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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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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金纳太太喜欢准时。她已经开始打扮了,穿上了黑色绸裙,这既跟她的年龄相称,也适合她悼念刚过世的女婿。接着她想要戴上一顶绒帽。这顶帽子倒让她有些迟疑不定了,因为这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很可能要招来宴会上必定会遇到的几个朋友尖酸的讥嘲。当然了,杀害这些美丽的白鸟,还是趁它们交配的季节,就为了获取它们的羽毛,这实在是太残忍了。可是看着这么漂亮时髦的羽毛,不戴未免太傻了,而且也会伤害自己刚过世的女婿的感情。这可是他大老远从婆罗洲带回来的,希望讨得岳母喜欢。凯瑟琳当时见到这东西就不太高兴,不过后来出了那桩事,她一定也后悔不该那样的,可是凯瑟琳本来就没真正喜欢过哈罗德。斯金纳太太站在梳妆台前,戴上了这顶绒帽,毕竟她也只有这么一顶还算像样的帽子!她又用一枚发针把羽毛卡住。要是有人对这些羽毛说三道四,她已想好了怎么对答。

“我也知道这种事怪残忍的。”她会说,“要是我自己怎么都不会买的,但这是我那可怜的女婿最后一次回国休假时带回来的。”

这样就能说清楚她是怎么有的这些白鹭羽毛,戴上它们也就理所当然了。大家一直都挺好心的。斯金纳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方干净手绢,在上面喷了些古龙水。她从不用香水,一直认为用香水太轻浮,而古龙水清新怡人。她马上就要打扮好了,两眼朝穿衣镜后面的窗户外望了一下。卡农·海伍德家的花园聚会碰上了好日子。阳光温煦,天空蓝蓝的。树上还没有褪去春天的嫩绿。她看见小外孙女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忙着用耙子鼓捣自己的小花圃,不由得露出笑容。她真希望琼的脸色不是那么苍白,看来过去把孩子留在热带地区那么久是个错误,她小小年纪就显得过于严肃。从没见过她四处奔跑,她总是安安静静地玩着她自己发明的游戏,在自己的花圃里浇水。斯金纳太太用手掸了掸裙子的前襟,拿起手套,走下楼来。

凯瑟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忙着做几份名单,她是女子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秘书,遇到有比赛就要忙一阵。不过她也准备好了要去参加宴会。

“我看你到底还是穿上这件套衫了。”斯金纳太太说。

午饭时,她们讨论过凯瑟琳到底是穿这件无袖套衫好,还是那件黑色薄纱裙。无袖套衫是黑白两色的,凯瑟琳觉得很漂亮,可是没有服丧的样子。米莉森却赞成她穿这件套衫。

“我们何必都穿得像出殡回来似的,”她说,“哈罗德去世都八个月了。”

斯金纳太太觉得这样说话很不近人情。米莉森从婆罗洲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你不会现在就脱掉孝服吧,亲爱的?”她问。

米莉森没有直接回答。

“现在的人服丧的方式不一样了。”她说。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时,斯金纳太太觉得她的口气很怪异。显然凯瑟琳也留意到了,她疑惑不解地看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罗德决不会要我没完没了地给他服丧。”

“我早早穿好衣服,就是因为我有话要跟米莉森说。”凯瑟琳接口道,算是回答了母亲探询的眼神。

“哦?”

凯瑟琳没有解释。她放下手里的名单,皱着眉头拿起一封信又看了一遍,有位太太写信来抱怨委员会很不公平地将她可享受的让杆数从二十四杆降到了十八杆。担任女子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需要有相当机智老练的本领。斯金纳太太戴上新手套。百叶窗遮住了阳光,室内阴暗凉爽。她看着哈罗德生前请她保管的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很大的木刻犀鸟。在她看来,这个木刻看上去有些怪异,也很野蛮,可是哈罗德却很把它当一回事。这东西具有宗教意义,卡农·海伍德对它大为赞赏。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几件马来武器,她已忘了它们叫什么。几张临时搭起来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银器和铜器,都是哈罗德陆续送来的。她喜欢哈罗德,两眼不由自主地去看摆在钢琴上的他的照片,那上面还摆着她的两个女儿、外孙女、妹妹和妹妹的儿子的照片。

“咦,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去哪儿了?”她问。

凯瑟琳回头看了一眼,照片不在那儿了。

“谁拿走了吧。”凯瑟琳说。

她感到吃惊,又迷惑不解,便站起身朝钢琴走去。原先摆在那儿的照片已经有人重新摆放过,看不出空当了。

“会不会是米莉森拿去放到她卧室了呀?”斯金纳太太说。

“我怎么没留意到呢?再说了,米莉森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她都锁起来了。”

女儿的房间里居然没有摆放哈罗德的照片,斯金纳太太觉得有些蹊跷。其实,她有一次还特意说起过这件事,可是米莉森没有搭茬儿。从婆罗洲回来后,米莉森变得出奇地寡言少语,斯金纳太太很想对她表示同情,可她并不领情。女儿好像不愿意提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每个人承受悲痛的方式各有不同。斯金纳先生说过,这件事最好让米莉森自己处理。想到丈夫,她的思绪又转到了他们要去参加的花园宴会上。

“你们老爸问我,他是不是该戴一顶大礼帽。”她说,“我说稳妥些还是戴上吧。”

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他们会吃到冰淇淋,草莓和香草味的冰淇淋,从博迪糖果店买的,海伍德还会在自己家里做冰咖啡。大家都会到场。主人邀请他们去见从中国香港回来的主教大人,主教住在卡农家,他是卡农的大学同学,会跟大家谈谈他在中国传教的经历。斯金纳太太的女儿在东方生活过八年,她的女婿又曾经是英国驻婆罗洲一个地区的行政官员,所以她对此感到兴致勃勃。不用说,比起那些跟殖民地什么的毫无关系的人,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更有意义。

正如斯金纳先生说的:“只听说过英国的人又能知道英国多少呢?”

