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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朋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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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花园 the double garden

前几天,我失去了一条小哈巴狗。它只有六个月的短暂生命,涉世尚浅。它睁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周遭的世界,看着亲切的人类,之后因为残忍的死亡宿命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有一位朋友将这只小狗送给了我,这位朋友给小狗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佩雷阿斯——也许他用的是反语。为什么如此矫情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呢?一条可怜的、有爱心的、忠诚可靠的小狗,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个想象中英雄的名字呢?

佩雷阿斯长着突起有力的大额头,这一点酷似苏格拉底或魏尔伦苏格拉底,古希腊著名哲学家。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在黑色的小鼻子下面有两个下垂而对称的大下巴——这样直接的评价可能有点粗俗不雅了。倔强忧郁的大脑袋呈三角形,颇具威慑力。这种美丽自然的怪兽举止,严格遵守了狗的物种法则,从这种角度来说,它是完美的。它的笑容和蔼可掬、天真无邪而又亲切谦逊,充满着无限感激,带着点只为博得爱抚完全舍弃了自尊的态度——这张可爱面具足以掩盖丑陋的外表。这种笑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来自那双单纯而让冰雪消融的眼睛吗?来自那两只竖起来捕捉人类言谈的耳朵吗?来自面对任何的赏识和爱戴都不会有皱纹的额头吗?抑或来自它的小尾巴吗——它的尾巴常摆到一边来显示着小小生命中的亲密和狂喜,当它一碰到它所膜拜的神正伸出的手或赋予一瞥的目光时,就会摆着尾巴表达出无限的喜悦与满足。

佩雷阿斯生在巴黎,是我把它带到了乡下。它健美胖胖的爪子,还没有定型,也算不上强壮,懒散地承载着它那长着扁平鼻子认真严肃的大脑袋,一步步走过它新生命尚未探索过的路程。它的那个大脑袋,似乎也因为承载了思想而显得沉重。

它的头带着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无奈和伤感,它像一个过度劳累的孩子,在生命的起初就负担了过重的生活压力。它要在不到五六周的时间之内,就要在脑中对宇宙形成一个富有想象而又令人满意的概念。假如是一个人,受到长辈和兄弟的帮助,也需要三四十年的时间,才能对宇宙有个概念的轮廓。而对于这只卑微的狗,居然在几天之内就要得到答案,在知晓万物的上帝眼中,这只小狗难道不应该和人同样重要吗?

有一个问题就是:这只小狗还要研究一下泥土,它在上面抓呀抓、刨呀刨,有时也会发现奇怪的东西;有时小狗也会看看天空,觉得天空很乏味,因为天空上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看一眼就够了;小狗也很喜欢草地——富有弹性、感觉凉爽,草地是它运动的场地,也是一张无边柔软的床,草地对小狗来说就是健康温柔的安乐窝。这也是个问题,需要几千次随机地进行急切好奇的观察才能解决。这也是必要的。例如,在没有人提供指导的前提下,用亲身体验的痛苦去测量物体从顶部跳下去的高度,你必须说服自己:追逐飞鸟是徒劳的。如果猫欺负了你,你也无法爬到树上去教训它。你要知道阳光明媚的地方和阴暗的角落是不同的,因为前者会让你睡得香甜,而后者就会让你冻得打哆嗦。你必须也要懵懵懂懂地学到:雨点不会落在屋子里。水是冷的,不能长期待在里面,有时甚至很危险。火在远处有好处,靠得太近就很可怕。你必须留意草地和农场。长着角的大牲畜具有威胁性,它们常走的道路要小心留意。也许有些牲畜生性温存,无论怎样都沉默不语,还有些牲畜不会因你好奇的冒犯而发怒,但它们心中的想法却深藏不露。它还需要学会的是,经历过种种痛苦与耻辱的经验以后,你在“神”的居所里要无条件地服从所有他们的戒律。你要认识到,厨房是“神”的家中最具有圣洁特权但又最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做饭的大婶从来不让你进厨房,她的角色相当关键,嫉妒心也很强。你需要知道,每一扇门都很重要,里面藏着一切变幻莫测的奇迹,有时那是一扇通往幸福的大门,但多半这样的门会关得紧紧的,摆出一副苛刻冷漠、傲慢无情的嘴脸,它对所有的恳求都充耳不闻。你也需要承认,生活中至善至美的东西,比如说香喷喷的赏赐,通常都装在水壶和炖锅里,那些东西让你望眼欲穿,却无法消受。你一定要学会,要去用一种故意冷漠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也要反复对自己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你只要用舌头尊敬地舔一下,就会引起“众神”的震怒。

