奶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说到这句话,把声调也低了一低。田氏微偏了头,做个沉思的样子。田得胜笑道:“大奶奶不应当忘了,你丢的那对金丝耳圈就只值四块钱吗?”田氏道:“哦,您说的是这个……”脸上现出了一点儿踌躇的样子,嘴里唧的一声吸着气,因道:“那我也只好糊里糊涂同老太太报账去。”田得胜道:“这一点儿小事,还能让大奶奶尽为难吗?”说时,已是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着。田氏看到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便走开,退着靠了门框,垂着眼皮向田得胜看去。田得胜在衣袋里又取四张钞票,向田氏微鞠着躬道:“这只能包涵着算,给您再凑合这些个。”他也不问田氏肯不肯接受,已是将钞票卷成了一个卷子,只管向田氏手里塞了去。田氏右手捏住了钞票,左手掌托住了那拳头,连连地拍着,皱了眉笑道:“您这人太热心了。叫我接着是不好,不接着也是不好。”说时,看了人只发愁。田得胜道:“您只管回去对老太太说,金子是九十换,耳丝八分重,八九七元二毛。您把这些钱带回去报账准够不欠。”

田氏正道着谢呢,田得胜已是代叫一辆人力车来,付了车钱,请田氏上车,田氏坐在车上,只管向他点头道谢。当晚她回家去了,对着老太太报告。邓老太只是垂泪听着。她一心惦记大儿子这病状,那副金耳丝是怎样地换掉了,她哪有心去问?田氏在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感到一种什么不安,田得胜让她带回来的那四块钱没有敢收下,自交给了老太太当着家用。自己回到屋子里去,把两个孩子送到床上去睡了,对了桌上一盏孤灯,两手托了下巴头,只是呆望了出神。屋子中间的白炉子,虽然还有火,只那煤球是红的,可没有一些火焰。所以放在炉口上的黑铁壶,虽有点儿响声,吟吟作声,并非呼噜呼噜地响着,那炉火力量的微弱可想而知。唯其如此,屋子里的空气是更透着阴凉。心里这就感着田得胜为人实在不错。其一他是没有势利眼,在当年老爷子做督军的时候,他见人是很恭敬,到现在,见人还是很恭敬。女人在一二十岁的时候有一份天然的水秀,不修饰也好看,自然有男子追求。一到了三十岁,黄金时代已过,大概反过去追求男人,男人也不肯将就吧。想到了这里,心里就微微地有些荡漾沉沉地想着。恰好玉峰在老太太屋子里谈话,有一句送到她耳朵里来,那是更让她有些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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