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事是吗?那么这件如何?”
有一次,五六个人轮流说着恐怖怪谈及珍奇异事,最后朋友k起了话头。这是真人真事,还是k编出来的,我并未追问,因此真假不明。不过,当时我刚听完种种不可思议的奇闻趣事,加上春季已近尾声,天格外阴沉,空气如深邃的海底般沉重,压得人快透不过气来,说的人与听的人似乎都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心境,所以这故事格外打动我……
我有个不幸的朋友,姑且称之为“他”吧。不知何时起,他染上了罕见的怪病。或许是祖先中有人得过这样的病,遗传给他的。这么说并非全无凭据,他的家族里,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这个邪教[日本江户时代曾锁国禁教,故有此一说。],老旧的藤衣箱底收着破旧的、文字横向排版的外文书籍、玛丽亚像和基督受难图。此外,同一箱内还装着出现在伊贺越道中双六[净琉璃义大夫节的戏码之一,天明三年(1783)首次在大坂竹本座演出。改编自宽永十一年(1634),荒木又右卫门协助内弟渡过边数马讨伐河合又五郎报仇的事件。]里的道具——一世纪前的望远镜、形状古怪的磁铁——当时叫支牙曼[荷兰语diamant,江户时代又称为钻石。]与毕多罗[葡萄牙语vidoro,当时又称为玻璃。]的美丽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这些东西玩耍。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那时候起,便特别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如玻璃、透镜、镜子等,证据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灯机械、望远镜、放大镜及类似这些的将门镜[其实是一种透镜玩具,利用折射原理,使一样物体出现多个重影。据说平将门(平安时代的武将)有许多影武者,故有此名。]、万花筒、三棱镜这些让人或物体变得细长或扁平的玩意儿。
然后,我记得他年少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某天去他的书房,看到桌上摆着一只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属镜,对着日光,将光线反射到阴暗的墙上。
“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你看那边,这么平滑的镜面,却反射出了一个奇妙的文字。”
听他一说,我望向墙壁,令人吃惊的是,虽然形状有些扭曲,但白金般的强光确实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寿”字。
“真奇妙,怎么弄的?”
这根本是神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稀奇,同时也心生恐惧,忍不住反问。
“很神秘吧,我来揭晓答案。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稀奇的,喏,你瞧瞧,这面镜子背后不是浮雕着‘寿’字,墙上的‘寿’字就是透过镜子表面形成的。”
原来如此,细看之下,近似青铜色泽的镜子背面果然有个精致浮雕。可是,为何会穿透过表面,形成那样的光影文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镜面都极为平滑,映照出来的影像不会歪七扭八,但却能反射出如此奇异的影像,简直像魔术。
“这才不是什么魔法,”他看到我诧异的神色,便说明起来,“爸爸告诉我,金属镜和玻璃镜不同,若擦拭不当,就会越来越模糊,照不出东西。这面镜子在我们家传承了好几代,不知擦过多少次了。每拂拭一次,金属镜两面的磨损会逐渐出现肉眼难以分辨的差异,尤其是背面的浮雕和其余金属较薄的位置。那微妙的磨损差异是关键,差异在反射作用下便呈现那样的光影,明白了吗?”
