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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象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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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保证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但这个故事是英国某大学的一位法国文学教授讲给我听的。我想,这位教授是个品行高尚的人,如果这是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他也不会讲给我听的。他讲这个故事,本来是想引起他的学生对三位法国作家的关注。在他看来,这三位作家融合了法国人所具有的典型性格。他说,只要阅读这三位作家的作品,你就可以深刻了解法兰西这个民族。他甚至说,倘若他有权力,他会要求法国的统治者必须通过关于这三位作家的严格考试,否则他们就不值得信任,不能把管理法国人民的重任交给他们。这三位作家便是拉伯雷、拉封丹和高乃依。拉伯雷的特色是gauloiserie,可以说就是满纸粗言秽语,不肯好好说话;拉封丹为人称道的是bons sens,也就是“常识”;至于高乃依,其标志是panache,这个词在字典里的意思是“羽毛”,也就是全身披挂的骑士插在头盔上的羽毛,但这个词也有比喻意义,指尊严、威风、炫耀、豪气、虚荣和傲慢。正是在这种panache精神的激励下,法国的绅士们曾经在丰特努瓦战役中对乔治二世国王的军官们说:先生们,你们先开枪吧;也是在这种panache精神的鼓动下,康布罗纳将军在滑铁卢无耻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帝国近卫军宁死不降!”同样是凭着这种panache精神,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贫困法国诗人豪气冲天地把奖金全部捐了出去。我说的这位教授并非轻浮之人,在他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确确实实说出了法国人的三个主要特征,因而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我用“表象和现实”做这个故事的标题,我猜想用这样一个标题有可能会让读者认为这是十九世纪在我的国家出版的一部经典哲学著作(不管是否恰当)。那本书读起来很生涩,但又发人深省,行文优美,也写得相当幽默,即使外行读者可能会不易读懂其中一些非常微妙的论点,但仍能感受到有如在玄学的深渊上走精神钢丝般的惊险,读完后会感到心情舒畅,原来一切事物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借用这本有名的哲学著作的书名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这个书名实在太适合我的故事了。当然,要说我的故事人物莉赛特是一个哲学家,差不多等于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她运用思想来解决生存的问题,她对现实的感受异常强烈,而对表象的认同又如此真切,几乎可以宣称她已经将这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调和起来了——这可是哲学家们千百年来孜孜以求想解决的命题。莉赛特是个法国人,她在每个工作日都要花好几个钟头在巴黎最昂贵、最时尚的服装店里不停地穿衣、脱衣。对于一个自知身段优美的年轻女子来说,这真是一份令人惬意的职业。简而言之,她是个服装模特。她亭亭玉立,穿上拖地长裙也照样优雅高挑;她臀部小巧,穿上运动服,让你感觉仿佛是嗅到了石楠花的清香;她双腿修长,穿上睡衣也别有风韵;她腰肢纤细,小乳玲珑,穿上样式最简单的泳衣也能令人心神荡漾。她穿任何衣服都好看。哪怕随便裹上一件鼠皮大衣,她也有办法让最明智的人相信,花多少钱买这件鼠皮大衣都值。肥胖的女人、臃肿的女人、粗矮的女人、骨瘦如柴的女人、身材走形的女人、年老的女人、其貌不扬的女人,都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看到莉赛特穿上各种衣服都那么合身好看,便纷纷掏钱买了。她有一双褐色大眼睛,嘴大而红润,皮肤洁净,只是略有一些雀斑。在服装店,她踩着精心编排的步子昂首挺胸走进来,慢慢转身,然后带着唯有骆驼才能匹敌的傲视天下的神气走出去,其间要保留对服装模特儿来说似乎必需的那种高傲、阴沉而又冷漠的姿态,对她来说颇有难度。莉赛特的褐色大眼睛好像随时会发光,她红润的嘴唇总是微微翕动,仿佛遇到一个最轻微的挑逗都会立刻露出粲然笑容。正是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吸引了雷蒙德·勒绪尔先生的注意。