然后,你又想起了那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你却无法猜透桌上放的都是些什么。你也要留意那些带着嘲弄意味的椅子,人们也不允许你跑到上面睡觉。你想起了那些盘子碟子,当你有机会接近它们时都已经空了。你想起那盏灯了吗?它可以驱逐黑暗……有多少的命令、危险、禁令、问题和未解之谜,专横而急促,在你身体里,在你的本能中,压得你不堪重负。这一切从深邃的时间与物种当中发出,每时每刻都在蔓延,侵入血液、渗入到肌肉与神经的机理中,出乎意料地爆发,比疼痛、比主人的话本身、比对死亡的恐惧都更加势不可当,更加力量强大。

举个例子来说,当人们睡觉的时候,你就要退到自己的窝里,被黑暗、沉寂和夜晚那可怕的孤独所包围笼罩。而此时在你主人的房间里已万籁俱寂。面对众多谜团,你觉得自己渺小而薄弱。你知道在黑暗中埋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草木皆兵。你想要蜷着身体屏住呼吸不被人发现。但是你还要警醒守望,对于任何轻微的动静,你都要从暗处冲上去,打破万物的沉寂。你要孤军奋战,冒险去消除那正在蠢蠢欲动的邪恶犯罪隐患。无论敌人是谁,就是说,即使他是人、是主人的兄弟也要冲向他的喉咙,没头没脑地攻击他。你也不惜亵渎神圣的牙齿,去咬他,不要去顾惜那只与你的主人颇为相似的手,不要为之迷惑。不可以保持沉默,也不能企图逃跑,绝不允许自己被敌人引诱贿赂。在苍茫的夜色中,要坚持你英雄的气节,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发出警报。

这种伟大而基本的遗传责任,比死亡更为顽强,人的意志和愤怒也无法扑灭。在我们谦卑的历史记载中,一旦涉及狗与其他活物的争斗,作者都对狗难以释怀,记忆深刻。在现今较为安全的居所里,我们碰巧会因为它不合时宜的热情而惩罚了它。它会对我们抛出惊讶埋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们是错的。我们的祖先们生活在洞穴、森林和沼泽地中的时候,它与我们的祖先签订了联盟条约,即使我们现在已经废除了这些条约中的主要部分,它也不离不弃,仍然在充满敌对势力的环境中忠于自己生命本能的永恒真理。

可是,要成功地履行这个职责,那得克服多少困难、付出多少努力啊!自从我们走出寂静的大山洞和荒漠以来,这个职责已变得多么难以应付啊!从前这个职责是那样简单、容易和明确啊!山洞在山坡上,那么任何在平原或丛林中走动的或能接近山洞的活物,一定都是敌人。但今天你就很难辨别了,你必须服从自己不赞成的那种文化,你必须去理解成千上万的不能理解的情况,还要佯装全然理解的样子……全世界已不再属于你的主人。他的私有财产也要受到莫名其妙的限制。因此,就必须首先弄清楚,主人的神圣领地在什么地方开始什么地方结束。你应当在什么情况下保持克制?你需要阻止哪些人?比如说,有一条路是人人都可以走的,甚至是乞丐也能在上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你也不知道。这一事实让你深感遗憾,你却必须要逆来顺受。幸而在另一侧,还有一条主人家专用的小路,任何外人都无权涉足。这条路忠实于一贯美好的传统,你一定要坚守岗位。一些麻烦也因为这条小路而进入了你的正常生活。

