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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众友欢会解忧愁,丹尼神秘升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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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胡闹之后回到家里和朋友们团聚,良心虽未受到冲击,却是心力交瘁。那段疯狂经历用粗暴的手指拨动了他的心弦。他开始懒散萎靡地生活,从床上起来只是为了坐在前门廊上卡斯蒂玫瑰花下;从门廊上起身只是为了吃饭;从饭桌旁起身只是为了上床睡觉。别人说话只如耳旁风,他听着,却不关心。柯妮莉亚·瑞兹走马灯似的换丈夫也引不起丹尼的兴趣。一天晚上大乔居然睡到丹尼床上去了,丹尼竟也无动于衷,皮伦和巴布罗不得不替他出手,把大乔打了一顿。他听着他们讲,萨米·拉斯帕在元旦过后才想起庆祝新年,喝了一瓶威士忌,开枪打死一头母牛,结果进了监狱。朋友们议论这个案子涉及的道德问题,丹尼照样不感兴趣,尽管激烈的争论就在他身边进行,尽管大家都情绪激动地请他发表意见。

过了一阵子,事情变成朋友们开始为丹尼担心了。“他变了,”皮伦说,“他老了。”

耶稣·玛利亚的看法是:“这个丹尼把一辈子的好时光都用在这短短的三个星期里了。他玩腻了。”

朋友们想尽办法要把他从心如死灰的状态中拉出来,却是白费工夫。早上坐在门廊上,他们搜肠刮肚讲最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们讲煎饼坪那些风流韵事,翔实得入木三分,好像是对解剖课有了兴趣。皮伦深入打探坪上的各色消息,稍有趣味的都回来讲给丹尼听,可是丹尼的眼神和疲态里尽显沧桑。

“你病了,”纵是枉然,耶稣·玛利亚还是忍不住说,“你心里必有苦痛的秘密。”

“没有。”丹尼说。

他们注意到,他会让苍蝇在自己脚上爬很长时间,等他终于要拍打几下把苍蝇赶走的时候,那动作也很笨拙。渐渐地,兴高采烈的气氛和随时发出的笑声从丹尼家里消失了,全都堕入了丹尼沉默不语的黑暗深渊。

哦,看见他不禁让人心生怜悯,就是这个丹尼,曾经为败局而战,为其他任何事业而战,曾经可以跟世上任何人同饮一杯又一杯,曾经对爱慕的眼神报以猛虎般的激情。此刻他坐在前门廊上晒着太阳,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双腿蜷缩在胸前,双臂耷拉在腿上,双手软软地悬着,头向前倾,仿佛被沉重的忧思压倒。他的眼中没有欲望之光,也没有气愤,也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可怜的丹尼,生命已然弃你而去!你坐在此处,仿佛是周围世界成形之前的那个人之始祖,又仿佛是这个世界销蚀之后的最后一人。可是你要明白,丹尼!你绝不孤单。你的朋友们也陷入了你的状态。他们用眼角看着你呢。他们像殷殷期盼的小狗,等着主人苏醒的第一个信号。你一句开心的话,丹尼,你一个喜悦的眼神,就会让他们欢叫起来,追自己的尾巴。你的生命并不由你自己主宰,丹尼,你的生命与其他人的生命息息相通。你的朋友们有多么痛苦,看见了吧!跳起来满血复活,丹尼,这样你的朋友们也才能重生!

这话其实是皮伦说的,不过措辞没有这般美妙。皮伦把一罐头瓶酒递给丹尼。“来吧,”他说,“干了这一杯。”

丹尼拿过罐头瓶子一饮而尽。然后他恢复了原状,想重新进入自己的情感涅槃中。

“你哪儿疼吗?”皮伦问。

“不疼。”丹尼说。

皮伦又给他倒了一罐头瓶的酒,看着他把酒喝了,观察着他的脸色。他毫无生气的眼睛有了点变化。双眸深处的某个地方,昔日的丹尼动了一下。他挥手拍死了一只苍蝇,动作娴熟。

皮伦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后来他把朋友们都召集到一起:巴布罗、耶稣·玛利亚、大乔、海盗、强尼·篷篷和迪托·拉尔夫。

皮伦把他们领到房子后面的峡谷里。“我把最后一点酒给了丹尼,酒对他起作用了。丹尼需要的是许多许多酒,也许还需要一个晚会。我们从哪儿能弄到酒呢?”

