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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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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诺莱不得不赶快向才莉吐实: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开始动作了。十月中旬,米诺莱夫妇收到儿子但羡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暑假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一是因为检察官不在这儿,我不能离职;其次我知道包当丢埃先生等在纳摩,预备向我挑衅。大概他报仇的计划老是这样拖延下去,觉得不耐烦了,便亲自到枫丹白露来,还约了他一个巴黎朋友,和驻在此地的骑兵营营长,特·苏朗日子爵。他由这两位陪着,客客气气的来看我,说我父亲确实是侮辱他未婚妻弥罗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的证据是古鄙当着几个证人的招认以及我父亲的行事:我父亲先是翻悔前言,答应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儿的酬报不肯照给;然后给了古鄙盘进书办事务所的本钱,又害怕起来,再在第奥尼斯面前替古鄙作保,终于拿出钱来让古鄙当了公证人。包当丢埃子爵既不能跟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决斗,又非代于絮尔报仇不可,便正式要我赔偿名誉。这个主意是经过他郑重考虑,不能动摇的。倘若我拒绝决斗,他就要在交际场中,当着几个与我前程最有关系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顿,逼我非决斗不可,否则我的前程就完了。没骨气的人在法国是没人瞧得起的。何况他要我赔偿名誉的理由,自有一般有声望的人替他解释。他说他并不愿意走这种极端的路。据陪他同来的证人们的意见,我最聪明的办法莫如按照体面人物的习惯来应付这决斗,免得把于絮尔·弥罗埃牵在里头。其次,为了不要在国内张扬,我们可以带着证人到最近的边境上去。要解决这件事,这才是上策。子爵说他的姓氏比我的财产宝贵十倍,他将来的幸福,使他在那场性命出入的决斗中比我冒着更大的危险。他要我挑选证人商量这些问题。双方的证人昨天已经见过面,他们一致认为我应当赔偿他的名誉。所以不出八天,我要同两个朋友到日内瓦去了。包当丢埃先生带着特·苏朗日和特·脱拉伊先生也上那儿。我们决定用手枪做武器,决斗其余的条件也已谈妥;双方各发三枪,然后,不论结果如何,事情就算完了。为了免得这件丑事传出去,——因为我没法替父亲的行为辩护,——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写信给你。我不愿意来看你,怕你意气用事,失了体统。我既然想在社会上露头角,就得依照社会的惯例行事,一个子爵的儿子有十个理由要决斗,一个车行老板的儿子就有一百个理由接受。动身那天,我夜里经过纳摩,再来和你们告别。

看完这封信,才莉和米诺莱大吵一场,结果是米诺莱承认了偷盗,说出当时的情形和近来到处盯着他的怪现象,便是睡梦之中也逃避不了。但一百万巨款对于才莉的诱惑力,不下于对当初的米诺莱。

这时法官来了。他一向知道才莉恨于絮尔,听到才莉刚才那种行动和建议,便望着神甫,意思之间是说:“咱们出去一会,我有话跟你谈,别让于絮尔听见。”

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亲的心里:于絮尔最近一次梦中听到的预言,突然回到才莉的脑子里来。她站在那儿,把小眼睛直盯着于絮尔的脸,盯着那么白皙,那么纯洁,穿着孝服显得那么俊美的脸;因为于絮尔已经站起身子,预备把那位自称为表嫂的送走。

米诺莱瞧瞧邦格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泄露了秘密;但夏伯龙面不改色,安详之中带些凄凉的神气,叫犯罪的米诺莱放了心。

篷葛朗拿着于絮尔的手亲了一下。

篷葛朗和神甫走到街上,问神甫:“米诺莱太太刚才的来意,你知道没有?”

神甫接着说:“可是你放心,令郎和包当丢埃先生的决斗,弥罗埃小姐会阻止的。”

神甫微笑着回答:“你相信本金会生利吗?”

神甫发现米诺莱太太在于絮尔家里,大为惊奇。退休的车行老板娘又瘦又打皱的脸上,露出一副忧急的表情;神甫不由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把两人打量了一番。

法官说着,指着米诺莱:米诺莱正向他们这边过来,预备回家;两位老朋友却从于絮尔那儿走出,朝着大街的上手方面踱过去。

法官接着又说:“我觉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该心满意足了。你做了罗佛古堡的主人翁,又把鲍第埃和你所有的农庄,磨坊,草原,跟罗佛并在一起。加上公债,你每年一共有十万法郎收入了。”

法官拦住了米诺莱,说道:“弥罗埃小姐回绝了令郎的亲事,你还不知道罢?”

法官对于絮尔说道:“你拒绝八万法郎进款和纳摩第一个公子哥儿的亲事,萨维尼昂会知道的。”

才莉问:“难道你相信梦兆吗?”

才莉问神甫:“你相信阴魂会出现吗?”

才莉道:“那么,孩子,你能赌咒不让两个青年出门,不让他们去决斗吗?”