就在这时,正好斯金纳先生走了进来。他是个律师,子承父业,在伦敦的林肯律师学会广场有事务所。他每天早上去伦敦上班,晚上才回家。他能陪伴老婆女儿去参加卡农家的花园聚会,完全是因为卡农特地选择在星期六举办。斯金纳先生身穿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看上去蛮精神的。他的衣着不算很讲究,但也干净利落。他的样子像一位体面的家庭法律顾问——其实也的确是的。他的事务所只接完全正当的案子,如果有哪个顾客来找他办理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麻烦事,斯金纳先生就会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

“这种案子本事务所恕难承接。”他说,“我想你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他会抓过记事本,潦潦草草地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撕下这一页递给顾客。

“我建议你去找找这些人。只要提一下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尽心办理的。”

斯金纳先生的脸刮得干干净净,脑袋光秃秃的。两片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总是绷得紧紧的,不过一双蓝眼睛却显得有些羞涩。他面色苍白,满脸皱纹。

“瞧你穿上新裤子啦!”斯金纳太太说。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穿了,”他答道,“我还在想要不要在翻领上插朵花呢。”

“我说还是不插的好,爸爸,”凯瑟琳说,“那样不好看的。”

“好多人都会插上花的。”斯金纳太太说。

“只有小职员这类人才会那样。”凯瑟琳说,“要知道,海伍德家请了各界人士的。再说,我们还在服丧呢。”

“不知道主教讲完后会不会募捐。”斯金纳先生说。

“我觉得应该不会。”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那样做不太像话。”凯瑟琳附和道。

“还是有所准备比较稳妥。”斯金纳先生说,“我来代表你们所有人捐。不知道十先令[英国的旧辅币单位,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在1971年英国货币改革时被废除]够不够,还是要捐一镑?”

“我觉得要捐就得捐一镑,爸爸。”凯瑟琳说。

“到时候再看看吧。我不想给得比别人少,可也没必要多给。”

凯瑟琳将她的文件收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站起身,看了一眼手表。

“米莉森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太太问。

“时间还早呢。人家请我们四点到,我想我们四点半到就差不多。我已吩咐戴维斯四点一刻开车过来。”

平常出门总是凯瑟琳开车,但遇上今天这样的重要场合,就要花匠戴维斯穿上制服当司机。这样,到的时候就显得更气派,再说,凯瑟琳穿上了她的新套衫,当然也不想开车。她看着妈妈将手指一根一根塞进新手套里,才想起自己也得戴上手套。她闻了闻手套上是否还留着肥皂味,只有很淡的味道,她想别人不会闻到的。

房门终于开了,米莉森走了进来。她穿着丧服。斯金纳太太总是看不习惯,不过她当然知道米莉森必须穿满一年。太遗憾了,她穿丧服不合适,尽管有的人合适。有一回,斯金纳太太试着戴过米莉森那缀着白纱带的无边帽,披上了长长的面纱,她觉得还挺好看的。当然啦,她希望亲爱的老公阿尔弗雷德比她活得长,不过万一他先离开人世,她就永远不会脱下丧服。维多利亚女王不就一直没有脱下丧服吗?可是米莉森情况不同,她还很年轻,才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守寡实在太不幸了。何况她也没有多少再嫁人的机会。

眼下,凯瑟琳也不太可能嫁人,虽然她已经三十五岁了。上次米莉森和哈罗德回家时,斯金纳太太建议他们把凯瑟琳带去跟他们一起过一阵。哈罗德倒挺乐意的,可是米莉森说不行。斯金纳太太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行。把她带出去总可以给她一些机会嘛。当然,他们并不是要赶她出门,可是女大当嫁呀。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好像都已经结婚成家了。米莉森说他们那边的气候恶劣。的确,她自己的肤色就很不好看。现在没有人还会说米莉森是两姐妹中更漂亮的了。凯瑟琳越长越好看,当然,有人说她太瘦了。不过她现在剪短了头发,而且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打高尔夫球,所以脸蛋儿红扑扑的,斯金纳太太觉得她很漂亮。没有人会说可怜的米莉森漂亮,她的身材已经完全变形了。她本来就个头不高,现在一发胖,就成了个矮胖墩儿。她真的太胖了。斯金纳太太认为这是因为她生活在热带地区太热而缺少锻炼造成的。她的肤色像泥土一样发黄,本来那双蓝眼睛是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现在也变得苍白无神了。

“她的脖子该注意了。”斯金纳太太暗自思忖,“这双下巴真有点儿吓人。”

这事儿她跟丈夫说起过一两回。斯金纳先生说,米莉森已经不年轻了,这是难免的,可是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啊。斯金纳太太打定主意要跟女儿认真谈谈,不过她当然也得顾及女儿眼下的丧夫之痛,打算等她服丧满一年了再说。她也很高兴有这个理由可以推迟这样的谈话,一想到要跟米莉森谈这个话题,她就有些发怵。米莉森无疑像变了个人。她整天耷拉着脸,弄得她妈妈见到她就不自在。斯金纳太太是个想到什么就会大声说出来的人,可是米莉森有个令人尴尬的习惯,你跟她说话时(哪怕是随便找点话说),她总是一声不吭,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了没有。有时,斯金纳太太实在恼火极了,只好提醒自己可怜的哈罗德去世才八个月,才忍住没有跟女儿把话说得太难听。

这位寡妇静静向前走来,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那阴沉沉的脸上,凯瑟琳背对窗户站着,看了姐姐一眼。

“米莉森,我有话跟你说。”凯瑟琳说,“今天早上我跟格莱迪丝·海伍德打高尔夫球了。”

“你打赢了?”米莉森问。

格莱迪丝·海伍德是卡农唯一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

“她跟我说了些你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米莉森的目光越过妹妹,望着在花园里浇花的小女儿。

“妈妈,你有没有关照安妮给琼吃厨房里的点心?”她说。

“说过了,待会儿她跟用人一起吃。”

凯瑟琳冷冷地看着姐姐。

“主教在回香港的途中在新加坡逗留了两三天。”她继续说下去,“他很喜欢旅游。他到过婆罗洲,认识不少你也认识的人。”

“他一定很想见见你,亲爱的。”斯金纳太太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瓜拉索洛见过哈罗德。他记得很清楚。他说,听说哈罗德去世了,他很震惊。”

米莉森坐下来,慢慢戴她的黑手套。斯金纳太太见她听到这些话还是一言不发,感到很诧异。

“对了,米莉森。”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见了。是你拿走了吗?”

