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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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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莎的双手仍然能感觉到杰拉尔德的热吻,好像一团团小火苗;她的唇上仍然留着他那孩童般嘴唇的触感。他传给她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奇妙的热流,竟让她感到突如其来的愉悦?想到杰拉尔德爱她,她就陶醉其中。她记得他的眼睛如何闪着光,他的声音如何变得沙哑,差点说不出话来:啊,这些都是真爱的象征,象征着全能的、无往不胜的爱。伯莎把双手捂在心口,发出一阵由衷的笑声——因为她被人爱着。那一个个吻在她手指上灼烧,她吃惊地看着手指,似乎都能瞧见灼烧的吻痕。她很感谢他,想用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吻他的头发,吻那孩子般的眼睛,再一次亲吻那柔软的嘴唇。她告诉自己,她将对他视如己出。

第二天,他来找她,那模样简直是羞怯,生怕她会生气。这种羞怯和他平时肆无忌惮的快活劲儿形成反差,把她给迷住了。想到他是她卑微的奴隶,看到他心甘情愿对她百依百顺,她就扬扬得意。但她很难相信他真的爱她,她想要进一步证实。她握着他手的时候,他的脸发白,她靠在他手臂上的时候,他的身子发抖,这一发现让她异常兴奋。她轻抚他的头发,看到他眼中的煎熬,就觉得高兴。

“别这样,”他叫道,“求你了。你不知道这样让我多煎熬。”

“我都没怎么碰你。”她笑着回答。

她见他眼里闪着泪光,那是激情的泪,她差点要发出胜利的欢呼声。最终,有人如她所愿那般爱她,她为自己的魅力而自豪:终于有人毫不犹豫就会为她献出灵魂。她深表感激。但想到这一切来得太晚,想到这无济于事,她又感到心寒——他只是个孩子,而她已经嫁人了,且年近三十。

可即便如此,她凭什么要阻止他?如果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那什么都无法将其摧毁。再说,这也不会带来什么坏处。杰拉尔德没说一句她听不得的话,而且他比她年轻得多;不出一个月,他就要走了,到时候一切都会了结。她何不享用众神餐桌边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凭良心讲,区区小事,无伤大雅!只因小阳春[11月上旬风和日暖的天气。]预示冬天如凛冽的东风一样可靠,便不去沐浴小阳春的阳光,这是多么愚蠢!

两人这一整天都黏在一块儿,让莱伊小姐觉得好笑——这一次,她没有充分发挥她那双火眼金睛的效用。

“太谢谢你了,伯莎,替我照看了这个小伙子。你把他管得这么规矩,他母亲应该一辈子感谢你。”

“如果我起了作用,我很高兴,”伯莎说,“他真是个好孩子,我太喜欢他了。他要是惹上麻烦,我会很难过……我很担心他往后的日子。”

“亲爱的,别担心。他铁定会惹出麻烦的,他本性如此,但摆脱麻烦同样是他的本性。他会对六七个俏姑娘立下山盟海誓,然后逍遥地扬长而去,只扔下这些姑娘抱作一团哭泣。有些男人天生就要伤女人的心。”

“我想,他只是有点缺乏管教,但心地不坏。”

“这种人从来不会使坏,却坏得更为致命。”

“他也满怀柔情。”

“亲爱的,我真的要相信你爱上他了。”

“爱,”伯莎说,“爱得发狂呢!”

直白的真相往往最能蒙蔽人,尤其是下意识说出来的时候。五十岁的女人有个恼人的习惯,她们总把年逾二十五岁的女人当成同辈。莱伊小姐做梦也没想到,伯莎除了把杰拉尔德当成小男生看待,还会藏着别的心思。

然而,爱德华在乡下再也待不住了。伯莎很吃惊:他居然想见她;她又有些生气:唯独这会儿,他来得最不是时候。她可不想被他扰了美梦,她知道这也只是梦一场,不过是人生漫长的冬季里某个幸福的春日。此刻,她心情沉重地看着杰拉尔德,以后的日子想都不敢想。没有那欢快的笑容,生活将是多么空虚,尤其是没了那炽热的激情!他的爱是美妙的,像神秘的火焰围绕着她,将她托在空中,让她飘飘欲仙。但好事不是姗姗来迟,就是有始无终。为何她所有激情已被挥霍一空,付之东流,以致如今,有一个美少年向她奉上他童贞的心灵,她却无以为报?伯莎告诉自己,尽管她十分喜欢他,但她当然不爱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有些担心他和爱德华碰面。她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对方,于是,她观察杰拉尔德!爱德华像一阵乡野的微风刮了进来,健壮、快活、高大,透着一股狂放,又有些秃顶。莱伊小姐非常担心,生怕他在屋里四处走动的时候,把她的瓷器给打翻。他亲了下她一侧的面颊,又亲了伯莎另一侧的面颊。

