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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萨维尼昂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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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上正好敲九点,神甫走出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奔到医生家的铁门口使劲打铃。他这儿刚由蒂安纳德送出,那儿就由蒲奚伐女人迎进;老奶妈说:“神甫,你来得这么晚!”对门的老佣人却说:“太太正在伤心,干吗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见一大堆人挤在医生那间棕绿两色的客厅里;因为第奥尼斯路过玛尚家,已经把老叔的话述了一遍,让几位承继人放心了。

那时,于絮尔走到牌桌旁边坐下,说道:“在一般不懂音乐的人面前,我永远弹不好琴的。”

这声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声。篷葛朗,纳摩的医生和米诺莱老人正在那里受罪,因为克莱弥埃要讨好舅舅,厚着脸自动和他们凑成一局韦斯脱。于絮尔离开了钢琴。医生也站起来好像是招呼神甫,其实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继人在老叔面前把于絮尔的才艺天花乱坠的恭维了一阵,告辞了。

车行老板接口说:“他们觉得砰砰訇訇的响声好玩,那的确还是关在家里的好。”

老太太道:“以他的年纪,真是了不起;他把上巴黎去替我孩子料理事情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只有二十五岁。不错,他的确见过上流人物。”

纳摩的医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萨维尼昂天性还是好的,所以会坐牢;坏蛋是从来不会入狱的。”

米诺莱老人道:“我觉得虚假的奉承总是俗气的。为什么呢?”

神甫道:“富于内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环境中宣泄。教士在恶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树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长;同样,有性灵的音乐家遇到外行会精神不振。在艺术方面,我们的心灵是以周围的心灵作环境的,我们给它们的生命力,是和从它们那儿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逃不出这个定理,我们的两句成语也是从这个定理来的,一句是:遇到狼,跟着嗥;一句是:物以类聚。但只有天性温柔而敏感的人,才会像你那样的感到痛苦。”

神甫说:“真诚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神甫又坐了半小时左右,说了许多米诺莱医生的好话。米诺莱医生有心讨老太太喜欢,居然成功了。

神甫先走进小客堂,说道:“子爵夫人,米诺莱医生不愿你劳驾上他家去……”

玛尚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们再去;他对小丫头一边指着那本绿面子的书,一边还眨眼睛呢。”

玛尚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钱,让我的小阿丽纳在家里敲得震天价响呢。”

法官说:“她儿子太不懂事了,没有监护人,独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听见有人向这里的公证人打听老太太的田庄,我就猜到他要送母亲的命了。”

正在关铁门的时候,医生叫了声:“朋友们,再见了。”

所以,玛尚夫妇,克莱弥埃夫妇,车行老板和但羡来,纳摩的医生和篷葛朗,在医生家凑成了一个热闹而少有的集会。夏伯龙神甫走进客堂,听见钢琴声。于絮尔正在结束贝多芬的《f调交响乐》[104]孩子自从被干爹提醒之后,心里也讨厌那些承继人:虽是天真,无邪,她也卖弄小手段,有心挑这阕气势雄壮,要经过研究才能了解的音乐,教那般女太太们扫兴。越是美妙的音乐,无知的人越不会欣赏。客厅门一开,一露出夏伯龙神甫那张年高德劭的脸,承继人们便赶紧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着:“啊!神甫来了!”

四位朋友站起来,一同出去了;于絮尔跟到铁门口,看着干爹和神甫敲对面的门。蒂安纳德把他们让了进去,于絮尔却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蒲奚伐女人陪着。

只因为老太太听得呆住了,神甫才能把话说完。

医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对我的小于絮尔可能致命。我离开世界以后,希望你们在她和世俗之间筑起一道墙垣,保护这朵像加多尔[105] 诗中说的空谷幽花……”

医生接着说:“太太,我是上一个朝代的,不会不知道怎样对待像你这种身份的人物;据神甫说,我还能对太太帮点儿忙,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包当丢埃太太虽然接受了神甫的劝告,还是放不下面子;神甫走了以后,甚至想去找纳摩的公证人了;现在看见米诺莱这样体贴,亲自上门,她觉得出乎意外,站起来指着一张椅子,说道:

出了屋子几步路,克莱弥埃太太就对玛尚太太说:“嘿!这就是花那么多钱学来的!”