他们在脑子里把蒙特雷所有可能弄到酒的地方都篦了一遍,就像捕鼠梗犬在谷仓里找老鼠一样,然而没有老鼠。这些朋友为利他精神所驱动,动机之纯洁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他们爱丹尼。

终于,耶稣·玛利亚说:“钦西酒家有收拾鱿鱼的活。”

他们的头脑一下子激活了,带着好奇心转了起来,打量着这件事,悄悄往后缩了一下,又用心揣测一番。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大受震惊的想象力才逐渐接受了这个想法。“可也是,干干怎么啦?”他们无声地找着理由,“干一天也不至于那么糟糕吧,就一天嘛。”

这番挣扎的过程在他们脸上显露无遗,看得出为了丹尼的福祉他们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

“干了,”皮伦说,“我们明天都到城里去剖鱿鱼,晚上给丹尼办个晚会。”

第二早上丹尼醒来,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起了床,在几个空房间里找了一圈。可是丹尼不是个耽于思索的人。他不再想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再去想这是为什么。他走到前门廊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

这是前兆吗,丹尼?你害怕正在逼近的命运之手吗?余生已无快乐可言了吗?不。丹尼又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如他一个星期以来始终没有改变的状态。

煎饼坪可并非如此。一早消息就传开了:“丹尼的朋友们在钦西酒家剖鱿鱼呢。”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迹象,就像是政府倒了台,甚至是太阳系乱了套。这消息口口相传,在街上跑,在后院栅栏上飞,女人们奔走相告。“丹尼的朋友们全都下山剖鱿鱼啦。”

这个消息搅动得整个上午不得安宁。肯定事出有因,肯定有秘密。当妈的给自己的孩子做指示,叫他们跑到钦西酒家加工鱿鱼的院子里去探个究竟。年轻的主妇们在窗帘后面焦急地等待最新消息。消息来了。

“巴布罗的手让剖鱼刀划破了。”

“钦西踢了海盗的狗。”

天下大乱。

“那些狗回来了。”

“皮伦脸色好难看啊。”

几个人打起了赌。好几个月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事发生了呢。一个上午竟然无人提起柯妮莉亚·瑞兹。直到中午时分确切的消息才传出来,不过跟着就是一片喧嚣。

“他们要给丹尼办个大型的晚会。”

“所有的人都参加。”

处理鱿鱼的院子里传出各种指令。莫拉莱斯太太掸去留声机上的灰尘,挑出声音最响亮的唱片。几簇火星点燃了,煎饼坪是引火绒。真的呀,七个朋友要给丹尼办一个晚会!好像是说丹尼只有七个朋友!索图太太提着切肉的刀进鸡圈了。帕罗齐科太太往她最大的锅里倒了一袋子糖做甜点。一群姑娘走进蒙特雷城的伍尔渥兹商店,买光了彩色皱纹纸。煎饼坪上到处都是练习吉他和手风琴的声音。

消息来了!鱿鱼加工院子里传出更多的消息。他们一定要做成此事。他们态度坚决。他们至少要弄到十四块钱。要确保有十四加仑的葡萄酒。

托莱利酒馆的生意红火得他头都要晕了。人人都想买一加仑酒带到丹尼家去。托莱利为这一番忙乱所感染,一时激动对老婆说:“没准我们也去丹尼家呢。我给我的朋友们带几加仑酒去吧。”

一下午的时间里,兴奋的浪潮漫卷了整个煎饼坪。一辈子没穿过的衣服取出来了,挂起来透透气。蛀虫渴望了两个世纪的披肩晾在门廊的栏杆上,散发着卫生球的气味。

丹尼呢?他像个融化了一半的人坐在那里。太阳移动了他才动一下。就算他意识到了那个下午煎饼坪的每个人都从他门前走过,他也不做任何表示。可怜的丹尼!至少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的院门呢。四点钟左右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信步出了院子,朝蒙特雷城走去。