“是的,我收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愿意摆在外面呢。”

米莉森又什么也不说了。这个毛病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凯瑟琳略微转过身去,面对着姐姐。

“米莉森,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说哈罗德是发烧死的?”

这位寡妇不动声色,定睛看着凯瑟琳,但是她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道红晕。她没有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太太吃惊地问。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的。”

斯金纳太太惊叫起来,但她丈夫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嚷嚷。

“这是真的吗,米莉森?”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米莉森停了一下,随意抚摸着她身边桌子上的一件文莱铜器。这也是哈罗德送的。

“我要为琼着想,让她相信爸爸是感冒死的对她更好些。我不想让她知道内情。”

“你让我们太尴尬了。”凯瑟琳皱紧眉头说,“格莱迪丝·海伍德怪我没告诉她真相,说我太不够意思了。我费尽口舌才让她相信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说她父亲也很生气。他说,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而且他还是你的证婚人,他认为我们应当信得过他的。不管怎么说,就算我们不想告诉他真相,也没必要用谎话来蒙他。”

“我必须说,我觉得这事儿他说得对。”斯金纳先生恶声恶气地说。

“当然了,我跟格莱迪丝说这事不能怪我们。只不过是你怎么跟我们说的,我们就怎么说而已。”

“我希望这事儿没有让你输球。”米莉森说。

“说真的,亲爱的,我觉得你这么说就太不合适了。”她爸爸扯着嗓子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空空的壁炉前,习惯性地叉开燕尾服后摆站在壁炉前。

“这是我自己的事。”米莉森说,“如果我不想告诉别人,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如果你连自己的妈妈都不告诉,那看来你对你妈也没什么感情了。”斯金纳太太说。

米莉森耸了耸肩膀。

“你应该知道,这种事到头来是瞒不住的。”凯瑟琳说。

“为什么?我可没想到那两个爱嚼舌根的老神父除了说我的闲话就没什么别的事可说了。”

“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会问他认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本该跟我们说实话的,那样我们就可以来决定怎么做才好。作为律师,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隐瞒真相,时间长了一定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太太说,眼泪从她涂了胭脂的脸颊上流了下来,“这简直太可怕了!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的好女婿。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过不去,竟然干出这么可怕的蠢事?”

“气候。”

“我看你还是原原本本把所有实情都告诉我们的好,米莉森。”她父亲说。

“让凯瑟琳告诉你们吧。”

凯瑟琳犹豫不决。她要说出来的事情的确很可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们这样的家庭,真是太不幸了。

“主教说他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斯金纳太太吓得喘不过气来,她冲动地走到失去了丈夫的女儿身边。她想要抱住女儿。

“我可怜的孩子。”她啜泣着说。

可是米莉森躲开了。

“别烦我了,妈妈。这么扯来扯去我真的受不了。”

“真有你的,米莉森。”斯金纳先生说,眉头紧皱。

他觉得米莉森的举止很不得当。

斯金纳太太用手绢小心地擦拭眼睛,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凯瑟琳慌慌张张地摆弄着戴在脖子上的一串长长的项链。

“我得从一个朋友嘴里知道自己姐夫的死因,这也太荒唐了。我们全都像傻瓜似的。主教很想见你,米莉森。他想告诉你他多么为你难过。”凯瑟琳顿了一下,可是米莉森什么也没说,“他说那时米莉森带着琼出门了,等她回来就发现哈罗德死在床上了。”

“那一定很吓人的。”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太太又哭了起来,凯瑟琳将手轻轻搭在母亲的肩上。

“别哭了,妈妈。”她说,“你把眼睛哭肿了,会惹人笑话的。”

大家沉默不语,斯金纳太太擦干了眼泪,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帽子上还别着可怜的哈罗德送给她的白鹭羽毛,她感觉有些别扭。

“还有件事我也应该告诉你。”凯瑟琳说。

米莉森不慌不忙地又抬眼看着妹妹,她的目光沉稳,但是很警觉。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在等待听到某个生怕会错过的声音。

“我不想说任何伤害你的话,姐姐。”凯瑟琳接着说,“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的。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噢,亲爱的,多可怕呀!”斯金纳太太大声嚷道,“真是太让人震惊了。是格莱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说的?”

“我说这肯定不是真的。”

“这就是隐瞒实情的后果。”斯金纳先生气急败坏地说,“事情总是这样的。只要你想隐瞒实情,很快就会流言四起,结果比事实真相还要糟糕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听人说,哈罗德是酒精中毒引起神志错乱而自杀的。我认为,为了我们全家人的体面,米莉森,你应该驳斥这个谣言。”

“这样诽谤死者真是太不像话了。”斯金纳太太说,“等琼长大后听到这种话多不好啊!”

“人家这么说有依据吗,米莉森?”她父亲问道,“哈罗德一向不喝酒的呀。”

“算了吧。”米莉森说。

“他喝酒吗?”