道理我懂,但呈现影像时却是平滑的,看不出有坑坑洼洼的迹象,反射光线倒映在表面的影子却呈现明显的凹凸,如此离奇的事实,感觉像透过显微镜观察微生物,如此奇妙,叫我震颤不已。
这面镜子过于特别,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但这只是其中一例,他少年时代的娱乐,几乎都不超出这类游戏。有趣的是,连我都受他感染,至今仍对透镜抱持超乎常人的好奇。
不过少年时期还不算严重,待他升入中学高年级,学习物理学后(如同各位所知,物理学中介绍了大量透镜的理论),便完全沉溺其中。自那时起,他简直失心疯般的成为透镜狂。说到这儿,我想到在学习凹面镜原理的课堂上,一个小型凹面镜教具在学生之间传递,每个人都拿来照了照自己的面孔。当时我满脸青春痘,私底下认为这似乎与性欲有关,于是羞耻不已。那次不经意瞄向凹面镜时,吓得差点儿尖叫。我脸上的每颗青春痘都被放大到让人惊悚的地步,好像用望远镜观看月球表面。
形同小山包的青春痘顶端红得透亮,如一颗熟透即将爆裂的石榴,里面的脓水好像要争先恐后往外冲似的,漆黑的血糊恶心地往外渗漏。或许是心中带着自卑感,凹面镜上的我是多么恐怖、多么诡异啊!后来,只要视线内出现博览会或闹区见世物的凹面镜,我总是浑身发抖,拔腿就逃。
一样是凹面镜,他看到后的反应却与我大相径庭。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镜子魅力十足,感动的叫声响彻整间教室。那疯狂的叫喊引起哄堂大笑,从此以后,他完全沉溺于凹面镜中。他疯狂地搜集大大小小的凹面镜,只要看到了就买。借助铁丝和硬纸板等辅助品,组合成复杂的机关,而后再独自沾沾自喜地欣赏。由于是自己喜爱的事物,加上拥有发明出人意料古怪机关的天赋,他甚至特地订购了外国魔术书籍潜心研读。一次,我到他房间玩时,一个魔法纸钞机关吓我一大跳,至今他的这个小发明仍令我啧啧称奇。
那是个二尺见方的方形纸箱,前面开了个小洞,像建筑物入口一样,插着五六张一圆钞票。
“拿起这些钞票看看。”
他把箱子放到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我听从他的指示,不料伸手一捞,却捞不到半点东西,明明在眼前的钞票宛若烟雾,真叫人吃惊不已!
“咦?”
瞧见我诧异的模样,他扬扬自得地笑着说明,原来这是英国还是哪里的物理学家想出来的魔术,运用凹面镜原理。我不记得详细情况了,总之是将一张真钞整齐摆放在箱底,钞票斜上方装一个凹面镜,再装一个电灯照射纸钞,凹面镜焦距上的物体就会随角度不同在不同地方成像。根据这个原理,纸钞的影像逼真地显现在箱前的洞口处。普通镜子无法呈现这种效果,换成凹面镜,影像便像实体一般神奇地呈现在眼前。
于是,他对透镜与镜子的爱好更加异常。中学毕业后,他并未继续升学。宠溺儿子的双亲,不论他的要求多任性都无条件答应,他自认为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硬是在庭院空地中新盖了一间实验室,展开特异的消遣活动。
以往得上学,有些时间上的束缚,因此程度还不严重,如今没了这些束缚,他更是从早到晚都关在实验室里,他的病况加速恶化。原本他就没什么朋友,毕业后生活更局限在狭小的实验室,足不出户。会去看望他的,除他的家人外,只有我而已。
但我不常登门拜访。目睹他的病每况愈下,几乎濒临疯癫,我就禁不住打冷战。他与生俱来的怪癖,加上他父母某年不幸病逝于流行感冒,此后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庞大的遗产可供他随心所欲地进行各种古怪的实验,加上他已年过二十,逐渐对女人产生兴趣。嗜好奇特的他,情欲方面也极度变态,对透镜的狂热,更是让他沉沦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要讲的便是这情形导致的某种骇人后果。在此之前,我想举几个实例说明他的病况有多严重。
他家位于山手的高台,我方才提到的实验室,就建在那偌大庭院的一角,能俯瞰整个市街的屋瓦。他先着手将实验室的屋顶改造成犹如一座天文台,装设一架颇具规模的天体观测镜,沉溺于满天繁星世界。那时候,他通过自学获知无数天文知识,但却无法满足于如此平凡无奇的嗜好。因此,他还在窗边安装高倍数望远镜,变换各种角度偷窥底下屋门大敞的世界,享受着罪大恶极的私密乐趣。
那望远镜或是对着围墙里,或是对着人家的后墙,当事人以为谁都看不见,完全料不到竟会有人从遥远的山上拿望远镜偷窥,因此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纵情于各种隐秘的行为,而他却把这些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巨细靡遗地观察。
“能让我欲罢不能的,只有这些事啊!”