勒绪尔先生坐在一把仿造的路易十六时代的椅子里,身旁是他的妻子(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是他妻子硬把他拖来观看这场不对外公开的春季时装表演,这也可以说明勒绪尔先生性子温和,因为他是个大忙人,谁都能想到,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怎么会在这里坐上一个钟头,来观赏十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时装在眼前走来走去呢?他觉得这些时装都不能给他的妻子增添一分姿色。他妻子五十多岁,又高又瘦,五官明显都比常人大一号。他的确不是因为她容貌迷人才跟她结婚的,而她对此也心知肚明,即使在蜜月期间最初如胶似漆的那几天里也一样。他跟这个女人结婚的原因是,那时她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钢铁厂的继承人,而他也有一家同样兴隆的机车厂,他要把这两家工厂合并起来。他们的婚姻非常成功。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网球打得几乎跟职业选手不相上下,舞跳得不逊于职业舞男,在桥牌桌上能跟任何一个高手过招。他们还有个女儿,嫁给了一位几乎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他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也相当丰厚。他有十足的理由为子女感到骄傲。由于他坚持不懈,为人也算正直,他的事业兴旺发达,他陆续控股多家企业,有炼糖厂、电影公司、汽车制造公司,还有一家报纸。最后,他挣够了巨额财富,花钱赢得某一选区自由独立的选民支持,把他送上了参议员的宝座。他举止庄重,体态肥胖但还不让人讨厌,满面红光,灰白胡须很整齐地修剪成方块状,秃顶,后脖颈滚着一团赘肉。你不需要去看他黑色外套上缀着的红纽扣,便可猜出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他妻子离开服装店要去打桥牌时,他便跟她分开了,说为了锻炼身体,他要步行去参议院,那里有国家大事在等着他去处理。可是他根本没有走那么远,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来回溜达着锻炼身体——他准确地估算出服装店下班后那些年轻女郎一定会走这里。他等了不到一刻钟,便有三五成群的女人走过来了。有的年轻貌美,有的不那么年轻,也远不漂亮。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时刻就要到了,两三分钟后,莉赛特步履轻盈地出现在巷子里。参议员清楚得很,以他的相貌和年纪,是很不容易让年轻女性对他一见钟情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财富和地位足以抵消这些不利因素。莉赛特身边有个女伴,换了哪个不那么举足轻重的人,很可能会感到尴尬,但这不会给参议员造成任何麻烦,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迎上前去,很有礼貌地抬了抬帽子向她问好——但只是略抬一下,并不暴露自己的秃顶。

“晚上好,小姐!”他笑容可掬地说。

她极短促地扫了他一眼,那微微翕动的红润嘴唇刚要露出笑容,却瞬间僵住,她马上扭过头去跟同伴聊了起来,同时很完美地摆出一副最高傲的冷漠神情继续往前走去。参议员不慌不忙地转身跟在两位姑娘后面,保持几码的距离。她们走过这条僻静的小巷,拐到林荫道上,走到玛德琳广场上了公交车。参议员很满意。他由此得出了几个准确的结论。显然她是跟女伴一起回家,这说明她还没有名正言顺的追求者;在他跟她搭讪时,她扭头就走,这说明她处事谨慎、性情稳重、行为检点,这是他喜欢的,他认为漂亮的姑娘就该这样;她的上衣和裙子、普通的黑帽子和人造丝长袜,都表明她家境并不富有,所以不失美德。她这样穿戴也很迷人,跟他刚才在店里看到她身着漂亮时装一样有魅力。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让人快乐,却又伴随着一些莫名的伤感,他已有好多年没体验过了,可他立刻就知道了这种感觉是什么。