哈,还没等他走出视线,他们就开始布置房间了。啊,绿的黄的红的各色皱纸,拧起来,挂起来!啊,把蜡烛刨成屑,撒在地板上!啊,玩疯了的孩子们在地板上滑来滑去,把蜡匀开。

饭菜端上来了。一盆一盆的米饭,一锅一锅热腾腾的鸡,还有你想不到的面团布丁!酒来了,整瓶整瓶的酒。马丁内兹从他的肥堆里挖出一桶土豆酿的威士忌酒,搬到丹尼家来。

五点半,朋友们昂首挺胸走上山坡,疲惫不堪还带着点儿伤,却是得意扬扬。拿破仑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打了胜仗回巴黎的时候,一定就是这副样子。他们看见了装饰得五彩缤纷的房子。他们笑了,疲惫神情一扫而光。他们高兴得热泪盈眶。

奇波妈妈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她的两个儿子,抬着一洗衣盆果汁。那个有钱的无赖保利托扇着火,火上煮着一大锅豆子和辣椒。到处是响亮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歌声,妇人们的尖叫声,孩子们兴奋的喧闹声。

从蒙特雷城开上来一辆装满警察的卡车,车上的警察忧心忡忡。“嗨,不过是个晚会嘛。没错呀,我们会喝上一杯的。不会杀人。”

丹尼在哪儿?仿佛清冽的寒夜里飘着一缕轻烟,丹尼独自在夜晚的蒙特雷城里游荡。他去了邮局,去了车站,去了阿尔瓦拉多街的弹子房,去了码头,黑色的海水在货堆之间呜咽。这是怎么回事,丹尼?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丹尼不知道。他心里有痛,像与心爱的女人诀别;他心里有隐隐的悲伤,像秋天带来的绝望。他走过那些曾经让他垂涎的饭馆,却毫无食欲。他走过祖卡夫人的豪宅,却没有跟窗口的姑娘们调笑。他走回了码头。他靠在栏杆上,凝望着深深的海水。丹尼,你知道你的生命之酒如何倒入众神畅饮的水果罐头瓶中吗?在这货堆之间油腻腻的水中,你看见自己生命的进程了吗?他一动不动,凝望着下面。

天黑下来了,在丹尼家里,朋友们很为他担心。他们离开晚会现场,快步下山进了蒙特雷城。“看见丹尼了吗?”

“看见了,一个小时前丹尼从这儿走过。他走得很慢。”

皮伦和巴布罗一起找。他们沿着他走过的地方一路寻来,终于看见了他,在黑黢黢的栈桥顶头。码头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照亮了他。他们忙向他走去。

巴布罗当时没说这件事,不过从那以后,只要提及丹尼,他就会讲起他和皮伦在码头上向丹尼走去的时候看到的情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就站在那里,”巴布罗总是这样说,“我只能看清,他靠在栏杆上。我看着他,然后就看到还有个别的东西。起初看着像是一朵乌云,漂浮在丹尼的头顶上。然后我看清楚了,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像人那么大。那鸟停在空中,像鹰停在兔子洞上面。我画着十字,说了两次‘万福玛利亚!’我们走到丹尼身边,那只鸟儿就不见了。”

皮伦没有看见。而且,皮伦不记得巴布罗画了十字还说了两次万福玛利亚。不过他从来不插嘴,因为那是巴布罗的故事。

他们快步朝丹尼走去,码头上铺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咚咚作响。丹尼没有转身。他们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来。

“丹尼!怎么啦?”

“没事。我很好。”

“你病了吗,丹尼?”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不知道,”丹尼说,“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我什么也不想做。”

“找医生看看吧,丹尼。”

“我跟你说了我没病。”

“那好,”皮伦叫起来,“我们在你家里给你办了个晚会。煎饼坪的人都来了,有音乐,有酒,有鸡肉!差不多二三十加仑酒呢。还挂着彩纸。你不想参加?”

丹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转过身去看着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低声对众神做了个承诺,或者提出了一个挑战。

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朋友。他双目炯炯。“你们说得太他妈的对了,我要参加。快走吧。我渴了。姑娘们来了吗?”

