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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靈隱詩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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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十景是:蘇堤春曉、麥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鍾、柳浪聞鶯、花港觀魚。以至亭台樓閣、古剎名山,何處不留名人之題詠,為何詩跡二字,獨加之靈隱?蓋靈隱之詩,一字一句,皆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跡而跡自留也。

你道這是甚麼詩?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還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時人,姓駱,名賓王,乃浙江金華義烏縣人。這人生來有些夙慧,七歲上便能賦詩。不但能賦,出語定然驚人;至於為文,落筆千言,真有倒峽瀉河之勢。及長成了,大有聲名。同時還有個盧照鄰、王勃、楊炯,與他共稱做『盧、駱、王、楊四才子』。那時王勃曾在膝王閣作賦,盛為海內所稱,故駱賓王常對人說:「若論才名,吾愧在王前,恥居盧後。」其自負也如此。既人仕,初為的是侍御史,十分榮顯。不期那時,唐高宗皇帝晏了駕,武則天太后臨朝。初還恐人議論,立太子為帝,後見人心自屬,遂將帝貶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稱金輪皇帝,漸漸將唐家宗室子孫,殺戮殆盡。駱賓王一時看不過,遂上疏請立廬陵王為帝,不宜反唐為周。武則天見了,不勝大怒,遂貶駱賓王為臨海丞。

武則天既貶了駱賓王,恐怕又有人繼此有言,遂嚴刑重罰,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雖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個個懷憤,早惱犯了一個將軍之怒。

這將軍也姓徐,名敬業,原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祿,見武則天身為唐朝后妃,承恩受寵,隆重無比,今一旦反唐為周,大悖倫常,不覺忠義激發,遂訓練精兵,競犯帝闕。又恐天下人溺於聞見,不知其罪,因知駱賓王是個大才子,又見他為則大所貶,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討其罪。因遣人到臨海,將駱賓王竟請到軍中。此時駱賓王一肚牢騷,無處發洩,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懷,遂提筆來,朗朗烈烈,為徐敬業代做了一篇道:

偽周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候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順宇宙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咸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競是誰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傳遍天下,誰不數武后之罪,誰不慕敬業之忠,思量舉義相從。一日,此檄傳到武后御前,武后細細讀去,讀到「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兩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覺動容。驚問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稟道:「這就是日前上疏,被貶做臨海丞的駱賓王所作。」武后聽了,再三歎息道:「我貶他,只道他是個庸臣,誰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過也。」

駱賓王這道檄文,雖然做得妙,可以感動人心,爭奈武則天反唐為周,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業的人力如何爭得來?舉兵不多時,早一敗塗地。敬業既敗了,駱賓王豈能使他獨存?自然要走得沒蹤沒跡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說他死在軍中了,又有人說他逃回義烏去了,又有人說他削髮為僧了。尋了年餘,那裡有個影響,武后也只得罷了。正是:

撥亂應須忠勇全,有忠無勇也徒然。

檄文縱是高天下,馬到旗開便可憐。

駱賓王平昔最愛的是靈隱,此番竟隱於此,絕不露一些形跡。那靈隱的可愛在何處?略表一二便知。離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餘丈,周圍亦有十二里,漢時稱為虎林,因有白額虎常在階下聽經。至唐因避帝諱,更名武林。其發源直自新安,從富春至餘杭,蜿蜒五百里,遂結脈於兩峰三竺。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級,遠眺則群山屏列,湖水鏡浮;雲光倒垂,萬象俱俯;畫舫往還,恍若鷗鳧。其次,則有鳥門峰、石筍峰、香爐峰、獅子峰。蓮花峰、飛來峰。巖洞則有呼猿洞、玉女洞、龍泓洞、射旭洞。谿澗則有南澗、北澗、大澗。名泉則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錫泉。其最為人所賞鑒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靜室。如韜光庵,白沙庵、石筍庵、茶庵、無著庵、松偃庵,更有勝閣如望海閣、超然閣、永安閣、彌陀閣、雲來閣,俱是天造地設的。