“是爱情,我的天!”他喃喃自语道。

他从未想到自己还能再次感受到爱。想到这里,他挺直了肩膀,迈着自信的脚步向前走去。他来到了一家私人侦探所,要求他们调查一个叫莉赛特的年轻服装模特儿,留下了服装店的地址,然后猛地想起参议院正在讨论美国债务问题,赶紧打车来到了气派的议会大厦,走进图书馆,在他很喜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美美地打了个盹。他要的调查结果三天后就送来了,收费很便宜。莉赛特·莱里昂小姐跟她的寡妇姨母一起住在巴黎的巴蒂诺尔区一个两房的公寓里。她的父亲是一个在大战中负伤的英雄,他在法国西南部一个小乡镇上开一家烟草店。她住的公寓房租每月两千法郎。莉赛特今年十九岁,生活很有规律,喜欢看电影,调查未发现她有恋人。公寓的门房对她评价很好,服装店的同事也都喜欢她。显然,她是个正派姑娘。参议员只能有一个想法,一个整天操心国家大事,还要承受做大生意巨大压力的男人,有她在闲暇时间陪伴放松一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勒绪尔先生究竟采取了哪些步骤来实现他心中的目的,这里无须赘述。他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日理万机,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处理这种个人私事。不过他有一个很能干的机要秘书,对付拿不定主意该把选票投给谁的选民很有一套办法,自然也很懂得如何让一个诚实而贫寒的年轻女子明白,如果她能幸运地攀上像他的老板这等大人物的交情,会得到怎样的好处。机要秘书去拜访了莉赛特的寡妇姨母萨拉丁夫人,告诉这位老太太说,勒绪尔先生是个紧跟时代潮流的人,最近对电影产生了兴趣,准备投资拍一部电影。(由此可以看出,一个聪明人是多么善于利用平庸之辈会认为无关紧要而不屑一顾的细节。)勒绪尔先生在服装店见过莉赛特小姐,对她的外貌和穿上时装的美妙风姿印象深刻,他认为小姐可能很适合扮演他在酝酿的一个角色。(像所有聪明人一样,参议员也总能把什么事都说得跟真的一样。)接着,机要秘书便邀请萨拉丁夫人和她的外甥女一起出席一场晚宴,以便增进彼此的了解,也好让参议员观察一下莉赛特小姐是否有表演天赋——对此他还不能确定。萨拉丁夫人说她会问问外甥女的意见,她本人倒觉得这个建议没什么不可以的。

萨拉丁夫人把这个提议给莉赛特说了一遍,特别说明了慷慨邀请她们的这个人有多重要的地位和身家。她的外甥女听了只是不屑地耸了耸她漂亮的肩膀。

“cette vieille carpe.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大致可以翻译为:这个老东西!

“他要是能给你安排个角色,就算是个老东西又有啥关系呢?”萨拉丁夫人说。

“et ta sœur! ”莉赛特说。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当然是:还有你妹呢。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恶意,甚至答非所问,但事实上是一句粗话。依我看,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女子只有在故作惊人之语时才会说这样的话。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表达的是一种最强烈的不相信,要把这句话准确地翻译成地道的英语只有一种译法,这个译法太过粗鄙,我这支贞洁的笔实在写不出来。

“再怎么说,我们好歹也能吃上一顿高档的晚餐嘛。”萨拉丁夫人说,“说到底,你也不是个小孩子啦。”

“他有没有说要在哪里请我们吃饭?”

“马德里城堡。谁都知道那是全世界最贵的餐馆了。”

这家饭店果然名不虚传:菜肴美味,酒窖口碑好,环境优美,在初夏怡人的傍晚到这里用餐,真是一大乐事!莉赛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非常迷人的酒窝,红润的大嘴上笑意盈盈。她的牙齿完美无瑕。