“嘿,你们都好吗?那么这位是我的表弟,嗯?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爱德华攥紧杰拉尔德的手,个头比他高出一大截,敦厚地冲着他笑。接着,爱德华坐进一把椅子里,那把椅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那分量一上去,椅子就嘎吱嘎吱地直哼哼。对女人而言,眼里看着自己曾一度深爱的丈夫,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如今是如此多余,难得有比这更有趣的感觉了。可这样一来,就容易跟他有些聊不来。莱伊小姐很快带着杰拉尔德走开了,她想应该让这对夫妻享受一会儿二人世界——结了婚的两个人注定要一辈子相厮守。伯莎一直在等这场不可避免的折磨,心里煎熬极了。她对爱德华无话可说,又很怕他犯矫情。

“你住哪儿?”她问。

“哦,我在‘宫廷客栈’过夜,我总去那儿下榻。”

“我想,今晚你也许愿意去剧院。我订了包厢,这样波莉姑姑和杰拉尔德也能去。”

“你喜欢什么,我都愿意尝试。”

“你总是好脾气。”伯莎说着轻轻一笑。

“可你好像还是不怎么喜欢跟我做伴。”

伯莎马上抬起头。“你为什么这么说?”

“嗨,你好久没回莱伊府了。”他笑着回答。

伯莎松了口气,他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她没有勇气说她打算再也不回了:她得没完没了地解释,他会想不通,又不可能让他想明白,这一切她都难以忍受。

“你什么时候回去?大家都想你,想得很。”

“是吗?”她说,“我还真不知道。过完这个季节再说吧。”

“什么?你不会还要再拖几个月吧?”

“我觉得黑马厩镇不怎么适合我住。我在那儿待着老生病。”

“嗨,胡说。那儿的空气是英国最新鲜的。死亡率几乎为零。”

“你觉得我俩过得幸福吗,爱德华?”

她焦虑地看着他,看他对这试探性的言辞作何反应,结果他只是吃惊。

“幸福?对啊,很幸福。当然也有些小摩擦。谁都会有。但主要是刚开始的时候有,路有点不平坦,轮胎的气没有打足而已。我确定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自然是最要紧的呢。”伯莎说。

“你现在看上去好得很。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回去。”

“好啦,回头再说。有的是时间讨论。”

她不敢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口,写信谈起来更容易。

“你要是给个准信,告诉我哪天回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好打点打点,提前告诉别人。”

“这得看波莉姑姑,我真的说不准。到时候,我写信告诉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伯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们去自然历史博物馆,你说好不好?我们蜜月的时候去过,你还记得吗?我肯定再次去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你想去吗?”爱德华问。

“我肯定你会觉得很有意思。”她回答。

第二天,伯莎和丈夫出去购物,只剩杰拉尔德和莱伊小姐两人坐在屋里。

“少了伯莎,你是不是闷闷不乐?”她问。

“简直是痛苦不堪!”

“你这么说,对我太失礼了,好孩子。”

“实在对不起,可我从来不能同时对两个人讲礼貌。而且我的礼貌都用光了——用在了克拉多克先生身上。”

“你喜欢他,我很高兴。”莱伊小姐微笑着回答。

“不喜欢!”

“他这人很不错。”

“换作是我,六个月没见过伯莎,才不会一来就拉着她去看昆虫。”

“或许是伯莎的主意。”

“她要是宁愿去看蟑螂和袋鼠标本,肯定是觉得克拉多克先生无聊至极。”

“你不该这么快下结论,朋友。”

“你觉得伯莎喜欢他?”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这是什么话!爱他、尊敬他、服从他,不就是伯莎的本分吗?”

“我要是个女人,绝不会尊敬一个秃顶的男人。”

“他的头发是有点稀,但他的责任感很强。”

“我知道,”杰拉尔德嚷嚷道,“他一热起来,责任感就像树脂一样往外渗。”

“他是郡政会委员,能以国旗发表演讲,是个正人君子。”

“这我也知道。他简直浑身透着十诫的味道,从头到脚写满了戒律,就像蜜饯夹心酒味蛋糕上的杏仁。”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爱德华是个楷模。他是典型的英国人,在乡下茁壮成长,为人正直又诚实,身子健壮,恪守教条,品行端正,又呆头呆脑。我非常尊重他。按理说,比起你这种丢脸的捣蛋鬼,我应该更喜欢他。”

“那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不是更喜欢他呢?”

“因为我是个刁钻的老妇人。从我丰富的阅历来看,人通常把坏心眼藏在肚子里,却总是在人前摆出一副善人的姿态。你要是恰恰两样都不会,跟别人交锋的时候,便会吃大亏。”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跟你相处很自在,波莉姑姑。你的善良不张扬,你是宽容的化身。”

“我亲爱的杰拉尔德,”莱伊小姐说着,竖起食指告诫他,“女人生性记仇且不饶人;你要是发现哪个女人表现出宽容,就证明她自己亟需得到宽容。”

莱伊小姐很庆幸,爱德华待在这儿不会超过两天,她总担心会让他一惊一乍。他把人家最平常的话当成惊人的悖论,跟这种人说话最讨厌了。爱德华还有个毛病,就是同样热衷于跟人争论;不善交谈的人喜欢拿争论作挡箭牌。不善交谈的人总是为自己的辩证感到自豪:连最平常的话他们也想纠正,就算你说天气好,他们也要跟你争出个对错才肯罢休。