你想要听我举个例子吗?你正安稳地在阳光下睡觉,阳光也洒满了装饰着珍珠的厨房门口。那些摆放在剪纸图案的碗架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铜锅也在互相嬉戏,在光滑的白墙上反射出斑驳的光点。那温馨的火炉一边呢喃,一边摇晃着三个罐子,让它们忘情地跳着舞。火炉的小孔里不停地向那条无法走近的小狗喷吐火舌,充满了对它的轻蔑。时钟被放在橡木盒子中,坐立不安的样子,等到了时候,它就发出预示用餐时刻的庄严声响,前后晃荡着它那镀金的大肚皮,几只讨厌的苍蝇总萦绕在你耳边骚扰你。在那擦洗得发亮的桌上,放着鸡肉,兔子肉,三只鹌鹑,还有其他一些被称为水果的东西:桃、西瓜、葡萄。水果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大婶从一条银色的大鱼肚子里掏出内脏,她没有把内脏扔给你,而是扔进了垃圾箱。啊,垃圾箱!取之不尽的宝藏,意外之财的居所,令家中蓬荜生辉的珍宝盒!你应该拥有你的一份,丰盛的一份,用欺骗的手段去获取的一份,可是你要装作你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儿的样子。因为,主人严格禁止你到那里面乱翻的。如果人们真的禁止了许多愉快的事情,生活的确很沉闷;如果你必须服从配餐室、地下室和餐厅里的各种规条,你也会感到日子过得很空虚混沌。

幸好主人是个心不在焉的人,他也不会长时间地记住那些自己随意下达的命令。他是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只要你耐心等待时机,就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随心所欲。对于狗来说,主人就是神,但你仍然有自己独自的、严格的、冷静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可以大声地宣告,如果自己做的事不为主人所知,不当的行为也变得具有合法性了。因此,让我们闭上那只已经看见真相的警惕之眼吧,让我们佯装进入梦乡,梦见月亮吧……

听!在可以看到花园的蓝色窗户上传来轻微的敲打声!那是什么声音?没什么特别的,那是山楂树枝在过来看看我们正在凉爽的厨房里面做什么,树木都有好奇心而且常爱激动,你对它们是没有什么可谈,它们也不承担任何责任,它们只服从于那没有任何规定的风……可是又是什么声?你听见了脚步声……赶快站起来,竖起耳朵,用鼻子警觉地东嗅西嗅……是面包师正朝栅栏走去,而邮差正在打开用欧椴树枝栅起的篱笆门。他们都是熟人,一切正常,他们送来了东西:你可以轻轻地摇摆两三下尾巴,向他们打招呼,脸上还要挂出一副恭敬的神态……

你又一次警醒起来!这次是什么情况呢?一辆马车停在台阶前,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第一反应是对那些高傲的马匹大骂一通,但这些大块头的动物丝毫没有反应。你用余光审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们都穿得衣冠楚楚,个个信心满满神气十足。他们可能将要坐到你的“神”的桌旁。为了显示自己尽职尽责,你带有几分敬意地轻轻叫了几声,应该说这是得体的做法,也是明智之举。尽管如此,你还抱有隐隐的怀疑,偷偷地躲在客人背后,不断地嗅着周围的空气,希望能察觉到任何暗藏的企图。

厨房外面又响起瘸子走路的声音,这次是那个背着口袋的乞丐。这是个万无一失的敌人。他是那个堆满骨头的山洞外面徘徊的人的后裔,他突然又出现在你的种族记忆中。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牙齿由于仇恨和愤怒一下多了几倍,你刚要扑过去咬那个不共戴天的敌人的裤子,突然,那个大婶拿着她的扫帚(那是她认为神圣而又险恶的权杖)过来保护那个叛徒!你就不得不回到你的窝里,眼中闪现着无奈而又愤怒的火焰,咆哮威吓全都无济于事,你暗自心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人类的思想已经丧失了正义和不公的概念……

一切都结束了吗?不是,因为渺小的动物也是由无数的责任构成的。如果想在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这样两种差异悬殊的世界的交会点上挣扎求存,营造出幸福的生活,就得付出千辛万苦。我们该如何完成这个责任呢?必须侍奉好自己的神,这个神不是空想出来的,不是我们凭空臆造的产物,而是真实可见的生命体,大大超越了我们,就像我们超越了狗一样。