“我可以从店里借一套衣服。”她喃喃自语道。

几天后,参议员的机要秘书坐着出租车来接她们了,萨拉丁夫人和她迷人的外甥女上了车,他们一起前往布洛涅森林公园。莉赛特穿上了公司卖得最好的一款衣服,看上去特别美丽动人,萨拉丁夫人则穿着她自己的黑色绸缎衣服,戴上了莉赛特专门为她这次赴宴而做的一顶帽子,看上去也挺庄重的。秘书把两位女士介绍给勒绪尔先生,他和蔼而又不失尊严地向她们问好,这种姿态是一个从政之人对待某个重要选民的妻子女儿时常见的。这也正是他的精明之处,他要让邻桌认识他的人都这么看待他请的这两位女客人。晚宴顺利结束,不到一个月,莉赛特就搬进了一套挺像样的小公寓里,那里离她上班的地方和参议院都不远。她请了一个时尚的室内装潢公司把她住的公寓装饰成现代风格。勒绪尔先生希望莉赛特继续上班。在他公务繁忙的时间里,她应该有事情做才好,免得她搞出什么名堂来,因为他很清楚,一个整日无事可做的女人花钱要比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多得多。这些事情也只有一个聪明的男人才会想到。

但奢侈是莉赛特还没有养成的一种恶习。参议员深情款款,慷慨大方。莉赛特不久就开始存钱了,这让参议员感到满意。她住在公寓里勤俭度日,总买低价衣服,每个月都给在家的父亲寄去一笔钱,她的英雄父亲用这些钱购置了一些小块的土地。她继续过着平静而简朴的生活。勒绪尔先生很欣慰地从公寓看门阿姨那里了解到,到莉赛特这里来的只有她的姨妈和服装店的几个女孩。这个看门阿姨有个儿子,她希望参议员能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门做事。

参议员一生从没度过一天这么幸福的日子。他很满足地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事也还总是会有好报的。那天下午参议院要讨论美国债务问题,而他却陪着妻子去了那家服装店,也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遇到了迷人的莉赛特,这难道不是纯粹的善意得到了好报吗?他对莉赛特了解得越多,就越宠爱她。跟她在一起很开心。她性格开朗、举止文雅,她的聪明令人刮目相看,每次跟她谈论生意上的事或国家大事,她总能会心倾听。每当他疲倦时,她会让他好好休息;每当他沮丧时,她会让他开心起来。她看到他来便高兴——而他来得很频繁,一般是从五点到七点;在他要离开时,她会依依不舍。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他不仅是她的情人,还是她的知己。有时,他们在她的公寓里一起吃饭,丰盛的美餐、亲切舒适的氛围,使他强烈地感受到家庭生活的美妙。朋友告诉参议员,他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意识到自己是幸运的。然而,他思来想去只能给出一个解释:自己勤恳辛劳一生,奉献于公共服务,现在也该有所回报了。

好日子持续了近两年,然后发生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在一个周日的早上,他走访了他的选区后意外提前回到了巴黎——本来是整个周末都要走访的。他用钥匙开门走进了公寓,心想这是个休息日,莉赛特应该还没起床,可是他却看到莉赛特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在卧室里面对面用早餐。这个人穿着他的(参议员的)崭新睡衣。莉赛特看见他回来很惊讶。说真的,她吓得跳了起来。

“天哪!”她惊叫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回来的。”

“内阁垮了。”他木然应道,“他们把我召回来,要我执掌内务部。”不过这些根本不是他要说的。他怒目看了一眼那个穿着他的睡衣的男子。“这个人是谁?”他大叫道。

莉赛特顿时张开那红润的大嘴,露出了极为诱人的微笑。

“我的情人。”她答道。

“你当我是傻子吗?”参议员大吼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你的情人。”

“那你还问什么?”

勒绪尔先生是个行动果断的人。他径直走到莉赛特面前,双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

“畜生!”莉赛特尖叫起来。

他转向那个年轻人,年轻人有些尴尬地看着这副暴力场景呆住了。参议员挺直了身子,挥舞着手臂,很夸张地用手指了指门口。

“滚出去。”他怒吼道,“滚出去!”

人们或许会想到,这就是参议员的威严所在——他毕竟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在一群愤怒的纳税人面前左右意见的人、一个在年度会议上面对失望的股东皱皱眉头就能控制局面的人。在如此的威严之下,那个年轻人本该夺门而逃,可是他站在原地没动,是有些迟疑不定,这是肯定的,但他站在原地没动,用求助的目光看了莉赛特一眼,微微耸了耸肩。

“你还在等什么?”参议员嚷道,“你要我动手吗?”