伯莎在丈夫面前特别不自在。她发现跟他开口说话很难,总让她很拘束,她还得绞尽脑汁找话题聊。她送别了爱德华,从维多利亚回来的路上,心里明显舒坦了。她进屋的时候,听见杰拉尔德蹦过来,心里头一阵欢喜。他目光炯炯地朝她跑来。

“啊,我好开心。这两天,我几乎没机会跟你说话。”

“还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

“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伯莎答应了,于是两人像同学一样兴冲冲地出去了。阳光明媚,天气暖和,两人沿着河边漫步。切尔西一带的泰晤士河畔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在感受了伦敦其他地方的庄重氛围之后,再来这儿,就会感到轻松又快意。河堤尽管是崭新的,却能令人想起往昔岁月:那时,这座大城市是个布局散乱的大村镇,轿子还是一种交通工具;那时的贵妇脸贴美人斑[17—18世纪欧洲妇女为衬托皮肤白皙而贴在脸部的黑色绸片。],身穿裙撑;那时候时兴警句隽语,而非礼仪。

不久,正当两人观赏波光粼粼的河水时,一艘便士汽船[指船票统一是一便士的汽船。]驶向附近的码头,于是伯莎有了个主意。

“你愿意带我去格林尼治[位于伦敦东南、泰晤士河南岸。]吗?”她叫道,“波莉姑姑要外出赴宴,我们可以在‘船餐厅’用晚餐,再乘火车回来。”

“哎呀,那肯定棒呆了。”

两人从跳板上窜了下去,买好票子。船开了,伯莎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座位上。她感到有些无所顾忌,自觉飘飘然;看到杰拉尔德纵情欢乐,她就觉得好笑。

“我感觉我俩像在私奔,”她大笑一声说,“我肯定波莉姑姑会吓一大跳。”

汽船继续前行,时不时停下来接乘客上船。两人乘船来到米尔班克[伦敦威斯敏斯特市的一个地区,位于泰晤士河沿岸。]那摇摇欲坠的码头,接着是圣约翰教堂的脚台塔楼、圣托马斯医院八大红色建筑,还有议会大厦。他们途经威斯敏斯特大桥、巍然耸立的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的代称。]、维多利亚堤岸沿路的旅馆和公共建筑,以及圣堂花园;在这片壮观景象的对面,也就是萨里郡[英国东南部的郡,位于伦敦西南。]一带,坐落着兰贝斯区[英国大伦敦内的自治市,位于泰晤士河南岸。]又黑又脏的仓库和工厂。在伦敦桥附近,伯莎从不同的景色中发现了新的乐趣。她站在船头,杰拉尔德在她身旁,两人不说话;就这样陪伴在彼此身边,便让他们感到满足。水上交通变得繁忙起来,船上的人越来越多——有工匠、职员、吵闹的姑娘,这些人往东去罗瑟希德和德普特福德[伦敦东南部的两个地区。]。一艘艘巨大的商船停泊在河边,有的在塔桥下缓缓往下游行驶。于是,宽广的水域上挤满了各种能想得到的船只:有开得慢吞吞的驳船,船上飘着红帆,像画儿一般,好比威尼斯的渔船;有小拖船,一会儿噗嗤噗嗤喷着烟,一会儿呜呜地鸣响;还有不定期远洋货轮和巨大的定期邮船。两人乘着便士汽船经过的时候,眼前晃过一群赤裸的男孩,他们在泰晤士河岸边的泥浆里打滚,有的从一艘下了锚的运煤驳船上跳水。此时,两人被一派新气象包围。从沿岸一间间昏暗的仓库,以及一家家工厂中,可以看出这个强国的商业状况。查尔斯·狄更斯的精神给过往的景色增添了别样的风情。在大师的笔下,这些风光怎能沦于平庸?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叫出了这些地方的名字。

“瞧,那是沃平[沃平是泰晤士河北岸的一个港口小城。台阶直通泰晤士河畔码头,是水手、渔民、码头工人的聚集地。]老台阶。”

这几个字像诗句一样使伯莎兴奋不已。两人乘船经过数不清的码头和船坞——伦敦码头、约翰·库珀码头和威廉·吉布斯码头(约翰·库珀和威廉·吉布斯是何许人也?)、莱姆豪斯[伦敦东部的一个地区,位于泰晤士河北岸。]船坞和西印度码头。接着汽船经过一个很大的河曲,驶入莱姆豪斯河湾;紧接着,格林尼治救济院[最早是供海军伤病官兵疗养的皇家救济院,后转型为皇家海军学院。]宏伟的轮廓与伊尼戈·琼斯的不朽杰作[指皇后之屋,建于1616—1635年,设计师是英国古典主义建筑学家伊尼戈·琼斯。]映入眼帘。最后,两人在格林尼治码头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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