他老是这么说,把借助窗边望远镜偷窥的行为当做无上的享受,但仔细想想,这种恶作剧必定极为有趣。我有时候也会央求他让我看一眼,偶尔也能撞上些奇特的场景,其中不乏令人脸红心跳的场面。
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会装设那种可从潜水艇中窥望海上景象的潜望镜,身在房间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窥仆佣,特别是年轻小厮的房间;有时候他会用放大镜或显微镜观察微生物的生活,奇特的是,他还饲养跳蚤,观察它们在放大镜或低倍数显微镜下爬行或吸食他鲜血的模样,或将两只跳蚤放在一起,看它们同性打架、异性相爱的情状。其中最为恶心的是(他让我看过一次,害我对原本毫无感觉的那种虫萌生莫名的恐惧),他把跳蚤弄得半死不活,然后将跳蚤痛苦挣扎的模样放大到极限来观察。那大概是五十倍的显微镜,一只跳蚤就占满整片视野,从嘴巴到脚爪,身上的每根细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比喻虽然古怪,但显微镜底下的跳蚤就像野猪那般巨大。跳蚤在漆黑血海中(仅仅一滴血看起来竟如同大海),半边背部被压扁,手脚在空气中挣扎着,拼命伸着嘴巴,一副垂死前挣扎的恐怖模样。我甚至能想象出它正发出凄厉的惨叫。
要一一细述,真是没完没了,其余的大部分我就省略不提了,不过自实验室落成以来,他这种嗜好便与日俱增,居然还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实验室的门,房里不知为什么放下了百叶窗,眼前一片阴暗,但正面整座墙(约有一点四间大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以为是我多心,揉眼细看,果然没错,我愣在门口,屏息注视着那个怪物。慢慢的,眼前好似弥漫着烟雾般的景象渐渐明朗,显现出针山般茂密的黑色草丛,接下来是炯炯发光状、大似脸盆的眼珠。夸张的褐色瞳孔,眼白中的血管粗壮,里面的血液奔腾似河流,一切景像都像柔焦照片般,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呈现。还有棕榈般粗壮的鼻毛、泛着光洞窟般深不见底的鼻孔,及如两张坐垫重叠在一起的鲜红嘴唇,中间的白齿像瓦片一样闪闪发光。换句话说,一张人脸充斥着整个房间,且鲜活地蠢动着。与电影不同,它安静、色泽鲜艳明亮,似乎那墙上的影像是实物。比起诡异和害怕,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忍不住惊叫出声。
“吓到啦?是我啊。”
另一个方向传来他的声音,我赫然发现墙上的那两片坐垫倏然张开,伸出一张肥厚如芭蕉蒲叶般的怪物,不停蠕动着,脸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无比的峡谷缝。
“哈哈哈……这花样如何?”
房间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线,他从另一边的暗室现出身来。与此同时,墙上的怪物消失无踪。我想各位大概也猜到了,这就是所谓的实物幻灯:通过镜子、透镜与强烈的光线作用,映照出实物原样,儿童玩具里也常用到这个原理。而他则特别耗费了一番工夫,自创了一个能将实物放大成巨型物的装置,拿自己的脸做实验。光听原理没什么,实际看到可相当吓人,总之,这就是他的兴趣。
类似的创造里,还有更奇妙的装置,不必把房间弄得特别暗,他的脸也在我面前,但在我们中间加摆了一台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许多镜片的古怪器械。这个器械对准一只眼睛,想象一下这样的景象,眼前猛地出现一个大如脸盆的眼睛。他突然使出这招时,我真像做了噩梦般浑身瑟缩,差点没吓昏过去。不过谜底一揭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就是先前的魔法纸钞,运用许多凹面镜来扩大影像。就算理论上可行,也得耗费许多金钱和时间,根本没人会去尝试这种荒唐事,因此说是他的发明也无可厚非。如果连续看到这类机关,甚至会觉得他简直像个可怕的魔鬼。
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实验室隔出一小间,上下左右贴满镜子,做出一个镜子屋。门窗什么的也全都贴上镜子。他拿着一根蜡烛,独自在里面待上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见的情景。若站在六边贴满镜子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每一处都会因反射化成无限的倒影,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无数与他相同的人影厮杀过来,光是想象就够叫人浑身发毛的了。虽然简陋许多,但我小时候曾在八幡不知薮[千叶县市川八幡,过去有片传说一进去就出不来的竹林,称为“八幡不知薮”,后来指容易让人迷路的竹林或迷宫。此外,也不单指迷宫。有时候人们把四处都插上可怕情景画或以活人偶表现幽灵场面的迷宫称为八幡不知薮。