“他穿着睡衣怎么出去?”莉赛特说道。

“这不是他的睡衣,是我的睡衣。”

“他在等着拿自己的衣服。”

勒绪尔先生扭头看了看,看到他身后的椅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男人的衣服。参议员鄙夷地瞥了年轻人一眼。

“你可以把你的衣服拿走了,先生。”他冷漠而又轻蔑地说。

年轻人双手捧起衣服,又捡起乱扔在地板上的鞋子,匆匆走出了卧室。勒绪尔先生天生好口才。眼下他把这个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滔滔不绝地对莉赛特说出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当然都不是好听的话。他用最阴暗的色调描画了她的忘恩负义。他绞尽脑汁找到最恶毒的词语来咒骂她。他召唤上天所有的神灵来见证,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用如此卑劣的欺骗来报答一个诚实男人对她的信赖。简而言之,他怒不可遏,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心灰意冷,凡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能想到的什么恶言恶语他全都说出来了。莉赛特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低着头,呆呆地掰着因参议员的突然出现而没有吃完的面包卷。参议员恼怒地看了一眼她的盘子。

“我急匆匆地从车站直接赶到这里来,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我的好消息。我还期待坐在你的床头跟你一起用早餐。”

“亲爱的,你好可怜!你还没吃早饭吗?我马上给你订些。”

“我什么都不想吃。”

“别胡说了。你马上就要担当重任,一定要精力好才行。”

她按了一下电铃,女仆进来了,她吩咐女仆端一壶热咖啡来。咖啡端来后,莉赛特给他倒了一杯,他碰也不碰。她在面包上抹了黄油。他耸耸肩吃了起来,边吃边数落女人的薄情寡义。莉赛特仍沉默不语。

“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没有无耻地为自己找借口,算你还懂点儿分寸。你要知道,我不是个可以糊弄欺负的人。谁对我好,我就会对谁宽宏大量;谁惹了我,我会毫不留情。喝了这杯咖啡,我就离开这里,永不再来。”

莉赛特叹了口气。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本来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为了庆祝我们交往两周年,我决定为你存一笔钱,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可以保证让你衣食无忧。”

“多少钱?”莉赛特阴沉着脸问。

“一百万法郎。”

莉赛特又叹了口气。突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砸到了参议员的后脑勺,他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他大叫道。

“他把睡衣还给你。”

年轻人打开门,把睡衣扔到参议员的头上,马上又关上了门。参议员把缠在他脖子上的丝绸裤子扯下来。

“有这么还东西的?你的朋友显然缺乏教养。”

“他当然没有你尊贵。”莉赛特喃喃道。

“他有我聪明吗?”

“哦,没有。”

“他有钱吗?”

“身无分文。”

“那好,有一句说一句,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他年轻啊。”莉赛特微笑着说。

参议员低头看着眼前的餐盘,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了咖啡里,莉赛特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怜的朋友,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什么都拥有的。”她说。

“我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有地位,有财富,精力充沛。我以为这些可以补偿。有的女人还就喜欢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些名演员还把自己当了哪个部长的小情人看作荣耀呢。我有很好的教养,不会拿你的出身来羞辱你,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只是个平凡的服装模特儿,我让你从原先一年才两千法郎租金的公寓里搬出来。这是给你提升了一个档次。”

“我虽然出身贫寒,但我的父母都是诚实的人。我没有理由为我的出身感到羞耻。不能因为我以卑微的职业谋生,你就有权利责备我。”

“你爱这个年轻人吗?”

“是的。”

“你不爱我?”

“我也爱你。你们两个我都爱,但爱的方式不同。我爱你是因为你很出色,你说话有道理,也很有趣。我爱你是因为你善良慷慨。我爱他是因为他有一双好大的眼睛、一头波浪形的头发,他跳舞跳得极好。这是很自然的事。”

“你该知道,因为我的身份,我不能带你去那些唱歌跳舞的地方,我敢说,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时,他的头发不会比我多到哪里去。”

“这倒很可能是真的。”莉赛特认同这一点,但她觉得这无关紧要。

“你的姨妈,令人尊敬的萨拉丁夫人,要是知道了你的行为,会怎么说你呢?”