“好多呢。全来了。”

“那就走吧。快点儿。”

他带头跑上山坡。离得老远,还没到家呢,他们就听见松林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兴奋的欢笑声中不时夹杂着尖叫。三个迟到的人飞奔着赶到了。丹尼扬起头,像小狼一样号叫起来。一个一个斟满酒的罐头瓶递到他面前,他每个瓶子都喝了一大口。

那是为你举办的晚会啊!后来每逢有人兴致勃勃地说到某个晚会,总有人以崇敬的口气说:“丹尼家的那个晚会你去了吗?”除非第一个说话的人是新来的,否则他肯定去了。那是为你举办的晚会啊!从来无人可及。这种事真是难以想象,两天的时间里,丹尼的晚会已经超越了以往所有的晚会。哪个人没有在晚会结束之后留下点儿光荣的伤痕或者淤青?没有哪个晚会打了这么多的架,不是两个男人之间打架,而是所有参加晚会的男人都吼叫着,各自为战。

噢,女人们的笑声多么欢畅!像拉丝玻璃似的清脆而尖利。噢,峡谷里传来女士才有的那种尖声的抗议!拉蒙神父在随后一个星期里倾听忏悔的时候大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煎饼坪快乐的灵魂全都突破了约束,升入空中,变成令人心醉神迷的一体。他们尽情地跳舞,地板的一角承受不住,塌了。手风琴拉得如此响亮,后来再用的时候总是漏风,像困在泥地里的马。

而丹尼——正如这个晚会精彩得无与伦比,丹尼也让所有的晚会中心人物黯然失色。将来如果有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兴奋地说:“瞧见我没?瞧见我邀请那个黑鬼丫头跳舞了没?瞧见我们一圈一圈地转,我帅得没比了?”某个有头脑的长者就会狠狠地瞪他一眼。某个深知万事皆有限度并为此心安的声音也会平静地问一句:“你见过那天晚会上的丹尼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个历史学家或许会写一部冰冷乏味像真菌一样倏生倏灭的史书来记载“那个晚会”。他也许会提到,有那么一刻,丹尼用一条桌子腿向晚会上所有的男女老少发起挑衅和进攻。他的结论可能是:“据观察,濒临死亡的有机体常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力和力量。”提及当晚丹尼超人般的风流韵事,这个历史学家可能会毫不迟疑地写道:“活着的有机体受到攻击时,其全部的机体功能似乎只集中于繁衍后代。”

然而,我也罢,煎饼坪上的人也罢,都会这么说:“见鬼去吧。那个丹尼绝对是条汉子!”没人记得确切的数字,当然啦,事后也没有哪个女士愿意承认自己没入丹尼的眼,所以丹尼声誉颇高的勇猛也许有所夸张。这世上任何人若有其十分之一,也足可算得夸张了。

晚会上丹尼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狂热。煎饼坪的人眉飞色舞地说,丹尼一个人就喝了三加仑的酒。然而必须记住,丹尼现在已经是个神了。不消几年,人们也许会说他喝了三十加仑的酒。二十年之后,人们记得的可能就是:云燃烧着,在天空中组成“丹尼”两个巨大的字;月亮滴着血;人世间一只独狼在银河旁的群山之间发出不祥的嗥叫。

渐渐地,那些体格不如丹尼强壮的人有几个把持不住了,瘫软了,爬了出去。留下来的人感觉到了虚弱,却叫得更加响亮,斗殴更加凶狠,舞也跳得愈加疯狂。蒙特雷城里,救火车的发动机一直没有熄火,消防队员戴着红色头盔,穿着防水衣,默默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

夜晚过得很快,丹尼仍在晚会上狂呼大叫。

许多参加那个晚会的男男女女都证实了当晚的情景。有时候人们怀疑这些目击证人所说的话究竟有无价值,因为他们喝了三十加仑的葡萄酒和一桶土豆威士忌酒,但是这些人对主要事实还是能确定的,而且面对质疑口气中不无愠怒。几个星期之后,晚会上的故事才有了大体的轮廓,那都是人们你说一件我说一件凑起来的。不过各种说法都得到了澄清,渐渐形成了目前这个比较合理的版本,今后也会这样永远流传下去。

