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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杂话——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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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曾经说过,德国的幽灵比起法国的幽灵更为不幸。日本和中国的幽灵之间,也有很大差别。第一,日本的幽灵不善交际,亲近起来也不令人愉快。最厉害之处便是身份,即使再三膜拜,依然被敬而远之。然而,中国的幽灵,富有教养,深懂得义理人情,较之生人更易相处。如以此言为虚,可读一部《聊斋志异》。数百长篇短札中,随处都有这样的幽灵出现。凡做女鬼之处,即便如泉镜花笔下女主人公着中国服者亦非罕见。

日本以怪谈为题材的作品,《雨月》[指日本怪诞小说《雨月物语》,作者为上田秋成。]最著名。但其文品稍感卑俗,一如萧白[曾我萧白(1730—1781),江户时代画家,京都人。他学习狩野派绘画,而后形成自己怀旧的室町水墨画风格。其最为著名的,是取材自中国传奇和民间故事人物肖像画和风景画。]之画多俗恶、奇峭之处,奈之若何?而秋成[上田秋成(1734—1809),江户时代歌人、读本及浮世草子作家、国学家。少年因病致残,成年后爱好文学。及至丧妻、双目几近失明,仍勤于写作,终客死友人家。生前自立墓碑,沉旧稿于井底。所作《雨月物语》和《春雨物语》等,多以中国古代传奇、民间故事为题材,讽喻日本现实社会,抒发胸中淤积与愤懑。]之《春雨物语》,则非凡手所能写出。尤其是《血衣》《海盗》等短篇,放之四海均不逊色。文章简劲,颇有苍古之趣。据说谷崎润一郎君每当头脑不好读一读《海盗》,就会感到神清气爽。

集众多故事于一身,古代之中,我以为《今昔》最有意思。文章和素材皆严整紧凑。我等阅读此书,较之新刊英译小说所得甚多。

前面提到的《聊斋》,似出自乾隆中叶,比起《今昔》更为新近。但《今昔》和《聊斋》,二者皆载有相类似的故事。例如《聊斋》中种梨的故事,从大体的情节上看,和《今昔》中的《本朝第十八卷·以外术破盗食瓜语》如出一辙。以梨易瓜,几乎完全相同。这样看来,或许是日本的故事输入到中国去了。

不过,这些故事的性质,皆属中国风格。那么,这些故事的prototype[英语:原型。],是不是最早起始于中国,最先由日本输入进来的呢?若有人抽暇考证一番,是很有意思的事。顺便说说,《聊斋》里的凤阳士人这则故事,与《今昔》里的《本朝第二十一卷·常澄安永于不破关梦见京妻语》一则极为相似。

再顺便说一件,《聊斋》里《诸城某甲》的故事,写战乱中头部负创之人,后因大笑而头颅落地。同样的构思亦见于西洋人中。阿普列乌斯[阿普列乌斯(约123—约180),古罗马作家、哲学家。主要作品有《变形记》(后改为《金驴记》)等。]笔下的第一个还是第几个被魔女斩首的男人,第二天欲饮甘泉而头颅落地。但“头颅落地的故事”材料来自《聊斋》。

翻译中国故事,明治以后有依田学海、今井喜美子女士。直到后来,还有《中国奇怪集》的作者。似乎都不是同一个人,同一本书里也因故事不同而大有参差。读之有味者,亦不如泉镜花《樱草》中的故事。记得翻译《奇情雅趣》中的故事,倒是颇为殊巧。

翻译中国书全然使用国文,则愚蠢至极(虽使用同一汉字,但一点也不适用之)。最近出版的日译《西厢记》等,丝毫未得原作之意味,或因译成七五调等国文之故也。“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钉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这一段译作“轻风吹动帘子”等语,到底无法再现原作之美。

当然,因为难译,又是未能发觉其中有多大意思的杂剧,故没有一味迎合原作的必要。但因是序言,故引以为例。

总之,中国的幽灵都很可爱,唯有缢鬼不值得同情。因为教唆人上吊,颇为阴险。尤其读俗书《拍案惊异记》,此鬼已是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并非缢鬼所变,而因缢鬼本来就是动物。据说是毛发浓密的小人模样,无疑是《傻子伊凡》[列夫·托尔斯泰取材于俄罗斯民间故事的童话集。]中的小恶魔。这样一来,与之共伍,实乃不愉快。