克莱弥埃道:“她说那是贝多方作的,算是个大音乐家,很有名气的。”

克莱弥埃太太道:“篷葛朗先生打牌的兴致真好,亏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奏鸣曲)。”

他说:“我相信于絮尔心里有人,这桩爱情将来只会给她痛苦和烦恼;她念头古古怪怪的(一般公证人都用这种字眼来形容多愁善感),一时还嫁不出去呢。因此你们不用多心:尽管对她献点儿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们老叔;他精明透顶,一百个古鄙还斗不过他哩。”公证人这么说着,不知道古鄙这个词儿原是从拉丁文的费北(狐狸)化出来的。

他向老太太伸出手去,老太太也伸出手来;他拿着恭恭敬敬吻了一下,深深的行着礼,出去了;接着又回进屋子对教士说:

于絮尔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于絮尔又焦急又好奇的对神甫瞧了一眼,问:“你可是在包当丢埃太太家吃晚饭的?”

于是神甫接着说:“太太,你瞧,医生对府上的事非常热心。”

“还是第一流的呢,太太;今日之下,不少贵族院的穷议员,要能娶到他那个有一百万陪嫁的干女儿才高兴咧。啊,倘若萨维尼昂有意思的话,照眼前的时世,恐怕在令郎出了那件事以后,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你们这方面。”

“诸位,咱们歇了罢,”米诺莱老人大声说,“只要能够使一个可怜的母亲止住眼泪,就该趁早把她止住。”

“神甫,可不可以请你向车行定个座儿,我明儿早上就走。”

“是的,可怜的太太伤心得很,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来拜访你,米诺莱先生。”

“既然她心里难受,有事找我,应该由我去看她。咱们把这最后一局快些结束罢。”

“子爵夫人,这一点,我们慢慢再谈;让我先把令郎带回来,如果太太允许我代庖的话。”

“好吧,医生。”老太太点点头,同时望着神甫,意思是说:“你的话不错,他果然是个上流人物。”

“奉承得有点俗气了。”纳摩的医生批评了一句。

“太太,你再想想罢;但愿上帝保佑,使令郎从今以后的行为能博得那老人的青眼!”

“太太,一七七五年,在玛兰尔勃先生和特·蒲风伯爵府上,我很荣幸,跟鼎鼎大名的包当丢埃上将会过面;蒲风伯爵问他一些旅途的奇闻异事。太太的尊夫,包当丢埃先生,说不定那回也在座。当时法国海军正烜赫一世,把英国海军顶住了;在那些战役中,包当丢埃舰长也有英勇的表现。一七八三、八四两年,大家多么兴奋的等着圣·洛克的消息!我差点儿被派去当军医。令先叔祖甘尔迦罗埃上将那时还在,正坐着贝尔·波尔号指挥那有名的海战。”

“啊!要是他知道他的外侄曾孙坐牢的话!”

“哼,在纳摩才不会出名呢,”克莱弥埃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作什么白多疯。”

“先生,请坐,”她神气非常威严,“神甫大概告诉过你了,子爵关在牢里,为了些年轻人的债务,数目是十万法郎……倘若你能借给他,我可以把鲍第埃田庄作抵押。”

“先生,我们一定很感激你,”包当丢埃太太这句话,显而易见说得很勉强,“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上巴黎去替一个糊涂虫料理他的荒唐事儿……”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吗?”于絮尔说着,恶狠狠的向篷葛朗瞪了一眼;篷葛朗私忖道:“唉,可怜她真的爱着他。”

“令郎再过两天就出来啦。”米诺莱老人说着,站起身子。

“亲爱的神甫,你这话可是没见识了。”

“于絮尔,那几位太太着实奉承你呢。”篷葛朗微笑着说。

包当丢埃太太道:“神甫,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跟我这么说……”

“你就跟他绝交了,”夏伯龙神甫笑着说,“希望令郎会告诉你,现在巴黎人是怎么结亲的。你得替萨维尼昂的幸福着想;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可别再阻止他成家立业。”

“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种话!”

“除了我,还有谁跟你说呢?”神甫说完,站起来急急忙忙告辞了。

他出去看见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软心的医生被干女儿缠不过了,只能让步:她想出种种理由要跟着上巴黎去。老人招呼神甫叫他过来,央他当夜就去包定班车的前厢,倘若办事处还没关门的话。

第二天傍晚六点半,老人和小姑娘到了巴黎,他当夜就去找公证人商量。那时大局正在动荡。头天晚上,篷葛朗谈话之间和医生说过好几遍,只要报界和宫廷的争执不得解决,除非疯子才会手头留着公债。米诺莱的公证人,认为篷葛朗这种间接的劝告很有道理。米诺莱便把行市都在高峰上的工业股票和公债,统统变了现款,存入银行。公证人劝他把于絮尔名下的证券同时抛出,那是姚第的遗赠,而老人为了孩子的利益也做了投资的。公证人答应托一个极精明的经纪人出面,跟萨维尼昂的债主谈判;但要事情成功,萨维尼昂必须耐着性子在牢里多待几天。