“十足的酒鬼。”

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了,而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使他们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米莉森,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死去的丈夫?”她的母亲大声呵斥道,一边握紧了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回来后一直这么怪怪的。我始终不能相信,我的女儿会这么对待自己丈夫的去世。”

“先别说这些啦,老伴儿。”斯金纳先生说,“以后慢慢再说吧。”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又踱回到屋子中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夹鼻眼镜,虽然没有要戴上的意思,却用手帕擦拭着镜片。米莉森看着他,她的眼里透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讥嘲神情。斯金纳先生心里憋着火。他完成了一个星期的工作,到星期一上午之前,他满可以清闲一阵。尽管他对妻子说这次花园聚会挺烦人的,他宁可在自家的花园里静静地喝茶,可事实上他又盼着去参加这个聚会。他对在中国传教的经历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能见到主教大人倒是很有意思的。可是现在却冒出来这么个事情!他最不喜欢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在一起。突然有人说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自杀了,这也太让人难堪了啊!米莉森若有所思地抚弄着她的白色袖口。她那冷静的神态使他恼火。但是他没有冲她发火,却对小女儿说了一句:

“你干吗不坐下,凯瑟琳?屋里有的是椅子。”

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面前,看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们说哈罗德是死于发烧。可我认为这样做是错误的,因为这种事情迟早会真相大白。我不知道主教告诉海伍德一家的情况有多少是符合事实的,不过,如果你肯听我的一句忠告,还是应该尽可能把所有事实都告诉我们,这样我们才能见机行事。我们不能指望这事传到卡农·海伍德和格莱迪丝那里就会打住。在这种地方,大家都爱说长道短。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知道全部事实真相,否则会让我们一家人都很难应付。”

斯金纳太太和凯瑟琳都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大家等着米莉森的回答。她面无表情地听完这番话。刚才脸上突然泛起的红晕消失了,她的脸色又变成像平常一样灰白、发黄了。

“我觉得我要是告诉你们真相,你们会不爱听的。”她说。

“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一定会同情你、理解你的。”凯瑟琳严肃地说。

米莉森瞥了她一眼,嘴角上拂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她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三个人。斯金纳太太很不自在,她感觉米莉森看他们三个人的眼神好像他们是服装店里的模特儿。她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跟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你们也应该知道,我跟哈罗德结婚时根本就不爱他。”她陷入沉思中说。

斯金纳太太刚要惊叫,她丈夫迅速做了个几乎不易察觉的手势,做了这么多年美满恩爱的夫妻,她立刻心领神会地闭嘴了。米莉森继续说下去。她的语气十分平淡、缓慢,声调几乎没有变化。

“那时我二十七岁了,除了他似乎没人愿意娶我。确实,他那时已经四十四岁,看上去挺老的了,可是他有个很不错的职位,是不是?我不太可能有更好的机会了。”

斯金纳太太忍不住又想哭了,但她猛然想起了还要去参加聚会。

“当然了,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把他的照片收起来了。”她伤心地说。

“别这样,妈妈!”凯瑟琳喊道。

那张照片是哈罗德跟米莉森订婚时拍的,哈罗德拍得很像样。斯金纳太太一直觉得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体格粗壮,个儿很高,或许胖了点,可他举止得体、仪表堂堂。他在那时就已经显出秃顶的迹象,可是现在的男人都秃顶得早。他说,遮阳帽和头盔这些东西对头发不好,这谁都知道。他蓄着不太浓的黑色络腮胡,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当然,他脸上最好看的还是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琼的眼睛很像他。他谈吐风趣。凯瑟琳说他总是气势汹汹的,斯金纳太太可不这么认为,她不反对男人说话粗野。特别是她很快就发现,哈罗德被米莉森迷住了,她就更喜欢他了。哈罗德对斯金纳太太也很殷勤,他谈论他管理的地区、捕获到的野兽这些事的时候,斯金纳太太总是耐心倾听,仿佛她真的很感兴趣似的。凯瑟琳说他很自大,可是斯金纳太太这一代人对自大的男人总是欣然接受的。米莉森很快就看出了风向,尽管她什么也没对妈妈说,但妈妈很清楚,只要哈罗德向女儿求婚,女儿一定会同意。

哈罗德跟一些已经在婆罗洲生活了三十年的人住在一起,这些人都夸那是个好地方,女人到那里生活没理由不过得舒舒服服的。当然了,孩子到了七岁还是要回国上学的好,可是斯金纳太太认为还不需要操心这件事。她请哈罗德来家里吃饭,还告诉他,他们一家人用下午茶时都会在家。他似乎一直闲着无事可干,当他走访完老朋友之后,斯金纳太太告诉他,他们一家人都很欢迎他到家里住上半个月。就在这次小住半个月快要结束时,哈罗德和米莉森订了婚。婚礼办得很像样,两口子去威尼斯度了蜜月。蜜月后,他们便动身前往东方。米莉森从轮船停靠的每一个港口给家里写来信。她似乎感到幸福美满。

“瓜拉索洛的人都对我很好。”她说,瓜拉索洛是森布鲁州的主要城市,“我们跟英国驻当地的行政长官住在一起,所有的人都轮流请我们吃饭。有一两次,我听到别人请哈罗德喝酒,但他拒绝了。他说他已经结婚,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哄堂大笑。行政长官的妻子格雷太太告诉我说,他们都很高兴哈罗德终于结婚了。她说,一个单身汉驻外工作是特别孤独的。我们离开瓜拉索洛的时候,格雷太太跟我道别的口气好奇怪,我感到很惊讶。她好像是很郑重地将哈罗德托付给我似的。”

他们静静地听她讲述。凯瑟琳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姐姐毫无表情的脸,斯金纳先生则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他妻子坐着的沙发上方墙上,那儿挂着几件马来武器,有格里斯短剑和帕朗刀。