才莉说:“那么……”

才莉裹上披肩,戴上帽子,拿着儿子的信奔去见于絮尔;时间快到中午,只有于絮尔一个人在屋里。

才莉心上想:“这些人坏透了,故意卖弄玄虚,吓唬我们。老教士,老法官,还有萨维尼昂那小子,都是串通了的。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梦,好比我掌心里没有长什么头发一样。”

才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闹,只对他说:“放心,一切都在我身上。咱们不用拿出钱去,但羡来也不用去决斗。”

才莉·米诺莱虽然非常镇定,被于絮尔冷冷的瞅了一眼也不禁为之一震;但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心虚,便装着随便的口吻说道:“喂,弥罗埃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念念这封信,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她说完把代理检察官的信递给于絮尔。

她冷冷的行了两个礼,走了。

于絮尔答道:“太太,我祝贺你替令郎安排的远大的前程,能够实现。”

于絮尔念着信,感觉到无数相反的情绪;她看出萨维尼昂多么爱她,把未婚妻的荣誉看得多重;但她的宗教观念和慈悲心都很强,即使是最狠毒的敌人,她也不愿意让他受苦或是送命。

于絮尔回答:“难道这算得上牺牲吗?一个人真爱的时候谈得上牺牲两字吗?拒绝一个咱们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儿子,有什么可称赞的?别人尽可把心中的嫌恶当作德行,可是由姚第先生,夏伯龙神甫,米诺莱医生教育出来的姑娘,不能存这个心!”她说着望了望医生的肖像。

于絮尔听见本堂神甫的脚步,便向米诺莱太太行着礼,说道:“再见,太太。”

“难道你以为?……”神甫问。

“那么多谢你了,表妹,祝福你将来幸福。”

“萨维尼昂为什么到枫丹白露去,我知道了。”于絮尔和神甫说着,把决斗的事告诉了他;还请神甫帮着劝阻萨维尼昂。

“米诺莱太太可是为她儿子向你求婚?”

“米诺莱大概把犯罪的事讲给老婆听了。”神甫补上一句。

“的确,你改变得真厉害,叫人认不得了。”法官说。

“是的。”

“我可以预料,那是包当丢埃先生为我作的最大的牺牲了;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由一双血污的手来除下。”

“我只消问我自己的心就得了。”

“我做梦的时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我不是以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她想借此退还赃款。”

“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阻止这场决斗;可是请你把信留在这儿。”

“太太,你把令郎此时此刻所冒的危险都给忘了;只因为包当丢埃先生不愿拂逆我的意思,这件事才能挽回。要是他知道你对我提出这种可耻的条件,令郎的危险还能避免吗?告诉你,太太,我凭着像你所说的区区薄产,将来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荣华富贵快乐得多。米诺莱先生为了现在还没揭晓,而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理由,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迫害我,同时把我和包当丢埃先生之间的感情揭穿了,那我也不怕人家知道,因为他母亲将来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我应当告诉你,这名正言顺,各方面都认可的感情,便是我整个的生命。不管怎样光华灿烂,登峰造极的前程,都不能动摇我的心。我的爱情是绝对不翻悔,不改变的。一心想着萨维尼昂而再去嫁一个别的男人,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太太,你既然逼着我,我还可以进一步告诉你:即使我不爱包当丢埃先生,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萨维尼昂固然欠过债,你也替但羡来先生还过不少。要两个人能心无芥蒂的相处,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气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的地方:这一点我们都谈不到。我对他不会有妻子对丈夫应有的容忍,他不久也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你不必再多想这头亲事了,我非但高攀不上你们,而且拒绝了也不会伤你们的心;你们有了那许多优越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比我长得更俏,门第更高,更有钱的姑娘吗?”

“嘿!”法官叫了一声,“这也跟令郎对于絮尔的爱情一样,一会儿瞧她不起,一会儿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后又想娶她做媳妇,亲爱的先生,你准是心中有事……”

“嗳,我的小天使,咱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你听我说。我们陆续在罗佛四周买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收入,罗佛本身又是一所行宫。我们再给但羡来利息两万四的公债,他一年的收入就有七万二。你得承认,这样有钱的丈夫是不多的。你很有野心,那也是应该的,”才莉看见于絮尔作了一个否认的手势,急忙补上一句,“现在我为但羡来向你求婚;那么你可以保留你干爹的姓,表示纪念他。但羡来是个漂亮哥儿,你亲眼看见的;他在枫丹白露很走红,不久就要升作检察官。加上你的应酬工夫,他一定能调往巴黎。到了巴黎,我们给你一所漂亮屋子,你可以大出风头,成为一个角色;凭着七万两千收入,薪水在外,你和但羡来准是上流社会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你跟朋友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啊!那么我女人办的交涉成功了,”米诺莱道,“我很高兴;要不然我就没有命啦。”

“哎唷唷!你的意思是指萨维尼昂那个小白脸吗?哼!他那个姓,那些翘在空中像两只钩子般的须,那一头黑头发,要你花多少代价啊!他真有出息!拿七千法郎收入来开销一个家,跟一个两年之内在巴黎欠债欠到十万法郎的男人,你日子才好过呢。你还不懂呢,孩子,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不是我夸口,我的但羡来就抵得上王太子。”

“公债我是没有的。”米诺莱抢着说。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时节,我自然有机会看到许多人受着良心责备的例子,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精壮结实,脸孔紧绷绷的像鼓一般,怎么会变得毫无血色,腮帮上的皮肉那么软绵绵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么来的?像乡下人那样健旺的精神怎么会不见的?你可曾想到这个人脑门上会有皱裥吗?这大汉会担心事吗?唉!他终于良心出现了!受良心责备的现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熟悉一个人忏悔的现象。我过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会清账的人:他们不是听天由命,便是存着报复的心;可是眼前这个例子,是罪孽没有补赎的内疚,纯粹的内疚,只管抓着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什么来意?”教士望着篷葛朗,假装不懂。

米诺莱想回答,支吾了一会,只说了句:“法官先生,你真好笑。再见了,两位。”他慢吞吞的走进布尔乔亚街。

“他明明偷了咱们于絮尔的财产!可是哪里去找证据呢?”

神甫说:“但愿上帝……”

法官接着道:“上帝使我们心里有种感觉,这感觉已经清清楚楚表现在这个家伙身上;可是大家把这个叫作猜测,而人间的法律是不答应我们单凭猜测的。”

夏伯龙神甫不愧为教士,听了这话竟一声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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