獨靈隱寺,是晉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門緊對著巉崖峭壁,門上一匾,是「絕勝覺場」,係葛洪寫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還有白雲岩、松隱岩。天下叢林,最著名的莫過於此。門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所建。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導和納粹,暢人懷抱。夏之日,風冷泉亭,可以蠲煩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則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起,水與階平。坐而玩之,物無遁形。亭前峭壁,皆鑿世尊羅漢,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內,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魚噴沫,碧藻澄鮮。臥可垂綸於枕上,坐可濯足於床間。自從這亭子造了,遊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時,說些超世拔俗的話。冷之一字,大有開悟人處。

那亭子右首,不上裡許,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圍,山勢蔥育,石瓣搓峨,遠遠望去,宛似一朵千葉蓮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過二尺許,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躋。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內。那白猿還是慧理法師所蓄的,每見那白猿臨澗長嘯一聲,則諸猿畢集,人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聞呼即出,後人便建一飯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魚數聲,那老猿即便下來,與守一作伴,代守一燒香換水,或洗菜擔柴。閒暇便與守一弈棋賭勝。凡事俱也領會,只是不能言語。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來要看猿的,都有佈施齋襯。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來與他吃。

忽一日,臨安知府,姓袁,名元,來游靈隱。到了方丈坐下,遂與老僧敘茶,已畢,偶問道:「賓山有個呼猿洞,洞中有個千歲猿,能知人事,可是真麼?」老憎道:「靈性相通,人物無間,都是有的。」老憎因請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隨喚支賓到守一長老處,呼取老猿到亭上來。守一連忙將木魚敲了三下,老猿即從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爺要請你相會,只索去走一遭。」老猿聽見要他去見太爺,就把身子蹲了一蹲,頭搖了兩搖,卻像有不欲去見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隨緣,豈容揀擇,先天一著,卻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隨了支賓,走到知府面前,兩手作一問訊形狀,隨轉身問訊了本山長老,知府也就覺道他靈異。長老道:「還有靈異處哩,極會下棋。」知府道:「果然會下?可曉甚棋?」長老道:「不論圍棋、象棋,俱已精妙。」

知府心內道:「天下國手,惟我稱尊,豈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來。先把象棋擺上,老猿拱手讓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個「海中撈月」之勢,絕頂一著,從來沒人贏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幾著,也只平常,臨後幾著,知府著忙道:「我輸了,輸了!」若論知府平日,極是高手,著著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極處,故此輸了。

知府心裡又道:「圍棋,我有仙傳,從來國手推讓。」叫取圍棋來,著了一盤「鐵網勢」。數到後來,老猿卻輸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著一局、老猿搖手,不欲再著。知府對長老道:「本府圍棋,原係天下第一手,老猿輸半子,也爭差不多。今要再著,他便作難,未免有些懼怯。煩你轉諭他。再試一局,何如?」長老便轉叫老猿再著。知府遂著起手,老猿將手格住,右手就將一子放在當心。知府暗笑道:「從來無此一著也。」便隨手應去。著到局終,知府卻輸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來,從無一局相對,今日不料與老猿著得三盤,卻輸了兩次,豈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輸與異獸,寧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濟癲走近前來,把老猿頭上一摸,說道:

先天一著已多年,黑白盤中沒後先。

今日天機殊太泄,有緣緣裡卻無緣。

道罷,把手將老猿腦後一拍,只見那老猿把頭點上兩點,挺然直立在棋枰之側,推來攘去,全然不動。仔細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樣的。知府驚訝稱奇。長老即命侍者,取些乾柴,將老猿駕起,眾曾念起往生咒來,立時焚化。守一說偈道:「咄!咄!

斷峽髯公,傲來小友。

不計年華,那知子丑。

踢碎虛空,劈開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頭,尋蓮覓耦。

費了聰明,橘中逢叟。

一著先機,阿誰參剖?