“直到一年半后我再次回到瓜拉索洛时,我才发现为什么大家都表现得怪怪的。”米莉森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一阵嘲笑激起的回音,“那时我才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哈罗德那次回英国就是为了结婚,跟谁结婚他都无所谓。妈妈,你还记得我们那时怎样大费周折引他落网吗?我们根本没必要那么费劲的。”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米莉森。”斯金纳太太说,语气中不无尖酸,因为她不喜欢女儿这样含沙射影地说她当时设下了圈套,“我明明看到他是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耸了耸她厚重的肩膀。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晚上都要拿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喝得精光。秘书长警告他,如果再不戒酒,他就得辞职。秘书长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同意他回英国休假,建议他娶个老婆,这样,他回去后就有人看住他了。哈罗德娶我只是因为他需要有个看护人。瓜拉索洛的人还打赌,看我能让他保持清醒多久。”

“可他是爱你的。”斯金纳太太打断她的话,“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是怎么夸你的,就在你刚才说到的那段时间里,你去瓜拉索洛生女儿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很动人的信,把你好好夸了一番。”

米莉森又看了她妈妈一眼,灰黄的脸涨得通红。她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她想起了婚后头几个月过的日子。政府的汽艇将他们送到河口,当晚他们在一所平房里过夜,哈罗德戏称这是他们的海滨别墅。第二天,他们乘坐普拉胡帆船溯流而上。她从小说中读到过婆罗洲,一直以为这里的河流应该是黑乎乎的,凶险异常,没想到天空这么蓝,飘浮着朵朵白云;河水冲刷过翠绿的栲树和棕榈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岸丛林密布,人迹罕至;远处的蓝天映衬着绵延起伏的山脉轮廓。早晨的空气清新怡人。她好像是踏上了一片友好而富饶的土地,她感觉到了无尽的自由。他们眺望着河岸坐在树枝上的猴子。有一回,哈罗德指着一根木头似的东西,说那是鳄鱼。驻在当地的副行政长官身穿帆布工装,头戴遮阳帽,站在栈桥上迎接他们,十几名一身戎装的士兵列队向他们敬礼。哈罗德给她介绍了副行政长官,他叫辛普森。

“老天保佑,长官。”他对哈罗德说,“看到您回来太好了。您不在,我们可都寂寞死了。”

行政长官居住的平房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四周长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野花。房子有些简陋,家具不多,但屋内凉爽,房间很宽敞。

“村子就在那下边。”哈罗德指了指山下说。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听到椰树丛中响起一阵锣声。这锣声奇怪地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感动。

虽然她没有什么事可做,但日子过得还算顺心。每天清晨,服务生会给他们端来早茶,他们就悠闲地坐在凉台上喝茶,享受着清晨的芳香(哈罗德身穿汗衫和纱笼,她则穿着睡袍),到吃早餐的时间他们才穿好衣服。然后,哈罗德去办公室,她学一两个小时马来语。吃过午饭,哈罗德又回去办公,她午睡一会儿。喝了下午茶后,两人精神又振作起来,一起出去散步,或者打打高尔夫球,哈罗德在平房下面树林里辟出的一片平坦空地上建了一个九洞高尔夫球场。六点钟,夜幕渐渐降临,辛普森先生会过来喝杯酒。他们一直聊到晚餐时间,有时,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会下下棋。宜人的夜晚温馨迷人。萤火虫在凉台下面的灌木丛里飞来飞去,好像点亮了一片片闪动着冷光的烽火。树上鲜花盛开,甜蜜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晚饭后,他们读一会儿报纸,这些报纸都是一个半月前从伦敦寄出的,读完报就上床睡觉。米莉森很享受结婚后的日子,她有自己的房子,也很高兴有当地的仆人服侍。这些仆人身上围着色彩鲜亮的纱笼,光着脚丫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很少说话,但态度友好。做了驻外行政长官的妻子,这使她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很有身份。她也觉得哈罗德很了不起,他能说流利的马来语,常常神气十足地发号施令,显得很有威严。她还时不时地去法院旁听他审理案子。哈罗德要处理的公务十分繁杂,而他精明强干,处事得心应手,这也让她对丈夫肃然起敬。辛普森先生告诉她,哈罗德对当地土著的了解不亚于任何一个本地人。他坚定果断,同时又机智老练、待人和蔼,这种综合品质正是同这个胆小、多疑、爱报复的种族打交道必不可缺的。米莉森开始对丈夫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他们俩结婚快一年的时候,有两个英国博物学者在去内陆的途中在他们家住了几天。他们带来总督言辞恳切的推荐信,哈罗德说他要好好款待他们。这两个英国人的到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个可喜的变化。米莉森请辛普森先生过来吃晚饭(他住在“堡垒”,平时只有星期天晚上才会跟他们一起吃饭)。饭后,四个男人坐下来打桥牌。米莉森陪了一小会儿就去睡觉了。但是他们闹哄哄的,使她半天无法入睡。她不知道几点钟哈罗德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把她吵醒了。她没说话。哈罗德要在上床前洗个澡,浴室就在他们的卧室下面,他走下阶梯去浴室。只听呯呯嘭嘭一阵响声,显然是他摔倒了,紧接着他开始骂骂咧咧,然后拼命呕吐。她又听到他哗啦啦地往身上浇了几桶水,过了一会儿,他便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走上阶梯,悄悄溜上了床。米莉森假装睡着了。她感到很恶心。哈罗德喝醉了。她决定早上要跟他好好谈谈。那两个博物学者会怎么看他呀?不过到了早上,哈罗德又表现得非常体面,使她一时下不了决心提起这件事。八点钟,她和哈罗德同两位客人一起吃早餐。哈罗德扫了一眼餐桌。

“麦片粥。”他说,“米莉森,客人或许可以来点儿辣酱油,不过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喜欢别的什么了。我自己嘛,喝点儿威士忌就行了。”