煎饼坪的人说,丹尼的模样瞬息万变。他越变越大,越变越可怕。他的眼睛像汽车头灯一样亮得刺眼。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他站在那儿,就在自家的房间里。他右手拿着一根松木桌腿,甚至这根桌腿也变大了。丹尼向世界提出挑战。

“谁想打架?”他吼叫着,“这世上就没有剩下一个不害怕的人吗?”人们怕呀,那个桌子腿太吓人了,太鲜活了,在所有人眼中都着实恐怖。丹尼拿着这根棍子,前后左右地挥舞着。手风琴喘息着静了下来。跳舞的人停下了脚步。房间里变得奇冷,似乎有一团寂静在空气中呼啸,就像海洋。

“没人?”丹尼又叫道,“这世上就我一人了吗?没人跟我打吗?”在他可怕的目光面前,男人都瑟瑟发抖,盯着他在空中挥舞的桌腿,神情恍惚。无人应战。

丹尼挺直身体。据说他的脑袋差点儿碰到天花板。“那我就要出去找那个能打的人。我要找到那个配得上丹尼的敌人!”他阔步朝门口走去,步履略显踉跄。惊恐的人们给他让出一条很宽的过道。他弯腰走出房门。人们呆立着,倾听着。

他们听到丹尼在房子外面高声吼叫,发出挑战。他们听到桌子腿如流星般从空中划过的声音。他们听到他的脚步声冲出了院子。然后,他们听见屋子外面峡谷里响起对挑战的回应,极其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的脊柱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像是霜打了的旱金莲梗。就是现在,人们说起丹尼的对手还会放低声音,悄悄地四下看看。他们听见丹尼冲上前去。他们听见他发出反抗的最后一声啸叫,随即是一声重击。然后一片寂静。

人们等了很久,屏住呼吸,生怕从肺里冲出的气流掩盖了什么声响。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听见。黑夜寂静无声,晨曦初露。

皮伦打破寂静。“不对了。”他说。第一个冲出屋子的是皮伦。勇敢的人,恐惧挡不住他的脚步。人们跟随着皮伦。他们来到屋子后面,丹尼的脚步声曾在这里响起,可是没有丹尼。他们来到峡谷边,那里有一条陡峭蜿蜒的小径通向谷底,那曾经是一条古老的水道,已经干涸了好几百年。跟在皮伦身后的人们看见他冲下那条小径。他们慢慢跟了上去。他们在谷底看见了皮伦,他伏身在丹尼残破扭曲的躯体上。丹尼摔下了四十英尺深的山谷。皮伦擦亮一根火柴。“我觉得他还活着,”他失声叫道,“快去找个医生!快去找拉蒙神父!”

人们四下里跑开了。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有四个医生被疯狂的帕沙诺人叫醒,从床上拖起来。他们不容医生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虽然医生们喜欢以此表示他们不是情感的奴隶。不行!医生们让人拥着、催着、推着往前走,出诊箱也塞到了他们手里,因为帕沙诺人根本说不清他们要什么。拉蒙神父让人从床上拖起来,气喘吁吁爬上山坡,一直搞不清楚是让他来驱魔,还是给快死的新生儿做洗礼,还是来主持私刑祷告。与此同时,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把丹尼抬上山,放在他自己的床上。他们在他四周都点上了蜡烛。丹尼的呼吸很沉重。

先是医生们到了。他们心存疑虑,互相看看,考虑着谁先动手,然而他们的迟疑让周围的人们眼中露出了威胁的神情。把丹尼全身检查一遍没用多少时间。他们检查完毕,拉蒙神父也赶到了。

我不会跟着拉蒙神父进入丹尼的卧室,因为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大乔、强尼·篷篷、迪托·拉尔夫、海盗和狗狗们都在里面,他们是丹尼的家人。门是关着的,现在也关着。毕竟人是有自尊的,有些事不适合窥视。

但是在大房间里,煎饼坪的人挤得喘不上气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人们在沉默中等待。神父和医生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交流方式。拉蒙神父走出卧室的时候,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女人们一看见他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男人们则像关在厩里的马一样不停地换着脚,然后出门走入黎明。卧室的门一直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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