公证人对医生说:“这种事不能性急,否则至少吃亏一个八五折;并且你的现款也要等七八天才能拿到。”

于絮尔听说萨维尼昂还得在牢里住一星期,便要求干爹至少让她去探望一次,被老人拒绝了。他们住着小田园街上的一个旅馆,包着几间清静的客房。米诺莱知道干女儿奉教虔诚,只吩咐她不要在他上街办事的时间独自出门。老人带着于絮尔游览巴黎,逛大街,看橱窗,参观铺子里的陈设;但没有一样她看了喜欢或是感兴趣的。

“那么你要什么呢?”老人问她。

“要看看圣·贝拉奚。”她很固执的回答。

于是米诺莱雇了一辆车,带她到钥匙街,叫车子停在那所由修道院改成的监狱外边,正对着它丑恶不堪的门面。灰暗的高墙,所有的窗上都装着铁栅,小小的门洞要低着头才能进去(这也是个可怕的教训!)。区域本身就是一个贫民窟,四面都是冷落的街道,一大幢阴森森的屋子高耸其间,可以说是苦海中的苦海。于絮尔看到这些凄惨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掉了几滴眼泪。

她说:“怎么,年轻人欠了债就得关在牢里?怎么债主比王上势力还要大?那么他是在这里了!”她挨着窗子瞧着,问:“在哪儿呢,干爹?”

老人道:“于絮尔,你叫我跟着你胡闹了。这样怎么能把他忘掉呢?”

她回答:“即使我对他不存希望,难道连关心他也不允许吗?我可以爱着他,永远不嫁人。”

老人嚷道:“啊!你偏偏有这么多理由解释你没理由的事。那只能怪我自己,不该把你带来的。”

三天以后,债权人的收据,文书,和一切开释萨维尼昂的证件,都给老人拿到了。这笔债务的清算,连代理人的报酬在内,一共花了八万法郎。医生还剩八十万现款,听着公证人的劝告,买了国库存单,免得损失利息。另外他替萨维尼昂留着两万法郎现钞。星期六下午二时,医生亲自去把子爵接出来;子爵已经由母亲来信通知,便很热烈的向医生道谢。

米诺莱说:“你应该赶快回去见你母亲。”

萨维尼昂不大好意思的回答,他在牢里还借着钱,随即把三位朋友的访问说了一遍。

老人笑了笑,道:“我猜到你还有些零碎债。令堂向我借的十万法郎只用了八万;余下的都在这儿。希望你好好的调度,先生,别忘了以后跟命运相搏的时候,你还需要一笔本钱呢。”

最近一星期,萨维尼昂把他所处的时代仔细想了想。各方面竞争都很剧烈,要想发迹,非埋头苦干不可。非法的路子比光明正大的路需要更大的才具,需要更多的从偷偷摸摸中得来的经验。在交际场中走红,非但不能给你一个立身之本,反而吞掉你许多时间,耗费大宗金钱。母亲把包当丢埃这个姓说得如何了不起,在巴黎却是一文不值。当议员的堂兄包当丢埃伯爵,在贵族院和宫廷前面,不过是个国会里的小角色;要说信用,他自己还嫌不够呢。甘尔迦罗埃上将处处要靠他太太。同时,萨维尼昂见到平民出身的演说家和贵族,也见到小乡绅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要人。总之,路易十八想照英国的格式创造一个新社会;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从钥匙街到小田野街的路上,萨维尼昂把他的感想在老医生面前大略说了一遍,内容很接近特·玛赛先前的劝告。

他说:“我得隐姓埋名,躲上三四年,找一条出路。也许写一部关于政治哲学,或是风俗统计,或是讨论当代重大问题的书,可以使我成名。总之,我一方面要物色一个有相当陪嫁,能让我有候选资格的少女,一方面要不声不响的埋头工作。”

医生仔细端相着年轻人的脸,看出他一本正经,的确是受了挫折,想争一口气。他很赞成这计划。

医生最后又说:“朋友,倘若你能把现在已经不时行的世家的身份丢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负责替你找一个贤德的姑娘,一个俊俏,可爱,虔诚,有七八十万陪嫁,能使你快乐,引以自豪的对象,但是她的高贵只在于内心而不在于门第。”

青年人嚷道:“啊!医生,如今只有优秀人物,没有贵族阶级了。”

老人道:“你把零星债务还清了,回到这儿来;我去包一个班车的前厢,因为我带着干女儿一起来的。”