两位博物学者哈哈笑了起来,面露愧色。

“你丈夫太猛了。”其中一个说。

“我想,如果我让你们两位到我家的头一天晚上能脑袋清醒地上床睡觉,那就是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哈罗德用他那拐来拐去的官腔说。

米莉森面露不悦的笑容,不过她想到两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心里倒宽松了些。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着他们,时间较晚时大家就散了。两位客人继续上路后,她感到高兴。他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几个月后,哈罗德去视察他管理的地区时,染上了严重的疟疾。她常常听说疟疾,但这是她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患上这种病。哈罗德病愈后,身体很虚弱,她并没有觉得奇怪。可是她发现他的举止变得反常了。他从办公室回来后,两眼呆滞地瞪着她;有时他站在凉台上,身子晃晃悠悠,但仍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开始高谈阔论起英国的政治局势,往往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这时他会用狡黠的眼神看着她,由于他一向庄重,这样的眼神令人感到不安。他说:

“这可恶的疟疾摧残了我的身体。啊,太太,你可不知道一个帝国的建设者要承受多大的劳累。”

她看出辛普森先生开始面露忧虑,有一两回,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他似乎有话要说,可他生性腼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使她感到忐忑不安。有一天晚上,哈罗德不知为什么在办公室待得比平时更晚,她便直接跟他挑明了。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辛普森先生?”她突然问道。

他脸红了,迟疑不定。

“没什么。您怎么会想到我有什么话想对您说呢?”

辛普森先生是个很瘦的年轻人,二十四岁,有一头好看的鬈发,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这头鬈发抹平。他的手腕上满是蚊虫叮咬的红肿伤疤。米莉森定睛看着他。

“如果是关于哈罗德的事,你不觉得将实话告诉我更好吗?”

辛普森脸涨得通红,坐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她继续追问。

“恐怕你会觉得我这样做太无礼了。”他终于开口说,“在我的上司背后说他的闲话实在不像话。疟疾这个病很讨厌,谁得过一场疟疾,就会垮下来。”

他又犹豫起来,嘴角耷拉下来,好像要哭出来似的。米莉森觉得他就像个小孩子。

“我会守口如瓶的。”她微笑着说,竭力掩饰自己的忧虑,“请务必告诉我。”

“我觉得很遗憾,您丈夫在办公室里放了一瓶威士忌。他常常会喝上一口,最近喝得越发多了。”

辛普森先生因为紧张不安,声音都沙哑了。米莉森顿时感到后脊梁一阵冰冷。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知道,要想让这个孩子说出全部实情,就不能吓着他。他不肯说。她连逼带哄,还提醒他的职责所在,最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到头来,辛普森还是告诉了她,哈罗德近半个多月来一直狂饮无度,当地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们说他很快就会回到结婚前那样无可救药的状态。那时他常常喝得烂醉如泥。至于当时的具体情形,不管她怎么逼问,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紧牙关一字不说。

“你觉得他现在就在喝吗?”她问。

“我不知道。”

米莉森突然感到又羞又恼。他们办公的法院被人称作“堡垒”,因为那里存放着枪支弹药,就在哈罗德居住的平房对面,有一个独立的花园。太阳快要落山了,不需要戴帽子,她站起身便朝那里走去。她看到哈罗德坐在他审理案子的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他的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对着三四个马来人说话,这几个马来人站在他面前听着,满脸谄媚而又讥嘲的神情。哈罗德满面通红。

这几个本地人见到她就一溜烟跑了。

“我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她说。

哈罗德一向对她彬彬有礼,这时他连忙站起来,不料身子晃了几下。他感觉到自己站不稳,却还是刻意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

“请坐,亲爱的,请坐。我有紧急公务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

她怒目而视。

“你喝醉了。”她说。

哈罗德直勾勾地瞪着她,眼珠子鼓了出来,肉嘟嘟的大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本来准备好了要大发一通脾气,狠狠说他几句,此时却突然痛哭起来。她瘫坐到椅子里,两手捂住了脸。哈罗德看了她一会儿,泪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他张开双臂朝她走去,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他抽泣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原谅我,请原谅我。”他说,“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定不这样了。都是那该死的疟疾闹的。”

“多丢人啊。”她呜咽着说。

他哭得像个孩子。这个一向庄重体面的高大男人如此自责,倒真的有些令人感动。过了一会儿,米莉森抬起头来。他两眼充满哀求和悔恨,搜寻到了她的目光。

“你能以人格保证永远不再喝烈酒了吗?”

“一定,一定。我也讨厌这个毛病。”

就是在那时,她告诉哈罗德自己怀孕了。他喜出望外。

“这就是我一直盼着的事。有了孩子,我会改掉坏毛病的。”

他们回到平房。哈罗德洗了个澡,睡了一会儿。晚饭后,他们静静地聊了很久。他承认自己在结婚前有时会喝多。驻外工作很容易让人染上坏习惯。他答应了米莉森的所有请求。在她要去瓜拉索洛分娩之前的几个月里,他成了个很好的丈夫,温柔体贴,自尊热情,简直无可挑剔。一艘汽艇来把她接走,她要离开他一个半月,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她不在的时候一定滴酒不沾。他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说话算数。”他庄重地说,“就算我不保证,你能想象我会在你经历这么多痛苦的时候再做出给你增添麻烦的事吗?”