明治十年左右起,成为一种展览设施大为流行。]的展览设施里体验过镜房。连那做工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抵死都不进去。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亲戚能够规劝他。用人当中有人看不过去,诚意劝告,但那样的人都只有当场遭到解雇的下场,剩下的全是贪图高得离谱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贱之徒。目睹这种状况,我身为他无可取代的唯一挚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劝阻他,制止他这荒唐之至的行为。我当然三番两次尝试,疯狂的他却完全听不进去。而且,若说他所做的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霍自己的财产,旁人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财产与性命日渐消逝。
如此这般,我频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码该限制着点儿他的行动才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构思出的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那真是令人惊骇的异度空间。他的病癖到达巅峰时,那罕异的天才思想也毫无遗漏地发挥到极致了吧,当时我所见所闻的种种走马灯般变化多端、几乎不是人间之物的诡奇瑰丽光景,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形容才好?
他从外面买来镜子,不够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异形镜子,就吩咐自家工厂制造,补齐后接二连三地实现他的梦想。在镜子的作用下,他的头、身体或脚有时候漂浮在实验室半空。不用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套伎俩(把一个巨大的平面镜斜装在屋子里,找个部位开洞,头或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表演者不是魔术师,而是我沉溺在镜中世界几乎病态的朋友,那叫人无法不感到诡异。有时候,整个房间泛滥着如洪水般的凹面镜、凸面镜、波浪镜、圆柱形镜。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见躯体、或头底下又连接着另一个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睛、或嘴唇上下无限延伸扁缩,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错,纷然杂呈,简直是疯子的幻想,地狱的飨宴。
有时候,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那是个机关,在一顿一顿迟缓旋转的数十尺大的三角筒镜中,置放着从花店搜集来的万紫千红,就像鸦片带给人的迷幻感觉,一枚花瓣看起来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几千几万朵飘飘忽忽化做缤纷的彩虹,抽成一丝丝极光,压迫般包围了观众所有的视线,彩虹极光丛林中的他,犹如体形庞大的怪物,镜面下的皮肤表面坑坑洼洼、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动地舞蹈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即使未超越这些,也绝不比此逊色的可怕魔术,看到的瞬间,几乎让人瞠目结舌到忘记呼吸、忘记自己尚身处人间,但我无力描述,而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历经一段这样的狂乱状态后,可悲的幻灭终于来临,我最亲爱的朋友,终究成了真正的疯子。他过去的行为也绝对不算正常,可是尽管表现出那种种病态,他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间仍像常人般度过。他会读书,会尽力拖着骨瘦如柴的肉体监督玻璃工厂的工程,一见到我,也会谈论他一贯的诡异唯美思想,全然无碍。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竟会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恐怕是盘踞在他体内的恶魔终于战胜了理智,若非如此,难道是他过度沉溺于魔界之美,以致触怒神明?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叫醒我。
“大事不妙,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不明白,总之能劳您走一趟吗?”