“她也不会真的感到惊讶。”

“你是说你那可敬的姨妈认可你的行为吗?哎呀,真是世风日下啊!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刚到那家服装店时就开始了。他是里昂一家丝绸公司的推销员。一天,他带着样品到我们店里来推销。我们彼此一见倾心。”

“可是你的姨妈应该关照你这样一个女孩子不要受巴黎的种种诱惑。她不应该同意你跟这个年轻人交往。”

“我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这会把你那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活活气死的。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位英雄是为国效劳负过伤才获得了销售烟草的执照吗?你别忘了,我是内务部长,烟草部门是我掌控的,我可以运用我的职权以你有伤风化的理由吊销他的执照。”

“我知道你是个大人物,这种小人行为你是做不出来的。”

他气宇轩昂地挥了挥手,不过这样子或许太像演戏了。

“别担心。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做出了有损我尊严的事就自降身价去报复一个对国家立下过功勋的人。”

他继续吃刚才中断了的早饭。莉赛特没有再说话,两人陷入了沉默。不过,现在他的胃口得到了满足,情绪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生她的气,反倒感觉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却一点儿都不懂女人的心思,竟然想把自己表现成一个值得怜悯的对象来引起莉赛特的懊悔。

“要改掉已经养成的习惯是很难的。我工作这么忙还要抽出时间到这里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种安慰。你可以体谅一下我的感受吗,莉赛特?”

“当然可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骗人。”

“原来心里过不去的是欺骗。”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男人在这方面挺滑稽的。他们不能原谅自己遭到欺骗,这是因为他们虚荣。他们总看重无足轻重的东西。”

“我看到你跟一个年轻男人一起吃早餐,他还穿着我的睡衣,你认为这样的事是无足轻重的?”

“如果他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情人,你就会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

“是的。如果那样,就是我在欺骗他,我的面子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说简单些,我只需要跟他结婚,事情就完全正常了。”

他一时没有摸着头脑。但他毕竟脑瓜还是聪明的,很快就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她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又在闪光——他一直觉得这眼神特别迷人,她那红润的大嘴上隐约露出诡异的微笑。

“你别忘了,我是一名参议员,按照法兰西共和国的传统,我要做遵守公认道德品行的表率。”

“这是你要好好掂量的吧?”

他镇静而不失尊严地捋了一下他漂亮的方块状胡须。

“掂量个屁!”他回答说,不过这句话说得颇有高卢人的粗鲁腔调,要是让他那些保守的支持者听到了,或许会感到震惊。

“他会跟你结婚吗?”他问。

“他可爱我了,当然会跟我结婚的。要是我告诉他,我有一笔一百万法郎的嫁妆,他就更求之不得啦。”

勒绪尔先生又看了她一眼。刚才因为一时气愤,他告诉她自己打算给她一百万法郎,那是大大夸张了的,目的是让她看到她的背叛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只要事关他的尊严,他是绝不会赖账的。

“这么一大笔钱,是他这种身份的年轻人想都不敢想的。不过既然他爱你,他就得陪伴在你身边。”

“我没告诉过你他是个到处跑的推销员吗?他只能周末到巴黎来。”

“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参议员说,“如果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有我在照顾你,他自然会感到满意的。”

“相当满意。”莉赛特说。

为了更方便交谈,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舒适地坐到参议员的大腿上。他温柔地抚摸她的手。

“我很喜欢你,莉赛特。”他说,“我不希望你出任何差错。你肯定他会让你幸福吗?”