琼出生了。米莉森住在行政长官家里,他的妻子格雷太太是个善良和蔼的中年女子,对她特别好。从早到晚,两个女人待在一起时没什么事可做,只能聊天。时间久了,米莉森就了解到了她丈夫过去酗酒的所有事情。她发现自己最难接受的一个事实是,上级曾警告哈罗德,他要保住自己职位的唯一条件是带回一个老婆来。这让她暗自感到愤恨。当她发现丈夫曾经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后,总是恍惚感到不安。她特别担心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哈罗德会抵挡不住酒瘾。她带着婴儿和一个保姆回家了。她在河口过了一夜,派人划独木舟前去通报她回来了。当汽艇靠近码头时,她两眼焦急地在栈桥上搜索。她看见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里。那队士兵也在那里欢迎。她的心猛地一沉,只见哈罗德晃晃悠悠的,就像一个人在一条晃荡的船上站立不稳似的。她知道,他又喝醉了。

这次回家并不愉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还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讲述。此刻,猛地一激灵,她才再次意识到他们就在眼前。她讲述的这些事,仿佛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那时我就知道我恨他了。”她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哦,米莉森,你不能这么说话。”她妈妈大喊道,“别忘了他已去世,可怜的人。”

米莉森看了她母亲一眼,木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斯金纳先生心神不定地动了一下。

“接着说下去,”凯瑟琳说。

“当他发现了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后,他就变得无所顾忌了。不到三个月,他又一次酒精中毒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凯瑟琳说。

“那又有什么用?他会在半个月内就被革职。谁来养活我和琼呢?我必须留下来。在他不喝酒脑袋清醒的时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一点儿也不爱我,但他还是喜欢我的;我跟他结婚也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想要结婚。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沾酒。我甚至说服格雷先生禁止从瓜拉索洛运来威士忌,但他还是从华人手里买到了。我像猫捉耗子一样盯住他。他太狡猾了,我根本看不住他。没过多久,他又中毒了一次。他不好好工作了。我担心会有人向上面投诉。我们那里离瓜拉索洛有两天的路程,这对我们多少算是个保障。可是事情终究还是传出去了,结果格雷先生给我写了一封私信发出警告。我把信拿给哈罗德看了。他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可我看出他还是害怕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他没再喝醉。然后,他老毛病又犯了。一直到我们上次回国休假都是如此。

“我们回家之前,我再三恳求他注意点儿。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回到英国后,他一直表现得很好;在起航回去之前,我又警告过他。他越来越疼爱琼,为她骄傲,孩子也跟他很亲。她跟她爸爸也一直比跟我更亲。我问哈罗德,他想不想让女儿长大后知道他是个酒鬼,我发现我终于找到了制伏他的绝招。这个想法把他吓坏了。我告诉他,我决不允许他再喝醉,只要让琼看见他喝醉一次,我就立刻把她带走,再也不让他见女儿。嗯,你们知道吗,我说这话的时候,他脸都白了。那天夜里,我跪下感谢上帝,我可找到拯救丈夫的办法了。

“哈罗德告诉我说,只要我支持他,他愿意再戒一次酒。我们下决心一起努力。他戒得很辛苦。当他觉得酒瘾难耐时,他就来找我。你们也知道,他一向自命不凡,可是在我面前,他却显得很卑微,像个孩子。他很依赖我。或许他娶我的时候并不爱我,可这时他爱上我了,爱我和女儿。我曾经恨他,因为他给我丢脸了,因为他喝得烂醉,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庄重劲儿,那副丑态实在叫人恶心。可就在那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爱,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的柔情。他已经不仅仅是我的丈夫,他更像是一个我长期操心带大的孩子。他为我感到骄傲,你们知道吗,我也很自豪。他的高谈阔论不再让我厌烦,他动不动就装腔作势的样子也只让我觉得好笑,还挺可爱的。我们终于取得了胜利。足足两年,他一滴酒也没沾。他完全戒掉了酒瘾。他都能拿这件事开自己的玩笑了。

“后来辛普森先生离任了,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叫弗朗西斯。

“‘我曾经是个酒鬼,现在改好了,弗朗西斯。’哈罗德有一次对他说,‘要不是我太太督促我改掉这毛病,我早就被解雇啦。我太太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弗朗西斯。’

“你们一定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话对我有多重要。我感到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好开心。”

她突然沉默了。她想起了那条浑浊发黄的大河,她在这条河的岸边生活了那么久。日落时分,被抖动着下沉的夕阳照得晶莹闪亮的白鹭成群结队地向下游飞去,飞得很低很快,渐渐四散。它们就像一串串雪白的音符,一只无形的手在无形的竖琴上急速弹奏出来的圣洁和弦音,甜美、纯洁,如春天般美妙。它们扑扇着翅膀在葱翠的河岸间翩然飞翔,飞入朦胧的暮色中,宛若荡漾在一个心满意足的人脑海中的幸福思绪。

“后来,琼生病了。三个星期,我们焦急又无奈。要看医生的话,最近也得去瓜拉索洛,我们只好凑合着请一个当地的土著药师给她治病。琼的病好转后,我带她到河口去呼吸新鲜的海风。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打从上次我去生孩子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哈罗德分开。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渔村,房子都建在木桩上,可是说真的,我们非常寂寞。我日夜想念哈罗德,忽然间我知道我爱他了。帆船来接我们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因为我要去告诉他我爱他。我想,这对他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我无法告诉你们我那时有多么幸福。我们坐的小帆船往上游航行的时候,我听船夫说弗朗西斯先生要去乡里逮捕一个谋杀了丈夫的女人,已经走了两三天了。

“哈罗德没有到栈桥上接我,这让我很惊讶。他一向对这种事特别一板一眼。他常说,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事情让他不能脱身。我一步步走上我们住的平房所在的小山坡。保姆抱着琼在我身后跟着。房子里安静得出奇,似乎一个仆人都不在。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想是不是哈罗德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所以出去了。我走上阶梯。琼口渴了,保姆带她去仆人的房里喝水。哈罗德不在客厅。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我感到失望,我多希望他在客厅里。我走进了我们的卧室。原来哈罗德根本没有出去。他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当时觉得太好玩了,因为他老说自己从来不睡午觉。他说午睡是我们白人养成的一个坏习惯,根本没有必要。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掀开了蚊帐。他四仰八叉躺着,只围了一件纱笼,身边有个空威士忌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全都白费了,我的梦想一下子破灭了毫无希望。我怒不可遏。”