现在,回过头来谈佩雷阿斯吧。在主人家该如何行动如何表现,这一切我们全都清楚,但是这世界并没有止于大门口,而且,在这墙壁和栅栏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不需要我们提供保护,那里不是我们的家,那里的景象不断改变。在街上,在田野里,在市场上,在商店里,我们该怎么办呢?通过长期艰难而细致的观察,我们明白了除了主人之外,谁的呼唤都不能听从,对于那些对我们表示好感的陌生人,应当彬彬有礼也要无动于衷。此外,对于我们的兄弟——其他的狗,我们必须自觉地遵循某些神秘的礼仪,要尊敬鸡和鸭,不要表现出你发现了甜点,即使甜点就在你的舌头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对于那些在门口扮鬼脸挑逗你的猫,要表现出沉静的蔑视来回应它,但是你不应该忘记,要去追杀家鼠、田鼠和野兔。总之,追杀所有那些尚未与人类和平相处的动物(我们通过秘密的标志可以辨认出它们),这不仅是容许的,而且还会受到表扬。

可是,除了这些,还有多少费心的事啊!……因为有了那些数不清的问题,佩雷阿斯经常显得心事重重,它那谦和的表情,由于谨小慎微和满心的挂虑,而经常呈现出忧郁和严肃的样子。对此人们会觉得惊讶吗?

遗憾的是,它未来得及完成漫长而又沉重的任务——大自然赋予本能的、漫长而艰巨的任务,而这种本能正在逐渐升华、接近光辉的境界。一种夺去了成千上万只聪明小狗性命的奇怪疾病,也给佩雷阿斯的生命和良好的教养画上了句号。如今,所有要取得更多一点明亮的努力,所有去爱的热情、所有理解的勇气、所有深情的快乐和天真的取悦,所有那些向人请求帮助它摆脱死亡的善良而忠实的目光,所有那些从一个已经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的深渊里闪射出来的光线,所有那些与人相似的小习惯,都充满悲剧色彩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在一棵开花的老树下,埋葬在花园的角落中。

人们爱狗,从大自然规律不变的和谐角度来看,将物种间互相隔绝的藩篱原本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翻越。唯一的例外就是感人至深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加接近人类的那种爱,即使你让它脱离其同类,也无法舍弃或削减对我们的爱。在这个因机缘巧合而存在的星球上,我们是绝对孤独的,在我们周围所有形式的生命中,除了狗之外,没有一种生物是我们的同盟。有些动物畏惧我们,大多数的动物不了解我们,但却没有一种是爱我们的。在植物世界里,我们有不会说话也不能走路的奴隶,但它们为我们服务是出于盲目的态度,它们只是顺服我们的法律和奴役,它们是无能为力的俘虏,无法逃跑的牺牲品。如果我们离开它们,它们马上就会背叛我们,恢复到它们从前那种野蛮而无拘无束的自由环境当中。如果玫瑰和谷物有了翅膀,它们就会像鸟儿一样在我们接近时飞走。

在动物中,我们可以让几种动物听命于我们,使之受奴役,因为它们觉得很冷淡、很害怕或者很愚蠢。这些动物包括:性情变化无常又胆小的马,它只对疼痛有反应,别的什么都不听;逆来顺受而垂头丧气的驴,它能同我们待在一起是因为它无所事事,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无论是谁只要拿着一根棍子和鞍勒,它就会遵循指令;母牛和公牛,只要有食物果腹它们就会感到很幸福,它们之所以比较容易管教,是因为它们千百年来一直都没有自我意识;还有那些连睡觉都惊恐害怕的绵羊,除了恐惧以外它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主人;母鸡非常忠实于家禽饲养场,因为它发现那里比附近的森林有更多的玉米和小麦。我不想谈到猫,它体型过大、没有食用价值,其他更不值一提。它性情凶残,目中无人、高傲自大,它能忍受我们,是因为在我们的家里能容许这种好吃懒做的动物去做寄生虫。猫至少还会在心里咒骂我们。但所有其他生活在我们身旁的动物,像生活在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旁边那样,它们不爱我们,不了解我们,也不在乎我们。它们不知道我们的生死、悲欢离合。它们甚至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如果我们对它们不产生威胁,它们就不会理睬我们。马就是以这种不信任也不理解的态度来对待人类的,当它们第一次看我们的时候,它们的眼中总还是闪现出麋鹿或羚羊之类动物的身影,或者和其他的反刍动物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它们看到我们时眼神空洞茫然,就像看见牧场上发生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