傍晚六点,三位旅客到王妃街搭上班车。于絮尔戴着面纱,一言不发。萨维尼昂从前给她的一个飞吻,只是逢场作戏,在于絮尔心中固然像读了一本爱情小说似的大起风波,他却在巴黎欠了一身债,日坐愁城,早已把医生的干女儿忘得干干净净;何况对爱弥丽·特·甘尔迦罗埃的单相思,也不容许他想起曾经和纳摩镇上的一个小姑娘交换过几个眼风。因此,老人叫于絮尔先上车,自己坐在中间把两个青年隔开的时候,萨维尼昂并没认出她是谁。

医生和萨维尼昂道:“我要向你交账,文件我都带来了。”

萨维尼昂回答:“为了置办内外衣服,我差点儿走不成;那些市侩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现在竟是浪子回家了。”

虽然一老一少之间的谈话非常有趣,萨维尼昂的某些回答也十分风雅,但于絮尔直到天黑不出一声,始终挂着绿色面纱,双手交叉着放在披肩上。

萨维尼昂见她不理不睬,倒反忍不住了,说道:“小姐好像不大喜欢巴黎罢?”

“我回到纳摩,觉得很高兴。”她撩起面纱回答,声音有点激动。

虽则天色昏暗,萨维尼昂一看到粗大的辫子,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也把她认出来了。

他道:“我离开巴黎躲到纳摩来,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又能看到美丽的邻居了。医生,希望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我喜欢音乐,还记得听见过于絮尔小姐的琴声。”

医生肃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愿意你跟我这老头儿来往;因为我对这个心疼的孩子是像母亲一样关切的。”

这句很含蓄的话引起萨维尼昂许多念头,他也想起了那么随便飞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气很热,萨维尼昂和医生先睡着了。于絮尔想着许多计划,到半夜才阖上眼睛。她脱下那顶极普通的小草帽,带着一顶绣花睡帽。不久她的脑袋也倒在干爹的肩上。天刚亮,车子到蒲隆,萨维尼昂先醒了,看见她在车辆颠簸之下头脸不整的情形:睡帽往上翻起,皱作一团;车内的闷热使她两颊绯红,旁边挂着散开的辫子;那在一个非装扮不可的女子会丑态毕露的,但于絮尔倒反显出青春与美貌的光彩。心地纯洁的人睡眠总是甜美的。半开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齿;散开的披肩让你在印花纱衫的褶裥底下注意到她可爱的胸部,而并不妨碍她的端庄。总之,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贞的灵魂多么纯洁,尤其因为没有别的表情困扰,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诺莱老人接着也醒了,把孩子的头放在车厢一角,让她舒服一些;她一连几夜想着萨维尼昂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听人摆布了。

老人对萨维尼昂说:“这孩子睡得多甜啊!”

萨维尼昂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长得美,心也挺好的。”

“噢!一家的欢乐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对亲生女儿,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岁了。但愿上帝保佑我多活几年,替她物色一个使她终身快活的丈夫。这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带她去看戏,她不愿意,因为纳摩的本堂神甫不许她去。我问她:将来你结了婚,丈夫要带你去,又怎么呢?她说:我当然听从他的。万一他叫我做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将来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负责;所以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气拒绝的。”

清早五点,车到纳摩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仪容不整,被萨维尼昂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车在蒲隆停了几分钟,而在蒲隆到纳摩的途中,萨维尼昂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昂都细细研究过了;他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昂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

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

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昂临别对于絮尔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包当丢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昂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怪:弥撒完毕,包当丢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诺莱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无外客。

米诺莱–勒佛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的。”

克莱弥埃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头。”

玛尚说:“要包当丢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有了很密切的关系。”

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包当丢埃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议!……啊!你们完啦。包当丢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了。”

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昂,这主意倒是不错。老太太今儿请米诺莱先生吃晚饭,蒂安纳德清早五点就来向我定了牛排。”

第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尚奔过去说:“喂!第奥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

“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叔卖了公债;包当丢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

“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

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像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所。”

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纳德叫萨维尼昂来见她。

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包当丢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

另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昂住的,窗户像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昂的卧房留出一小间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

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包当丢埃先生的卧房,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包当丢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的绶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头供着包当丢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扑粉[106] 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儿附近。哈瓦那[107]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108] 给了他一个勋位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勋位的红绶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包当丢埃自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

“母亲在哪儿?”萨维尼昂问蒂安纳德。

“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

萨维尼昂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像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情调。

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 。你此刻站在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

“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昂很尊敬很郑重的回答。

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

“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

萨维尼昂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尽力补救。”

“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

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昂一回到纳摩,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分也在这儿告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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