米莉森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她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全身的力气使劲摇他。‘你这个畜生,’我喊道,‘你这个畜生。’我气得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劲摇晃他。你们不知道他那副样子有多恶心,肥猪似的,光着半截身子,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冲他大喊大叫,可他毫不理会。我想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可他死沉死沉的。他像根木头一样躺在那里。‘睁开眼睛!’我扯着嗓子大叫。我又晃了他几下。我恨透他了。前一个星期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心一意地爱他了,所以他现在这样我就更恨他了。他对不起我。他太对不起我了。我要告诉他,他是个多么肮脏的畜生。可他始终没有动静。‘你给我睁开眼睛!’我大叫。我决意要让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这位寡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说不下去了。

“照这个情形,我觉得倒不如就让他睡下去的好。”凯瑟琳说。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帕朗刀。你们也知道,哈罗德喜欢古玩意儿。”

“什么是帕朗刀?”斯金纳太太问道。

“别犯傻了,老伴儿,”她丈夫气呼呼地说,“你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了指墙上那把马来短刀,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把刀上。斯金纳太太猛地缩到了沙发角上,做了个惊恐的手势,好像有人对她说她的身旁盘着一条蛇似的。

“突然,哈罗德的喉管里喷出了鲜血。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很大很深的红色口子。”

“米莉森,”凯瑟琳惊叫着跳了起来,几乎扑到了她姐姐身上,“上帝啊,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太太猛地站起身,张大了嘴,两眼惊恐地瞪着她。

“帕朗刀不在墙上了。落到了床上。哈罗德这时才睁开眼。那双眼睛长得跟琼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了,”斯金纳先生说,“他当时的情形要是像你说的那样,他又怎么可能自杀呢?”

凯瑟琳一把抓住她姐姐的胳膊,生气地摇晃她。

“米莉森,看在上帝的分上,解释一下啊。”

米莉森抽回胳膊。

“帕朗刀挂在墙上,我已经跟你们说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大了眼睛。他立刻就死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喘了几口气。”

斯金纳先生过了半晌才终于说得出话了。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这是谋杀!”

米莉森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她用轻蔑而又憎恨的目光瞪了她父亲一眼,吓得他退缩了回去。斯金纳太太尖叫起来。

“米莉森,不是你干的,对吧?”

这时,米莉森做了一个举动,顿时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冻成了冰。她扑哧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是谁干的。”她说。

“我的上帝!”斯金纳先生嘟囔道。

凯瑟琳身板僵直地站在那里,双手按住心口,好像心跳快得无法忍受了。

“后来怎么了?”她问道。

“我尖声叫喊。我跑到窗口,推开窗,大声呼叫保姆。她抱着琼从院子另一头跑过来。‘别让琼过来!’我大喊,‘别让她过来!’保姆叫来了厨师,叫他照应孩子。我催保姆快点过来。等她到了,我把哈罗德指给她看。‘长官自杀啦!’我大喊道。她尖叫了一声,就冲出了房子。

“谁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吓呆了。我写信给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请他立即回来。”

“你是怎么告诉他出了什么事的?”

“我说,我从河口回来,就发现哈罗德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知道吗,在热带地区,人死后要马上入葬。我买了一口中国棺材,士兵在堡垒后面挖了个墓穴。弗朗西斯先生回来时,哈罗德已经下葬快两天了。他不过是个孩子,我想对他怎样就怎样。我告诉他,我在哈罗德手里发现了那把帕朗刀,毫无疑问,他是酒精中毒导致精神错乱而自杀的。我把空酒瓶拿给他看了。仆人也都说,打从我离家去了海边后,哈罗德一直喝个不停。我在瓜拉索洛也是这样说的。每个人都同情我,政府还给我发了抚恤金。”

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斯金纳先生终于冷静下来。

“我是从事法律这一行的。我是个律师。我有我的职责。我们的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让我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灾难。”

他苦思冥想,在自己已经崩溃了的茫无头绪的大脑中搜寻着合适的字眼。米莉森蔑视地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谋杀,确凿无疑。你认为我有可能默认吗?”

“别胡说了,爸爸,”凯瑟琳厉声说道,“你不能告发自己的女儿。”

“你让我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灾难。”他又说了一遍。

米莉森又耸了耸肩膀。

“是你们逼我说的。我一个人忍受够久的了,现在该你们去忍受了。”

这时,女仆推开了房门。

“先生,戴维斯已经开车来了。”她说。

凯瑟琳还能镇定下来说几句,女仆退了出去。

“我们该出发了。”米莉森说。

“我现在不能去参加聚会了。”斯金纳太太惊恐地大声说,“我太心烦意乱了。我们怎么面对海伍德一家人呢?主教还想要认识你呢。”

米莉森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她的眼睛里仍是讥嘲的神情。

“我们必须去,妈妈。”凯瑟琳说,“我们不露面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奇怪的。”她转身怒气冲冲地对米莉森说:“得了,我认为这就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

斯金纳太太无助地看着丈夫。丈夫走到她身边,伸手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恐怕我们还是得去,老伴儿。”他说。

“看看我,帽子上还插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白鹭羽毛!”

斯金纳先生扶着她走出房间,凯瑟琳紧跟在他们身后,米莉森跟在她后面,隔开了一两步。

“知道吗,你们会习惯的。”她轻声说,“一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可现在,我经常会几天都想不起来。本来也不是真的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没有搭理她。一家人穿过走廊,走出了大门。三位女士坐到了汽车后座,斯金纳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上。这辆车没有电动启动装置。戴维斯走到引擎罩前,摇着曲柄发动了汽车。斯金纳先生扭头狠狠地瞪了米莉森一眼。

“我真不该听你讲这件事。”他说,“我觉得你太自私了。”

戴维斯坐到驾驶座上,一家人驱车去参加卡农家的花园聚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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