口不談天,手能摩鬥。

卻被頑仙,當頭一捂。

大汗浹身,從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徹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萬四千誰是你?世間沒有閒花柳。」

守一道罷而回。知府笑道:「這個老猿,可謂極有神通的了,如何被這顛和尚三言兩語,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後,明明看見他在雲端合掌作禮而去。也是一段公案。這是呼猿洞的後事,按過不敘。

且說那駱賓王既無蹤跡,則詩人中又少了一個才子。不期過不得數年,又出了一個才子,叫做宋之問。這宋之問才子之名,卻也不減於駱賓王。但此時見武則天女主臨朝,逞縱淫欲,其他莫論,只朝臣中一個張昌宗,一個張易之,二人最為寵幸。那時宋之問年少才高,也動了個望幸之心,因賦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見了,微笑道:「詩意雖美,然是兒有口過。(口臭)」遂不詔用。宋之問不勝憤忌,遂棄官而浪遊於四方,以詩酒自娛。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兩山,遍歷一回,因愛靈隱寺、飛來峰之形勝,泉石秀美,遂借寓於寺中,日夕觀玩其妙。

原來靈隱後山最高,名曰鷲嶺,從下而上,殊費攀躋。而山上有泉,轉流而下,不煩眾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廚灶間,以供眾僧之飲。嶺面朝東,而日出正照,錢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時宋之問觀之不盡,愛之有餘,欲賦一詩,以占靈隱之勝,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詩者應接不暇,從何處題起?一時苦吟,未得佳句。時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潔,松筠與泉石互映,宋之問不忍便睡,因而繞廊閒行,只覺樹影婆婆可愛,但秋氣逼人,微有寒色,不覺信口吟一句道:

嶺邊樹色含風冷。

宋之問偶然觸發,吟了這一句,正想著再吟一句,合成一聯佳葉,不期一時再對不出,因而口裡念著這一句,只在殿前走來走去。忽見殿上琉璃燈下,蒲團之上,有一個老僧在那裡打坐,見了宋之問,也不起身,只覺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問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詩,風景只在口頭,何用如此苦搜?」宋之問聽了,不覺暗自吃驚道:「除了盧、駱、王、楊,我也要算做當今一個才子,怎麼這老和尚,開口就輕薄起來。」欲要呵叱他,又見他說話雖若戲侮,而風景只在口頭之言,卻大有意思。但問道:「師父莫不也會吟詩麼?」那老僧卻漸答道:「老僧詩雖不會吟,但這一句早已代郎君對就了也。」宋之問聽見他說對就了,暗笑道:「不知對些什麼出來。」因問道:「既對了,何不念與我聽。」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聲帶雨秋。

宋之問見老僧對句幽雋,不覺驚喜道:「老師父原來是個詩人,我弟子失敬了,請起奉揖。」揖罷,又問道:「老師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頭頭是道。我弟子見靈隱泉石秀美,欲賦一詩,以記其勝,雖說只在口頭,卻一時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請教老師父,不知可還能為我再續一聯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來。」宋之問因念道:

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

老僧聽了,也不假思索,即隨口道:「何不曰: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聽了,愈加敬服道:「老師父先輩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師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靈隱之勝?」那老僧聞言,略不推辭,欣然又續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互調。

夙齡尚遇異,搜對滌塵囂。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橋。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問聽了,方才服倒。道:「老師父佳作,聲調雄渾,摹寫曲折盡情,自是詩壇名宿,盧,駱、王、楊之恃,也決非隱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為何遁人緇流?」那老僧見問,但微微歎息,並不答應。宋之問知其別有深意,也便不復再問,但朝夕在寺中與他盤桓,深相結納,暗暗細察,方知他正是駱賓王。欲待明問他,知他決不應承,因細細述武則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業事不成,帶累得駱侍御『千古誅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悵悵。」那老僧聽了,不覺攢起眉來說道:「此既往之浮雲,居士還只管說他作什麼?」到次日,宋之問再尋那老僧閒談時,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問去後,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時寺中僧眾因他有「天香雲外飄」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請那老僧住於其中。又過了許多時,一日,無疾而終,皆相傳以為得了正果。世雖屢更,卻流傳下這一首詩,為靈隱千秋生色,再無一人敢於續筆,所以謂之詩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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