千百年来,这些动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它们对我们的思想、感情和习惯都如此陌生,我们就如同关系疏离的星星,昨天才坠落在地球上,碰巧落在它们身边而已。在人类与其他动物宽阔的鸿沟中,我们仅仅借助了忍耐的力量才得以成功地使它们向我们迈近了虚幻的两三步。假如明天它们改变那种对我们的最初感觉,假如大自然赐给它们征服我们的智慧和武器,我承认自己就不会信任马的报复心、驴的顽固和绵羊的温驯。我就会像避开老虎那样地去避开猫,甚至连那庄重、昏昏欲睡、温驯的老牛也令我恐惧万分。至于那目光敏锐、动作迅猛的母鸡,我断定,它就像发现一个蜗牛或虫子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吃掉。

如今,在对我们周围的生命都冷漠和缺乏理解的环境中,在这个一切都无法沟通的世界里,万物都把目标封存于内心,每种命运都在固步自封,生物之间除了行刑者和受害者、捕食者和猎物的关系,铜墙铁壁包围的领域内,一切都在劫难逃,只有死亡在相邻的生命之间才能建立起残酷的因果关系,最微小的同情心也不会有意识地从一个物种传递到另一个物种。在地球上所有生物中,只有一种动物成功地打破了预定的圈子,逃离自己的群体奔向了我们人类,真真切切跨越了自然界令人费解的计划中把每种生物隔开的海岸、静默而黑暗的地带。这种动物就是我们熟悉的好朋友——狗。今天,它在我们面前所做出的一切,看来简简单单、平淡无奇,但狗会自发而有意识地走近一个非它所出生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它命中注定要去的世界,而且它也表现出在人类历史中很难发现且甚至不大可能的行为。人对动物的认识,这种从黑暗到光明的非凡过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我们从豺狼中找出狮子狗、牧羊犬或者大獒?还是它们自己要来到我们人类当中呢?这一点,我们也无法作答。反正自从有人类历史记载以来,它们就在我们的身边了,就像现在一样。可是,人类的历史与人类未曾出现时的历史相比,情况又是如何呢?事实是,它们仍然在我们的房子里,像古时候一样,也完全适应了我们的习惯,仿佛它与我们人类同时出现在地球上一样。我们不必去争取它们的信任和友谊,它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它们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信任我们了,甚至在出生之前,它们就献身给了人类。然而,“朋友”这个词也不足以描述它们的那种充满深情的崇拜。它爱我们,崇敬我们,仿佛我们是生它养它的恩人。最重要的是,它对我们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且比我们自己的眼睛更忠实可靠。它是我们亲密无间、充满温情的奴仆,没有什么能使它泄气,没有什么能使它退缩,没有什么能减弱那种执着而热烈的信任与爱。它用令人感动的特别方式解决了本应由人类的智慧才可以解决的问题,就像一个神奇的物种降临到我们的地球上一样。它一直心悦诚服地承认人类的优越性,对人类五体投地忠心耿耿,它从不后悔,从不心怀鬼胎,它只保留很少的一点独立性、本能和个性,为了延续物种所必需的成分。它所表现出的忠诚和无私令我们多少感到有些惊讶,它一直承认我们比它们更为优越强大。它为了我们的利益,背叛了自己所隶属的整个动物王国,为我们义无反顾地离弃了自己的族类、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儿女。

