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罗伯特·格雷夫斯[罗伯特·冯·兰克·格雷夫斯(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1985),英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
亲爱的罗伯特:
既然你那么诚挚地说你喜欢我的故事,我就斗胆把这本书献给你了。我只求你在阅读时千万要口下留情(毫无疑问,你近来的大肆评论已经让你在这方面愈加老辣犀利了)。
这仅是个供你消遣的故事,可不是让格雷夫斯先生用来做文学批判对象的啊!
---你的朋友
围在壁炉前的这群人几乎清一色全是律师或者法律界人士。这其中有律师马丁代尔,王室法律顾问鲁弗斯·洛德,因“卡斯泰尔斯”一案而名噪一时的小丹尼尔斯,此外还有几名大律师,包括贾斯蒂斯·克里弗先生,来自刘易斯和特伦奇公司的刘易斯,以及年迈的特里夫斯先生。特里夫斯先生快八十岁了,老成干练,是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的成员,同时也是那里最著名的律师,据说他了解的隐秘历史比全英格兰任何人的都多,而且还是个犯罪学方面的专家。
不动脑子的人会说,特里夫斯先生应该写写自己的回忆录。但特里夫斯先生可是心如明镜,他明白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尽管已经引退多年,早就离开了那种唇枪舌剑的日子,不过在他自己的这个圈子里,整个英格兰还没有谁的意见能够像他的那样受到同行如此的推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那轻声细语而又一丝不苟的嗓音响起,总会引来全场一片毕恭毕敬的肃静。
此时此刻,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关于一桩当天刚刚在老贝利[位于英国伦敦的中央刑事法庭]审毕的广受议论的案子。那是一桩谋杀案,在押的嫌犯被无罪释放了。现在这群人正忙于把这个案子再翻出来重审,同时各自发表着法律上的评判。
控方犯了“依赖一名证人”的错误——老德普利奇应该已经意识到他甩给了辩方一个多好的机会。而年轻的亚瑟则充分利用了那个女仆提供的证词。虽然本特莫尔在结案陈词中已经极其公正地把案情引向了正轨,但祸根其实早已埋下——陪审团相信了那个女孩说的话。陪审团就是这么古怪,你永远都猜不透他们会采信什么,不采信什么。不过一旦你让某个念头在他们的脑子里扎了根,任何人就再也别想让他们改变看法了。他们相信那个女孩所说的关于撬棍的事情是实话,就是这么回事。医学证据有点儿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所有那些艰深冗长的科学术语啊——搞科学的这帮家伙作为证人实在是糟糕透顶。即使面对一个简单问题也要支支吾吾半天,就不说是或不是;还总是说些“在某种情况下是可能发生的”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他们开始各抒己见,当谈话声变得零零星星,有一搭没一搭时,大家心里都产生了一种缺少点儿什么的感觉。一张张脸依次看向了特里夫斯先生。因为特里夫斯先生迄今为止还一言未发。渐渐地,大伙儿的期待之情越来越明显,他们都在等着这个最受推崇的同行发表一锤定音的高见呢。
特里夫斯先生向后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他的眼镜。这片古怪的沉寂令他猛然抬起头来。
“嗯?”他说,“怎么回事儿?你们在问我什么吗?”
年轻的刘易斯开口了。
“先生,我们刚才正在讨论拉蒙尼的那件案子。”
他满怀期待地停顿下来。
“是啊,是啊,”特里夫斯先生说,“我也在琢磨它呢。”
一阵满溢着敬意的肃静。
“但是我恐怕,”特里夫斯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擦着眼镜,“有些异想天开了。没错,异想天开。我猜这是上岁数的缘故吧。到了我这把年纪,只要你乐意,就可以拥有异想天开的权利啊。”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年轻的刘易斯接口说道,但他看上去却是迷惑不解。
“我呢,”特里夫斯先生说道,“没怎么想你们提出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法律问题——尽管它们挺有意思——假如裁决结果跟现在不一样的话,还真是会有很好的上诉理由呢。我倒是在想……不过我现在还不打算深谈。呃,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在想的不是那些法律问题,而是这个案子里的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大吃一惊。他们也考虑过这个案子里的人,不过却只是把他们当成证人,只是关心他们的证词可不可靠而已。甚至都没有人去大胆猜测一下嫌犯究竟是否像法庭宣布的那样清白无辜。
“你们也知道,人啊,”特里夫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高矮胖瘦,各式各样。有些人聪明睿智,而更多的人则没有脑子。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兰开夏,苏格兰——那个餐馆老板是意大利人,而那个学校的女老师是从美国中西部的什么地方来的。所有人都被卷进了这件事当中,最后在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大家在伦敦的法庭里聚齐了。每个人都在这里扮演了一个小角色。整件事情则是以谋杀案的审判收了场。”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巧而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我喜欢好的侦探故事,”他说,“但是,要知道,它们打一开头就是错的!它们都是以谋杀为开端,而谋杀应该是结尾。故事其实在那之前早就开始了,有时甚至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是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一系列的事件把某些人在某一天的某个时间带到了某个地点。就拿那个小女仆的证词来说吧,若非那个厨房女佣抢了她的男朋友,她不会在一气之下辞了那份工作跑去拉蒙尼家,自然也就不会成为辩方的主要证人。那个朱塞佩·安东内利,帮他的兄弟代职一个月。他那个兄弟真是有眼无珠,朱塞佩那双敏锐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他就看不出来。要不是那个警员爱上了四十八号房的厨娘,他也不会那么晚了还在自己的辖区转悠……”
说到这儿,他轻轻点了点头。
“所有这些都汇集到特定的一点……然后,只待时机一到——便一拥而上!零点时分,关键时刻。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汇于零点……”
紧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汇于零点……”
然后,他迅疾而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您觉得冷了吧,先生,来,离火近一点儿。”
“不用,不用,”特里夫斯先生说道,“只不过是打了个寒战而已。好啦,我必须得回家去了。”
他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然后缓步踱出了房间。
屋内一阵出奇的寂静,随后王室法律顾问鲁弗斯·洛德议论说可怜的老特里夫斯真是上年纪了。
威廉·克里弗爵士说道:
“一个敏锐的头脑——极其敏锐——只是岁月终究不饶人啊。”
“心脏也不太行了,”洛德说,“我相信他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
“他可保养得相当好。”年轻的刘易斯说道。
也就在此刻,特里夫斯先生正小心翼翼地坐进他那辆行驶平稳的戴姆勒轿车。车子把他送到了一所坐落在一个安静街区的宅子。一名殷勤的贴身男管家帮助他脱掉外套。特里夫斯先生走进了燃着炉火的书房。他的卧室就在另一边,出于对心脏情况的考虑,他从来不上楼。
他在炉火前坐下来,把信件拿到跟前。
他的心思还依然停留在刚才在俱乐部时他所说的那番异想天开的话上。
“就算是此时,”特里夫斯先生暗自思忖道,“也会有某出戏——某件即将发生的谋杀案——正在酝酿之中呢。要是让我来写一个引人入胜的血腥犯罪故事的话,我就会从一个老年绅士坐在炉火前,拆开他的信开始写起。让他在浑然不觉之中——走向零点……”
他撕开了一个信封,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他从里面抽出来的那张信纸。
突然之间,他的神情大变,从浪漫的想象一下回到了现实当中。
“天哪,”特里夫斯先生说道,“这可太讨厌了!真是,这太让人心烦了。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会改变我的所有计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