草草问个大概后,小厮和我都惨白着脸,匆匆忙忙赶到他家。地点果然是实验室。我飞也似的跑进去,站在旁边的有小厮称为夫人——他喜爱的女佣外,还有几名惊诧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们都看着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就像放大了的杂技用踩球,外罩一块布,在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宽敞的实验室里,那个物体像个活物般左右旋转滚动。更惊悚的是,内部还“咻咻”传出一种分不出是动物或人类的尖笑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只能抓住那个女佣问。
“我也不知道。里面的应该是老爷,但我完全弄不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的一颗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从刚才就一直喊老爷,却只从里面传出奇怪的笑声。”
听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检查声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转的大球表面发现两三个疑似透气用的小孔。我凑向其中一个洞孔,窥看内部,里头好像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光线灿烂闪烁着,除了看到蠕动的好像人类的物体,听到疯狂悚然的笑声外,瞧不出个所以然。我呼唤他的名字,但对方不知道是人类,还是非人类的生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好一会儿后,我忽然在球体表面找到一个四方形的嵌合处。那似乎是进入球体的门扉,用力一推,传出喀喀作响声,因为没有把手之类的,我无法打开。然而,仔细一看,上面留有几个金属洞穴,应该是把手。难道是人进入里面后,把手因故脱落,导致不管从内或外部都无法打开?那么,他等于关在球里一整晚。把手会不会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环顾,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间一角找到一个圆形金属零件,对照刚才的金属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烦的是,把柄已经被折断了,就算勉强插入,门也不可能打开。
古怪的是,遭禁锢的人竟不呼救,只是咯咯大笑。
“莫非……”
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脸色发白。来不及思考,只能吩咐立刻打破这颗大球,先救人再说。
我立刻冲进工厂,抄起铁榔头,回到方才的房间,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惊的是,球体内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制成,随着“锵”的刺耳声响,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纷纷落满一地。
而狼狈爬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话说回来,人类能在短短一天内有这么大变化吗?昨天以前,我的朋友虽然衰弱,脸庞精瘦,一看之下只不过有点儿神经质而已。然而,他现下的模样与死人无异,面部肌肉完全松弛,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异样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张着,吱吱笑个不停。那模样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连他万分宠爱的女佣都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
用不着说,他疯了。可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发疯的?他不像那种一旦关进球内就会癫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么用途?他怎么会进到里面的?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颗球的来历,恐怕是他命工厂秘密制作的。他原本打算用这颗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么?
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笑个不停。女佣总算回过神,满脸泪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这场异常的骚乱中,玻璃工厂的技师正好来上班。我抓住对方,不顾他吓得一脸呆愣,连珠炮似的逼问他。然后,我根据他结结巴巴回答的内容,总结出以下原委:
相当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师做出一个直径四尺、约二分[一分约零点三厘米。]厚的中空玻璃球。他们暗中赶工,终于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师当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途,他们遵照主人诡异的吩咐,在球外侧涂上水银,如此一来球体内部就变成一面镜子,内部装上几个强光小灯泡,并在球的表面挖出一个门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们连夜搬到实验室,将小灯泡的电线连接到室内灯的电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后的事,技师就不知道了。
我放技师离开,拜托仆佣看顾疯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为解开这桩怪事之谜抱头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许久,忽然灵光一闪,这颗玻璃球实际上是一个透镜装置,是他绞尽脑汁的杰作,他是不是打算亲自进入其中,观察倒映在内的神奇影像?
但是,为什么他会发疯?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么?刹那间,我感觉背脊仿佛遭冰柱贯穿,空前绝后的恐怖几乎冻住心脏。他进入玻璃球,在闪烁灯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像,就当场精神错乱了吗?抑或想逃离玻璃球,不小心折断门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狭窄球体内痛苦挣扎,终至发狂?会不会是二者之一?那么,使得他如此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那毕竟已超出人类的想象。过去可曾有人进入过球体镜的中心?球壁上将映出何种影像,即便是物理学者也难以预测吧,那会不会是我们无法从想象中预测的天外异境,不是能用正常话语描述的恐怖与战栗?会不会是触目惊心的恶魔世界?在球里,会不会他的形姿并非他的形姿,而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虽然无法想象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总之是叫人理智崩溃的某种东西席卷了他的视野、他的常识世界!
我们勉强能够办到的,只有试着延展凹面镜带来的恐惧想象。说到凹面镜的可怕之处,各位应该也清楚吧?那就像观察自己在显微镜底下的世界,像一场噩梦,而球体镜便犹如凹面镜无止境地团团包围全身,这等于是把凹面镜的恐怖再放大无数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浑身震颤。那形同凹面镜围绕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异形的疯子国度。
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对透镜、镜片的疯狂热衷到极致,行将穷尽之处,不知是触怒神明,还是败给邪魔的诱惑,终于走上绝路。
后来他便癫狂地离世,因此我无法确定事实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镜球内部,才会自取灭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无法放弃这样的结论。
(《镜地狱》发表于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