“我想会的。”

“我要让人好好调查一番。你要嫁的男人必须有无可挑剔的道德品行,否则我不会答应。为了我们两个人,我们必须对这个要闯入到我们生活中来的年轻人有十二分的把握。”

莉赛特没有异议。她知道,参议员喜欢做事有条有理,讲究方法。现在他要准备离开她这儿了。他要去告诉勒绪尔夫人他的重要消息,还要去接触各位相关的议会成员。

“还有最后一件事。”他在深情款款地跟莉赛特告别时说,“你结婚后,我一定要让你辞掉工作。一个妻子的工作就是在家做事。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去跟男人抢饭碗,这是完全违背我的原则的。”

莉赛特暗自思忖,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扭着屁股在店里走来走去,展示最新款式的时装,那样子会有多可笑啊!不过她还是尊重参议员的原则。

“就听你的吧,亲爱的。”她说。

他安排的调查结果令人满意,法律手续办完后,立刻在一个周六的上午举行了婚礼。内务部长勒绪尔先生和萨拉丁夫人是证婚人。新郎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鼻子挺直,眼睛很好看,一头乌黑的鬈发,从额头直直地梳到脑后。他看上去不像丝绸公司的推销员,倒更像一个网球选手。市长感激内务部长莅临婚礼,他按照法国传统讲了话,有意表现他的口才。他首先对新婚夫妇讲了一些他们应该都已经知道的内容。他告诉新郎他的父母受人尊敬,他从事的是体面的职业。他祝贺他在大多数年轻人还只想着寻欢作乐的年纪就步入了婚姻殿堂。他提醒新娘说,她的父亲是大战中的英雄,为报答他的光荣负伤,当局授予了他销售烟草的特权。他还告诉她,她来到巴黎后就到时装店工作,靠自己体面谋生,而时装店又继承弘扬了法国奢华生活的高贵品位。市长爱好文学,他简略提到了小说中的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恋人: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的合法婚姻很短暂,因不幸的误解而夭折;保罗和维吉尼亚,维吉尼亚宁愿葬身大海也不肯脱掉自己的衣服遭受屈辱;最后还提到了达芙尼斯和克洛埃,他们坚持等到婚姻被合法认可后才步入洞房。市长讲得很动人,莉赛特流下了几滴眼泪。市长还赞扬了萨拉丁夫人,说她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使她年轻貌美的外甥女没有遭遇单身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孩很容易面临的危险。他最后祝贺这对幸福的新人有幸让内务部长亲临见证他们的婚礼。这样一位工业巨头和杰出政治家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为普通市民服务,这不仅说明两位新人的正直人品,也证明了部长大人心地高尚,有很强的责任感。他的行动表明,他珍视早婚的重要性,主张家庭生活的和睦稳定,强调了他是多么渴望法兰西人民繁衍后代,来增强这个自由公正的国家的力量、影响力和重要性。市长讲得实在精彩绝伦!

婚礼早餐在马德里城堡举行,这个地方让勒绪尔先生百感交集,浮想联翩。前面已经提过,部长(现在我们必须这么称呼他了)拥有很多产业,其中有一家汽车制造公司。他送给新郎的新婚礼物是一辆他自己的工厂生产的双座汽车,午餐结束后,新婚夫妇就坐上这辆汽车出发度蜜月去了。蜜月也就只能是一个周末,因为新郎要回去上班,要去马赛、土伦、尼斯推销产品。莉赛特吻了她的姨母,然后吻了勒绪尔先生。

“周一五点我等你。”她小声对他说。

“一定到。”他回答。

他们开着车走了,勒绪尔先生和萨拉丁夫人望着那辆漂亮的黄色双人敞篷车远去。

“只要他能让她幸福就好了。”萨拉丁夫人叹了口气。她不习惯在午饭时喝香槟,这会儿感觉到莫名的伤感。

“如果他不能让她幸福,我饶不了他。”勒绪尔先生气势威严地说。

他的车开过来了。

“再见,亲爱的夫人!你可以到诺依大道坐公共汽车。”

他坐进自己的汽车里,想到了还有国家大事在等着自己去处理,他满意地舒了口气。他的情人现在已不是个服装店的小模特儿,而是一位体面的已婚女子,这显然更适合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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