说到动物,狐狸一般变化自如的先生也好,《夜谭随录》[清代笔记式短篇志怪小说,凡四卷,作者和邦额,乾隆年间人。]中那个褦襶[无知、不懂事。]的家伙如果无所不在,倒也是难得的宝贝。“通体乌黑,无头,无面,无手足。唯二目雪白,一嘴尖长如鸟喙”,完全可以送到酒馆派用场。因为是怪兽,给它酒瓶和金钱,让它夜间进入闭锁的酒馆里去,放下钱拿回酒来。但是怎么量酒呢?可倒也没有多拿或少拿酒来呀。

有了这个倒是便利。庄子以来,有名的大鹏因大而为害。一旦飞上天空,边飞翔边撒粪,致使一村皆埋于粪中。然而,待从粪里将全村掘出,鹏所食虾和鲷鱼依然活蹦乱跳,抑或并无损也。但比起阿拉伯的大鸟,甚不合规矩。

以上“鹏粪”事出自袁随园,赵瓯北之通臂猿亦于“痴”这一点上颇为出色。此猿两臂如衣纹竹,左右皆可延长二倍。此外,一臂延长时,另一臂手腕可缩至肩头。有人将它错误地看作长臂猿了。《水浒传》中以此猿作为诨号的侯健,他本是个裁缝。这是谁都知道的。某书中说,有位蛮僧的腕子亦如通臂猿,可伸可缩。然书名忘记了。

说到动物,有些事值得回忆。上小学时,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张白纸,要大家分别画一个“可爱的动物”和“漂亮的动物”。我在前一栏里画了一头象,后一栏里画了一只蜘蛛。象的可爱,为多数人所共感,而蜘蛛,我当时见到体大的女郎蜘蛛[日语一名“络新妇”,日本神话中变成美女而噬人的女妖。],一心以为它最漂亮。不过,老师批评说:象只是个儿大,并不可爱;蜘蛛有毒,也不算漂亮。那位老师要是现在还活着,我以为可以当文艺评论家。

写小说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不用说,小说场面宏大,仿照《鲁滨逊漂流记》,流落于无人岛之上,射死大蟒蛇什么的,竟是一些勇敢活泼的冒险故事。长度相当于十章半纸[用于书写毛笔字的日本纸,幅宽约合十六开。],卷首插图是一张刻印着用红蓝墨水描绘的无人岛地图。普通初中到高中一年(相当于现在普通中学五年级),我和同学一起办杂志,轮流阅览。刊登一些“春天游乐”或“中秋赏月”之类的作文,每期采用五六篇文章。“大彦”的年轻老板[日本桥“大彦”服装店老板的长子野口功造,为作者普通小学附属幼儿园园友。]等,当时都是同学,煞有介事地用“都都逸[表达男女爱情的流行歌谣。]”的调子写起小说来,其中有“小舟出航残烟迷”之类的文句。有时候,阅读一下德富芦花的小说什么的,或许也从那时候开始。

读的都是立志谈,主人公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夜间读书无灯油,没钱供养父母,每日叫卖纳豆。净是这一类的书。于是当时我产生了奇怪的想法:父母越穷越好。同时,我自己也打草鞋,砍柴,一心想学习立志传。成人之后,相互谈起此事,有类似想法的,何止我一人。原来小时候,谁都有过浪漫的年代。

那种浪漫到达顶点的结果,正如我读过的,描写加菲尔德[詹姆斯·艾伯拉姆·加菲尔德(1831—1881),美国第二十任总统,数学家。后遇刺身亡。]小时候,吃鸡蛋连蛋壳一起吃,于是就向他学习。后来和同学二人将学校窗帘撕破时,便单独一人承担过错。这种表现颇为豪气。我到老师那里说:“老师,我一个人把窗帘撕破了。”说罢很不好意思。这件事现在想想,实在很拙劣。与此相比,不如每日到干果店偷些豆果来,在学校里用豆子打仗玩更高尚得多。

后来承蒙租书店的恩惠,从那时到初中三四年级的一段时间,借来平田笃胤关于稻生平太郎等人的回忆录抄本阅读,觉得最有意味。如今,日本的妖怪至少富有发明的才能,在这一点上,那本书里的魔鬼的表现最为非凡,好几个魔幻虚无僧进入家中也颇有意思。尤其那节肢动物般的腿,宛若曲尺连接着众多的关节,从房屋一隅一条条伸出来,弯弯曲曲伸向各个拐角处。此种手腕实在令人敬服不已。有个名字似乎叫作山本五郎右卫门[日本动漫中有叫作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妖怪人物,这里疑为作者笔误。]的人,听说还有个同类叫神野恶五郎的,这里只举出名字来。“山本”读作“sanmoto”,“神野”读作“shinno”,大概属于魔界的发音法[按照通常的发音,“山本”读作“yamamoto”,“神野”读作“kanno”。]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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