然而,狗爱我们不仅仅是出于它的意识和智慧,而是出于种族的本能,是那个物种的完全自发的行为。它似乎想的只是我们,只是为我们谋福利。为了能更好地为我们效劳,它想尽办法使自己适应我们五花八门的需要,它完全服从我们的分配,让它怎样就怎样,它还能显出各种各样的形态,显出无限的能力和性情,为的是讨我们的欢心。如果我们要在山谷中追逐猎物,不是它在帮助我们吗?它的腿会变得无比的长,它的鼻口能变尖变细,它的肺部会大大地扩张,它能跑得比梅花鹿更快。如果猎物藏在树林里,这个忠贞物种的生灵就会按照我们的心意采取行动,它几乎像一种没有脚的蛇,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稠密的树林里。如果我们想请它为我们放牧羊群,它那顺从的天性又赐予它所需要的健康、智慧、精力和警惕性。如果想要它守卫我们的家园,它就会变得好像凶神恶煞,爪子变得更加有力,让敌人难以应付。如果我们要带它到南方去,它的毛就会变得越来越短并越来越轻,这样它就能够在炎热的阳光之下忠实地陪伴我们。如果我们要到北方去,它的脚就会长大,以便更好地踏雪,皮毛也会变厚,这样它就不会因为严寒逼迫而离弃我们。它只想和我们嬉戏吗?它只想让我们开心快乐吗?它只想点缀这个家,让家里更富有生气吗?它把自己打扮得无比优雅和精致,比布娃娃还小巧,在火炉旁睡在我们的膝盖上,甚至还可以按照我们凭空想象的要求,表现得滑稽可笑来取悦我们。

在自然界这个巨大的熔炉中,你可能找不到任何一种生物能显示出如此强大的可塑性、如此丰富的形态,和如此轻易地适应我们愿望的能力。这是因为,在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上,在主宰物种进化的原始创造力之中,除了狗之外,没有一个物种被赋予了像人那样的思考能力。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有能力改造一些家养动物的性情,比如说,母鸡、鸽子、鸭子、猫、马、兔等。但这种改造,可以说不能与狗所经历的改造相提并论,这些动物所能给我们的益处,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无论这个印象是纯属想象的或者与实际相符,在这些改造中,我们似乎都无法感受到同样经久不衰和无法遏制的美好意志,以及那同样睿智和专一的爱。对于其他方面,那很可能是狗——更确切地说可能就是它这个物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天赋,几乎根本不烦扰我们,而且我们只知道如何通过生活所提供的大量机会去利用它们的各种天赋。由于我们对事物的实质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只依赖事物的表象,但至少可以说,有一个表象也是很美好的。在地球上,我们生活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下,就像不被人承认的国王一样,但是却有一种动物一直深爱着我们。

不过,实际情况可能就与这些表象是相同的。可以肯定的是,在有权力、责任、使命的智慧生物中,狗是一种真正拥有特权的动物。在这个世界上,它在所有动物中占据了一个卓越的、令人羡慕的位置。它承认可见的神是存在的,这是迄今为止唯一所发现的有这样特质的生物。它知道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贡献于何处,它知道把自己奉献给上级的什么人。它不须在黑暗中,在谎言中,在假设和梦想中,寻求完美、出众、无限的力量。那种力量就在它的面前,而且它就在这种荣光中行走。它知道那些我们都不了解的至高无上的责任,它具有一种超越一切的道德观,并能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地加以实践。它拥有了全部的真理,还怀有明确而远大的理想。

有一天,在小佩雷阿斯生病前,我看见它坐在我的桌旁,它的尾巴小心地蜷缩在爪子下面,它的头歪着,似乎好奇地问我什么。那时,它非常专注而平静,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正面对着他敬畏的神。它因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种幸福也许我们无法理解,这种幸福从它的微笑中流露出来,憧憬着一种比自己的生活要高等的生活。它坐在那里,一边琢磨着我,沉醉在我的表情中,偶尔还可以平等地对我的表情做出认真的反应来。它通过那双深情的眼睛,向我传递着它的信息,我们俩都很享受这个交流过程。它正在向我倾述着温情与爱。每当我这样望着它时,这个年轻而热情洋溢的小狗总能乐此不疲地为我带来新鲜、可靠而令人惊讶的信息,仿佛它就是动物当中第一个宣布地球存在的狗,好像我们正身处于创世之初的那段日子。人类在各个方面来讲仍旧处于黑暗的泥淖中,而与人类的命运相比,我更加羡慕它那种笃定的快乐。我自言自语道,一条狗如果遇到了好主人,它其实比主人还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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